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
戰爭結束後的第一個春天,我走在半邊坍塌的南京西路上,看著這座剛剛從地下升起的城市。
戰地記者以沉痛而欣慰的語氣總結說,在長達14年的第一次恆星際戰爭中,支撐地球60萬億億噸重量的,並非牛頓的萬有引力,而是愛和希望。
是的,愛和希望,除了這種虛無飄渺的原因,連我這種親身在前線和捕食者拼殺過的人都不能解釋人類怎麼能撐過那漫長的十四年。
活下來的人並不多,軍隊損失尤其慘重,美軍在舊金山的海灘上插了一百三十五萬個白色的十字架,每個十字架上面寫著十個名字。
但二豬奇蹟般地揀了一條命回來。
二豬真是個傳奇人物。因為在下降過程中他遭遇了高空氣流,把他整個人往東帶了60公里,所以他並沒有落在泡防禦的表面上,而是在一棵老樹上掛了24個小時,直到地面救援隊趕來。我早就看出他的潛力,以前和他聯帝國,推平了大豬和二豬的所有兵力之後總是仍舊無法結束遊戲,因為二豬還暗藏了幾個農民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裡拼命地鋸木頭蓋市鎮中心。他是個屬蟑螂的。
我到達蘭州基地後的第二個月,他走進來,將一本名冊放在我的桌上,名冊封面上寫《S計劃陣亡名單》。
我並不是個傻子,從他的沉默裡聽出了一些東西。
我拿起那厚厚一疊裝訂好的名單,手腳麻利地翻到L部,林瀾的名字和很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我已經忘記我那時候在想什麼,我記得我看那個名字看了五分鐘,像是一生再也不會看見這兩個方塊字。然後我用指尖輕輕觸摸了那兩個方塊字所在的紙面,放下名單走了出去。
二豬找到我的時候我靠在掩體外的牆上看天。
“很難過吧?”二豬遞給我一支菸,自己卻沒有抽。
“還好,不過我想大概差不多了。”
然後我和二豬再沒有說話,我在月光下抽完了那支菸,後來我知道那是二豬揣在飛行服衣兜裡帶出來的最後一根中南海。
第二天我簽署了加入現役的所有相關文件。
楊建南也死了,在林瀾之後三個月,掩護最後一批居民從地下通道撤出的時候,遭遇了捕食者小隊的進攻。他讓政委帶著居民離開,自己和一個班的戰士以肩扛式導彈和反坦克炮阻擋捕食者,下場當然不必說了。雖然我非常不喜歡楊建南,乃至於我連石家莊陸軍學院這個名字都深惡痛絕,但是我不得不說他是軍人的Superstar。
我能夠活下來是因為恰好趕上了北京堡壘的費米粒子炮第一次啟用。巨大的炮座從地下升了起來,三聯裝的發射端隔著1200公里做了一次點射。
在我以為自己必死的時候,乳白色的光柱橫空而過,以極其精確的三次點射摧毀了我面前的三隻捕食者。而後那道光柱忽然漲大,變得異常耀眼,貫穿了一直懸掛在我上方的次級母艦。
阿爾法文明留下的超技術武器中的第三件終於上了戰場,這也是除了作為威懾力量的約束場炮火外,第一件真正能夠威脅德爾塔文明的武器。IBM是這種武器的承製商。IBM總裁正式宣稱他們所以把個人電腦業務出售給聯想是為了調集更多的技術力量為組裝這些粒子炮套裝工作。早在2006年的4月,第一部費米粒子炮試射成功,13年來IBM一共組裝了超過3500具的三聯費米粒子炮。曾經有一段時間,這玩意兒劃出的乳白色光柱在整個地球的上空飛掠,橫越整個大洲做出例如北京支援多倫多或是東京炮轟倫敦上空的超距戰術來。
接下來整個時代都開始變化了,各種我以前覺得只是科幻小說裡才會出現的玩意兒都紛紛升上了地面或者飛上了天空:代號”瓦爾基麗”的V系列戰鬥機、”超級十字架”第一代空天母艦、代號”參孫”的太空核武家族……我都詫異這幫看起來慢吞吞的政客們早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就把齊裝滿員的新一代軍事裝備倉庫藏在地下了。
而最終讓我們得以戰勝的還是阿爾法文明的歸來,那次在3。42光年以外的重炮轟擊,彷彿一瞬間一千個太陽在太空燃燒。阿爾法文明領航艦隊的母艦發射了它們的主炮,炮火從月球軌道附近斜切進入太陽系,和九大行星公轉軌道平面呈35。2度角。準確地從德爾塔文明母艦最長一軸貫穿。
那個瞬間真的是很美,德爾塔文明的母艦彷彿一剁在陽光下盛放的鮮花,只是凋零得那麼快。在那道炮火之光熄滅後16秒,它整個解體了,零落為灰塵。事後發射去做探索的太空梭只收集到極少量的灰塵。這是領先一個紀元的先進技術帶來的威壓。隨後緊急召開的聯合國大會決定,在和平和維持人類延續的前提下接受阿爾法文明提出的一切條件。
而阿爾法文明卻沒有來。只是相隔3。42光年的一次謠望,那支龐大的空間艦隊掉頭遠去,從此還是天各一方。
為什麼它們要幫助人類?又為什麼悄然離去?這始終是一個謎。
我如今的軍銜是中將,中國外空間防禦縱隊的技術幹部。
我最大的功勞是弄出一個新的精密度更高的平衡演算模型,為了讓這個模型可以運行我們收集了世界上幾乎所有的Cell芯片,拆掉了無數的PS3,然後在塔克拉瑪干的沙漠下組裝成了一個佔地二百五十公頃的超級計算機,每一塊基板上都插滿了Cell芯片。這個演算只發生過一次效果,就是在阿爾法文明做它的主炮射擊時,所有的防禦場瞬間被開啟到最大程度,在地球外表面形成了一個距離地表大約2000米的氣泡結構。這個防禦氣泡維持了32秒鐘,剛好撐過那次主炮轟擊,否則即使它的餘波也足以把靠近的那側地表融化。
我因此而出名,在新聞記者要求採訪軍隊技術精英的時候,因為北大畢業生和那次成功的演算,上級把我推了出去。採訪我的小夥子異常激動,連連握著我的手說是你們拯救了人類啊。
半個月後我在網上看見了那條新聞,標題是這麼寫的——”記‘泡王’江洋和他的防禦力場”。
“泡王?”我打電話過去問他,”泡妞之王麼?”
小夥子被我弄得有點尷尬。
不過託他那篇文章的福,我現在變得很有名,走在街上偶爾會有人來跟我要簽名。我的上級表示應該為我指派兩名警衛,我推脫了,我說即便德爾塔文明還有餘孽,似乎也並不會派遣什麼間諜來到地球上進行刺殺。何況戰爭已經結束了,我們不再需要一個會算泡泡的傢伙。
說到底我媽說的沒錯,我一點都不像個鑽石王老五,我一生會做的也就是算泡泡。
而且那些泡泡每一個都破掉了。
我走過上海影城的前門,看見工人正在刷七米高的巨型海報,從上往下刷,剛剛刷了一半,露出來的標題是”白龍”兩個字。居然連電影院都要開門了,真是和平年代。
我的辦公室在梅龍鎮廣場的7樓,原來的美國領事館,被部隊臨時徵用了,因為網絡設置比較完善,而且地段在市中心,比較便於出動解決突發事件。原來的中信泰富廣場就在我的對面,現在它已經是廢墟了,它的鋼結構在我起飛後的5分鐘內折斷了。
我總是倚著窗口眺望下面那片標號為1的廢墟,0號廢墟是指金茂大廈。如今這樣眺望的時候,我腦子裡已經不像年輕時那樣亂流翻滾了,我喜歡看著這些東西,只是因為很眼熟。
我將要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有人叫:“江將軍。”
我真討厭這個稱呼,好象”將將軍”似的,要將我的軍你就將,還搞個疊聲。可是我沒辦法,是我的助理在喊我。
現在我的辦公室門口也像模像樣地坐著一個年輕女孩,一身新式軍服,裙子短到膝蓋上20釐米。新式軍服的標準制訂會議我也參加了,其實我一般是一個很中庸的技術幹部,不過那次因為我選了裙子最短的那一款,作為高級軍官這樣被看作是出格的事情,被老將軍們以審視的目光看了一陣子。
不過最後真的是我選擇的那一款被正式確認為女式軍裝的夏裝。後來我發現負責這個項目的居然是梁康,於是一切就顯得不奇怪了。
梁康很高興地給我打來電話,說他老丈人是軍需部的總負責人啊,據說搞定了軍裝這個案子,還要把全軍的被服都交給他做。我想問那個老傢伙是黛黛的老爹麼?或者是珍珍、愛愛、憐憐什麼亂七八糟的?但是我沒問,我笑笑說發財了請我吃飯。
“首長,您有些東西給送過來了。”助理說。
“什麼東西?”
“您以前的軍官證、錢包、手機、鑰匙什麼的。”
“怎麼會有這些東西?”
“上週他們清理了浦東機場的廢墟,那裡保護得不錯,很快就可以投入使用了。在那兒的儲物箱裡找到了你當年被封存的東西。”
“聽著真是完美。”我心不在焉地接過助理遞過來的紙盒子。
我關上辦公室的門,拿美工刀劃開紙盒子上的封條,把十幾年前的舊東西一件一件地拿出來。
據說黑市上現在炒以前的紙幣收藏,版本稀罕的挺值錢的,我趕快去摸了摸我留在錢包裡的三十六塊五毛錢,一把都掏出來夾在書裡,沒準還真有些版本稀缺的。然後是手機和軍官證,照片上的人看著年紀真小,眉梢挑著,很無聊而又不甘寂寞地翻著眼睛看鏡頭,我笑了笑。
我說:“媽的個小兔崽子。”
手機早已沒有電了,還好充電器也在裡面。裡面殘留著以前的24條短信,我今天拿起它來的時候,心裡還是有點奇怪的東西,說不清楚。我把電充上了,打開了手機,嘴裡低低地哼著歌。
我拿著電話想跟助理說我不去今天晚上海軍的救難義務人員頒獎慶典了,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13年來這個城市並沒有停止運轉,其實地下的核動力發電機組一直在工作,中國移動的蜂窩電話系統也一樣,一度它被稱為軍民兩用的通訊工具。
我放下電話拿起手機。
有一條新的短信。
“江洋,我不打給你了。明天下午1:45,坐最後一班穿梭機走,機票在我儲物箱裡,密碼是我的生日。我已經被安排任務,下午4:45,上海沉沒。”
短信的末尾寫著日期:“2006年7月15日,22:19。”
我呆呆地坐在那裡,感覺有種東西從手機裡往外面滲透,像是梅杜莎的目光,她穿越了十幾年時光看著我,我被石化了,我不敢動,我動了我就會崩潰,渾身唰唰地往下掉石粉。
幾秒鐘後手機又想了:“您有一條新的短消息,您的收件箱已滿,請先刪除不必要的短消息。”
我的手顫抖著按那些鍵,刪除了最早的一條短消息,留出了唯一的空餘位置。
大約一分鐘後,手機再次響起。
我拿起來,笨拙地按下鍵打開了新的短信:“好好睡,晚安。”
我把手機放在那裡,對著它坐了一個小時,它再也沒有響過。
不記得過了多久,我拿出一張紙,做了一個簡單的減法,是十二年九個月又六天前。
這條短信在中國移動的信號臺之間穿梭,找不到它的目的地,就像是永不消逝的電波,穿行在空無一人的城市裡。我想象著在那個沉眠於地下的城市裡,那條短信是個虛無飄渺的女孩,有的時候她會升上泡防禦界面的頂端,隔著那層透明的東西,看著紫色的大麗花盛開,而後低頭俯視空無一人的城市;夜晚到來的時候,路燈還是在程序控制下唰唰唰地都亮了,她站在路燈下,哼著我聽不懂的歌。
我不能控制自己,我打開手機開始呼叫那個號碼。
一個略低沉而淡漠的女聲:“對不起,您呼叫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Sorry,thesubscriberyoudialedispoweroff,pleasecalllater……”
Poweroff……poweroff……poweroff……
我走出我的辦公室,乘電梯下樓,我聽不見聲音,像是有一層東西把我和周圍所有人都隔開了。只有那個聲音一再的重複在我腦海裡:
Poweroff……poweroff……poweroff……
我大步衝出梅龍鎮廣場,陽光照在我身上,我的手有點抖,我拿出耳機插上,十三年前存在記憶卡里面的歌居然還都在,我選中了那首,狠狠地按了下去:
“凝結的時間,流動的語言,
黑色的霧裡,有隱約的光。
可是透過你的雙眼,會看不清世界,
花朵的凋萎,在瞬間。
啦——
你是凝結的時間,流動的語言,
黑色的霧裡,有隱約的光。
可是透過你的雙眼,會看不清世界,
花朵的凋萎,在瞬間,
而花朵的綻放,在昨天。”
我哼著這首歌,慢慢就開始唱它。我把我的軍裝脫下來墊在臺階上,坐下來。身邊偶爾有人來往,都是司令部的同事,他們好奇地看我,卻並不打招呼。
我的面前就是半邊倒塌半邊屹立的南京西路,許許多多的年輕戰士正在清理廢墟,而剩下的一些人則種上了槐樹。這些還都是小樹,而也許明年也許後年它們就會開出紫色的槐花,我的鼻端纏繞著細細的槐香,它像是一根細線,粘連著十三年以前、現在和明年後年。
一個聲音傳來:“將軍,唱那麼老的歌啊?”
後勤部的大校郜楠站在我背後。
他走下一級臺階,和我並排坐著。他手裡提著一個麥當勞的紙袋,麥當勞已經在上海修整它原先的連鎖店了,第一家就開在原來中信泰富廣場的廢墟上。
“是啊,我只會唱點老歌。”
郜楠在我身邊大口地嚼著漢堡,兩片面包間的黃瓜片和生菜咯咯作響。
我不想他看見我的臉,所以把臉慢慢地埋進了雙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