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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上)

    在人類歷史上,法律是個十分操蛋的玩藝兒,引發的罪惡比它消滅的更多。在中世紀的英國,信錯了教要抓去燒烤,偷幾個蘋果就可能絞死。中國也很野蠻,通姦沉潭,罵皇帝全家抄斬,拍馬屁都可能拍出殺身之禍。明朝初年,有個大官上書奉承皇帝,正好碰上朱元璋心情不爽,説他別有用心,立馬推出午門砍了腦袋。我因為業務關係,去過幾次看守所,也到過監獄,看了一羣羣兇狠狡黠的光頭,聽了一樁樁殘忍毒辣的業績,心中不寒而慄,發誓絕不坐牢,真到了那一天,我寧可嚼舌自殺。

    監獄是文明社會的標誌,最重要的作用就是把人變成畜生。1999年我接了個刑事案件,當事人是個小夥子,為人特別老實,上學時是三好生,畢業後是模範員工,從來不惹事,走路低着頭,睡覺都夾着腿。他同學偷了幾千米電纜,沒處可放,就擱在他家裏。後來事情發了,那人熬不過打,把他招了出來,本來很小的一件事,正好碰上打擊團伙犯罪,足足判了兩年。本來好好的人,經過兩年深牢大獄的薰陶,眨眼就成了惡棍,現在是城西一帶著名的豪傑,手段狠毒,無事不為,有一天我看見他在路邊毒打一個小販,香蕉蘋果滾了一地,那小販滿臉是血,伏地求饒,他連聲斥罵,招招直逼要害。我上去勸了兩句,這傢伙六親不認,瞪圓兩眼罵我:“操你媽,滾!”

    現在全世界的監獄都關滿了人,光美國就有200多萬囚徒,位居世界第一。中國有700多所監獄,150萬犯人,按人口比例算,犯罪率只有千分之一,算得上清平世界。但加上“兩勞人員”(勞教、勞改),那就沒法説了,人數肯定超過美國。這些人大多罪有應得,但被冤枉的也不少,幾年前法律援助時我接了一個申訴案,苦主叫劉元昌,70年代的大學生,原來是市冶煉廠的技術員,有家有業,跟老婆感情也好。83年去北京出差,路上買了10斤桃子,經過鄭州,車廂裏突然喧鬧起來,有人説丟了東西,有錢,有糧票,還有剛買的桃子。乘警進來調查,把劉元昌當嫌疑犯扣了起來。那時候刑訊逼供是家常便飯,打了兩天,他受不了了,招認偷竊。正好碰上嚴打,足足判了10年,1斤桃子合1年徒刑。進去後受盡荼毒,都是同倉的犯人乾的,齷齪之極,不説也罷。這10年大牢蹲下來,劉元昌徹底成了一個廢物,説話結結巴巴,一有事就渾身哆嗦。93年刑滿出獄,公職沒了,房子收走了,老婆也跟人跑了,他投靠無門,晚上撿垃圾,白天上訪申訴,一天到晚唉聲嘆聲,口頭禪就是:“沒……沒天理!”這案子毫無油水,而且沒有一點希望,作過律師的人都知道,申訴要翻案,難於上青天。我帶他跑了趟高院,從此擱下不理。這人坐牢坐得神經了,天天跟着我,攆不跑,打不走,也不説話,就是靜靜地盯着,瞳孔放大,臉色蒼白,眼睛一眨不眨,看得我一身雞皮疙瘩。最後實在撐不住了,攆他滾出去,他坐着不動,最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魏魏魏……你幫幫幫……我,以後我我我……當牛做馬……”我白他一眼,立馬轟了出去,他還不死心,過幾個月就來騷擾一次,長髮遮臉,眼神飄乎,怎麼看怎麼像《午夜兇鈴》裏的貞子。

    電警棍已經掏出來了,噼啪地閃着電火,我心裏怦怦亂跳,轉身喝斥他:“鬆手!你他媽幹什麼?!”劉元昌鬆開手,臉上肌肉扭曲:“給我平平平……平反了沒有?你你你……”我説早跟你説過了,你的事我辦不了,走走走!他大叫:“你們……官官官……官官相護,沒……沒沒天理啊!”這傢伙臭哄哄的,臉上髒污一片,手指間粘粘糊糊的,也不知道抓過什麼東西。我一陣噁心,甩開他的手,轉身進了汽車,他死抓着車門不放,眼神如同火焰,説的話越來越不靠譜:“沒……沒天理!我我我沒偷!憑憑憑什麼判我十……十……”半天也沒把“十年”結巴出來,我又氣又笑,拿電警棍指着他:“放手!再不放手我他媽電死你!”他哇地哭出了聲:“沒……沒天理!你還……我房子,還我老老……老婆!”看來真是瘋了,我拿電警棍往他手上擦了一下,他嗷地一聲怪叫,向後便倒,我看也不看,砰地關上車門,打着火揚長而出,聽見他在背後嘶聲長哭:“操你媽!沒……沒天理!媽,媽,沒……沒天理啊……”

    嚇死我了,回家後汗還沒幹。肖麗看我臉色不好,也沒敢問東問西,幫我脱了外套,輕手輕腳地進衞生間放水。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樣子,我心中也有點可憐,在屋裏轉了一下,看見桌上擺着一碗沒吃完的方便麪,上面還漂着幾根榨菜,心中冷冷地一跳,突然間悲從中來,想這他媽都什麼事啊。肖麗放完水走出來,滿臉堆笑:“累了一天了,洗個澡吧。”我柔情發作,一把將她摟進懷裏,抱得緊緊的,鼻子一個勁兒地發酸,她乖乖地依偎着,幾絲發稍飛起,在我耳邊輕輕飄揚,有點香,有點癢,還有點説不清的愛戀與仇恨。我説你怎麼吃這個,不是給你錢了嗎?去醫院時我給了她3000塊。她不答,低低地問我:“老魏,你還會不會像以前那樣疼我?”我説當然會,她緊緊地箍着我:“那你不怪我了?”這話一下把我説醒了,柔情煙消雲散,胸中塞滿鐵石,我冷笑一聲,説剛才陳杰給我打電話,説那孩子是他的。肖麗從我懷裏掙開,急得滿臉通紅:“他騙人!他!他就希望你和我……”

    我死死地盯着她,肖麗目光閃爍,突然翻身而起,從刀架上摘下一口尖刀,鋒刃閃亮,橫架自己手腕:“老魏,我拿我的命跟你起誓,那孩子是你的,你信不信?”

    我要信了我就不是老魏。前些天到青陽寺送錢,海亮和尚大談輪迴果報,講畜生道、惡鬼道,想嚇得我投靠他們廟。我笑嘻嘻的,心想要是如來佛能給個10萬8萬的,我立馬就剃個光頭給他看。光説一大堆沒用的屁話,你以為老子是傻逼啊。海亮搖頭嘆氣,説我沒有佛性,沒有慧根,下輩子肯定會變成土鱉黃鱔,等着瞧吧。我懶得和他爭,到大殿上燒了一炷香,回來看見老和尚盤腿而坐,正跟一箇中年肥婆講“邪淫”:“淫念一生,百惡相隨,施主呀,報應是有的,不報今生,也會報在來世,不報在自己身上,也會報在子女身上。你丈夫胡作非為,自有他的報應,你明知他做錯了,為什麼要拿同樣的錯誤來懲罰他?”那肥婆俯首貼耳,頻頻點頭,老和尚香疤錚亮,大如銅錢,我竊笑不已,心想什麼輪迴果報、惡鬼畜生,都是嚇人的玩藝兒,割了xx巴哄孩子,孩子沒哄好,自己先疼死了。在這點上,如來佛和小地痞乾的是一回事:“信不信?不信我他媽弄死你!”都是流氓。肖麗比他們温和一些:“信不信?不信我就死給你看!”其實意思差球不多,都是耍賴。

    我大喝一聲:“把刀收起來!你這是幹什麼?”她一下哭了:“那你……信不信?”我説那話又不是我説的,我又沒懷疑你。這話其實是在服軟,肖麗含淚收刀:“你別的可以不信,就這事……”我不理她,轉身走進衞生間,躺在澡盆裏呆呆發愣,想她這麼堅決,會不會……醫生只説我的概率比較低,又沒説絕無可能,萬一真是我的呢?轉念又想:我這輩子,什麼都有了,可就是沒個後代,如果哪天嘎巴一聲死了,這百萬存款、3套房子留給誰呢?這時肖麗推門進來,眼睛紅紅的,説你餓不餓,要不要給你煮點夜宵?我擺擺手,心中突然敞亮起來,想他媽的,就算有概率,也是陳杰的概率高,這孩子有99%是他的,我的股份還不到1%,我一個小股東,操那份閒心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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