「如雪?如雪?」
她陡然回過神。
「你在想什麼?叫了你半天也沒反應。」楊老爺子的眼神凌厲不滿。
「沒有。」她垂下視線,恭謹地回應。
楊老爺子立即緩和下來。
「過去幾年,真是辛苦你了。蓮兒小小年紀就喪父失母,多虧了你們姊妹倆一手教養,對楊家也算是盡心盡力了。」
她微躬著身,仍然不搭腔。
現在還不到她說話的時候,她非常清楚。早在半個鐘頭前,僕婦以「老爺子請她到主屋共進午膳為由」,將她召了過來,她的心裡便有數了。
古色古香的主屋大廳採光明亮,盡攬滿園盛夏的暖景,陣陣寒意卻從她的腳底竄上來。
眼角餘光一瞥,發現向來對她忠心耿耿、口風極緊的劉嫂也在現場,一臉不安地迴避她目光,沙如雪心中一沉。
在場有四、五個楊家第二代的長輩,臉上全掛著不懷好意或者陰森的表情。她的外表維持如常的神色,手心裡卻擒了一把汗。不能示弱,不能畏縮,否則就什麼都輸了。
「雖然六年前發生了那場意外,令人遺憾,但楊家該栽培你們的地方無不盡心盡力,也不算虧待了你們。」老爺子掀開茶蓋,啜了口文山包種。
光是從外表來看,楊老爺子就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他的五官僵硬,眼神森冷,即使嘴裡吐著溫和勸慰的言語,也化不去眼底的那抹酷戾。任何人看到這個八十三歲的老人家,都不會把他與「慈祥爺爺」聯想在一起。
佔山為王太久了,他已經培養出一股不可一世的狂霸,多疑的性情,以及近乎瘋狂的控制慾。
「不需要我說,你也明白,你們母親當年有多麼令我失望。」
她垂首斂眉,再聽一次已被傳述過無數遍的「家族醜聞」。
「你母親雖然只是我的侄親輩,我對她卻一視同仁,視如己出,替她安排了大好的前程。她不肯聽我的,偏要跟那個只會玩油彩的窮畫傢俬奔,結果呢?還不是落得一個客死異鄉的下場。」楊老爺子輕哼。
她的雙手罩在寬口的衣袖裡,握緊成拳。
「幸好你們姊妹倆從小就靈巧,尤其是你,溫柔馴善得教人心疼,不像你姊姊那樣刁鑽固執。」楊老爺子蓋上茶碗,嘆了一聲。「宜雪與安家的緣分雖然淺,你和君崇能因此而相戀,也算是一樁美事。」
「謝謝叔公的關心。」她盈盈再行一禮。
「對了,聽劉嫂說,你把一個男人接回家來住了好幾天,這是怎麼回事?」楊老爺子溫善地問。
她終究被出賣了。早該知道,在這片土地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信任的。
從她們姊妹倆住進楊家大園之後,劉嫂一直跟著伺候她們,雖然她沒有主動請劉嫂配合過什麼,卻也以為這人不會主動出賣她的……
終究是失策了。
不,其實從柯納堅持來訪,而她推拒不掉的那一刻開始,她便陷入步步為營的境地裡。
「他是姊姊在美國認識的朋友,後來聽說了姊姊死去的消息,才讓君崇陪著,來臺灣憑弔姊姊。」她低聲說。
「他就是宜雪失蹤三個月的主要原因吧?」旁邊一位舅舅輩的人插嘴。
「不,葛瑞先生是姊姊大學時期就認識的人。」她溫文地解釋。
「君崇那孩子也認識他?」楊老爺子皺著眉頭。
「當然,他和君崇在紐約便見過面了,兩個人算是舊識,姊姊過身的消息就是從君崇口中告知他的。」她回答得面不改色。
「原來如此。」楊老爺子若有所悟地頷首。「那他為何一住大半個月,還不肯離開?」
「是我不好。我想多聽一些姊姊以前在美國的點點滴滴,才央求他多住幾天。」她讓自己的雙眼蒙上一層水光。「對不起,叔公,我本來以為這是小事,不料還是驚擾到您了。」
楊老爺子微笑起來,「傻孩子,你姊姊的朋友就是楊家的朋友,有什麼驚擾可言呢?倒是你,這麼見外,有朋友上門,連帶來讓叔公招待一下也不肯。」
「是我思慮有欠周到,不過他今天下午就要離開了。」沙如雪背上猛然冒出一身冷汗。
「那就好。」楊老爺子又問。「君崇會去送機吧?」
「會,待會兒君崇就來接他了。」她發現自己的氣息逐漸不穩。
正午十二點……她進主屋多久了?現場還有哪些人應該出席卻不在的?
「這樁婚事非同小可,不必我再提醒你一次吧?」
「不用。」二舅?三舅?表哥?
「希望這次的婚禮能順順利利舉行,別像六年前一樣才好。」楊老爺子又啜了口茶,輕描淡寫地道:「你知道,我是最不喜歡意外的。」
「如雪明白。」
「那就好,下去吧。」
她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彎著身退出大廳。
不能急,不能跑,不能露出任何馬腳。
她步履沉穩,面帶淺笑,一路平靜地離開主屋,途中遇見端菜送飯的僕人們,還一一微笑行禮。
繞過小園,出了小廳,再經過一處玄關,踏入屋外主花園。
園丁從花叢後站起來向她打招呼,她溫柔頷首,致意回去。
再一小段路就到了……
離開主屋花園,踏上山中小徑的那一刻,她撒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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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叔叔?」
兩聲輕喚將他從失神的狀態拉回現實。
「是你。」是上回從如雪屋子裡出來的美少女,柯納漾出笑容。
他天生就喜歡小孩,像她這樣半大不小的女娃兒一樣投他的緣。
「你幹嘛一個人坐在雪姑姑的屋子前發呆?」美少女今天穿著一件粉藍的背心裙,猶如初春的第一場細雨,清靈可人極了。
「嗯,就是想一些大人的事。」他聳聳肩。
美少女嗤地一聲笑了出來。
「幹嘛講話這麼老氣橫秋呀?叔叔的個子雖然很大,臉看起來很年輕呢!我們兩個走在一起,人家說不定會以為你是我男朋友喔!」她陪他一起坐在臺階前,享受夏日午後的微風。
聽她人小鬼大的言論,柯納忍不住發笑,心頭的迷惑混亂暫時一掃而空。
「我超過三十歲了,比你大上一截。」他揉揉少女秀髮。
「哇……那真的大我一倍,我過完十月才滿十五歲。」少女偏頭對他燦笑。
柯納看見她的笑容,不禁讚歎。「小女孩,你將來長大一定美得不得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楊、真、蓮。」少女一個字一個字的報上名頭。「大家都叫我蓮兒,楊家的大家長就是我曾爺爺。」
「你來找你姑姑嗎?她此刻不在。」
「我知道,她被當爺爺找去訓話了。」蓮兒吐了吐舌尖。
他一怔。「你曾爺爺為什麼要找她去訓話?」
「因為你呀。」楊真蓮天真地說。「雪姑姑把你藏在家裡大半個月,曾爺爺直到昨天才知道,氣得不得了。我一得到消息,就趕快來通風報信,可惜還是來遲了一步。」
「你和雪姑姑感情很好?」他試探性地問。
「是呀。我幾乎算是雪姑姑一手帶大的呢!」年輕女孩講話,語尾助詞特別多。
「哦?」他表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蓮兒沒讓他失望,嘰哩咕嚕地一直說下去。
「我出生不久爸爸就過世了,四歲那年媽媽也走了,後來自爺爺僱了一些保母來照顧我,我都不喜歡她們,直到兩位雪姑姑來了之後,就接手照顧我的工作,所以我和她們的感情特別親。」
柯納心中一動。「那你一定知道許多沙宜雪的事,對不對。」
「大雪姑姑嗎?」蓮兒斜睨他一眼。「你認識大雪姑姑?」
「她是不是去美國唸書的那一個?」
「對呀。」
他心中一沉。「沙宜雪畢業那年失蹤過三個月?」
「對,你怎麼都知道?」轉念一想,蓮兒恍然大悟地指著他鼻子。「你就是當年拐跑大雪姑姑的那個人對不對?」
他不承認也不否認。「如雪姑姑從來沒有去過美國嗎?」
「有啊。大雪姑姑失蹤的時候,小雪姑姑和幾個親友一齊去美國找她,後來臺灣傳出大雪姑姑已經返家的消息,他們就跟著回國了。」
天!他幾乎要絕望了。難道如雪真的不是他的雪嗎?他很想死硬地咬定她就是,然而,他該如何解釋她是處子之身的事實?他的雪在與他相識的那天起就不再是了。
你是想以愛著姊姊的心娶了我,對我負責?或者抱著絕不背叛姊姊的心,狠絕地一走了之?
不,相信沙如雪不是他的雪,等於間接承認他的雪已經死去,而這是他最不願意面對的結果。而且,潛意識裡,有個聲音一直告訴他,他的雪仍然活著,而沙如雪就是最大的可能性。他無法不理會自己的心!
「誰能料到,她們才回來不久就發生火災。」蓮兒神情低落地踢踢小石頭。「當天晚上有兩個雪姑姑在裡面,只有一個雪姑姑逃出來。」
他握緊雙拳,茫然地望著前方。直到她的話漸漸滲透進他的腦中,他猛然挺直了身。
兩個雪姑姑在裡面,只有一個雪姑姑逃出來……
逃出來的是沙如雪?或者,「自稱」是沙如雪?
她們兩人是雙胞胎,長年相處,對彼此的行為舉止都一清二楚,只要逃出來的那個人堅持自己是誰,行為上不露出馬腳,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指證她不是。
柯納整個人振奮起來。
就是如此!他真是笨!至於那層薄膜——處女膜重建術本來就是很尋常的小手術,假如逃出來的人是沙宜雪,她只要找一家婦產科「處理」一下即可。
可是,她為什麼要假扮她妹妹?如果是為了逃避婚姻,六年之後的今天,她還不是要嫁給安君崇?
「這沒有道理……」思緒像一團找不到線頭的麻紗,將他緊緊地捆縛住,無論如何也理不清一條完整的線索。
相形之下,逃出來的人如果是正牌的沙如雪,那麼日久生情的說法就更加合理……
不!他絕對相信她就是他的雪!他只需要找出證據來證明它。
「你也覺得沒有道理?」蓮兒脆生生地問道。
他恍然想起自己還有同伴。「你為什麼加上一個『也』字?」
「其實這是很有道理的。大雪姑姑回國不久,曾爺爺就曾經說過,當初是看在大雪姑姑的身體比較好,才先為她安排婚事。可是她的性格太冷靜、太有主見,不好控制,反而是小雪姑姑內向害羞,人云亦云,留著她還此較有用。」楊真蓮直勾勾地望著他,嘴角有一抹奇異的笑紋。「無論逃出火場的人是誰,只要是『沙如雪』就一切平安,只要是『沙宜雪』就沒有活路。為了保命,如果是我,我也要宣稱自己是沙如雪了。」
「蓮兒,你在說什麼?」他心頭一震。
「唉,搞了半天,原來連你也不知道,不跟你好了。」她嘆了口氣,跳下臺階,舉止還是五分鐘前那個撒嬌愛笑的小女孩,神情卻有一種超乎年齡的陰森詭異。
柯納警覺起來。雖然不知道背地裡究竟有什麼事情在運作,直覺卻告訴他,應該與這小女孩保持拒離。
噤!
一聲比拍掌響不了多少的啪嚓聲,從側面樹林裡傳出來,近得幾乎就在第一排樹叢之後。
他才剛站起來,下一秒鐘,就直挺挺倒了下去。
莫名其妙的感覺甚至比痛楚更早升起,他腦中先是一陣空白,接著,眼前浮起詭異的豔紅色,一陣劇烈的痛苦從左胸爆開。
他中槍了!有人要殺他,而這小女孩知情,為什麼?他軟倒在門廊上,模糊地想。左胸的痛楚越來越強烈,強到他甚至喘不過氣來。
意識昏昧蒙朧中,有一隻冰涼柔軟的手搭在他鼻端前一探。
糟了,小女孩知道他還有氣息,他們會再補上一槍……他想轉開頭爬離現場,全身卻像一具屍體般僵硬無力。除了僅存的半縷神智之外,他知道,自己看起來已經陷入昏迷。
「還活著嗎?要不要再補一槍?」一個陌生而冷漠的男聲操著中文問道。
「死了。」是蓮兒的回答,和那個男人一樣冷漠。
「問出了什麼沒有?」
「他什麼都不知道。」一個足尖很失禮地頂了頂他腰際。
嘿,小女孩,注意你的態度!
「喂!你們過來,把屍體處理掉。」陌生男聲回頭向某些人說。
「不必了。」蓮兒冷淡地阻止。「讓沙如雪自己回來處理吧!」
「這樣好嗎?」
「你們不是想警告她嗎?」一陣清亮的笑意溶入語音裡。「還有什麼方式比讓一個女人親手處理她情人的屍體,更能達到警告效果?」
真是最毒婦人心!年紀小的婦人一樣不可小覷。
「……也好。」陌生男聲語下多了點防備和忌憚。
你該防的!這女娃兒外表機靈絕豔,心腸卻如此狠毒,將來絕對有當亡國妖姬的條件,總有一天你會輪到與我相同的下場。柯納強撐著最後一抹神智,在心裡嘲諷。
「我們走吧。」
四周響起一陣窯窯窄窄的聲音,頃刻間,門廊前的不速客走得一乾二淨,庭園裡再度恢復成平靜疏懶的夏日時光。
唧唧唧——
震耳欲聾的蟬鳴聲,是他昏過去之前,最後聽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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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人死了還會有痛楚的感覺嗎?若真是如此,那麼死亡顯然不是一了百了。
遠方傳來一陣低沉的呻吟,過了片刻,他才發覺那是自己的聲音。
死人也能說話?這可神奇了。
柯納鼓盡全身力氣,勉強讓眼皮撐開一條縫。
眼前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天堂不可能是黑的吧?短暫的慌亂過去之後,他定了定神,再試一次。
原來是窗外已經天黑的緣故,那麼,他還活在人間了?
他全身的關節僵硬如石,頸部只能勉強轉動一、兩公分,四周濃沉沉的暗色讓他什麼也瞧不清楚,只隱約知道自己躺在一處陌生的房間裡,沒有開燈,紗質窗簾透進一丁點星月的微芒。
「唔……」他粗嗄的呻吟,努力想坐起身來。
「別動。」
墨色之中,有一個人形往床沿坐了下來,他可以感覺到床墊在身下陷了一陷,既然還有知覺表示他沒有癱瘓,他鬆了口氣,驚惶的感覺漸漸退去。
「為了不讓你翻動,扯裂了傷口,醫生下的麻醉藥重了一點,明天早上才會退去。」來人壓低的聲音難以分辨出性別,聽起來只覺得很耳熟。
強烈的虛弱感讓他閉上眼睛,胸口重沉沉的,幾乎快喘不過氣來……
槍!胸膛火燒般的疼,是因為他中槍了!
那個小女孩……楊真蓮……雪知道嗎?
「雪……危險……」他急得滿頭大汗,才勉強擠出短短幾個字。「去……告訴……」
「你自己都小命難保了,還有心力去管別人?」黑影以低暗不可辨的語音嘲弄他。
這人顯然無意幫他傳話,那他為什麼還要救下自己?他又是誰呢?
「電話……」柯納都已氣若游絲了,還固執地瞪著對方。
黑影低聲笑了起來。
這時,房間短暫地亮了一下,又回覆幽暗,似乎有第二個人開門進來,亮光來自走廊上的夜燈。
一絲幽香飄進他的鼻端。柯納眼睛一亮。
坐在床前的黑影站了起來,低聲沉笑。「他對你倒是情深義重,自己只剩半口氣吊著,還念念不忘你的安危。」
這幾句話用中文說的,更加肯定來人的身分。
其實,根本不用旁人多口,只要她出現在他的周圍,即使不用親目所見,他仍然能立刻認出她來。
「這幾天多虧你的幫忙。」沙如雪低柔的聲腔一入耳,頓時讓床上的病漢筋骨舒暢。
「小事一樁!我不做電燈泡了,你們倆慢慢去情話綿綿吧!」黑影幾乎無聲地離開房間。
那縷香氣離他益發靠近。不一會兒,她扭亮了床前的小夜燈,整室頓時籠罩在輕暖淡黃的光暈裡,換成她坐在床沿,長髮從肩後滑落,檸檬草的清香溜進他的鼻端。
「雪……」喉嚨沙啞得難受。
「別急,先喝口水。」她傾身去拿床頭的玻璃壺,倒了水,一口一口度進他的口中。
柯納幾乎相信自己已經死了,靈魂升到天堂,否則她怎麼會突然對他如此溫柔?
沙如雪喂他喝完水,看到他一副飄飄然的陶醉神情,登時又好氣又好笑。
「你的一條小命差點沒了,還有閒工夫去想這些風花雪月。」
他大大嘆了口氣。「能領略到你的溫柔,真是死都心甘情願了。」
剛喝完水,總算喉嚨舒服多了,說話也此較正常,雖然語氣還是很虛弱。
她瞅著他不語,水眸裡嬌中帶著嗔,嗔中含著嬌。
「這裡是哪裡?」他問。
「安全的地方。」
「蓮兒!」他猛然想起方才的急事。「楊真蓮那小女孩,她要殺我!」
「我知道。」
「你……唔,痛……你怎麼會知道?」
「殺不殺你對她無關緊要,她只是負責監督的人。」她淡淡說。
「那是誰要殺我?為什麼?」他雖然不是什麼聖賢哲人,好歹交遊廣闊,人緣也不差,誰會想對他除之而後快?
「一開始我就試過要阻止你了,你偏不聽,硬要留在臺灣自找死路,我有什麼辦法?」沙如雪白了他一眼,把水杯放回床頭櫃。
她哪有阻止過他什麼?只除了當初不肯讓他住進……呃?
「你是說……唔!」傷口受到牽動,他先咳了一陣子才有辦法開口,「你是說,想殺我的是楊家人?」
她沒有回答,逕自替他拉妥毯子,檢查傷口繃帶有沒有鬆開。
七天前,當她在門廊前發現他時,那種胸口幾乎迸裂的感受……她閉了閉眼。
一切都過去了,他現在很安好,沒有出事,他們兩人都很平安。沙如雪輕嘆了口氣,柔柔撫著他壯實的手臂。
「雪,告訴我一切。」儘管頹靡無力,他的眼神和語氣都透出不容推卻的堅定。
「說什麼?」
「為什麼楊家人要殺我?你也有危險嗎?」
「我有危險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她茫然地望著窗外的月光。「罷了,算我們姊妹倆遇上劫數,都註定了要為你送命。」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說清楚。」他急了,想伸手去握她,又牽動胸前的傷口,整個人痛得幾乎縮成一團。
「當心一點,怎麼一躺在病床上,性子反倒莽撞起來?」她連忙按住他的臂,心疼地嘀咕。
「你的意思是,你妹妹的喪命不是意外?」
「天下會有如此巧合的意外嗎?」她冷冷地說。「她回國第一件事,就是推拒與安家的結親。老頭子找人好說歹說,都勸不回她的心意,結果在婚禮前三天就出了意外。」
「你不肯嫁他?」雖然時間不對,柯納仍然心中一喜。
「我說的是姊姊。」這男人完全沒有聽進她的重點!
「無所謂,我知道是誰就好了。」柯納笑嘻嘻地撒賴。
他已經看開了,既然她不想承認,那就繼續否認好了。總之他知道自己愛的人是誰,六年來一直未曾改變。
「你為何如此固執呢?所有事實在在指出我不是姊姊,你偏生跟驢子一樣,死也不肯面對現實!」她故意把指甲陷進他的臂肌裡,痛得他全身一縮。
「我不跟你辯這個!反正我自己心裡有數就是了。」頓了頓,他又補一句:「而且,你的心裡跟我一樣有數。」
她撇開雪顏,倔氣地不肯再和他說話。
她使小性子的模樣嬌美極了,他整個人又飄飄然起來。
唉,如果現在行動自由,那該有多好。他一定會狠狠地吻到她暈過去……唔,或者還可以做一點「別的」。
「對了,我是如何來到此處?」他看看床旁的點滴架,再瞄瞄包紮整潔的傷口,這些陣仗應該是出自專業醫療人員的手筆。
「我還能找誰,當然是打電話向我的『未婚夫』求助。」她白了他一眼,故意刺激他。
「你去找你的姘頭來救我?」柯納若有鬍子,此刻包準全翹起來。
「什麼姘頭!胡說八道。」她嬌叱。「若不是君崇幫我們找到一個安全僻靜的住所,再請他的醫師朋友私下開刀,替你取出卡在肋骨上的子彈,你現在已經排隊等著投胎了。」
「我們基督徒只請回歸天主,不講投胎重生。」他氣悶地哼一聲。「那些躲在樹叢裡的人就眼睜睜看著你們倆把我抬走?」
「他們大概以為我找他一起去棄屍吧!君崇甩開那些人,另外安置好一具從殯儀館買來的屍體,這下子他們說不定正高興得很,以為握有我們殺人棄屍的把柄了。」
「為什麼楊老頭要殺我?」他想來想去,能在那片產業裡動土的人,除非得到主事人同意,否則不可能輕舉妄動。
「除了錢,還會有什麼?他怕六年前的事情重演。」她冷笑。「楊家行事向來低調,卻擁有數之不盡的金錢,難道你不覺得來源很奇怪嗎?」
「楊老頭在幹見不得光的勾當?」
「詳細情況我不清楚,只知道有些單位的人在注意他們了。」她淡淡說道。「基金會的事你已經知道了。為了避嫌,他找了一個人掛名基金會總裁,君崇當副總裁,我們一結婚,楊家三分之一的家產會轉移到基金會名下,公然洗錢。」
「那你更不可以嫁他。」何必平白被那幫人利用?
「所以我才該嫁給他。」她冷漠地站起身,替他關掉夜燈。
「雪!」他在黑暗中急喚。
「那個掛名的人是不存在的,君崇已經暗中安排妥當,只要財產一轉移過來,那幾百億全合法落在我們兩個人手上,楊老頭到時候只能徒呼荷荷。」
暗夜裡,他看不見她的神情,只能隱約看見一個亭立的輪廓,她幽冷的聲音在他心頭激起不祥的預感。
每回提到「他們」,雪的口氣雖然還是一貫的輕描淡寫,神情卻陰鬱而森冷,讓他明顯感受到隱藏其下的恨意。
她不是個性格強烈的人,到底是多麼嚴酷的過往會讓她如此恨惡欲絕?這樣的雪讓他心痛,也讓他懊憾無法參與那失去的六個年頭。
「雪,不要嫁他……你要錢,我有錢。」雖然他的錢不如楊家那麼多,可是他願意達成她的所有要求,只要她提出來。
「我不要你的錢,我要楊老頭的錢!我要楊老頭捶胸頓足,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的語氣近乎兇猛。「我要用他送給我的錢一步一步打垮他!我要他後悔莫及!」
她旋身跑出房門。
「雪……」柯納無力地垂下手。
思及之前羞怯內向的沙如雪,和現在神情晦暗的她。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擁有截然相反的兩種性格,可見她平時花了多大的心神去壓抑自己的本性,這絕對不是一種健康的情緒方式。
他隱約感覺到她的內心深處有一個情緒脆弱的小女人,正站在深淵的邊緣,只要跨出那一步,她就會摔得粉身碎骨,心神徹底爆裂。
無論她打算做什麼,那都不會幫助她得到快樂,只會將她帶到崩潰的境地。
他必須阻止她,在她進一步毀了自己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