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濛濛的黑,介於夜的結束與晨的來臨之間。黎明前的黑夜,最是黑暗的時刻。
她驟然醒來,手足纏在被褥間,驚魂未定。夢中的魅,彷若將化尢實質,從牆角的黑暗裡凝聚成人形。
假的!她呆坐在床上,想起不久前讀過的故事:直視著黑暗,你就會發現黑暗不再可怕。黑暗中的怪獸,都是假的。
呆坐在床上好一會兒,暗影搖曳成窗簾的延伸,她漸漸有些無聊了。跳下床,踩著冷涼的地板,走向父母房間。
天光微明瞭,從陽臺的落地窗望出去,天際浮起淡淡的灰藍。大宅安靜得嚇人,若非偶爾有小身影閃動,整間房子的人氣彷彿已逸去許久了。
推開父母的房門,一室的陰黑和悽清。
她用力瞪著大床,期待被堆會動一下。
瞪了良久,被子平坦如昔,沒有任何動靜。
夜燈從牆上篩落,將一米來高的身影,拉成長長的尺規,與她的寂寞等長。
她微咬著下唇,依循來時的廊道,鑽回房間的被窩裡。
天還沒有亮……
「先把這份企室旦案送到相關主管那裡,下週一公司開專案會議之前,務必確定各主管手中已經有一份了。」張行恩合起檔案夾,「先這樣,你去忙你的吧!」
「是。」蔚蔚開始收拾滿桌的資料,眼光從頭到尾不曾落在他的臉龐超過五秒鐘。
張行恩往椅背上一靠,凝視她侷促的動作,若有所思。
說來真巧,他返國不久,陳秘書就因為胃潰瘍而住院開刀。公司念她勞苦功高,放她一個月的休養假,由這番錯過來,他們主從倆的緣分還真是淺薄。
「明天人事部會調一個執行秘書過來支援。」他忽然開口。
蔚蔚沒有料到他會突然出聲,愣了一下,抬起頭對上他。
她實在細緻得離譜。近乎透明的雪白肌膚,微閃著惶然的大眼。好像,每次有他在場的地方,她看起來就一臉不安。他有這麼可怕嗎?
他記得由自己既沒兇過她,也沒吼過她,以前人在美國的時候,偶爾還會透過電話閒聊了兩句,怎地回到臺灣,兩人面對面了,她反而變得退縮內向?
「噢……我知道了。」蔚蔚不知道該說什麼。
「人事部的主管說,你不願意當陳秘書的職務代理人,為什麼?」他的問號裡沒有責怪,只有好奇。
偏偏聽在蔚蔚耳裡,就像一道刺利的質問。
「我……我的經驗還不夠,怕應付不來。」她下意識地揉弄衣角,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你已經來公司三個月了,跟著我也將近一個月,還怕經驗不夠?」
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在她眼中,有說不出的吸引力。蔚蔚的心又開始失速了。
就因尢按捺不住這股欽慕的意念,她才不敢太靠近他。
一靠近,就會想擁有;一旦擁有,就會去強求;而強求通常是自傷的開始。
「我……」她繼續捏著衣角,無意識的。
張行恩微笑起來。
他對她的好奇心越來越重。她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個體,原本內向而退卻的舉止會讓她看起來像個上不了檯面的小家碧玉,然而,她平常的言行之間,隱隱透出一股端凝之氣!帶著一種近乎高傲的孤芳自賞,教人完全捉摸不清她的來歷。
她在人際間的應對進退做得並不好,可是,也因為這股矜貴的氣質,使同事們下意識地認為,祁蔚蔚似乎就是應該特立獨行的。
從剛開始只是受了長官之命,對她稍微照顧一些,直至由自發性的對她產生興趣,他不得不承認,她是少數讓他想要一探究竟的女人。
該放她回去做事了,他找她來辦公室的目的已經完成,再留她下來,有籍職務之便、行強迫聊天之實的嫌疑。
可是,他聽見出自己問:「你昨天晚上又沒睡好?」
蔚蔚雲白的王頰漲紅了。
「嗯……有一點。」從陳秘書住院開始,她沒有一天睡好過,每晚的安眠藥已經從一顆半升級到兩顆,才能勉強閤眼幾個小時。
「瞧你,漂漂亮亮的大女生,老是頂著一雙紅紅的兔子眼,多可惜。」他在做一件完全違反原則的事——對女性下屬表達私人的關心。
「真的?很醜嗎?你……你覺得我現在不好看嗎?」她緊張地摸摸臉頰。
雖然不想和他太靠近,可是也不想讓他覺得自己丑啊!
一句打趣的話,卻讓她如此認真,張行思失笑。
「不會。」他頓了一頓。「你很漂亮.]
蔚蔚痴望著他。他說……她很漂亮……
他真的覺得她漂亮嗎?
她必須深呼吸,才能把空氣擠進緊縮的胸腔裡。
不行了!得快點退出去。再這樣下去,她又要管不住自己的心,胡思亂想起來。
「我……我先出去送文件,不打擾你了。」
蔚蔚幾乎是逃出他的辦公室。
張行恩嘆了口氣,懊惱地揉了揉額角。他沒事去說那些什麼?簡直在挑逗人家!方才話一出回,他便知道自己的言行有多麼不恰當。若是換成其他想入非非的女同事,早就會錯意了。
看來,當初不該答應老董事長的。
特別照顧、特別照顧,他現在不就把人家給「特別照顧」得落荒而逃了嗎?
張行恩自嘲地挑了挑嘴角。
你很漂亮……
你很漂亮!
你很漂亮哦!蔚蔚,他說,你很漂亮。
接下來三天,蔚蔚彷佛在雲端裡。她小小的世界,因為張行思一句不經意的話,綻射著亮麗的光華。
笑意從不曾隱沒在她的唇間。更多時候,她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發呆,或者中午被同事拉出去吃飯時,那抹醺然陶然的笑容,就一直掛在嘴角。
「喂!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蔚蔚倏然從甜美的幻想中回到現實。[什麼?」
小惠先偷看一眼緊閉的經理辦公室門,確定張行思不會突然開門出來,才做賊似的壓低聲音問:「看你最近笑得這麼甜蜜,是不是談戀愛了?對方是我們公司的人嗎?」
她本來是人事部經理的執行秘書,本月份先調來支援行銷部。從她坐進蔚蔚的對面開始,老見到蔚蔚眼睛盯在文件上,腦筋卻不知神遊到哪裡去,一個逕兒露出醉死人的甜笑。各種跡象在在顯示,「內向美女」陷入愛河了。只不知道那個出師告捷的男人是誰?
「沒有,你不要亂猜!」蔚蔚連忙正襟危坐,可惜嬌紅的耳朵背叛了她。
「喂,別這樣嘛!好歹我也算是你的好同事,你有好聽的八卦,怎麼可以暗嵌起來?」
她一聽見「八卦」這個字就頭痛。祁家小姐的八卦夠多了,不必再扯一條新的。
叮咚,外頭,電梯門打開的訊號聲解救了她。
兩個閒嗑牙的女人生怕是哪個主管來找張行思,連忙低下頭,很有默契地裝出一副忙碌的模樣。
[蔚蔚!」開朗的招呼,伴隨著一股清甜的GucciNO,飄進兩人的鼻端裡。
蔚蔚抬起蟀首。是鍾禎綺,「實如電通」的大小姐,工程部的副理,她的小學同
學。
「禎綺,好久不見。」
禎綺從小就是個開朗大方的女孩兒,無論走到哪裡,風采都領先群倫。而且她的個性並不驕矜,對任何人都漾著一張笑顏,熱情有禮。相較之下,背景類似的鍾家和祁家大小姐,就經常成為別人比較的對象。
多年未見,她天生又不是熱絡的人,迎著老同學清麗的笑顏,竟不知道要從何招呼起。
「我上個月去法國一趟,昨天才剛回來。聽說你在行銷部工作,馬上過來探望你.]
上個月才出國?她進[寶如電通]已經三個月了。
「謝謝。」她喃喃。
「對了,聽說張經理也回國了。]鍾禎綺熱情地擁抱她一下,再回頭交代小惠,「我們工程部這裡有一些問題必須和行銷部討論,你不必通報了,我自己進去就好。」
蔚蔚看著她自信的身影吞在門後方。從前,別人如何對她們議論紛紛,從來不是她會理睬的事,可這一回,她頭一次以一個第三者的眼光,打量禎綺。
離子燙的長直髮服帖著頭型,挑染成紅褐色,發麵光可鑑人;淡蜜色的肌膚,鮮妍的粉色彩妝,俐落又不失女性味的粉橘色套裝,整個人充滿了都會仕女的風采。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小惠掩著嘴偷笑。
[什麼?」她回過神來。
「鍾小姐啊!」小惠的手指偷偷指向經理辦公室,表情賊溜溜的。「大家都知道董事長相中張行恩當乘龍快婿,鍾小姐本身也很有意願,現在就看經理怎麼回應了。」
「是嗎……」她垂下榛首。
「不過經理的女朋友也不是省油的燈啦!鍾小姐能不能搶贏還是一回事。」
「女朋友?」她的臉色倏地蒼白。
「去年公司尾牙,經理帶她來過.]小惠用力豎起大拇指。「她叫做[池淨],在[經典藝術經紀公司]當執秘,屬於氣質型的美人。她說起話來輕聲細氣的,笑起來柔柔美美的,舉手投足都好有味道——學藝術的人就是不一樣,大小姐雖然也長得很亮眼,可是商業世家出身,總是帶了一點dollarign的味道。咱們張經理那麼書卷氣,池淨那型的美女應該比較合他的胃口,大小姐不見得有機會勝出。」
一個氣質溫柔的女朋友。
一個爽朗清麗的女同事。
她呢?既不優雅,又不聽話,性格彆扭,做人又孤僻。別說池淨或禎綺了,即使是小惠都比她清甜可愛。張行思身旁,隨便一抓都可以抓出兩大把條件比她好的女孩。她拿什麼去和人比?
蔚蔚,別難過,反正你本來就不想擁有張行思!你只想暗戀,不求擁有,那他身邊有多少女人,都不干你的事啊。
既然如此,為什麼胸口重得像有一輛卡車輾過去,讓她連一口氣都提不上來呢?
原來她的潛意識裡,還在奢望著些幹麼。
蔚蔚緊緊捂住胸口,不能呼吸了……
「蔚蔚?蔚蔚,你怎麼了?」小惠發現她的臉色慘白,連忙跑過來相扶。
「沒事!」她感覺到手臂被拉觸,直覺地用力掙開。
小惠嚇了一跳,愣在她旁邊。
「我……」蔚蔚咬著唇,滿心歉疚。「對不起,我的身體忽然不太舒服。」
[沒關係啦……」小惠不自在地退後一步,[你要不要先回家休息?我幫你請假。」
也好,回家睡個覺,明天醒來就沒事了。
「謝謝。」她不穩地拿起手提包。[請幫我向人事部說一聲好嗎?」
可是,現在回到家裡,一定空蕩蕩的,半點兒人聲也沒有。她不能一個人待在家裡。
如果她的魂魄在睡夢中回不來,沒有人發現,那怎麼辦?
對了,好久沒有找大宇那群人了。以前,每當她需要人氣時,都是和他們在一起。由她去凱悅訂一間大套房,大夥兒在裡面吃吃喝喝,吵吵鬧鬧,她逕自關進房裡睡她的覺,不必怕黑暗和無聲。
自從上班之後,生命充盈了許多,便少和這些純玩樂的朋友聯絡了。
去找他們吧!
她可悲地想起,當由自己孤獨時,唯一能找的朋友,竟是這些對她有所圖的人。
凱悅飯店,一房一廳的豪華套房裡,布蘭妮輕快的歌聲鼓動了舞蹈因子。七、八個年輕人,年歲都相仿,二十出頭,打扮得光鮮亮麗,隨著勁歌音符在客廳裡扭動。
服務生不時推著餐車進來,源源不絕地供應點心。
「蔚蔚呢?」一個從熱舞中退下來的女孩子問。
「在房間裡面。」被問的年輕男人聳聳肩。「老樣子,睡她的大頭覺。」
服務生敲門,龍蝦沙拉送來了,客人們一擁而上,對舞會主人的關心到此寫止。
房間內的空氣是沉窒的,寂緩的,黑暗的。一道雙扇的門,將房裡房外格成兩個世界。
只有在附近人聲鼎沸時,蔚蔚才會滿足於不開燈的環境裡。
大家都已習慣她的怪異舉止,講話也不會特別壓低聲音,他們的[關心]程度,她聽得很清楚。講穿了,就是各取所需,如此而已。
她從包包裡翻出一張紙,紙上有八個數字。這是張行恩家裡的電話,有一日部門在做人事資料更新,陳秘書替這在國外的上司校對資料,當她知道之後,無論如何也按捺不住,趁著陳秘書去盥洗室時,偷偷抄下來。
晚上十一點半了,他會在家嗎?還是出門酬醉去了?
如果他真來接電話,她該說什麼呢?她沒有任何理由打電話到他家裡啊,尤其她的工作內容,又不會經手到太緊急的要事。
但,聽聽他聲音的渴望是如此強烈,她的手指幾乎有了自己的意識,震顫著,按下了話筒上的數字鍵。
一響、兩響、三響——第一句話要說什麼?
四響、五響、六響——先問候再說。
七響、八響——問候完畢呢?就說她明天要請假好了。
「喂?」
蔚蔚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接電話的人竟然是女聲。
「喂?」
女人?怎麼會有女人?而且是年輕女人,嗓音像是睡覺中被喚醒,有些濃沉,又柔美得醉人。
「喂?我是池淨,請問您是哪一位?」
池淨?蔚蔚胸口一涼,整個人彷佛浸入千年寒冰裡。
他們已經同居了!
氣質美女。
說起話來輕聲細氣的。
學藝術的人就是不一樣。
池淨那一型的美女比較合他的胃口。
她茫然掛上話筒。
聲音比外表更真實,一個連眠夢乍醒,都如此溫柔蘊藉的女人,在現實生活中,想必也是個貼心的可人兒吧?
池淨,連名字都如此詩意……
雖然從頭到尾部是她一個人在暗戀而已,不關任何人的事,可是,她真的好想、好想、好想,看張行思的情人一眼。
「又請假?」張行恩接過假單,俊秀的濃眉蹙了起來。
「對,蔚蔚剛剛打電話來,說是感冒還沒好,請我幫她填假單。」
「她已經請假三天了……]張行恩沉吟片刻。
小惠小心翼翼地觀察王子瞼色。他沒有太不爽吧?那個蔚蔚也實在大混了,新人還一天到晚缺席。
張行恩擰著眉,迅速在主管欄簽好名字。
[這幾天就多多麻煩你了。]電話鈴鈴響了起來,他接起話筒,下了有禮的逐客令。
看著小惠退出去的背影,腦中自然浮起了另一道更纖塵窈窕的身形。
印象中,每當他回眸總會看見祁蔚蔚一臉怔仲,或者沉靜無聲地坐在角落裡,次數多了,他連續三天來公司沒看見那張不太有表情的瞼,竟然還挺想念的。
她幾天前明明好端端的,嘴角總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心情極好,為什麼忽然生病了?
想到董事長提醒的,她有「情緒上的小毛病」,現在她一個人在家,又病著,會不會開始胡思亂想?
「喂!行恩,我已經叫了你好幾聲了,你到底理不理我?」宏亮的聲音從話筒那端吼過來。
他猛然回過神。
「老麥!」附帶一聲嘆氣。
「奇了,你每次和我對話,不是嘆氣就是揉額角,我真的讓人這麼頭痛嗎?」麥道爾非常不服氣。
豈止!
他的個性,不喜歡被催促或逼迫,即使是善意尢出發點亦同。公司一票元老都知道他的性情!
記得他剛升上行銷部經理的頭一年,幾位元老對這個嘴毛還長不牢的年輕人頗持懷疑態度,一天到晚有人來「關心」他走馬上任之後的業績。
後來股東之間掀起了派系戰爭,上頭便丟下一個年營業額起碼必須成長百分之五十的高門檻,想讓「鍾系色彩」的他知難而退。
他不勝其擾,第一年便扮演起鐵血將軍的角色,把整個行銷部團隊操到不成人形,結果居然前半個年度就一口氣攀上百分之兩百的成長率。公司元老驚呆了,也樂壞了,到了夜裡作夢都有[錢]符號在跳動。
結果,他一聲令下,下半個年度,整個行銷部的人閒閒不必做事,全坐在辦公室裡閒嗑牙,沒事還到會議室放錄影帶看櫻桃小丸子。
元老們接到風聲,召開緊急會議,連押十二道金牌要他負荊來解釋。
「公司要求年營業額的成長率是百分之五十,不是嗎?]他四平八穩地解釋。「我一個[不小心],在前半年就把業績提高了一倍,下半年度只好不做事來平衡成百分之五十了。」
元老們當場口吐白沫,險些送醫急救。
不過,也經此一役,看出了這個小夥子的斯文只限於外表而已,骨子裡可硬得讓人牙齒生疼。
從此之後,上頭每年只丟下概略的年度目標,讓他自行負責,至於執行方式,再也沒有人雞婆來干涉了。
「我上回和你提的事,你考慮得如何?」老麥果然是來舊事重提的。
「還在想.]簡潔得可以。
「還要想多久?」
「一陣子。」張行恩邊翻閱文件,邊漫不經心地講電話。
「一陣子是多久?」
翻到下一頁,不期然間,看兒蔚蔚熟悉的筆觸。
他的心思停頓了一下。
不知道公司同事有沒有人上門探望她?
「行思?!」
今天下班,買東花去探望一下吧。於公,他是上司;於私,他答應了老董事長,要特別照顧她,無論如何都該跑這一遭。
「行恩.張,」一聲大喝。
「做什麼?」他連忙把話筒移開三公分。
麥道爾發覺不太對勁了。
「你這種工作機器居然會在公司裡神魂不屬,有問題哦!你在想什麼?或者我該問,你在想誰?」語氣變得賊兮兮了。
很希罕的,張行恩居然覺得渾身不自在,彷佛什麼小辮子被逮住。
「沒事,有個下屬請了幾天假,我一會兒要去探病,不跟你聊了。」
不給老麥太多狎問的機會,他立刻掛斷電話。
話筒按回去之後,他瞪著自己的手。
這只是一場普通的探視而已,他避什麼嫌呢?真是莫名且一妙!
經過了重重關卡,他終於上到十六樓,手裡拿著一束花,挺立在富麗堂皇的祁宅之外。
一位中年的女傭來應門。方才警衛已通報過,大小姐的上司來探望她。
女傭側開一步,讓他進門。
「小姐正在二樓視聽室裡聽音樂,請跟我來。」
張行恩對自自己挑了挑眉毛。聽音樂?聽起來不像奄奄一息的病人嘛!
終究是各種場合出入慣了,祁家的華麗並未對他造成太大的震撼。只是……他環目四顧一圈。這裡,與其說是住家,不如說是博物館。每個角落都有昂貴的古董,空氣卻凝窒不前,幾乎沒有人氣。
晚上七點,廳堂裡僅開著幾盞壁燈,卻已有著入夜時分的靜寂。
「小姐不喜歡嘈雜。」女傭似乎看出他的疑問。
張行恩微微一笑,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並未置評。
來到二樓,視聽室的門只是靠上,居爾特族的音樂渺渺漫溢在廊道間。
「小……」
他伸手按住女傭,制止了她的通報。
「我自己進去就好。」
女傭會意的一笑,接過他手中的花束,先行退下。
推開門,長方形的視聽室充斥著高級音響設備!一套L形的長沙發靠著牆擺放,只有旁邊小兒的檯燈是亮的。而女主人,正靜靜躺在沙發上,身上蓋著一條白絲被單。
叩叩。他輕叩兩下門板。
蔚蔚傭懶地眨開眼瞼。
張行恩?!他怎麼來了?
睏倦的神色一掃而散,她瞪大了眼睛,火速挺直身體。
「我聽說你請了三天病假,所以過來看一看。」許是因為周遭太過滯寂了,他的聲音也變得低啞。
蔚蔚怔怔地望著他。
情人眼裡出西施,在她眼中,他時時刻刻都是俊朗的。嘴角的那一抹笑,瀟灑得讓她喉嚨發緊。
張行恩已經很習慣她的呆立沒反應,逕自在她腳旁的那一側坐下。
蔚蔚連忙把腳放到地上,正襟危坐起來。
「放輕鬆一點,這裡是府上!」張行恩輕笑著。
「嗯。」蔚蔚羞赧地垂下嬈首。啊!她還穿著睡袍,好丟臉!
「身體好一些了嗎?」他溫言問。
「嗯。」她點點頭,紅潮仍未退去。
[那就好。」他輕聲說,[後天是董事長的生日,所有同仁都受邀參加慶生宴,場面應該很熱鬧,你若沒能參加,一定很可惜。」
他,會帶著那個有氣質的池淨一起出席嗎?
紅潮迅速退盡,玉容上,只剩下常見的蒼白。
「你的臉色不太好,身體又不舒服了嗎?」
天!他的溫柔,她怎能抗拒?蔚蔚汶然欲泣,把臉埋進手心裡。
[尉蔚?」他不解地蹙起眉,移動修長的身形,坐到她身邊去。「蔚蔚,你怎麼了?」
「我很好……」虛弱的回應從指間透出來。
他只遲疑了一秒,手心便輕輕按住她的香肩。
「抬起頭來,我看看。」
違逆他從來不是她的習慣,因此,她乖乖放下雙手。
眼眶紅紅的,董事長生日,她為什麼哭?
張行恩嘆息了。
「為什麼你總是如此不快樂呢?」
蔚蔚偏頭迎向他。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連她自己也很疑惑。
巴掌大的小臉,脆弱的神情。張行恩看著,那雙照照光燦的靈魂之窗,直直看進她的靈魂深處。
「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讓你快樂起來呢?」他近乎自言由日語。
「我快不快樂,對你來說,很重要嗎?」如果是,那麼,為了他,她願意努力讓自已展顏。
張行恩先聯想到老董事長的吩咐。剛開始,他確實抱持著受人之託的心態,才對她額外的關懷。但是跟她相處過後,他的、心田心有一些部分正在悄悄的轉變。一切並不只是長輩的託囑而已。他莫名地對她產生牽繫,彷彿她的喜樂傷悲是他的責任。
現在,他是出於自願的希望她能開懷。
一個二十出頭的美麗女孩,應該是在天上飛翔的,為何她總是落在谷底掙扎?
頭一次,他升起了不確定感。他真的能把她帶離情緒的谷底嗎?或許,她需要的是更專業的協助。
「我忽然發現……」他慢慢開口,爾雅的臉龐仍帶著微笑。「你好像比較不怕我了。」
以往,每當有他在的場合,她總是特別小、心翼翼,生怕說錯話被他責怪似的。讓他不禁懷疑,在「寶如電通」的主管階級裡,他是以理性平和而聞名的,難道現在改了?
蔚蔚勉強扯了下嘴角。
態度改了,是因為心已涼了。以前怕他覺得她不馴善,不乖巧,不溫柔,不能幹,因此,在他面前,言行謹慎到近乎吹毛求疵,像是一個女人對待她的情人一樣,只想表現出最好的一面。差別只在於,他從來不知道她的心情。
這幾日的潛思,她終於讓自己接受了一個事實:他身旁的位置,輪不到她。既然已明知不可能,即使張行恩覺得她不夠美、不夠好,又有什麼差別呢?
「慶生會那天,你也會去嗎?」她垂望著扭絞的手指。
「所有高級主管都非到不可。」
「經理……你也會帶你的女朋友一起去嗎?」
「女——噢,是的。」他頓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池淨是他的護身符,用來阻擋其他熱心於作媒的股東,效果絕佳,當然非帶去不可。
「那……我也會去。」她朝他迅速的笑了一下,又低下頭。
張行恩一時之間有些搞不懂她話中的邏輯關係。
「那就好。」他看了看錶。「我該走了。」
「不留下來吃飯?」她輕問,神態帶著一份楚楚可憐。
張行恩胸口一緊,有種說不出來的異樣感。
「我忘了打電話通知家裡,所以母親應該做了我的飯,最好回去吃。」他的嘴角仍掛著微笑。
家,母親,晚餐。聽起來就很溫暖。
她勉強自己回應他溫柔的笑。
「那就不留你了。世界上,不會再有任何餐點,比母親親手做的飯菜好吃。」
不知為什麼,她說著這句話的表情,讓他感覺到無比悲傷。
張行恩深深注視她。
他替她拉起垂落在地上的被單,似乎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沒開口。
「再見。」
「再見,不送你了。」
直到他離去良久,空氣中,屬於「張行恩」的味道慢慢淡去,她才乍然想起自兩人相識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在非公務的場合,私下獨處。她拉起被單,將臉容埋進他碰觸過的部分。心中,有一種很酸楚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