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雪濃的信後,我幾乎徹夜未眠。我想著我這一生的遭遇,想到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再也沒有人會在乎我的去向,就算我在今夜死去,也不會有人為我流淚甚至表示最起碼的關注,我感到莫名的悲哀。當窗外天色漸亮,我慢慢入睡,慢得似乎隨時可以終止。在朦朦朧朧中,我做了今生最清晰的一個夢,我生命中的女人一一從眼前走過,走向她們不可逆轉的、最終的歸宿。整個夢條理清楚,富於邏輯,無比地深刻。
我站在繁華街區的櫥窗裡面,看著外面空蕩蕩的長街,看著薄霧濛濛,曉星低垂,看著何晴低著頭漸漸走近。她的臉隨著歲月漸漸蒼老,青春像掌心的花瓣漸漸枯萎,她已經不再美麗,這夢中凌晨的長街上,她花白的頭髮令人心碎。當她的身影轉過街角,漸漸消失,我聽見天國遙遠的鐘聲。
我又彷彿走在長長的隧道,一列火車呼嘯而過,激起的沙石一粒粒打在我的胸口。我看見車上的每一個旅行者,都面無表情地望向他們的前途。我看見衣衫單薄的娟子正在靜靜地看著窗外的我,火車飛馳,她的臉緊緊貼在車窗上,無助地看著我。她張開嘴,說了一句話,我大聲問她:"你說什麼?"迴音在整個隧道里轟響。火車長鳴遠走,誰也不知道開向哪裡,我只看見那扇車窗裡的燈光越來越淡,終於熄滅,整個世界又進入無邊的黑暗。
在最繁華的街口,我看見雪濃言笑晏晏向我走來。我們之間的距離很近,但又似乎遠得不可企及,好像經過了無數世的輪迴。雪濃還是沒能走近我身邊。最後整個城市變得荒蕪,雪濃在光陰裡漸漸死去,在前生繁華的長街上漸漸死去。雪在她的身上漸漸堆積,變成不再消融的雪山。走過迢迢長路,我終於回到故居,我看見死去的媽媽在夕陽下對我微笑,她說:"你終於回來了,可憐的孩子,你還是什麼都沒有……"
我哭著醒來,在2000年春光明媚的早晨放聲痛哭。我知道所謂命運不過是如何選擇死去的方式,但不管如何選擇,最終還是要死去。就像我曾經沉迷過的《風雪江湖夜》,所有人的結局都被程序控制,而我還天真地以為我可以改寫這種程序。
在飛機起飛前30分鐘,我辦好了退票手續,買了飛往另外一個城市的機票。在售票員詫異的目光裡,我揹著行囊走進候機大廳,人潮湧動,只有我像一塊礁石。我在飛機上的衛生間裡靜靜佇立,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微笑,對著整個世界微笑,對生命微笑。
最困難的一關已經過去了,我想,人生最艱難的不是去做什麼,而是如何下決心去做。我終於打定了主意,就像《風雪江湖夜》中的慕容雪村打通了任督二脈,在楓浦之山的秋風中仰天長嘯。
我要去見雪濃,去見這個與我共度生死但我還不認識的姑娘。我不知道我們的故事會怎樣開始,以什麼樣的方式結束,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會是一場無可挽回的悲劇。
在飛機下降到我能看清這個城市的時候,我從窗口俯視下去,看見下面的人像螞蟻一樣走來走去。裡面總有一隻螞蟻是我喜歡的,我笑呵呵地想,坐在我身邊的一個年輕姑娘困惑地看著我。
"臭豆腐是聞著臭,吃起來香。網友正好相反,是聞著香,吃起來臭得你痛不欲生。"一個叫大米的朋友告訴我,"無論哪個網友要見你你都要拒絕,不管她把自己說得怎麼美,見面之後都會嚇得你三天睡不著覺。"
大米錯了。我在機場出口看見那個穿白色長裙,背黑色卡通包的女孩時,我微笑著想,大米犯了邏輯上以偏概全的錯誤。眼前的雪濃像是日本卡通劇中的精靈,長髮披肩,皮膚白皙,眼神靈動,嘴角微微上翹,好像總在和別人賭氣。在她笑嘻嘻地走近我的時候,我想到了一句古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時雪濃的表情像孩子一樣天真和頑皮。
我的反應遲鈍了一下,等她在我面前站定時,我才拘謹地問:"你是雪濃?"
雪濃笑:"你怎麼這麼老土啊,第一次跟網友見面?"我一下子輕鬆下來,笑著回答:"是啊,我朋友說網友都是變質了的臭豆腐,聞著臭,吃起來痛不欲生,所以我一直不敢見,怕嚇著。"我做害怕狀。
雪濃輕輕在我肩頭打了一下,問我:"那我呢?你看我像不像變質的臭豆腐?"
我上上下下打量著她,說:"還行,好像還沒怎麼變質,讓我看著直流口水。"
雪濃大笑,一些素不相識的行人從我們身邊走過,紛紛側目注視。她說:"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那你原來以為我是什麼樣的人?"
雪濃說:"現在不告訴你,先跟我回家。"
回家,很久沒人跟我說這個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