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爸爸媽媽推到走廊上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已經無法呼吸了。
太痛苦了,這種感覺。無法控制身體,無法控制四肢,甚至無法控制呼吸……
模糊中我知道孟醫生來了,他很努力地在給自己減輕痛苦,挽救我的生命。
我在大汗淋漓中,終於醒了過來。
看著大家都站在身邊,神情緊張,媽媽更是一直拉著自己的手,低聲呢喃:“路路,你怎麼了……”
聲音中充滿了悲痛與無奈。
“媽媽,對不起……剛才我寫信給司徒立行,我跟他分手了。”
所以我才會這麼難過,但我真的沒想到自己會心痛到連呼吸都沒辦法繼續。
“路路,你……”媽媽紅著眼睛看她,“你怎麼這麼傻……立行是個好男孩啊。為什麼要放棄這麼寶貴的東西呢?”
“是啊,那小子是不會嫌棄你的!!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難道連我也不相信了嗎?”爸爸也粗聲教訓我。
我閉了閉眼,調整好呼吸——現在我連激動的資格都沒有了,“就因為他那麼好,我才不能夠繼續跟他交往下去。”
“為什麼不能?我看那孩子他……”媽媽似乎還想說什麼,卻突又無法接下去了。
“今天我在婚禮上接到了高老師的花球,”我慘然一笑打斷媽媽,“很漂亮的花球——可是,我能結婚嗎?你們說,我能結婚嗎?爸爸,媽媽,孟醫生?”
平板無波的聲音內蘊涵著深切的無奈與悲哀,我質問的眼光向在場的人逐一看去。
每個人的回答都是淚水盈眶的沉默。
“果然,是不行的……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我笑了起來,笑得瘋狂,也笑得淒涼,淚水卻不停地湧出眼眶。
媽媽驚慌地想握住我的手,可是我推開了。這份傷心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我自己承受就好。
活潑愛笑的爸爸也許已經無法承受這樣的悲傷,他獨自一人走出了病房。
跟司徒立行徹底斷絕關係之後,我的病情惡化得更快了。
醫院的夜晚,病房裡太過寂寞。
四周圍靜悄悄的,屋外的風聲,只能襯托出房間的寂靜。
我突然覺得有點冷。
沒有人來看我,沒有人能夠溫暖我。
突然好想聽聽媽媽的聲音。
這個念頭迅速佔據了我的心思,我很快推著輪椅走到醫院的公用磁卡電話那邊去。
花了很大力氣將磁卡插進槽中,我顫抖著手想要撥通那個爛熟於胸的號碼。
只要接通電話,就能聽到媽媽的聲音,這樣她就什麼也不怕了。
可是我怎麼也對不準,那小小的按鍵彷彿在戲弄我一樣,總是從顫抖的手指之間逃走。
無論怎麼努力,我也不能在電話待機的時間內把號碼按完——甚至還按不到三個數字,電話就變成了忙音。
努力了無數次的結果,直到勞累過度手指已經開始抽搐,可是我還是無法順利撥通家的電話。
在醫院空蕩蕩的走廊裡,我不得不放棄,頹然地掛上了電話。
撲在輪椅上,我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中。
突然走廊上傳來“噠噠噠”的腳步聲,接著我被一個溫暖的胸膛所包圍。這個氣息是如此的熟悉,讓我瞬間找到了安全的感覺。
“怎麼在這裡?我找了你很久呢……”
一個低沉而又溫柔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來。
已經不想去管是誰了……是誰都好,只要能夠給自己帶來一點點的溫暖和安慰。
眼淚瞬間無法抑制,奔流在我的臉頰上,“沒有了……”我語不成句地顫抖著喃喃地吐出這幾個字,“沒有了……沒有了……”
“嗯?怎麼了?”那人低聲地詢問,輕輕拍打著我的脊背,帶給我安心的感覺。
我從來沒有覺得如此絕望過。
好像身體沉在最黑暗的海底,一絲光亮也看不到,一點聲音也聽不到。
“路路,不要哭,不要傷心……有我在。”
那是多麼溫柔的聲音啊,我的心突然被一湖溫暖的水給包圍,可是聽了他的聲音,我心中的委屈卻像黃梅天的大雨似的,積得更多了。
雖然我儘量不在人前表現出脆弱,雖然我一直都以樂觀與堅強示人,但是也許大家都忽略了,我只是個十八歲的女孩,能承受的東西始終是有限。
“怎樣都沒關係了,你只要好好的就行……路路是最棒的,我們回病房去,好不好?”司徒立行溫柔的聲音響在耳邊。
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恣意地痛哭著。
“不回去的話,要感冒的哦……”司徒立行把外套脫下來蓋在我的身上,手臂將我擁得更緊了。
“司徒立行……”終於想起這份溫暖究竟是屬於誰,我哽咽著艱難地開口。
“怎麼了?”
“我睡不著……害怕閉上眼睛就再也無法醒來了……想給家裡打電話……撥了好多遍,想聽聽媽媽的聲音……可總是按不好電話……”說到這裡,我仰頭望著司徒立行,委屈的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
“……救救我,司徒立行……”我悲傷地搖頭,“能做的事……一件也沒有了。”
就連撥通電話這樣的事都不能做到,我不知道自己活著還能幹什麼——或者,我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只不過是一塊能呼吸的木頭罷了。
面對我的求助,司徒立行只是輕輕嘆息一聲,緩緩地說道:“風很大,我們回去吧。”
司徒立行走到床頭打開一旁的櫃子,拿出好幾本厚厚的日記,逐一地放置在病床上,“路路,你瞧,自從你生病之後的確很多事做不了了,不但不能好好學習、就職,就連說話走路也成了問題,可是,你真的認為自己什麼也做不了了嗎?”
我望著他,思緒無法集中——我仍舊沉浸在自憐當中。
“我認為這些是非常寶貴的東西。”司徒立行拿起一本又一本的日記,“這都是你戰勝了很多困難,一筆一劃寫下來的日記,這是很多人都無法做到的事……你看,‘我要努力生存下去’……”
我的眼睛終於對上了焦距,看著自己寫下的文字,“努力,我還活著……”
“你不是一直都在貫徹著自己的信念嗎?”司徒立行慢慢走到我的身邊,溫柔地看著我,“你還有很多東西可以寫下來,這就是你要做的事,對不對?”
看著對方誠懇的眼睛,我的淚水慢滿滑落,努力地伸出顫抖的手,覆蓋在司徒立行的手上。
溫暖立刻傳遞到全身,我紅腫著雙眼,在心中默默地念著:“我要努力活著……”
“一起努力活下去吧……那封信,我絕不接受。”司徒立行斬釘截鐵地說道。
最終章奔向遠方,不再有淚的地方“路路,你好啊,還在寫日記嗎?”
我在天台上吹風,聽到有人呼喚,回頭一看,原來是周先生。
“你好,周先生。”我對他微微一笑。
“這是這一期的《心之橋》。”周先生取出一本小書遞給我,“看,到現在已經第七期了噢。很多人加入了討論的行列呢。”
這是一本在各種病患之間流傳的綜合性刊物,因為以前我的文章引起了一些共鳴,周先生一直把我所寫的日記刊登在上面。
“謝謝。”
我接過書本,新書微微的香氣盈滿了鼻端。
每次看到自己的寫下的東西變成鉛字,我就多一分活著的真實感。
就快要到冬天了……堅持寫下來的日記也有好多本。這的確是自己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啊,周先生來了。”媽媽端著剛洗好的衣服週上天台準備晾起來,爸爸跟路遙、路石也跟著過來幫忙。
深秋的微風吹拂起掛在晾衣繩上的衣袂,也揚起了我的頭髮。
天空藍藍的,天氣也越來越冷,就要到冬天了……
轉眼生病已經接近第五個年頭,這期間我不間斷地寫著日記,不管有多麼困難我都不放棄。
這些年來,不光我自己,大家都執著於自己的事情。
爸爸媽媽除了照看我之外,兢兢業業地繼續著自己原有的工作;孟醫生一直致力於他的藥物研究,他堅持認為我的病是有希望治癒的;妹妹高中馬上就要畢業,立志做一名老師;弟弟也成為了高中生……還有司徒立行,他仍舊在自己的醫生之路上探索著。
大家都很充實啊!看來自己也得加倍地努力才行……我經常這麼告訴自己。
快到年底的時候,全家人難得地聚在一起到病房來看我。
到了晚上,大家圍在一起吃著媽媽做的大餐。
“啊,什麼東西,這麼香……”突然爸爸哇哇大叫起來。
“伯母做的菜,當、當然香了……”不知道為什麼路石飛快地接口,我覺得他的臉色有點怪怪的,知道一定是他有問題。
老爸的鼻子誇張地嗅了嗅,“不對啊,不是飯菜的香味,是很甜很膩的香氣……好像是從你的頭上傳來的??”
路石看起來有些尷尬,但還是咕噥著說了一句:“是髮蠟而已啦……早上起來頭髮亂七八糟的,所以必須抹一點嘛。”
“蠟?”爸爸一臉的不理解,“那種東西不是塗在車上還是地板上的嗎?別想欺騙我……”
“我看,是在學校裡交到女朋友了吧!”看到父親的銼樣子,旁邊的妹妹涼涼地揭穿他。
“喂,遙遙姐,你別亂說啊……”弟弟急急地阻止小遙,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什麼?女朋友??”爸爸的臉色顯得非常悲憤,伸手拍著弟弟的腦袋,“你這小子!還嫩了點吧!你才幾歲啊……有這工夫幹嗎不好好讀書?”
“哎喲,不要啦!!”弟弟非常緊張地從他那個破舊的書包裡拿出一面小鏡子照了一下,“髮型都亂了,我好不容易弄好的……”
“你這混小子!還臭美上了……”
“哎喲,好痛……”
看著父親跟路石這對活寶,我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姐姐,你來看這個。”這時候路遙也把一張紅紅的紙比給我看,“是我們班郊遊的時候看到的,這紅葉好漂亮,所以就畫下來了。”
“哇,好漂亮!”我看到妹妹的作品,衷心地讚美出來。
老爸更是誇張,“品味真好啊!不愧是我的女兒,就跟我一模一樣……”
“什麼嘛,我的品味跟爸爸完全不同吧!!”妹妹不贊同地小聲抗議。
媽媽含笑著將圖畫貼在了我的床頭,好讓妹妹的心意一直陪伴著我。
“其實這幅作品並不是我最好的,我最好的曾經在學校的展覽會上得獎的哦!現在還掛在學校的展廳裡呢。”妹妹得意地說,並且將獎狀秀了出來,“看,獎狀!”
“真的嗎?遙遙你真厲害……我也好想去看看展覽啊。”我突然想起了以前的生活,“也好想再去致知中學看看……”
柏樹們又該長高了吧?
因為我的願望,妹妹推著我的輪椅在學校裡漫步。
“呵呵,姐姐你看,都沒有什麼變化吧。”
在家人的陪伴下,我再次來到致知中學故地重遊。
“是啊……”
看到熟悉的佈告欄,我彷彿看到當年剛剛考上致知中學的自己,跟孝維、美娜一起,共同分享考試成功的喜悅。
路過生物實驗樓,我彷彿看到臉頰上不小心沾上化學試劑的司徒立行,那呆呆的樣子分明還歷歷在目。
體育館中,我也曾揮汗如雨地跟隊友們正進行著艱苦的訓練。
在教室裡,課間休息的間隙,同學們相互嬉笑打鬧著,盡情揮灑著青春的歡樂。我幾乎還可以聽到那時候歌詠比賽的練習聲。
來到美術展廳裡,路遙將我推到她的作品跟前,“姐姐你看,我畫的!”
那是一幅全家福的油畫,只看了一眼我就知道,這是照著我生病之前我們家的一張全家福的照片畫的。
整幅畫構圖簡單,筆觸也很樸實,可是感情卻非常充沛,看得出畫者對於作品深厚的感情。
“啊……太好了。幸好來了……”我望著畫喃喃地出聲,“原來,我擁有這麼多。”
我覺得此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了。
我正在病房中握著筆,辛苦地寫著。雖然雙手不停地顫抖,但我就是不想停手。我想在這個世界上,多留一些屬於自己的軌跡。
“路路,休息一下吧,不需要這麼勉強自己的。”媽媽看了好心疼。
“嗯,媽媽你就讓我寫吧……不寫的話我會心慌的。”要是現在不寫下來,明天說不定就什麼都不記得了,“現在只有日記才能證明我還活著。”
媽媽憐惜地望著我。
“媽媽,你不是說,我還有許多東西可以寫嗎?所以我找到了活下去的意義……”
我說完,又繼續著一筆一劃的動作。
“這幾天孟醫生都沒怎麼出實驗室啊……”
“嗯嗯,聽說最近孟醫生跟市立醫院的來往很頻繁,你說他會不會是想跳槽呢?”
兩個護士閒聊著路過,在病房中吃午飯的我正好聽見她們說的話。
孟醫生……我想起那個誠懇溫和的年輕人,他,真的要離開了嗎?
食物突然變得難以下嚥,手上的勺子幾乎也拿不穩了。
好難受……要被孟醫生放棄了。
我感覺無法呼吸,大概是我痛苦的樣子嚇壞了一旁的妹妹,她趕緊幫姐姐叫來醫生。
等到我醒來,看到身旁一臉焦急的爸爸媽媽,內心感到極大的內疚——自己實在是不該為了孟醫生的事而驚動了這麼多人。
可是我一想到快要被醫生放棄,心中的悲傷怎麼也停不住。
孟醫生收拾好醫療器械準備離開,我無法控制地朝他伸出手,艱難地抓住他白袍的一角。
“怎麼啦?身上有哪裡不舒服嗎?”孟醫生柔聲問,可能我的表現太不正常了。
“孟、孟醫生要離開這裡了嗎?”我的聲音有些顫抖,其實我想問的是,你是否已經決定放棄治療了?可是我問不出口。
孟醫生的眉頭皺了起來。
我以為他是為難,怕傷害自己而不好開口,於是趕緊放開他,強迫自己展開一個微笑,“孟醫生不要在意我,我會好好努力的……”
“路路!”孟醫生立刻打斷我,好像有些怒氣,“你……”
“我、我知道……”我邊說邊喘,這樣大量地說話實在太耗體力了,可是有些事不說不行,“我知道自己麻煩了孟醫生很久,所以如果您要離開,請不要在意我……”
“你誤會了,路路!”孟醫生望著我,認真地說:“我沒有要離開,這裡有我的工作和責任,你明白嗎?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加油的嗎?”
我望著孟醫生誠懇的雙眼,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沒有更多力氣的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孟醫生……”
“你不需要道歉,路路,讓病人不安,這是我的疏忽。”
“那孟醫生你不會去其他醫院,對嗎?”
“我不會的……最近我的研究有了一些起色,所以才會疏忽了你。”
原來是這樣,我的安心了,突然又覺得這樣的自己實在是任性,我感覺有些不好意思,“那麼孟醫生,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你說……能做到的我一定幫你做。”不知不覺間,孟醫生好象變成了一個我可以信賴的大哥哥一樣。
“嗯,如果我死了……我要把遺體捐給醫院,用來研究這種病,你看好嗎?”有這樣的一個好醫生,除了這樣做之外,一無長物的自己還能用什麼來回報呢?“如果用我的身體可以找到病因的話,就可以幫助那些患同樣病症的人了。”
“路路!”孟離醫生顯得有些驚訝,“你是想捐贈遺體嗎?”
聽了我的話,年輕醫生難過地別開了頭。
“是啊,我想這樣也許可以幫助你。”
“傻瓜路路。”醫生薄責了我一句,“你現在不是還好好的嗎?所以還不是考慮這種問題的時候。”
傍晚太陽的餘暉灑在窗臺上,我看著司徒力行送給我的那盆茉莉花——我一直精心護理著它,所以一直也能盛開。
淡淡的香氣使得病房也顯得溫暖起來。
彷彿被什麼力量驅使,我突然將頭轉向門口,“司徒立行……”
“啊,被你發現了,還想給你一個驚喜呢。”
天啊,原來他真的在門邊!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呵呵,我……”我淺淺地喘了一口氣,“我今天好丟臉。”
我竟然誤會了孟醫生,還鬧出這麼大的事情。
“丟臉?”暫時還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的司徒立行有些迷糊。
“我以為孟醫生要離開這裡,放棄當我的主治醫生了。”這件事說起來還是讓我傷感。
司徒立行這才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
“路路,你要相信孟醫生,他是個負責的人……他是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好的醫生哦。”
“嗯。”我點點頭,“我現在已經知道了……”
“只要你不放棄,他是永遠也不會放棄你的……所以你要振作起來。你看,讀了你發表的文章,有個上中學的女孩子給你寫信呢。”司徒立行舉起手上的信封。
我的精神一振,“有人給我寫信?是誰?”
“據說是你的讀者……剛才孟醫生把信給我,讓我讀給你聽。”
我微笑著點點頭,“謝謝。”
那是一個跟我患著相同病症的人寫來的信。
“我剛剛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一片黑暗的時候,幾乎失去了生存的勇氣。不能走路,在學校會被人盯著看,曾經交往的男朋友也離開了我。我每天都問媽媽,我為什麼會碰上這種病……直到讀了你的文章,我才知道痛苦的不只我一個人。自從生病之後,我發現自己一直在低頭看地面……我想要變得跟你一樣堅強,以後即便更痛苦,也要不斷地前進。原本以為已經沒有一點用處的自己,也能夠因為你寫的東西而感到一絲安慰。因為你,我才改變了自己悲觀的想法,我能夠理解你的痛苦,正如你寫出了我們的大家共同的願望一樣……我們不能只是一味地傷感與自憐……所以我也決定要跟我一樣,在還活著的時候,做自己該做的事……”
司徒立行讀著讀著,不知不覺我已經淚流滿面。
“你曾經說過想要幫助別人吧?”司徒立行平靜地問,不等我回答,他接著又說:“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真的認為生死無所謂,可是,現在我的改變了。我希望奢望也好,勉強也好,希望你能活下去……”
說著司徒立行將信遞給了我。
我伸出顫抖的時候,接過了那封信。
“司徒……”
“嗯。”
“我啊,好像已經完全不能走路了。”我平靜地說,“可是,我並不是完全沒有用。”
“嗯。”
“我幫助了其他人,對嗎?”
“我,你做到了……”我看到司徒立行的淚水就這樣滑落,“你的生命是有意義的,我們要繼續努力。”
得到他的肯定,我雙手抓住那封薄薄的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慰。
隨著冬天的到來,新年的腳步也漸漸近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中國人也過起了聖誕節。
當商家打出搶眼的廣告,櫥窗擠滿了造型各異的聖誕老人。
超市裡的導購和收銀員都戴上聖誕老人的紅帽子,商場裡到處掛著五彩繽紛的綵帶,擺滿了五花八門的聖誕禮物。
大街上到處都是“鈴兒響叮噹”的歌聲。
有了這些東西的幫忙,一派濃濃的節日氣氛,便擋也擋不住地撲面而來。
雖然知道聖誕節只是一個藉口,但是對於大家不怕麻煩地把自己接回家過節,我還是非常感激。
我坐在家中,看著爸爸媽媽為了節日而忙碌著。
老舊的電視機裡傳出不甚清晰的音質,播報著已經各地的節日慶典。
主持人那原本線條平板的臉形被不知從那裡日漸多出來的磁場干擾得扭曲成一段一段的樣子。
想想現在,人們的生活水平雖然比以前提高了很多,可是,真正屬於大家的快樂卻彷彿減少了似的。
所以當我聽著路石在一邊風風火火地大喊:“過聖誕節了!過聖誕節了!”的時候,只是微笑著,不忍心讓他掃興。
雖然傳統的父母操辦的只是個洋不洋土不土的聖誕節,可是快樂並不需要講什麼道理,只要一個理由就可以。
今年,我的父母破例買了一棵大大的聖誕樹,放在庭院裡足足有兩米高。
早好好幾天前,爸爸跟弟弟妹妹一起,用了一個下午才裝扮好那棵美麗的聖誕樹。
看著忙碌著準備晚飯的爸爸媽媽,還有迫不及待下課就趕回家的弟弟妹妹,我的心裡湧上難以言喻的溫馨——還好自己沒有放棄,否則就要離開這麼好的家人了。
聖誕樹到晚上彩燈閃爍,一定會更加好看。
晚飯之前,我將自己精心準備的聖誕禮物全都放在身邊——這是她特別拜託孝維跟美娜帶著自己出去挑選的,沒有告訴任何一個家人。
“爸爸、媽媽。遙遙,小石,我有禮物要送給大家噢。”我開心地對大家宣佈。
“哦,我也有禮物啊?哈哈哈!”老爸爽朗地笑起來,“有女兒真好啊!”
媽媽也溫柔地笑著,“原來那天說要跟孝維美娜去玩,就是為了這個……”
聽到有禮物收,路遙和路石都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了。
我先拿出一本書,那是周先生那天送過來的一本文集,是把我幾年來所寫的全部文字總結起來的一本書。
爸爸和媽媽看著我顫抖著雙手遞過來的書本,一時間都呆了,竟然忘了伸手去接。
突然撐不住了,我的手一鬆,書險些掉下來。幸虧爸爸手快趕緊托住,然後珍而重之地捧在手上。
那是一本裝幀設計相當漂亮的書,封面是路遙畫的全家福——《不再有淚的地方》。
大家都看著那本書,容易傷感的爸爸已經滿含著淚水,“出書了呢……路路真有出息,不愧是我的女兒。”
“路路。”媽媽看起來也有些激動,她小心翼翼地翻著書,“這真是媽媽收到的最好的禮物了。”
我看著父母,滿心的酸楚與幸福,“好高興,爸爸媽媽都喜歡……”為了沖淡這心酸的幸福,我拿起了身邊的一個布袋,從裡面拿出一件漂亮的大衣,朝妹妹遞過去。
“遙遙,這是給你的,看看喜歡嗎?這是用姐姐的稿費買的哦……”
看著那件橙紅色鮮亮的駝絨大衣,即使沒有穿上也覺得好溫暖,路遙的眼睛亮了起來。
“哇!!好漂亮!!”路遙捧著禮物不知道多興奮,“我最喜歡這個顏色了……謝謝姐姐!”
看妹妹這麼高興,我的嘴角也彎起了一絲微笑,“果然你喜歡……都是姐姐不好,因為我要買很多睡衣,連累你都不能穿漂亮的衣服……”
對於弟弟妹妹,我有太多太多的歉疚。我不僅霸佔著爸爸媽媽的關懷,還要讓弟弟妹妹陪自己吃苦。
妹妹聽了我的話,趕緊放下衣服,責怪地說:“姐姐你說什麼呢!這麼好的禮物也不是天天能得到的啊!而且你妹妹這麼漂亮,不穿那些花哨的衣服還是美女一名!”
看著善良的妹妹,我的心又一次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之中。
“小石,你看看這個書包喜歡嗎?”我將禮物送到弟弟跟前。
“姐……我的書包還可以用啦!”路石嘴上雖然這麼說,,可是光看他的的眼神就知道他很滿意姐姐的禮物。
“嗯,你的書包還是初中時候用的那個吧,都很舊了,也不適合你了。”
“謝謝姐姐,我會好好珍惜的!”
“天啊!為什麼我們家的聖誕大餐會是——火鍋??”
“是啊,這也太土了吧……”
弟弟妹妹都受不了地咕噥著。
上了一天學的弟弟妹妹,原本以為跟著爸爸辛苦地裝飾聖誕樹之後,會有得到一道不可思議的聖誕節大餐,沒有火雞起碼也要有牛排啊!
根本沒想到爸爸媽媽準備的居然是火鍋!
“胡說什麼!”爸爸義正詞嚴地解釋,“中國人團聚就要吃火鍋才對啊!”
弟弟和妹妹面面想覷,“可是這是西洋的節日嘛……”
“西洋的節日在中國就要有中國的樣子!”爸爸可不是輕易能說服的。
路石只好吐吐舌頭,不再跟他抬槓,“吃火鍋也好……我要那塊牛肉!!”
好溫暖啊……
我看著已經開始吃得熱火朝天的弟弟妹妹,那種快要從心裡流淌出來的幸福感漫溢了整個胸膛。
還有一份禮物……她還沒有送出去。
那是她差不多花了整整三個月,一點一點寫出來的禮物。
那是她為司徒立行親筆寫的一首詩。
現在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如果現在不向對方表達,我怕自己再也來不及。
可是要怎麼交出去,我也沒有辦法。
一直到聖誕節過去,禮物也沒有送到司徒立行的手中。
聖誕節第二天的清晨,太陽非常好。
弟弟妹妹們揹著書包上學的時候,突然被推著我輪椅的媽媽叫住:“遙遙,小石,等一下。”
姐弟倆詫異地回頭,卻看爸爸準備了相機跟三腳架。
等一家人站好,爸爸調整好相機,“注意,要照啦!”
我靜靜地坐在家人中間,完成了又一張甜蜜和諧的全家福。
每個人的臉上和心中,都是甜蜜與酸楚共存著,大家都在默默地祈禱能夠挽留住這幸福的時光。
我用一隻手緊緊地握著一隻粗大的簽字筆——現在我手上的力量只能夠握住這樣的筆了。
我一筆一劃地寫著。儘管正在寫的這首詩早已經爛熟於胸,可是我卻始終無法將它送出去。
“還在寫嗎?要是累了就別太勉強啊。”大概我的樣子太過吃力吧,司徒立行的語氣裡不免帶著些擔心。
“啊,你來了。”我趕緊匆忙地把正在寫的東西收拾起來。可是因為行動不便,反而將筆掉落在地上,我想伸手去接,卻根本辦不到,反而在笨拙的挪動中,又將紙弄得掉下了桌子。
“啊……”我因為自己的無能,急得都快哭了。
雖然患病的時光已經不短,但是碰到這樣無能為力的時候,我還是很痛恨自己的這副身體。
“不要急,我幫你揀起來。”司徒立行趕緊走過來,將紙和筆一一拾起,交到我的手中。
“謝謝。”
“不客氣……”
我們之間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我……”
“今天……”
對望了一眼,我跟司徒立行都笑了起來。
“你先說吧。”司徒立行非常紳士地謙讓,“我等一下再說。”
我剛才一時衝動的勇氣又去了大半,不過最後還是慢慢從枕頭下摸出自己早就想送而沒有送出去的禮物,雙手遞到了司徒立行的面前。“給你的……新年快樂。”
司徒立行愕然——怎麼這巧!他傻傻地接過,打開漂亮的裝紙一看,是一個小小的畫軸。
“是我寫的詩……不過很拙劣,希望你不要嫌棄。”這還是我寫好之後拜託孝維幫她拿到書畫店去裱裝好的呢。
司徒立行緩緩來開掛軸,看到紙上歪歪斜斜、卻透著認真與執著的字——在這寂靜無聲的冬夜裡/我邁著孤單的步伐/穿梭在一棵棵歷經滄桑的老樹中/大風拍打著年邁的老樹枝/一片殘餘的樹葉從空中落下/我多麼想拾起那離開母親懷抱的可憐的孩子/把那佈滿褶皺的葉片,輕輕地包裹在手中/我多麼想可以保留起最後一點的生命/也許/我錯了/也許/樹葉最有價值的時刻/正是它飄落在地上之後/它慢慢與大地融合/為了再一次的生命奠基/是的,它們可以重生/它們可以永遠享受春、夏、秋、冬/這是因為。它們懂得付出/我收起我的那份傷感/不讓它搖墜於風中/“其實我並不害怕死亡。”生病多年,我從未跟人坦然地談論過生死,但是最近我有種預感,也許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我只希望自己的生命是有價值、有意義的。”
“我……”司徒立行望著我,眼光中盡是憐惜與信任,“你是個堅強的人。”
“不。”我輕輕搖頭,“我並不堅強……我只是知道脆弱是沒有用的。”如果可以,我不會選擇這樣痛苦的堅強,但是生活並不相信眼淚。
“可是你畢竟做到了,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比如,面對殘酷的現實,比如,在逆境中實現自身的價值。
“才沒有你說的那麼誇張……你喜歡我的禮物嗎?”受到讚美很不好意思,我趕緊改變了話題。
“嗯……單純以藝術眼光來看,的確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作品。”司徒立行笑著說,“就我個人來說,很欣賞路路小姐的書法。”
“喂!我只是問你喜不喜歡,可沒叫你諷刺我!”我瞪了他一眼——這傢伙!
“小姐,請你看看我喜出望外的表情,你一定會知道我很喜歡啦!非要我說出來……”
我被他的樣子逗笑了,“真想不到啊,你也會開玩笑了。”明明早些時候還是亂酷一把的人,怎麼就改變得這麼快呢?
“這就是我的本性啊,你們都被我騙了吧。”
“又瞎說……對了,你剛才想跟我說什麼嗎?”我記得他也有話要對我講的。
誰知聽了我的話司徒立行的臉色卻變得有一些尷尬,“其實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你快說嘛!我都把那麼醜的字送給你了……”我覺得不公平。
好吧!
司徒立行一副豁出去的樣子,他從大衣的口袋裡拿出一個晶瑩剃透的東西,無聲地遞給我,還故意把頭偏開,裝酷。
我好奇地接過來一看,是一瓶七彩的細沙,每一層沙子裡都埋有幾顆小星星。
“好漂亮……”
沒有女孩子不愛彩色,不愛花朵與星星,我也不例外。
可是如此別緻的東西,他究竟是怎麼弄到的?
“這種東西,有賣嗎?”感覺到今天的氣氛有些不一樣,我歪著頭看司徒立行。
他清亮的眼睛在燈光下閃耀著。
“啊。”司徒立行含糊地應了一聲。
“不要說謊哦!”我笑了,“今天可是元旦。在新年的頭一天就說謊,你今年的日子一定會被詛咒的。”
我很清楚,用細紙條折出星星來是這麼的不容易,要他學的話一定會學到手抽筋的。
“啊?不用這麼狠吧……我承認這是我自己做的,有什麼問題嗎?”司徒立行索性也不抵賴了,大方地承認。
“果然……啊!外面下雪了嗎?”我突然看到窗外有什麼東西在飄著。
“對啊,我來的路上就開始下了呢。”
“外面很冷嗎?”
“那當然啦。雪都已經積了好幾米高的雪。”司徒立行面不改色地對我瞎掰。
“啊,胡說八道。”早已經知道他愛開玩笑,我故意鼓起了嘴。
“幫我讀讀我寫的日記,好嗎?”我對他提了一個任性的要求。
“日記?”
“對啊……我都快翻不動了。”
司徒立行聽了我的話,當即拿起了放置於床頭的一本日記,大聲朗讀起來。
“不要著急,不要貪心,不要放棄,誰都是一步一步地走來的……”看了微笑著傾聽的我一眼,司徒立行笑著說:“呵呵,話說得還挺好聽的嘛。”
接著他繼續讀著:“痛苦的不只自己一個人,沒有得到理解的人和沒有理解別人的人都同樣可悲。”
在司徒立行不疾不徐的嗓音中,我彷彿看到了這一路走過來的自己。
考試時跌倒不得不坐上司徒自行車的自己;在班上領導大家唱歌的自己;知道自己生病之後絕望的自己;在醫院無法打電話而哭泣的自己……
“我的人生正如未開的花蕾,我想在青春的開始不留下後悔,好好珍惜生命的每一天……媽媽,我心中有永遠信任我的媽媽,以後也要承蒙您的照顧。讓您操心了,真對不起。”
母親的細心照顧還有溫柔的雙手,是我在病中最大的依靠,可這也是我心中最大的歉疚。
“病魔為什麼要選擇我?命運真是一言難盡。我好想製造出一臺時光機器,能回到過去。如果不是因為這病,我還可以好好去談一場戀愛……也不必要去依靠誰而自由地生活下去。我已經不說什麼想回到過去的這樣的話了——我必須認清楚現在的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閉著眼聆聽司徒的聲音,我想起學長的拋棄,想起那個心痛的約會,我已經把往事都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但是那個在雨中給我帶來雨傘的男孩,陪我去海洋館看海豚的男孩,卻是我無法抹去的記憶。
“雖然有時候會被無情的眼神傷害,可我也知道同樣有溫暖的眼神,所以我堅決不會自己離開,因為這是我自己的地盤……”
我回想起自己那時候幾乎是被趕出高中的,但是自己對同學們表達了的心意可以證明,我是堂堂正正地離開學校的。
“跌倒有什麼關係,還可以再站起來……跌倒還可以順便抬頭望望天,今天的天空也滲透著無邊無際的海藍色,朝我微笑。人不該活在過去。只要做現在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好了……啊,媽媽,我,可以結婚嗎?”
讀得累了,司徒立行合上了日記,對我笑了笑說:“真不容易啊,的確是用盡了全力走過來的呢……”
我也含著笑意,抬了抬下巴看他,神情中充滿了驕傲,“那……當……然……”雖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人生,但我是為我自己感到驕傲的!
“嘿嘿,給你三分顏色,你還自吹自擂起來了。”我知道司徒立行一直在逗我開心,他儘量不講讓人傷感的話。
“活……下……去……”我一邊努力地說著,一邊淚水滑落,“一直、一直地活下去……”我的雙眼一直望著眼前年輕的男孩,充滿了懇切與盼望。
司徒立行對我點點頭,他勉強地翻到日記的最後一頁。
他一定會看到兩個大大的字:“謝謝。”
雙眼微微閉著,我想象著他看到這兩個字的表情,一定是很開心又要掩藏的樣子吧。
“怎麼?又睡了嗎?”司徒立行咕噥著,果然是個害羞的傢伙,“做著夢也還能笑出來呢……”
哈哈,原來我到底忍不住笑了啊。
說著他幫我拉好了被子,但是我的手裡堅持抱著那個裝滿七彩海沙與星星的玻璃瓶不肯放。
司徒立行笑了笑,沒有取走我手中的東西。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一切都沉浸在安詳寧靜的新年氣氛中。
剛剛經過那麼深刻的交流,我跟司徒的心又靠近了許多許多。
所以司徒立行一定不會注意到,一顆一顆大大的淚珠自我緊閉的眼中靜靜地滑落,散在枕頭上,立刻被棉布吸收了。
睡夢中我彷彿又看到了在籃球場上自由馳騁的自己。
那是多麼美好的時光啊……我想去那個沒有淚水的遠方。
“路路!”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一聲裂人心扉的叫喊聲,打破了靜夜的沉寂。
之後,我就陷入了無窮無盡的黑暗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