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輛帕薩特順利開到分局大院,根據王大頭的要求,每輛車都噴了藍漆,裝上最好的警燈警笛,車窗雨刮前後燈,面子上的東西毫無破綻,王大頭頗為滿意,呦五喝三地指揮部下驗車,還跟我唱高調:“你的車要是有問題,老子就把你送到郫縣去。”郫縣有個成都最大的看守所。我唯唯喏喏,象見了皇軍一樣點頭哈腰:“哪裡哪裡,不敢不敢。”心裡卻想,看老子晚上怎麼收拾你龜兒子。
晚上約好了在巴國布衣吃飯,地方是我選的,這裡的老闆是個文化名人,李良仰慕已久,正好給他個機會一親芳澤,否則他一定不肯出來。癮君子李良現在過上了規律的幸福生活,每天坐在屋子裡喝茶、看書、玩電腦,每隔幾個小時昇仙一次,神態平靜,對一切都無動於衷。我和王大頭不再勸他戒毒,那天在他家裡講到嘴都爛了,他還是不肯去戒毒所,流著鼻涕拿針管去了。半個小時後,他微笑著從臥室出來,告訴我們:“此中有真義,你們不懂,你們滾。”
成都街頭經常會遇見些鬼頭鬼腦的所謂名人,畢業後不久,我和李良到馬鞍北路的一個茶館喝茶,他神秘地告訴我,我身後坐著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流沙河,我腦袋一時卡殼,問他:“流沙河是不是跟沙僧有親戚關係的那個?”他差點笑斷肥腸,說我真是個“彎彎”。李良自始至終都迷戀這些東西,經常跟我們牛逼,說他跟哪位詩人喝過酒,又跟什麼藝術家吃過飯,我本儒雅,還能禮節性地哦哦兩聲,王大頭這粗人就極不耐煩,總要潑李良一頭冷水,“又是你掏的錢吧?說,花了多少?——700?你先人哦,700塊給我們買酒喝不更好?”我在旁邊笑得打跌,這時李良就要翻起白眼,說王大頭是個夯貨,是個吃貨,腦子裡全是大糞,簡直有辱斯文。
李良又瘦了一些,臉色發白,不過精神還好。他戒了酒,也不大說話,一晚上都默默地聽我和王大頭談生意。只有酒樓老闆過來打招呼時,他臉上才出現一點血色,討論了半天成都的文藝界現狀,王大頭聽得直打呼嚕。飯還沒吃完,李良就坐在那裡哈欠連天,清鼻涕直流到嘴裡,眼中黯淡無光。我問他:“來事了?”他不答話,搖搖晃晃地拿起皮包,一歪一歪地走進衛生間。王大頭看了我一眼,嘆口氣低下頭去,我狠狠地咬著筷子頭,想李良算是真的完了。
94年我和李良一起坐火車回成都,正好碰上民工們回川,兩個又黑又髒的壯漢坐在我們的位子上嗑瓜子,弄得到處都髒乎乎的。我上去要求他們讓座,他們不但不聽,還罵罵咧咧的。我一時火起,掏出王大頭送我的蒙古菜刀就要砍他們,李良說我當時的表情就象潘金蓮看見嫪毐,又色情又恐怖。那兩個傢伙看我一副二百五的樣子,估計不該欺負,悻悻而去。坐下後我向李良介紹牛逼的心得,“寧可被人打死,不能被人嚇死。”他說打死也好,嚇死也好,都是死在別人手,算不得真牛逼,“大丈夫應當自己主宰生死,與其被殺,不如自薄!看著李良搖搖欲墜的背影,我心裡毛毛糟糟地難受,如果他現在死了,我該怎麼評價他的一生?
王大頭有意無意的提起白天驗車的事,我恍然大悟,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那是1萬4千塊錢。大頭狼顧一圈,迅疾無倫地用前蹄捏了一下,象作賊似的裝進包裡,一張胖臉頓時如鮮花綻放,拜佛一樣地看著我。這單買賣做得很順手,20輛車,每輛差價1700,除了給他的,我還剩下2萬塊,我假惺惺地要分給我姐一半,被她斥責了一頓,說你把自己的事打理好,別讓媽老漢操心,就算對得起我了。小外甥嘟嘟在旁邊幫腔,說舅舅最不乖了,老惹外婆生氣,我給了他一巴掌,感覺臉上熱辣辣的。
上星期跟我媽說要搬出去住,她愣了一下,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幫我收拾東西。我有點過意不去,跟她解釋說最近工作忙,天天加班,所以想離公司近一點。她嘆了一口氣,說你也這麼大了,什麼事自己拿主意吧,平平安安的就好了。我走出樓門抬頭看了一眼,發現老太太正站在陽臺上,眼淚汪汪地望著我,讓我心酸不已。
我第一年高考落榜,老漢非常生氣,瘸著一條腿罵我,說我光知道鬼混,是個沒出息的貨,還拿我跟王叔家的兒子比,說你看看人家王東,跟你一個學校一樣年紀,人家怎麼就能考上北大?我本來就鬱悶,聽見這話更是火冒三丈,跟他討論遺傳基因問題,“你怎麼不說人家王叔是副廳長呢?我沒出息全是跟你學的!”他氣得眼睛都紅了,上來就是一個耳光,打得我腦袋嗡嗡作響。我媽趕緊拽住老漢妄圖再度行兇的手,譴責他擅自動用武力。她不說還好,這一說惹翻了我一肚子的委曲,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拉開門就往外跑,心想我這次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我那年十七歲,對生活一片茫然,不知道“家”對我意味著什麼。十年之後,我知道了“家”的全部含義,但還是要提著大包小包再次離開。
我租來的房子空空如也,沒有電視、沒有音響,只有一張大而無當的床。我總是熬到很晚才回來,有時候想想,“家”其實就是個睡覺的地方,文人騷客們說它是避風港、是什麼舔傷口的小窩,都他XX的胡扯,估計說這話的人腦袋剛遭門夾過。陪你睡覺的人可能隨時會變心,只有床默默地讓你躺讓你靠。我的窗口正對著馬路,每天凌晨都會被轟轟的車聲吵醒,外鄉人懷著希望走進成都,面我這個成都人卻總是在他們的腳步聲中做著噩夢。
從重慶回來的路上,我拔通了趙悅的手機,她冷冰冰地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我想你,“回去看看你好不好?”她支支吾吾地拒絕,好象說話很不方便。我心裡一動,酸溜溜地問她:“楊濤是不是跟你在一起?”她沒說話,沉默了大約半分鐘,無聲無息地掛了機。我再拔過去,聽見提示音:“您撥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我心裡空落落的,搖晃著走進衛生間,站在鏡前憎惡地看著自己,那裡面的陳重又老又醜,象一塊破抹布。這時大巴車轉了一個彎,我一個沒站穩,哐地撞到牆上,眼淚再也忍不住流滿臉。耳邊響起趙悅罵我的話:“你就是堆垃圾,你是垃圾!”
洗了把臉出來,我開始強裝微笑,色眯眯地誇服務員:“你長得真漂亮。”她輕蔑地笑笑,命令我馬上回到座位上去,“成都就要到了,回家跟你老婆說去吧。”我說我老婆早死了。一車的人都抬起頭來望著我。
我有點厭惡這個城市了。把李良送回家後,我和王大頭在河邊坐了一會,說起往事都有點傷感。我說我可能過幾個月就要走了,我們老闆一直想調我去上海。大頭蹩曲著一張胖臉,光抽菸不說話。稀疏的燈光下,府南河在我們身邊轉了個彎,無言東流,這條被成都人視為母親的河流,淹沒了人間的悲歡聚散,匯合了億萬個陳重趙悅們的歡笑和淚水,浩浩蕩蕩流進大海,就象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大頭用力地踩滅菸頭,說走吧,太晚了,再不回去張蘭蘭又該吃安眠藥了。去年十月份,我帶客戶去黃龍溪玩,順便叫上王大頭,他那陣子正跟老婆鬧彆扭,沒請假就擅自曠工,還狗膽包天的關了手機。我們在黃龍豪賭了三天,大頭贏了一萬七千多,獲勝之後心情大好,晚上叫了個女人進房,炮聲隆隆,聲聞數里,內江的王宇甚是景仰,跟我說你同學真生猛,樓都快被他日垮了。王某回家後,可能是公糧認繳不足,張蘭蘭大起疑心,用盡各種酷刑審問他,據說還動用了電棍等警用器械。大頭被逼無奈,奮起反擊,把老婆銬在床頭三個小時。獲釋後的王張氏悲憤交加,一口氣吞了100片安眠藥,還留下遺囑問候大頭的十八代祖宗,說“作鬼也要扭到你”。為這事我幾個月都不敢去他家。
我遞給他一支中華,說日你先人,老子在徵求你意見,你放個屁好不好?大頭點上煙,說你去不去上海都一樣,不是環境的問題,“你的狗脾氣不改,走到哪裡也不會開心。”停了一下,他深深地望我一眼,問我:“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看趙悅不順眼?”我說為什麼,他囁嚅了半天,忽然提高了聲音,說反正你們都離了,我就全告訴你吧,“我親手抓到她跟一個男的開房。”我腦袋嗡的一下子,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大頭拋下菸頭,背對著我走開,一邊走一邊說:“她還說,只要我不告訴你,讓她幹什麼都行。”我看到的26。小火柴真的是作者嗎?一直到回了出租屋,我都沒反過味來,百感交集,真比吃了只蒼蠅還噁心。
大頭的話始終迴盪在耳邊“她還說,只要我不告訴你,讓她幹什麼都行……”“她還說,只要我不告訴你,讓她幹什麼都行……”“她還說,只要我不告訴你,讓她幹什麼都行……”
大頭的話澆滅了我最後的一點幻想,本來我心裡有個想法:不管趙悅怎麼瞎鬧,總有一天她會回來我身邊。何況事出有因,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心裡多多少少對趙悅有點愧疚。但這些話激起了我內心深處泛起來的罪惡和骯髒,什麼叫夫妻啊?敷衍欺騙,那就是夫妻,書上說的真他XX的好: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站在出租屋外看著深邃的夜空,這真是個春風和煦豬都叫春的夜晚,街道上行人臉上還都盪漾豬一樣的笑意,好象都在嘲笑我:傻逼,當了幾年的傻逼。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感到無邊無際的寂寞。我撥通了李良的電話,電話久久無人接聽,我心想這XXXX的不會又在抽粉了吧?十幾聲之後,我聽見話筒那邊傳來李良極其虛弱的聲音:“找……哪個?”“又來事了?”那邊又是半天沒有聲音,許久之後,傳來了一聲壓的極低的抽泣,“我日你,你倒是說話啊”“你出來我跟你說。加州花園086號包房”李良的聲音聽起來明顯沒有了往日的底氣,也不象是剛吸完粉,倒象剛被人狠揍了一頓,有上氣沒下氣的。
“好好,我馬上過來”掛上電話,我心裡想,屋漏偏逢連夜雨,老子倒要去安慰你了,看看錶,已經晚上一點多了。出了門打的直加州花園,加州花園在成都也算是一景,光禿禿的矗立在一排矮舊樓房當中,記得以前和趙悅出去辦事的時候,路過這裡,趙悅突然直楞愣的看著加州花園,然後撲哧一笑,我問她為什麼,她笑著說:真象你的……那個。我再一看,果然發現此建築巍峨雄壯,其貌飛揚,一頭突起,二環供立,還真有點那個意思。於是回頭對她說:你真象個詩人,跟李良一樣。
這些事情現在想起來恍如隔世,那時候,我和趙悅和李良多親密啊,和李良好得穿一條褲子,和趙悅好得如膠似漆,現在想想,女人真是天生的會演戲,不知道趙悅是不是就在那時候開始和別人開房的?我開始想象趙悅一邊坐著洗我們的衣服,用手臂向上捋了捋自己落下的頭髮,然後偷偷的瞥了一眼正在床上睡的跟豬一樣的我,一邊繼續壓低聲音和人打電話“喂,我老公睡著了……”想著她和另一個男人赤條條躺在床上,看著王大頭滿臉通紅驚慌失措的樣子,“你千萬別告訴陳重,你讓我幹什麼都行……”她的眼神就象十幾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和王大頭救她的時候一樣,惶惶不安,始料不及。也想起了葉梅,想起了李良對我態度的改變,變的象溫開水一樣不冷不熱……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究竟是什麼使我們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我們泛黃的記憶裡,誰在哭泣,誰在失落,誰在囂張?這樣想下去,最後連那句老掉牙的歌詞都被我想到了:究竟是我們操了世界,還是世界操了我們?
我閉上眼睛,小了一號的趙悅怯生生的跟在我的身後,對著李良說:你好。小了一號的李良曖昧的對我眨了眨眼,對趙悅伸出手:你好。那天下午金色的陽光,如此新鮮的在他們的臉上盪漾,如此真實清晰,歷歷在目,就象昨天的事。
我吐出一口濁氣,眼角剛準備溼一下點點題的時候,的士司機的聲音突然響起來:到了。
我進去的時候,看見李良躺在包房的地上,五十多平方的豪華房間就他一個人,分外扎目,他的頭髮溼乎乎的,桌面上的軒尼詩科羅娜倒了一桌,一塌糊塗,桌面上溢出的酒水滴滴答答的往下流,鮮紅的液體流在他的頭上衣服上到處都是,我一陣心酸,趕緊走上去把他扶起來。“李良,你個鳥人怎麼拉?!”李良嘴裡嘟嘟囊囊不知道說些什麼,最後勉強睜開了眼睛,看清了是我,掙扎著想起來,卻怎麼也吐不出個完整的句子。李良的酒量挺好,我印象中看李良就醉過兩次,一次是他和泰山分手,一次是在畢業的時候,兩次李良還都沒到這個程度,我隱隱感覺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只好先讓他斜靠在沙發上,然後出去找盆冷水讓他醒酒,幾個女服務員跟過來幫忙,其中一個剛要把毛巾往他臉上擦的時候,李良終於“哇”的一聲吐了出來,邊吐邊哭,蒼白的臉更加蒼百:陳重,老子賠了,把血本都賠了,兩百多萬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