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冬季終於走到了盡頭,雖然室外還是一片苦寒,庭中的小樹已開始發芽。風吹到臉上,已不再刺骨。
三月初的時候慕容無風的骨傷已基本癒合。他總算已能活動,可以自己下床,轉動輪椅,四處走動了。
便在這一月的中旬,三個人又來到了天山。
那一條靜靜坐落在草原盡頭的山脈,山頂上仍是終年不化的積雪。小河的流水卻已充盈起來。山路上四處都是緩緩流動的小溪。
臨近那所巨大的石屋,廊簷高高翹起,幾乎要鉤住天邊飄來的一道白雲。
“你們說陸漸風住在這裡?”顧十三忽然問道。
慕容無風道:“這裡難道不是你見到我母親的地方?”
顧十三嘆道:“我去的時候是個大雪天,這屋子在冬雪中看起來一定很不一樣。”
荷衣點點頭,不得不承認這石屋幾乎變得有些認不得。
院門大開,院子中間放著一把藤椅。
一個白衣人靜靜地坐在藤椅上喝茶。
春日的太陽很溫暖地照下來,照在他的肩上。他的身旁站著一襲黑衣的山木。
“我知道你一定會再來找我。”陸漸風看著慕容無風,淡淡地道:“所以我在這裡等你。”
慕容無風第一次注意陸漸風的眼睛。他眼珠是淺灰色的,看人的時候並不專注。
好象是這世上值得讓他仔細看的人不多。
慕容無風轉動輪椅,來到他的面前,道:“我有事情要問你。”
陸漸風的眼光打量著荷衣與顧十三,道:“你還帶來一位客人。想必也是來找我的。”
顧十三沉聲道:“我姓顧,南海神鞭吳風是我的恩師。”
山木道:“顧十三是西北第一劍客,楚姑娘的魚鱗紫金劍現在劍榜上排名第一。今天來看我們的人,總算還夠資格。”
荷衣道:“閣下想必就是二十幾年前在飛鳶谷里觀戰的那位神秘劍客。人們傳說你是海南劍派的。據我看來,就算你的人不是,你的劍絕對是。”
海南派一向以劍法狠辣,變招奇快出名。他們的用劍又窄又薄。
山木道:“你說得不錯。”
顧十三道:“我以前見過你。那一次,我師父帶我來天山看一個熟人,那個熟人就是你。”
山木苦笑:“吳風是我的同門師弟。他到這裡,原本就是我叫他來的。”
慕容無風雙眼瞪著他。
山木道:“你不必用眼瞪著我,我叫他來,是因為這裡的溫泉能治療他的風溼。想不到這裡卻成了他的鬼門關。”
慕容無風冷冷道:“難道不是你們把我的母親綁架到了這裡?”
“綁架?”陸漸風道:“你的母親不是一般的女人。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夜,是她來找的我,要我把她帶走。她說她恨她的父親,只想趕快從家裡逃出來。我把她帶到了天山,成了婚。她原本已嫁給了我,過不了多久,卻又看上了你父親。她不論在婚前還是婚後,膽子都很大。”
他說這話時,口氣裡充滿著嘲諷。
荷衣抬了抬眉毛,淡淡道:“這有什麼奇怪?你這人看上去連一點意思都沒有,我實在想不通一個女人怎麼會願意嫁給你。”
她握著慕容無風的手,卻發現他的手在不停地顫抖。
所有的人忽然都不說話了。
冰王,傳說中神話一般的人物,天山上絕世的劍客,絕不是一個可以忍受恥辱的人。
沉默片刻,陸漸風道:“你說得沒錯。我是一名劍客,一年之中,有九個月會隔離人世,到一個荒僻無人的地方練功。我這一脈劍法與功法,原本傳自天竺。只有在閉門苦思之中,絕智棄欲,方能悟道!她嫁給我,正是因為她不瞭解我。她要嫁給一個絕世的劍客,原本就要忍受絕世的寂寞。”
慕容無風道:“我母親與閣下之間的恩怨,與我無關。我只想知道,我的父親是不是你殺的?”
陸漸風從地上拾起一物,扔給慕容無風。
那是一條漆黑的蛇皮長鞭。鞭柄上釘著一個閃閃發光的金環。
慕容無風的瞳孔突然收縮,呼吸立刻變得急促了起來。
“不錯,是我殺了他。我想你父親不會有任何怨言。因為我們原本是決鬥,如若死的人不是他,便是我。你看這裡!”
他褪開長衫露出自己的脊背。上面縱橫交錯著幾道又深又長的鞭痕。
“當時我剛勝了郭東閣,以為自己的劍法不可一世。你父親卻是一個真正的無名高手。我殺了他之後,元氣大傷,整整十年才恢復過來。”
荷衣道:“他既是無名高手,你是怎麼贏的?”
陸漸風道:“只可惜他雙腿殘廢。他若有一條腿是好的,我只怕就不是他的對手。何況,即使是這樣,我們還是過了六百多招。最後,他的力氣突然不繼,我便一劍刺中了他的心臟。”
荷衣道:“力氣不繼?是不是他的心疾突發?”
陸漸風道:“也許是。反正他死的時候,整張臉全是紫色的。高手相駁,計在分秒,他若突然發病,那也只能怪他運氣不好。他臨死的時候,求我不要把他死去的消息告訴給你的母親。說罷,便自己滾下了萬丈深崖。”
慕容無風怒吼道:“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你的話我一句也不信!”
山木道:“他說的全是真的,當時我就在旁邊。”
荷衣道:“你親眼看著你的師弟去死?”
山木道:“他是我師弟沒錯,陸漸風卻是我的朋友。我誰也不能幫。”
慕容無風冷笑,道:“什麼朋友?難道是山水和他表弟那樣的朋友嗎?”
荷衣吃驚地看著慕容無風。他的眼中有一種近似乎瘋狂一般的神色。
他冷冷地對陸漸風道:“如果我父親真地搶了你心愛的女人,你為什麼不恨我?還要屢次三番地救我?難道你的心中沒有一絲歉意?你不愛她,卻不許她愛別人,我說得對麼?你怕他們跑了,將你們的秘密宣揚了出來,便聯手殺了他,對不對?”
顧十三吃驚地看著陸漸風與山木,喃喃地道:“你們……你們……”
陸漸風沉默。
慕容無風冷冷地道:“山木,你敢將你的脊背也露出來給大家瞧一瞧麼?”
山木沉默。
良久,山木道:“這裡是你的老家。”他的劍點點地,“你就是在這院子裡出生的。漸風,我想我們該帶他去看一看他的母親。”
慕容無風蒼白的臉上,冷汗已開始流了下來。他的手緊緊地握著輪椅的扶手,顫聲道:“我的母親……她……她還活著?”
山木道:“你跟我來就知道了。”
荷衣推著慕容無風,一行人隨著山木沿著院子的山牆走入一個地道。
地道內冰寒剌骨,竟比天山最冷的時刻還要冷上十倍。
地道很淺,走不了多久眼界忽開,卻是一個巨大的石室。
一走進這寒冷的地室,荷衣的心便沉了下去。
這絕不是可以住人的地方,只可能是慕容慧的墓室。
燭火幽微地閃爍著,依稀可辨四塊雪白的石床整齊地擺在正中。
仔細一看,石床並非石制,而是四個巨大的冰塊。
其中一塊巨冰上靜靜地躺著一個穿著藕合色花裙的女人。
荷衣正要將慕容無風推到冰床旁邊,他的手卻帶住了椅上的輪環。
他渾身冰冷,心卻跳得太快,已覺得有些控制不住。
他只好停下來,垂下頭,等待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
荷衣彎下腰,替他掖了掖蓋在腿上的毛毯。察覺他的身體在不停地顫抖,便在他的耳邊小聲道:“這裡太冷,你支不支持得住?”
“不要緊。”他道。
過了片刻,他的呼吸漸緩,這才深吸一口氣,轉動椅輪,駛到冰床的旁邊。
那是一個四肢纖細,身形修長的女人。有一張和慕容無風一樣白皙的臉色與柔和的輪廓。她的長髮披散,臉上已結了一薄霜。
她顯然已去世了很久。肌膚已失去了應有的彈性,渾身僵硬得好象一個冰塑的雕像。
荷衣覺得她的衣裙彷彿是她死後才套上去的,有很多地方都可以瞧出這套衣裳不是她自己穿上的。
她的表情也很奇特。臉上的肌肉扭曲著,皺著眉,顯然是很痛苦的樣子,嘴角卻微微挑起,好象是在微笑。
任何看到這樣的表情都會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女人身體的右側放著一個嬰兒。
荷衣將他推到冰床的右側,輕輕問道:“這裡為什麼還有一個嬰兒?”
那嬰兒包在一個雪白的小被子裡,閉著眼,荷衣想將他抱起來,卻發現被子已被寒冰凝在了冰床之上。她微一用力,只聽得“啵”的一聲,冰塊斷裂,那嬰兒便被她抱在手上。
那是俱嬰兒的屍體,臉還是皺巴巴的,顯然死的時候離出生並不久。
她瞧了瞧嬰兒,又瞧了瞧慕容無風,發覺兩個人長得很相像。便將嬰兒遞給了慕容無風。
他久久凝視著手中已然逝去的小生命,扭過頭,看著山木,道:“他是誰?”。
“你的孌生弟弟。你母親難產,你出來的時候勉強還有一口氣,後出來的那個嬰兒只活了不到一個時辰。”
他的手臂不由得顫抖了起來。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揭開那層凍得硬邦邦的被子,看了看嬰兒的雙腿。
心臟忽然傳來一陣可怕的刺痛,幾乎令他喘不過氣來。
那雙腿明顯是畸形的,一看便知他終身無法行走。他的臉蛋卻已有了七八分與慕容無風相同的輪廓,他若長得大,一定會有一副與慕容無風一模一樣的長像。
而慕容無風的心卻已沉浸在一種無法逃脫的悲傷之中。手一抖,“丁咚”一聲,那嬰兒竟失落在地。
那聲音聽了讓人膽寒。
荷衣連忙將嬰兒從地上拾起來,卻發現他的一隻手因方才那一跌,便象一俱摔倒的石像一般斷裂開來。
慕容無風漠然地看著她手足無措地將嬰兒的斷臂塞進小被之中,原樣包好。
“你害怕?”他看著她,靜靜地道。
“不……不害怕。”雖這麼說,她聲音卻直打哆嗦。
他嘆了一聲,道:“你不該陪我來看這些……死人。”
她握住他的手,柔聲道:“她們……也是你的親人。”
他想了想,霍然抬起頭,對山木道:“你說我的母親難產,她的孩子明明已經生了出來。”
山木看著他,遲疑著:“這個……”
慕容無風淡淡道:“荷衣,扶我到冰臺上去,我要看看她究竟是怎麼個難產法。”
荷衣咬得嘴唇,輕輕道:“上面全是寒冰,你的腿明明受不得冷……”
他不理她,自己掏出了柺杖。
她只好將他腿上毛毯鋪在冰臺上,扶著他坐了上去。
他輕輕地解開了女人腹上的衣帶,身子猛然一震,只覺眼冒金星,天旋地轉。
荷衣連忙扶住他因憤怒而搖晃的身體。
可是連她自己也被眼前景象驚呆了!
被衣裙掩蓋住的腹部敞露開來。上面竟有一道長長的,破裂的刀口!
豁開的一道縫中,內臟清晰可見!
慕容無風的胃彷彿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他的人倒了下去,開始拼命地嘔吐了起來。
荷衣只好將他又扶回到輪椅上。
他咬著牙,駛到山木跟前,糾住他的衣襟,怒吼道:“是誰殺了她?是誰!難道你們連婦人和孩子也殺嗎?!”
陸漸風冷冷道:“你放開他,你母親也是我殺的!卻是她求我殺死她的!”
慕容無風氣得渾身發抖,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才聲嘶力竭地道:“她為什麼要求你殺了她?難道她瘋了嗎?”
陸漸風道:“因為她難產,折騰了兩天,孩子始終不出來。後來她……她自己也快不行了。便求我殺了她,剖腹救出你們兄弟倆!我便照著她的話去做了。”
屋子裡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聽得驚呆了!
慕容無風的淚禁不住奪眶而出,哽咽道:“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陸漸風道:“你自己是大夫,當然知道這是真的。”
荷衣輕聲道:“可是你們為什麼不葬了她,讓她入土為安?”
陸漸風道:“她說她要和你父親合葬。而你父親卻早已跌下了萬丈深崖。雖然我們一直隱瞞他的死訊,你母親卻已猜出他有了不測。那時她已有五個月的身孕。”
山木道:“你母親臨死之前,吩咐我們將你送回雲夢谷,交給你的外公撫養。你的名字是她事先起好的。我便將你連同你母親交給我的信物一起送回了雲夢谷。我什麼也沒有告訴你外公,只說他的女兒難產身亡。”
陸漸風緩緩地道:“無論如何,你母親是我見到過的最勇敢的女人。”
慕容無風手指疾點,忽然點住了山木身上的穴道。
陸漸風怒道:“你想幹什麼?”
慕容無風道:“我點的穴道誰也解不開,你最好不要過來。”說罷,掀開山木背後衣裳。
微弱的燭光下,他的背上清晰可見三道淺淺的鞭痕。
慕容無風捏緊拳頭,狠狠地道:“我果然猜得沒錯!他明明對你手下留情,你卻與這……與這無恥之徒聯手殺了他!”
山木道:“我原本只在一旁觀看,可到了後來他卻幾乎快殺了陸漸風,我只好跳進去幫忙。打到最後,我們都已變成了野獸,都已陷入瘋狂之中,失去了理智。現在不論你想把我怎麼樣都沒有關係。我與你父親,原本也是……也是很好的朋友。”
慕容無風冷冷地道:“朋友!虧你說得出口!原來你就是這樣對待朋友的!”
山木淡淡道:“你父親眼高於頂,他的眼裡原本也沒有我。可是他不該……”
慕容無風大聲道:“住口!不許你侮辱我的父親!”
陸漸風道:“你莫忘了山木也曾救過你的命。那次你在湖中自沉,若不是他從水裡將你撈了出來……”
荷衣顫聲道:“他什麼時候……為什麼……要自沉?”
慕容無風大叫道:“住口!不許你提這件事!”
荷衣卻道:“你說!你告訴我!”
陸漸風道:“你們兩人之間的事情,我怎麼知道?你和賀回比武的那天晚上,他自己……自己想不開,一個人將船劃到湖心,鑿船自沉……”
荷衣握著慕容無風的手,眼淚滴了出來,道:“無風,這是……這是真的……?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可叫我……叫我怎麼辦?”
慕容無風道:“那事早已過去很久了。”
荷衣道:“無風,我們不要再呆在這個地方,我們回家,好麼?”
慕容無風道:“我們總得將……將她們葬了再走。”
山頂上一座小小的墳塋。
他們便將她與孩子葬在了吳風倒下的那座山峰之上。
幹完了一切,夕陽正將它最後的一縷餘暉柔和地灑在墳塋的尖頂。
顧十三默默地站在他們的身後。
慕容無風道:“我們準備這就下山。你和我們一起走麼?”
顧十三道:“你的事已完了,我的卻還沒有。”
慕容無風一怔,道:“難道你真的要為你師父報仇?”
顧十三點點頭。
荷衣想了想,道:“我見過他的出手,也見過你的。恕我直言,你不是陸漸風的對手。如若我們倆人聯手,或許還有一線機會。”
慕容無風淡淡道:“荷衣,這裡面沒你什麼事。”
他轉過頭,對顧十三道:“你們劍客之間的事情我不懂,但死在這個人的手下實在是不值得。何況,他們已經走了。”
顧十三吃驚地道:“走了?”
慕容無風道:“他們一直想去天竺,想必現在已經到了。”
顧十三道:“怎麼會這麼快就到了?”
慕容無風道:“去天國的路一向都很快。”
顧十三怔怔地看著他,半晌,道:“你已想法子殺了他們?”
慕容無風道:“死的人是我的父親,要報仇也要先輪到我。”
顧十三忍不住道:“你?你也會殺人?”
慕容無風淡淡道:“憤怒的時候,誰都會殺人。我也不例外。”
顧十三道:“你用什麼法子殺的他們?”
慕容無風道:“用我以後永遠也不會再用的法子,這件事,已經結束了。”
荷衣道:“我以為你已原諒了他們。”
慕容無風道:“我誰都不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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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慕容無風好象變了一個人。他一直都在低頭沉思,也很少與荷衣搭話。
因那冰床上的那一凍,他的腿傷又猛烈地發作了一次。但他早已習慣了在痛苦中默默地忍受。一言不發地倒在一旁抽搐,神態彷彿是一個局外人。
回到小江南,他們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
荷衣已學會了沉默,也不再追問他各種細節。
慕容無風的沉默卻十分可怕。
她總覺得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第二天早,兩個人吃完了早飯,她正要收拾碗筷,慕容無風忽然將她叫住。
“荷衣……”
她笑了笑,道:“什麼事?”
慕容無風淡淡地道:“我請求你離開我。”
她愕然。
“為什麼?”
慕容無風道:“我欠你太多,今後只會更加拖累你。何況,我什麼也不能給你。連你最想要的孩子也……也不能給你。”
他說這話時,嗓音哽咽,卻帶著一絲解脫,似乎已考慮了很久,終於將自己要說的說了出來。
荷衣顫聲道:“不!我不!”
慕容無風看著她,沉默良久,道:“我是一個廢人,你與我生活在一起,沒有半分好處。我看著你整天為我忙前忙後,心裡……心裡十分愧疚。你是一個快樂的人,應當有更快樂的生活。不必為了照顧我,葬送了你的後半生。”
他不讓她回話,接著又道:“你比我想得開,這些事情……這些與我在一起不愉快的事情,煩惱的事情,你很快就能忘掉。我請求你忘掉我。”
荷衣道:“我和你在一起很愉快,並沒有煩惱。”
他神色悽然地看著她,眼中帶著懇求的目光。
荷衣一笑,道:“我只有離開了你,你才會好受,是麼?”
他垂首,良久,點點頭。
“你看著我整天照顧你,便覺得我好象是在受罪,便心如刀絞,便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男人,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是麼?”
他不語。
荷衣道:“你不必擔心,我當然可以離開你。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你難受。”
她站起來,找到自己的包袱,將它攤開,打開衣櫃,開始一件一件地裝自己的衣裳。
他看見了那件他們第一次見面時荷衣穿了衣裳,道:“這件衣裳能不能送給我?”
荷衣將那衣裳疊起,塞進包袱裡。
“既然要忘,就一定要忘得徹底才好。”
他苦笑:“我只是求你忘了我。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
荷衣道:“不要這樣說。我們只有彼此相忘,才會彼此好受。”
他默然地看著她收拾自己的東西。
她的東西並不多,很快就裝好了。
他沉吟片刻,道:“銀票你都拿去。我是大夫,在這裡賺錢很容易。你若什麼時候錢用完了,可以拿我送你的那枚戒指到我告訴你的那兩個票號取錢。一次最多可以取五千兩銀子。你只需簽上你的名字即可。”
荷衣淡淡道:“戒指我拿走,銀票我們一人一半。你雖能賺錢,身子沒有完全恢復過來之前還是不要太辛苦太勞累為好。”
他看著她,心痛欲裂,顫聲道:“你不必為我擔心,我一個人會過得很好。我一向都能照顧自己。”
她笑道:“不錯。你原本在竹梧院裡,也是獨自生活的。”
他也笑了,努力裝出一種輕鬆的樣子,道:“你我也不擔心。你武功這麼高,不論你遇到誰,該擔心的那個人絕對不是你。”
他從桌子的抽屜裡抽出一個小盒,從中拿出一個烏木小瓶,遞給她,道:“倘若有一天,你看中了哪一個男人想嫁給他,在你大喜的前一天,莫忘了服下一粒這瓶子裡的藥丸。至少新郎館會以為……以為……你不曾被別的男人碰過。”
他頓了頓,又接著道:“當然,我知道撒謊不大好。但息事寧人的謊言總到好過挑撥是非的真話,對不對?”
荷衣接過烏木瓶,悄悄地道:“無風,這藥的銷路一定很好,你完全可以把它拿到市面上去賣呀!”
慕容無風淡淡道:“我不想做名教的罪人,也不想坐大牢。”
她將包袱搭在肩上,將魚鱗紫金劍別在腰上,道:“那就……別了。”
他心中傷痛,幾乎不可忍受,顫聲道:“荷衣,你會……你會去哪裡?”
她抓了抓腦袋,想了想,道:“壽寧。”
“壽寧?”他一愣,荷衣從沒有提過這個地方,那是福建的一個小縣,離這裡幾乎相隔三千餘里。
荷衣的口音南腔北調,她會說七八種方言,便是慕容無風那頗似蜀中的口音她不花一個月的功夫便也學了個八九成。
“嗯,那裡大約是我的家鄉……我們的孩子也葬在那裡。我已好久沒有去看她了。”她淡淡地道。
他點點頭,道:“什麼時候,等你安頓下來,想出來逛一逛,路過我這裡,莫忘了來看看我。”
荷衣笑了,拍拍他的肩,道:“你不打算回雲夢谷了?”
“嗯。我喜歡這裡。這裡原也是我的出生地。”他緩緩地道。
荷衣看著他,忽然蹲下來,握住他的手,凝視的他的雙眼,道:“無風,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他也凝視著她,道:“什麼事?”
荷衣道:“你要盡力好好地活著,永遠也不要想到‘死’這個字。”
他沉默,過了好久,咬著牙,努力剋制心中湧起的傷感與絕望,點點頭:“我答應你。”
荷衣道:“那麼……就再見了,你好好保重。”說罷轉身要走。
他連忙轉動輪椅跟了上去,道:“我送送你。”
她攔住他,道:“不用,我不喜歡相送。”
說罷身影一飄,便不見了。
他追上去,趕到門口,想再看一眼她的背影,卻只看見一片燦爛的陽光寧靜地灑在空蕩蕩的長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