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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原來,老公主就是楊碧雲當年伴讀的金屏公主。一切情況和李鳴原先打聽的情況大致相符。金屏公主還介紹了楊碧雲性情賢淑、治學嚴謹,是個不可多得的才貌雙全的賢淑女子。至於她為什麼不嫁,金屏公主卻提不出什麼蛛絲馬跡。

    老公主很關心此事,不光先給楊碧雲寫來了書信,還準備親自來一趟承德。不過,老駙馬冉興回首當年,和老公主都想起了一件奇事。

    李鳴說到這裡,江劍臣、李文蓮二人見李鳴沒帶回更為確切的消息,早已興趣索然。但是,李鳴卻硬要二人聽下去。只聽他盎然續道:“據老公主夫妻二人想起,萬曆十八年,朝廷開文科選賢。其中有一名舉子是河南洛陽人氏,複姓司馬,雙名文龍。三場考完即將發榜之時,被人密稟主考官員,說司馬文龍擅長演戲,經常粉墨登臺。

    偏偏這事又被當時最好聲色的萬曆皇帝得知,立即將司馬文龍詔宣進宮,參加宮中的御戲班演出。這個司馬文龍嗓音極好,人又英俊瀟灑,演文武小生出色已極。

    皇上大喜,傳旨主考官,考卷作廢,欽命司馬文龍為御戲班的班主,賞為四品官銜。司馬文龍由一個可望蟾宮折桂的舉子,被逼作了內廷供奉,極其不滿。為了發洩胸中的鬱悶,每每借登臺之機,上演一些悲劇故事。

    哪知這樣一來,更為悽豔動人。當時的金屏公主每次觀劇,必感動下淚。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就連一向潔身自重的楊碧雲小姐也每劇必觀,常常是揮淚不止,情不自禁,並對司馬文龍的懷才不遇極表同情。”

    江劍臣、李文蓮聽到這裡,才感覺出這一消息的分量。再想聽時,李鳴已戛然而止。因為金屏公主下嫁後,對楊碧雲、司馬文龍二人的下落就茫無所知了。

    這時,江劍臣好象突然想起了什麼?猛的一下子站起,慍怒地瞪了女屠戶一眼,又頹然地坐了下去。女屠戶奇道:“三哥哥,我哪點惹你生氣了?”

    李鳴也看出師父的神情有些異常,遂眼巴巴的望著江劍臣。江劍臣嘆了一口氣說:“也許是我一時的錯覺,可總也忘不掉。”接著,把自己所見賣唱父女的情景詳詳細細地告訴了二人。

    說完,又加了一句,“我一見那位老人,就萌生一種極為親近的感覺。直到現在,我還有些依依之情。也許是我思親心切,是一種奇怪地錯覺罷了。”

    江劍臣的話,使李鳴陷入了閉目苦思。他知道師父對一個陌生人是絕對不會產生這種現象的。這大概就是俗語所說的天緣吧!

    從“天緣”二字,再聯繫到老人手中的琴囊,和他那句“投親不遇,尋人不著”的話,他猛地一睜雙眼,急急問道:“師父,你老人家問過那老人的家鄉居住,姓甚名誰嗎?”江劍臣又瞪了女屠戶李文蓮一眼,就默不作聲了。

    李鳴深深敬愛自己的師父,藉口師父睏倦,就扯著女屠戶退出了房外,又偷偷地細問了一遍那賣唱父女的長相與年貌。等李文蓮也回了自己的上房之後,他獨自溜出了興隆客棧。先到甘泉樓賞了店夥計五兩銀子,叫他去附近小客店打聽賣唱父女的住處,然後要了一壺香茗,耐心地品茶靜候。

    只吃兩杯茶的時光,那個重賞之下的店夥計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茶樓,稟告道:“客官爺叫小人打聽的父女二人,原來就住在這甘泉樓後邊王七麻子的小客棧裡,小人一下子便打聽到了。

    剛想來報知客爺,不料鎮京總兵府的一個將爺帶了四個家丁,硬說他們父女打瞎了府中一個家丁,又折斷了另一個家丁的兩隻手腕。小的親眼看見那個小姑娘想拚,卻被那個老人使眼色止住,就這樣被他們一群人給帶走了,小的怕和客爺有關連,就急急趕回來了。”

    李鳴聽罷,暗暗點頭,知道這父女二人是有意進入楊府,更增一層懷疑。不過,楊家三世簪纓,備受皇恩,楊鶴現任又是三邊總督兼御林軍都指揮使,護府家丁難免有江湖異人。他們父女如有所圖,豈不太也冒險!

    想到這裡,又有些暗自慶幸,口中喃喃自語道:“真是萬幸得很,屠戶姑娘沒有在場。不然的話……”

    他自言自語地剛說到這裡,猛覺後脖頸一緊,被人捏住了兩根大筋。接著,身後有人悄聲罵道:“好你個缺德崽子,當面能把我捧上九十九天,背後罵我女屠戶!我斷了你的兩根大筋,叫你再胡嚼亂咬。”

    李鳴落在女屠戶手裡,只有自認倒黴。這真是終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因為他是一貫作弄別人,哪裡吃過這樣的虧?忙哀聲分辯道:“孩兒天膽,也不敢偷罵姑姑!喊你屠戶姑姑,是誇你老厲害呀!”

    他還想再辯,後心上被女屠戶搗了一拳。雖然女屠戶未用真力,也被打得心血翻滾,疼痛異常。情急之下,心中一動,又接著絮叨起來:“別說我不敢罵姑姑,就是我師父他老人家也不敢呀!再說,誰不明白,喊你姑姑也不過是暫時的。你老何苦折騰我們小輩呀。”

    說來可笑,女屠戶原來恨李鳴胡嚼亂咬,要斷缺德鬼後頸上的兩根大筋,現在李鳴真的胡嚼亂咬了,她的手反而鬆了下來。真是“女人的心,海底針”呀。

    李鳴轉過身來,只見女屠戶雖然還是怒容滿面,可嘴角的笑紋已明顯地舒展開來。心下一定,試探著問道:“好姑姑,店夥計的話,你老都聽到了?”

    女屠戶的氣霎時之間一消而盡。可她又端起了長輩的架子,以命令的口氣說道:“走,上將軍府救人去。”

    李鳴作難道:“青天白日,上門找事,人家可是將軍府呀。再說,不稟告師父一聲,他老人家要怪罪下來,孩兒可吃罪不起呀。”

    女屠戶雙眉一揚,繃著臉道:“你不是說你師父也怕我嗎?他要怪罪,有我呢!走!”李鳴知道,惹翻了她,可是天大的麻煩。她真要獨自前去,可能更糟,只得跟隨她來到將軍府前。

    只見府第高大肅穆,高牆曠院,門樓高聳,兩扇黑漆大門密排金釘,八名持戈兵士侍立兩側。兩個肋挎腰刀的偏將,虎威生生分坐兩旁。

    但凡行人路過,全都肅然斂聲,遠遠避之。

    女屠戶可不管那一套。她是文生公子打扮,人又生得風度翩翩,帶著李鳴直趨府前。兩名偏將還真沒有敢小看,二人對望了一眼,由左邊的那人上前問道:“公子到此何事?”

    女屠戶昂然說道:“來找你家主人。”

    那偏將見她口氣很大,摸不清底細,怔了一下說:“不知公子是找我家老主人,還是找我家少主人?”

    女屠戶不耐煩了,沉聲說道:“誰在家找誰!”

    偏將一聽,不由得嚇了一跳。心想:自從自己當差以來,還真沒有見過有誰膽敢在將軍府門前如此發橫,知道這兩個年輕人必大有來頭,恭敬地回答:“公子來得不巧。我家老將軍去京城面聖未回,總督大人已回三邊任所。請公子原諒。”

    女屠戶一聽說老少二將軍都不在家,想發橫也沒詞了。李鳴暗暗好笑,心裡話:屠戶姑姑,我武功比你差得多,論缺德你可差遠了。忙斜跨一步,不亢不卑地說:“本公子李鳴,江南按察使李精文之子,曾任信王府侍衛。這是我三叔李廉,俺爺兒倆奉當朝金屏公主令諭,前來拜訪你府姑小姐楊碧雲,望速通稟。”

    李鳴舌戰多爾袞的名頭是何等響亮!作過崇禎皇帝未登極前的王府侍衛,又是盡人皆知。兩名偏將一聽來人是缺德十八手李鳴,不由肅然起敬,一齊搶步上前,單膝打千參見李鳴。

    李鳴大模大樣地一揮手說:“見過我家三叔。”兩名偏將傻眼了,為了表示對李鳴的尊敬,不得不參見李鳴的長輩,只得對著女屠戶雙膝一屈,口稱:“卑職叩見三老爺。”

    女屠戶出身豪門,但自幼山居,長大後笑傲江湖,草野慣了,哪耐這麼些禮節?一揮手只說了一聲“起”,就和李鳴邁步進府。兩名偏將對望一眼,心裡話:這人好大的譜兒!只得搶步跟去。

    二人由兩名偏將陪同,先見了楊府老總管楊安。因需要見姑小姐,只好請二人進內廳落坐,楊安這才打發丫環去請楊碧雲。

    楊碧雲二十歲以後就燒香禮佛,靜居修行,別說外客,就連自家的老父兄弟,也拒不相見。今天還真叫李鳴唬住了!他二人打出了老公主的旗號,她和金屏公主多年伴讀情逾姐妹,而闊別近三十年未能謀面,不能不出來相見了。

    李文蓮、李鳴二人,別看一個刁鑽任性,一個機智缺德,可一見到了楊碧雲之後,都不由得肅然起立,凜凜持重,垂手而站了。

    只見她雖然年近半百,當年的玉潔麗質,風韻猶存。雖是面罩淡愁,眼含幽怨,但那一種雍容高貴的氣派,仍然凜凜逼人。一頭略見斑白的鬢髮,刻印了她半生積鬱坎坷的年華。

    李文蓮和李鳴觀罷,不約而同地泛起了一個感想:都覺得只有她,才配生出江劍臣那樣的兒子!

    當下,由李鳴獻上金屏公主的信函。

    楊碧雲接到手中,未曾拆閱就身軀顫抖,面容慘白,拿信的雙手也抖個不停。好不容易展開了信箋,默默地看了一遍。這封信雖是李鳴帶來的,因是公主的親筆私函,哪裡敢私下偷看?當然也就不知道寫些什麼了。

    但從楊碧雲看信的時間和臉頰上隱現紅暈來看,不難猜知,老公主不光信寫得很長,而且除了回憶宮中少女時的相處外,還問到了楊碧雲終老閨中的隱情。

    看完信函,楊碧雲老半天才回過神來,淡然一笑說:“公主手諭,引起了我年輕時的回憶。多謝她還能記得起我!只是慢待二位了,快快請坐。楊安,看茶!”

    沒等茶送來,李鳴站起身來施禮說道:“晚輩除專送公主信函外,尚有一件小事請您老人家成全。晚輩叔侄在甘泉樓吃茶歇腳時,親眼看見尊府下人把兩個賣唱的父女抓進府中。請老人家開恩,饒了他們吧。”

    楊碧雲面色一變,沉聲對安排下人送茶剛剛返回的楊安問道:“快去仔細查查,是否真有此事?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果真如此,除去放了那賣唱的父女二人,逞兇之人全部帶來。”楊安凜然施禮退去。

    楊碧雲歉然微嘆道:“老婦年邁,我又終日禮佛,舍弟邊塞軍務繁忙,府中家丁確實疏於管教,讓二位見笑了。”

    看著她秀眉微攏,聲音雖細,但對楊安說的一番話卻又隱含一股子懾人的氣魄。看得女屠戶呆住了!因為楊碧雲的這一神情,太象江劍臣了。正自發怔,猛見四個彪形大漢垂頭喪氣地跟在老總管楊安身後走進廳來,一齊跪了下來。

    楊安單膝打千稟告說:“回姑小姐的話,小奴查實,確有此事。幸喜那父女二人剛被帶來,沒有遭受凌辱。請姑小姐開恩。”

    楊碧雲漠然說道:“楊安,你是我家老人,一向辦事忠誠,我本不該責你。但你當著貴客之面,竟然膽敢為他們開脫罪責。按我以前的性子,衝著你那一句‘剛被帶來,沒有遭受凌辱’就該掌嘴。你重說一遍,是剛被帶來,還是剛被抓來?平白無故把人家抓進府來,難道還不算凌辱?”

    老總管楊安嚇得馬上連另一條腿也跪下了,顫聲說道:“老奴知罪!因為他們四人是少主人的親隨,剛來府中不久。請姑小姐發話,老奴絕不敢徇私姑息就是了。”

    楊碧雲臉上的顏色更加嚴肅起來,沉聲說道:“不管什麼人,既進楊府,就要遵循楊府家規。肇事者每人杖責八十,押赴三邊叫少主人另行發落。總管楊安御下不嚴,難逃失察之咎,記大過一次,候老將軍回府再作處置。再給那賣唱父女四十兩紋銀,好言安慰,禮送出府。”

    楊碧雲真不愧將門之女,又在宮中伴讀多年,處理事情果斷利落,條理分明。李文蓮和李鳴二人暗暗稱羨不已,見此處事了,正想告退,不料楊安又匆匆走回,打千恭稟道:“那賣唱父女拒絕收銀,執意要見姑小姐一面。”

    楊碧雲一聽,頗感意外。但她乃賢淑敦厚之人,微一遲疑,嘆了一口氣,說道:“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怪我輕看了人家!象這等狐假虎威恣意抓捕,豈是幾個臭錢能以打發的?楊安,你們給我惹麻煩了!”李鳴、李文蓮深知這句話的意思:楊碧雲多年來不見生人,今天實在是太例外了。

    又聽楊碧雲說道:“有請他們父女二人,讓我親自致歉。”

    李文蓮等二人聞言,對她更為欽敬。等楊安率領那一老一少剛剛邁上正廳的臺階時,那賣唱老人原來始終微閉的雙眼,突然睜了開來,兩道非常奇異的光芒射向了身為楊府女主人的楊碧雲身上。

    李鳴凜然一震,再一看楊碧雲,只見她兩眼猛地瞪圓,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不光身體顫得厲害,就連所坐的椅子也微微發出了聲響。這一切落到了李鳴的眼中,使他豁然開朗,腦子裡忽然閃出了一片亮光。

    猛見楊碧雲兩眼一閉,顫聲說道:“楊安,快替我向這位老人家致歉,並請他們父女暫去內書房休息,等我送走了客人,再親自去向他們道歉。”說完,人已癱在了椅上,慌得手下丫環婆子一陣忙亂。

    李鳴乘此機會向女屠戶使了一個眼色,立即告辭。楊碧雲也沒有多作挽留,只歉意地叫楊安代她送客。

    二人迅即回到興隆客棧,把經過情形告訴了鑽天鷂子江劍臣。江劍臣聽罷,猛地站起身來,撲到窗前,仰首望天,默默祝禱。李鳴用手一推李文蓮,示意她去和江劍臣計議下一步如何進行,自己卻悄悄退出房去。

    女屠戶首先點上了燈燭,然後輕輕地貼近江劍臣身邊,柔聲說道:“恭喜三哥哥!從各方面跡象印證,都明白地顯示出楊府即是三哥哥的外家,而楊家姑小姐也確實象你的生母。今晚,我想去查個水落石出。”

    江劍臣悽然地搖了一下頭說:“這件事情,何等重大!只有等樓兒回來,聽候掌門師兄的令諭再作定奪。”話未說完,武鳳樓已閃身而入,跪在了江劍臣的身後。

    江劍臣猛地轉過身來。燈光下,只見武鳳樓風塵僕僕,顯然是日夜兼程趕回,心頭一熱,彎腰扯起他來。此刻,三個人都處在一種極度的激情之中,任何語言都是多餘的,只用眼神來交流彼此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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