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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射的陽光強烈起來,爬山的隊伍漸漸拉開距離,Jean揹著包和沈真兩個人一前一後走著。"理事,我有個問題,不知道可不可以問?"沈真沉默了很久,還是說出來了。"叫我Jean吧,什麼事問吧。"Jean在前面的岩石上坐下,伸手去拉後面的沈真。
"許正勳和你,你們都喜歡那個女鋼琴老師?"
"她是許正勳的未婚妻……可別瞎說。"Jean連忙補充到。
"可她看上去好象更在意你。"
"她之前一直教我彈鋼琴,之前我也不知道她是正勳的未婚妻……總之,是因為突然在這裡碰到都覺得意外而已。"
"女人的感覺會不一樣,比如她看你的眼神和看許正勳的眼神,就很難說。"
"什麼難說?"
"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有些複雜,很微妙的感覺。"
"別分析了,沒你想的那樣。走吧,午飯前得到達休息的地方。"Jean內心也覺得自己好象已經真的不在意什麼了,他拿過沈真的包,繼續前行。
Jean和沈真抵達休息的山腰空地時,已經有人在掏洞生火,也有人躺在草坡上曬太陽。站在這片空地眺望,山腳下河流的輪廓清晰如練,Jean將東西丟給沈真,便帶著好奇朝空地旁邊的樹林走去。
地上一層絨絨的草,有些年月的羅漢松,還有偶爾不知從哪裡斜伸出來的杏枝充滿了Jean的視線。旁邊空地上同伴們的笑聲喧譁聲不時傳過來,但感覺已經很遠了似的。他踩在潮溼鬆軟的土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是久未去過的海島上的香氣——
"那是什麼?"背上的音琪扭頭指著那片繁茂的草海。在草海中間,有一條呈帶狀的東西,不知道是花還是草的一種植物。
"到三、五月就變成藍色的草。"
"怎麼會長成一條帶子?"
"因為下面有條溪流,它們只會沿著豐富的水源生長。"
"為什麼?"
"像葵花,眼睛裡只有太陽的身影。"
見音琪不再說話,他忍不住回頭問:"痛嗎?"
"不……我很重,你一定很累……哦……對不起……"音琪的語無倫次讓他笑了笑,說:"沒事,你比我想象的可要輕多了,我都可以一口氣……把你背去首爾。"
"你撒謊。"
"不信?那我們現在就去首爾吧。"
"你撒謊。"
"沒撒謊。"
"你撒謊。"
"沒撒謊。"
"你撒謊。"
……
無法從腦海中磨滅去的回憶像黑暗中湧動的旋渦,用沉默卻不能抵擋的力量捲走了Jean。他在心裡默唸著記憶中音琪的名字,鬼使神差般又回到樹林與空地交界的草坡邊上,看見音琪正朝這邊走來。
並沒有打算回空地的Jean只好轉身又走回樹林深處。
透過枝葉的日輪被分散成斷點般的光束撒下來,Jean覺得自己像水底的魚正仰望水面之上遙遠的光。那光束跟隨著他在水底遊動,去往完全陌生的水域,期待著什麼。
穿過樹林的另一邊,是更大的一片草坡,偶爾可以看見幾叢蒼蘭的影子。Jean看看四周,覺得這裡應該是兩座山之間連接的山坳部分,溪流從低地處順勢流淌,結構簡易的木橋橫在溪水之上,上面纏滿的枯藤已經開始顯現盎然的綠意。
走到橋中間的時候,Jean想起小說中的情節:畫畫的女孩從獨橋上過去的時候,裝有畫具的包不慎落進溪流中,隨著溪水衝出很遠。女孩沒有能找回自己的畫具。幾天後,她再次經過獨木橋時,發現獨木橋變寬了,還有了護欄。她在橋樁上看到了自己丟失的畫具包。為了表示對陌生人的謝意,女孩將這片山谷的樣子描述在畫布上,將畫放在了掛畫具包的木樁旁。第二天,她從橋上經過,在橋中間發現了一盆小小的雛菊……
溪流對岸不遠處有座房子,Jean想起小說裡養雛菊的男子。他在窗戶後面看到了一切,悄悄為畫畫的女孩做每一件事情,直到他們在城市裡的某個地方真的遇見……
太陽躲進雲層裡面,Jean離房子越來越近。身上突然被擊打的涼意讓他加快步伐跑向那座小房子。
雨!
突然降臨的急雨霎時瀰漫了整座山谷。Jean看了看自己身上,慶幸剛才跑得及時而沒有溼很多。他抬眼看著暗暗的天色,想著這場雨什麼時候會停下來。他想起剛剛折回樹林的時候看到音琪也正往這邊走,想到她此時一個人在樹林裡……
Jean跑出小房子,幾乎是飛奔過那座木橋,進了雨幕中的樹林。
雨水沖刷著地表的泥土,形成一條條小小的溝壑流下山去。Jean順著剛剛走過的路往回走,看見有個身影坐在那邊棵樹中間。
"怎麼了?"
"相機掉了……"
音琪指著山坡下面的草叢。
Jean一隻手扶著樹,縱身跳了下去,從草叢裡拿起黑色的小包,又爬了上來。
"趕快回車裡去,這樣會感冒的。"
Jean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拉地上的音琪,可她坐在那裡卻一動不動。
"怎麼了?"
"腳……好象扭了。"
看看前面密密的樹林,又看看身後的木橋和小房子,Jean蹲下來,將音琪扶上自己的背,揹著她往木橋跑去。
推開門,將她放在小房子裡的地板上,Jean想找到至少可以擦雨水的東西,可看樣子這裡已經很久沒有人住過了,什麼也沒有找到。
將舊木凳子拆了,生起了火。
"你一個人來樹林裡,正勳知道嗎?"
"不知道……"
Jean掏出自己的電話,發現沒有信號,只好又放回口袋。
"你的電話呢?給正勳打個電話吧,他會擔心的。"
"……在車裡。"
兩個人圍著火堆,顯得無話可說。外面的雨仍舊下著,音琪坐在那,望著不停打在玻璃上的雨和那些彙集到一起流下來的水的痕跡發呆。
"腳痛嗎?"
Jean問的時候,音琪才收回自己的視線,望著對面的男人搖搖頭。事實上,被崴傷的地方一直一陣陣地痛著,看著突然降臨的雨,她好象感覺不到痛,只剩刺骨的冷和莫名的擔憂。
"讓我看看。"
Jean說著站起來,在音琪身邊的位置坐下。他沒有再看音琪,沒有徵求她的意見,將膝蓋沾滿泥的腳上的鞋子輕輕脫下來,用手小心地託著它。
音琪低頭望著他為自己脫下白色線襪的認真模樣,劇烈的心跳隨著血液很快抵達腳踝受傷的地方,他的手一定也感覺到了吧。音琪想著,更加慌亂地將目光望向了窗外的雨。受傷的腳彷彿失去自由一般被他握著,那雙手在腳踝周圍試探著用力往外推按,音琪想到為自己擦拭平安油的明浚——
揹著她走進院子,小心將她放了下來後,又對她說:"今晚就在這裡休息吧。"
"跟你?你看起來不像……好人。"她的語氣肯定卻又暴露出她的擔心。
"怎麼了?"明浚抬頭望著她笑笑。
"壞人都長我這樣子嗎?"明浚蹲下來伸手去握她受傷的腳。
因為覺得不好意思,她的腳往回縮了縮。沒想到明浚抓得更緊了,而且還嚴肅地說:"都不想早些走路嗎?我可不喜歡被麻煩。這裡找不到冰塊,所以,擦上藥按摩一下可以幫助恢復的……"說著,明浚埋頭將藥水擦到她的腳踝周圍,然後用手掌握著她的腳輕輕地試探著揉搓,偶爾還問她是不是痛。
"你……"音琪欲言又止。
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沉默一會問:"你經常……這樣?"
"經常怎樣?哦,你是指這個嗎?可是要付費的。"明浚故意加重後面的話,然後自己一個人詭異地笑。
"啊?付費?"她驚訝著用力將自己的腳從明浚的大手掌裡抽回,不過,他抓得好緊啊。
"好了,自己記得按時擦藥按摩,不用付費的。"明浚說著向她眨了眨眼,繼續說:"這裡的日出很美,想去看的話,現在好好休息吧。"
……
音琪聞到一陣刺鼻的藥水味,她低頭看見Jean正往自己的腳上擦抹一種液體。
"是什麼?"
"能消腫的藥水。"
"對不起,麻煩你了。"
她的聲音透露了試圖刻意遠離的怯弱。Jean的心像被這路上枯敗的荊棘不小心劃傷般痛了一下。他將臉上失落的神情小心藏好後,抬起頭來望著她的眼睛說:"沒什麼,我和正勳是好朋友,應該的啊。"
可能感覺到自己的表情受難以控制的情緒影響而有些異樣,Jean說過完後馬上將臉別過一邊,慢慢低頭回到她的腳受傷的部位。"穿好襪子吧。這個給你,到時候記得擦,會好得快一些。"
Jean將手中的平安油給了音琪後,又回到她對面的位置。
"我打算以後不再學鋼琴了,沒有那樣的天分,對這樣的學生,身為老師的你一定也覺得頭痛吧。所以決定……徹底放棄了,放棄學鋼琴,也放棄……再去做你的學生。"
這樣做的話,是自己得到解脫的第一步吧。Jean說完後舒口氣,用手中的小木棍撥弄著漸漸小下來的火苗。
"我做錯什麼了嗎?"完全沒有了師生談話的立場,音琪的慌亂是因為不知道眼前這個讓自己心思混亂的男人接下來還要說什麼。他像帶著明浚靈魂出現一般讓她感到無措,眼神、背影,還有他們單獨面對時的許多細節,那都會讓音琪想起明浚。這種頻繁的錯覺甚至讓她開始懷疑明浚是否真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他會不會以另外的樣子再次出現在自己的生活裡?
馮音琪,我看你真的是瘋了。
每當她那樣想的時候,就會遭到自己同樣的責備。
雨漸漸小了,最後停住,屋簷下時不時滴落的水珠好象在提醒兩個人應該離開了。
他依然揹著她,像很久前的初遇一樣,經過斜斜的草坡,走過高高的山嶺,經過孤獨的七葉樹下……
"沼澤地很危險,以後不要自己一個人跑來這種地方。"
他的話裡有平時少有的溫和。
"對不起,剛剛嚇跑你的琵鷺。"
她開始道歉。
"哎,損失還真不小,所以最好下次你代替它們一次,算做補償吧。"
"什麼補償?不要。"
說著,她用手錘打著這個過分傢伙的肩,掙扎想著下去。
"別動了,不想一個人呆在這裡喂狼的話,就乖乖的吧。"
他得意的威脅她。
兩個人沉浸在同樣的回憶裡,卻不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
陽光出來了,地上還是溼的,他必須小心些防止滑倒,也希望這樣的山路永遠不要通往營地。快要走出樹林時,看見車輛還停在前面的空地上,有人已經從車裡出來,音琪說想要下來自己走。
Jean將他放下來,讓她坐在樹邊的岩石上別動,自己先跑出了樹林。一會兒之後,音琪看到同時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正勳和Jean。
"音琪,你沒事吧?"
"沒事的,就是腳崴了一下。"
"……"
正勳揹著音琪走前面,一個人擔心的問,另一個人淡淡的答。Jean走在後面,讓他們的背影將自己落下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