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餐巾擦了擦嘴站了起來,林瀾從旁邊的椅子上提起她的包。
“你還有沒有時間?我們出去溜達一圈換換氣。”我說。
“好啊。”林瀾說。
我們走出了新鎮江酒家,夜色正濃,頭頂上一盞昏黃的路燈,那些樹的葉子切碎了燈光,疏疏碎碎的灑下來。
我想起兩年前,北大28樓前就是這個味道,安靜中有一股草木的氣息,看不見人,光色像是發舊的相片兒。
真是蹩腳,又是一次毫無意義的吃飯。
我們坐下來就開始爭論是該點牛肉還是豬肉,而後點菜的小夥子加入戰團,說牛肉三張食品券而豬肉兩張,我們就菜色做了一下妥協之後就開始討論喝什麼,然後在漫長的等菜過程中每人去架子上拿了一本雜誌翻過來掉過去的看,看完了相互交換,繼續閱讀。
最後我們交換了一下看法,一致認為大豬最近和張皓眉來眼去極為曖昧,然後赫然盤子裡的飯菜就空了。
若干次我看著林瀾在那裡安安靜靜的翻頁,她耳朵邊的一縷頭髮撓得我好像耳邊也癢了起來,我張張嘴想說林瀾,有沒有什麼時候你覺得我還是很感人的……這麼問真是很傻,也是我一再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們上了那輛奧迪,將軍的配車。
“我們去哪裡?”林瀾忽然問。
“不知道,開著兜兜看吧。”我說。
“嗯。”她點頭。
於是黑色的軍車在高架上漫無目的地開著,一溜黃色的燈光綿延著遠去,像是一條虛無縹緲的路引著你去一個虛無飄渺的地方。
沒有交警,我痛快地把速度提了起來,底盤沉重的奧迪開起來像是貼著地面飛馳。
林瀾似乎有些倦了,把臉蛋貼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她的睫毛濃重而面龐乾淨,閉上眼睛的時候像個不大的娃娃。
我心裡動了動,想許多年以後我是不是會很懷念這個時刻:夜色下我駕著一輛車,油箱裡有足夠的油,面前是一條空曠筆直的路,旁邊一個我喜歡而又似乎不討厭我的女人安安靜靜地就要睡著。
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江洋,你現在的位置在那裡?”大豬在那邊似乎很快活的喊。
“人民廣場,接近南浦大橋。”我沒好氣。
“老大的車你開出了是吧?”
“他自己把鑰匙給我的。”
“沒人說你偷車。
正好,你順路去張江鎮那邊檢查一下泡防禦發生器16號,我這邊顯示它的能源輸出不太穩定,波動指數超過了0。45的警戒線。”
“我靠!”
“我也沒得罪你,你為什麼又靠?”
“羅嗦。”
“我只是想要一個被靠的理由。”大豬不依不饒地。
“該要你們出來助拳的時候沒人,不該你們出場盡來搗亂。”
“有什麼事情我和二豬失了義氣沒給你助拳麼?”大豬的好奇心明顯是被調動了。
我沒了脾氣:“算了,這事兒你們沒法助拳。”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傳來大豬恍然大悟的聲音:“哦……那我明白了!那你帶上尉同志去檢查一下泡防禦發生器16號吧。
我們距離那邊最近的技術員就是你,今夜上空聚集的捕食者數量大得可怕,很可能是一輪新的轟炸,別出事。”電話掛斷了,林瀾正在一旁看我。
“有沒有興趣順路去檢查泡防禦發生器?”
“無所謂。”她睡眼惺忪,甩掉鞋子抱著雙腿縮在車座上。
我出示了泡防禦指揮部帶著紫色槐花標記的預備役軍官證:“我是來檢修泡防禦發生器的。”年輕的憲兵仔細查驗了我的證件,端詳我的面容,而後冷冷的端詳我背後的林瀾。
“指揮部的林上尉,她是來……”我聳聳肩,”視察工作進度的。”林瀾瞪了眼睛看我,我回瞪回去。
鐵絲網門洞開了,慘白的燈光下,是7488部隊特有的銀色單翼鷹標誌。
“喂!把後面那個工具箱給我!”我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從機械臂的控制檯前退出來,對著林瀾喊。
周圍看不見人影,只有她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我距離我二十米遠的地面上,仰頭看天。
這裡方圓一公里的地面都被絕緣的軟質橡膠覆蓋,表面上貼了防滑的膠粒,讓人想起學校的塑膠跑道,那時候我們的跑道邊也零零星星坐著這樣的女孩,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在等她們的男孩跑完全程。
“哪一個?”
“黑色的,金屬外殼的那個。”林瀾很聽話地爬起來,從一大堆工具箱裡翻出了一個,拎著向我走來。
我笑了笑,她總是這麼聽話的,只要你說林瀾,你幫我一個忙吧,於是林瀾就去了,你甚至可以叫她給你買一個冰淇淋,不過她會說那麼你給我兩份錢,我自己也要吃一個……可是我知道她的心裡並不是一個聽話的乖女孩。
她會撒謊會騙人,就像第一次我看見她的時候。
“給你。”她把工具箱放在我腳下,站在那裡不走。
“你離遠一點。”我說,”這裡可能有靜電。”
“嗯,”她答應著,”發生器有問題麼?”
“還看不出來,不過能量反應在衰減,波動指數也很大。”我遞給她一個護目鏡,”戴上。”我自己也扣上一個護目鏡,把工具箱裡的指令卡插進卡槽裡。
這個指令卡不是所有技術人員都有的,我是早期受過硬件培訓的人,持有這張卡,意味著我可以打開泡防禦發生器的內部電路。
機械臂緩緩地伸展出去,它足有十五米長,頂端附有一個監視器,我瞄著屏幕緩緩地修正位置。
發生器是一個高達六十米的黑色巨大柱形物,全部是以含銥的鈦合金板材包裹,頂部有白色的耀眼亮光透出來,而它直接和泡界面相接。
泡界面並非是像一個倒扣的鐵鍋那樣扣在上海的上空,在泡防禦發生器所在的位置,界面會極度彎曲,形成一個下凹的點,像是一根針從上面刺了下來,針尖指在泡防禦發生器的頂端。
可是這張泡界面並不破裂就是了。
機械臂上的芯片和閥門鎖接觸了,厚達三十釐米的鈦金板緩慢地下移,整個機械臂自動進入了內部電路進行接駁。
我看著屏幕上自動調出的監視界面,上面不同的數字開始快速閃動。
整個檢查過程要消耗20分鐘,20分鐘內我不能離開這裡。
“你找個地方歇著還是在這裡陪我聊天?”我說。
“陪你聊天吧,別的地方也沒意思。”林瀾認真的看著那個半融在夜幕裡的巨大機械,她微微嘟起嘴來,像個小孩一樣滿是好奇。
“好玩麼?”我說,想嘲笑她一下。
“嗯,有點意思,我沒有來過這裡,我又不是技術員。”林瀾難得的老實。
我心裡動了一下:“你為什麼參軍?”
“我小時候被嬌慣得很厲害,”林瀾背靠在機械臂控制檯的外壁上,仰頭看著天空,”我爸爸是個大校,在總政。
那時候他在保定,我和媽媽住在北京,他很少回來看我們,每次都給我留一大堆的作業,看我的成績單。
他總是對我說,瀾瀾要好好學習,爸爸回來看你的成績。
然後又給我報了素描班手工藝班和古箏班,我記得我小時候就總是媽媽帶著我在北京街頭跑,從一個班趕下個班,那時候風沙蠻大的。”
“我可沒那些事,我記得我整天就是打街機了,我娘熟悉學校周圍每個街機室,找不到我就一個一個去轉。”
“可是我不喜歡上課,後來我就逃學了。”
“哦?再後來呢?”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逃學,也許只是為了告訴我爸爸我不想那樣,讓他知道只是偶爾告訴我要好好學習當個乖女孩是沒用的。
現在我也這麼想,要長成一個乖女孩可不容易。”
“你還算蠻乖了。”
“你這麼覺得?”
“表面上。”
“嗯,”林瀾漫不經心地應了,”可是我逃了學不知道往哪裡去,又不敢離開學校太遠,周圍的地方我都不熟悉。
我就坐在學校後面基建工地的沙灘上,玩我爸爸買給我的變形金剛。”
“你還玩變形金剛?”
“嗯,我小時候不是一個喜歡娃娃的女孩……我把變形金剛埋在沙子裡再挖出來,埋進去再挖出來,埋得越來越沈。
終於有一次我再也挖不到它了,我使勁地挖啊挖啊,挖了整個下午,坐在那裡哇哇大哭。”林瀾聲音低低的,”我那時候才知道我真的是很喜歡我爸爸買給我的那個玩具,後來我想他是我一生裡最重要的男人了。”
“嗯,然後呢?”我覺得我無需說什麼,現在只要聽就好了。
“後來我爸爸知道了我逃學,狠狠地打我。
可是我那時候已經玩野了,說什麼都不聽。
他打了我,我立刻就跑出去。
學校幾個學習不好的男孩都和我很熟,帶著我在周圍瞎混,有時候夜深人靜我們還唱著歌在路上鬧,就是不願意回家。
每次爸爸都是忍不住了來找我,然後又是打我,可是我還是往外跑。”
“嗯。”
“再後來他殉職了。”我沉默了一下,沒能接上話,林瀾低頭下去,臉側的頭髮垂下來,遮住了她的眼鏡。
“我參軍,只是因為我想像我爸爸那樣。”她甩了甩頭髮。
“像你爸爸那樣?”
“我知道他死了,再也不會有人在外面找我回家了,也不會有人給我買變形金剛。
我一下子傻了,我不知道,不知道我那樣一天一天地逃學混日子是為了什麼,下一步該做什麼。”林瀾搖搖頭,”所以我上了軍校。
要是我不參軍,也許我會變得很虛榮吧?像是上海街頭到處都能看見的那種女孩,再過些年我就老了,滿臉皺紋地走在菜市場裡面,跟人討論白菜的價錢。
那樣當女人是不是太衰了一點?”
“真搞笑,這些事情我從來都不說的,為什麼要告訴你?”林瀾忽然說。
“當男人也很衰啊,你想想要是你是一個男人,年輕的時候不顧一切地喜歡一個女人,費盡心機要跟她在一起。
要是追到了,看著她漸漸地變老,雞皮鶴髮了,走在菜市場裡面,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應該那麼發瘋地喜歡她。
要是追不到,就更慘,直到她雞皮鶴髮了,還是喜歡她,可是就那樣還是裡自己很遠。
在菜市場裡相遇,老眼裡面恨不得滴下眼淚來,也不能上去拉個手什麼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心裡一動,就這麼說了。
“反正是你們自己的選擇。”
“真實我們自己選的麼?”我反駁,”喜歡誰,有時候是偶然的吧?”
“不知道你們男人怎麼想的。”隔了好久,林瀾幽幽地說,”要是有錢讓你想幹嘛幹嘛,你會做什麼?”
“我?”我捋捋頭髮,”大概去斯德哥爾摩吧,我小時候看見一幅畫,一個巷子兩邊都是高牆,中間一盞那種老式的鐵路燈,一個穿風衣的人靠在牆上,忽然就覺得那地方特別好,想去。”
“你出過國麼?”
“沒,上次大豬二豬他們說一起去緬甸看人妖,結果還沒請假,戰爭就開始了。”
“切!那還去斯德哥爾摩,你以為你詩人啊?”
“想想不行啊?”我把下巴磕在膝蓋上,”聽說那裡靠近海,我就想呆在一個靠海的地方,終年海風吹著,還可以釣魚,陽光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遠處小島上要是又哥古代建築什麼的就完美了。”
“扯!斯德哥爾摩那裡靠近波羅的海,一年有半年下雨,你地理沒學好吧?會考你也能過?”
“只是想想,沒那麼嚴重吧?何況我這樣什麼時候才能混到有錢讓我想幹嘛就幹嘛?”
“你為什麼喜歡海?”
“你玩過FF8沒?”
“沒有。”
“FF8裡面有個城市就是那樣的,靠著大海,只要登高就能看見一片藍色,遠遠的看不到邊。
那裡面設計了工業廢墟,廢墟里殘留著一個巨大的吊車,巨長的吊臂一直伸到海里去。
總有一個老頭拿著魚竿坐在吊臂的頂頭釣魚,腳下一片都是海水;一條很長的看海站橋,橋頭每逢沒風的時候掛綠旗,有風的時候掛紅旗,老頭就趕緊收竿跑掉。
我那時候玩到這個城市就賴著不走,轉悠來轉悠去,真羨慕那個老頭,那種城市要是真的有就好了。”我神往起來。
“你真懶散。”林瀾一唏。
“這還不是最懶散的。
我小時候寫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
我那時的理想是去我們家旁邊的逍遙津公園當那個哈哈鏡廳看大門的,我就真的寫了,結果老師當場朗讀了我的作文,全班都笑我,笑了差不多一個學期。”
“你故意的吧?”
“才不是,你聽過三毛的故事麼?三毛小時候寫作文說我想當個撿破爛的,一邊曬曬太陽一邊看看垃圾堆裡有沒有別人扔下的好東西。
老師說這不行,三毛就改了,說我想當個小販。
老師說這勉強還像個樣子。
三毛說這樣我一邊賣賣東西曬曬太陽,順帶還可以看看旁邊的垃圾堆裡有沒有別人扔下的好東西。”林瀾愣了一下,”噗嗤”笑了出來,”服了你了,說個笑話都說得這麼冷。”
“什麼笑話?那是我偶像啊!”
“為什麼想當看門的?”
“因為那樣想什麼時候看哈哈鏡就可以什麼時候看啊。
真奇怪,小時候就是喜歡看哈哈鏡,不過逍遙津公園裡面也真是沒什麼可玩的。”
“你看哈哈鏡去了,誰幫你看門?”
“下班以後去看啊,想看拉長的就看拉長的,想看壓扁的就看壓扁的。”
“聽著也夠無聊的。”
“其實現在想起來,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鏡廓裡面看哈哈鏡,真實蠻詭異的。
不過那時候喜歡亂七八糟的想,沒事就看閒書,幻想自己怎麼怎麼樣,光怪陸離的。”我聳聳肩,”小時候就是這樣,看周圍,恨不得它能夠再好玩一點,再奇怪一點。
可是現在好多事都想不明白,就不覺得奇怪的事情會好玩了。”
“你小時候是不是那種不太合群,很寂寞的小孩?”
“有點吧,後來上了大學就好了。”
“你現在還是小孩子。”林瀾下了斷語。
“小孩就小孩。”我賭了一下氣。
“小時候真好啊,想到什麼就是什麼,什麼都不怕……”林瀾看了我一眼,輕輕地說。
我沒有看懂她的眼神,她很快地把頭轉了過去。
“林瀾,你害怕麼?”我忽然說。
“怎麼忽然這麼問?”
“剛好想起來而已。”
“當然害怕啊……”林瀾輕輕地說。
我想起那首歌的歌詞來:可是透過你的雙眼,我看不清世界。
兩個人的手機忽然都響了起來,我掏出手機一看:“837:請各部門原地預備,隨時等待命令,有小規模空襲出現。”
“837”是低級別的空襲警報,接到警報的操作員不必立刻趕回所在部門報告,但是必須原地待命。
看來如大豬所說,今夜上空的形勢真的吃緊,不過目前看起來還不太嚴重。
我看了一眼背後的監視器,機械臂對於內部電路的檢查已經終結,正在斷開接駁緩緩地推出來。
我快速地掃了一下幾個頁面的數據,皺了皺眉毛。
“怎麼了?”
“看不出毛病來,所有數據看起來都是正常的,可是湊在一起就是不對,波動常數問題很大。”
“看那裡看那裡!”林瀾忽然扯著我的胳膊,用力指著天空。
我跟著她抬起頭,看見一道刺眼的紫光再距離我們大約一兩公里的距離上和泡防禦界面相撞了,迅速爆開的巨大紫色光斑分裂開來,沿著光滑的界面向著四周流動,像是一注水澆在倒扣的鍋底上,飛快地流向四面八方。
而我們頭頂那片和泡防禦發生器接觸的地方就像是一個凹陷,那些紫色的光芒水一樣傾注進來,和發生器上部隱隱的白灼光輝接觸,一瞬間爆發出紫色極光般的絢麗。
林瀾蹦了起來,緊緊拉著我的手,揮動著另外一隻胳膊。
“是這樣的啊!”她讚歎著。
我沒有說話,看見紫光映在她的臉上,她的臉輝然如同玉石,眸子中流動著一種異樣的神采,像是看見天國的孩子。
“很多年以後,孩子會記得這個時代的。
再沒什麼時代天空這麼美了,紫色的流星落下來,紫色的大麗花盛開、破碎,它的花瓣像是紫色的水向著四面八方奔流,熄滅的時候像是燭火在強風來的一瞬間,如果那時候人類還存在的話……”林瀾輕聲說著,慢慢低頭,她長長的睫毛壓著,眸子裡有流動的光,像是就要流淌出來。
這個瞬間,林瀾身上有種讓人窒息的美麗,她距離我只有30釐米,而她是一個影子,站在天邊極遙遠的地方。
我想起她問我的話:是否你也曾是一個孩子,不合群,寂寞地在一個角落裡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我垂下眼睛,可是已經晚了。
大豬說的對,你知道有些東西你看了會後悔,因為看了你就無法遺忘。
“我們走吧。”林瀾放開了我的手,很自然。
“嗯。”我落後一步。
“你把頭髮拉直會好看一點。”我忽然說。
“哦……”林瀾捻了捻耳邊那一縷捲髮,”等我有空……也許下週有假。”夜色很深,車停得很遠,路很長,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也很長。
林瀾的鞋跟敲打著地面,遠處隱隱傳來回聲。
她哼著我不知道的歌,我把手抄在衣兜裡跟在後面,低著頭亦步亦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