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愛你嗎?哪怕是做你心裡隨時被替換掉的那個人……
1.
修平,我出發了。
七重直接按了發送鍵,等到屏幕上出現了"發送完"的字樣時,她才將手機合上,放進隨身的包內。她望著手邊盆裡乾淨簡單的葵,忍不住伸手去碰觸它孤獨的葉,它心裡也有難以掩飾的孤獨吧?
"旗原……"足夠小聲地在心底默唸完這個名字後,七重想到了這段時間自己對待他的態度……可是,只有這樣才能淡化自己內心的那些可怕感覺吧。
已經是11月了。
因為修平還在學校攻讀學位,所以七重和她約在學校附近的食店見面。
"隆前段時間來過學校,問了你的情況。我把你現在的地址給他了。"
"現在學校的?"
"嗯。"
"修平,為什麼給他啊?"
"他非得要我給他,還拜託我一定不要告訴你。"
"修平……你……居然背叛我。"
"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那怎麼不問我的意見?"
"知道你一定不答應,所以沒問你。"
"知道我不答應還給他?"
"你們兩個根本分開不了,他那麼投入……他很可憐的。"
"那我呢?"
"你太任性了,他愛你比你愛他多。"
"修平……"
"嗯?"
"我是那樣的人嗎?"
"什麼?"
只是問了那樣一句的七重,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望著外面人行道上的行人,用力吮吸著紙杯裡的速溶咖啡。很長時間過後,坐在身邊的修平轉過頭來看看她,然後他會意似的又沉默起來,並喝光了紙杯裡的咖啡。
七重想起了自己和旗原在圖書館遇到,還有一起在路邊談論《ArthurRimbaud》的情景。直到身邊的修平拉了拉她的衣角,兩個人才一起離開食店。
世界上有兩種快樂是無法分享的,一是關門數錢,一是閨友出嫁。結婚是窮盡手段開展的一次史無前例的創意人生細節展覽,Lily和她的老公正在經歷的,就是這樣一場規模空前的儀式。
無法計算的鮮花與美酒;
無法計算的美好與祝願;
無法計算的憧憬與計劃;
無法計算的幸福;
無法計算的微笑……
席間是分別已久的同窗,大家正興致勃勃地討論著最佳結婚對象的問題,男人和女人分別作出了不同的分析與判斷。
在大夥聊到興頭上的時候,修平發現平時不喝酒的七重正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葡萄酒。
微醺的感覺像是通往內心世界的另一扇門,她正悄悄地接近心裡的自己。與旗原有關的記憶,是整片整片的深藍,時而澄明,時而灰暗,像未知的流動的水域,用虛幻的浮力吸引她,又用現實的重力淹沒她。
"七重,別喝太多了。"
"一起喝吧。"七重有些醉意地將手裡的杯子舉向修平。
"七重?"
"……"
望著眼前醉眼矇矓的七重,修平只好把她帶回自己在學校的宿舍。
四人一間的學生公寓,實際上只住著兩個人。因為週末,同住的女孩去了朋友的學校。將七重安頓好後,修平去了研究室。
低沉的顏色,像濃密的雨雲聚集在七重的夢境裡,層層疊疊,無法抹開。
凌晨時候醒來的七重,離開了宿舍,一個人在宿舍前面的籃球場上走著。總是出現在她腦海裡的,已經不再是隆了。想到隆的時候,她的內心已經出奇地平靜了。
望著空無一人的球場,假想著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比如衝她微笑的旗原,跑著遠去的旗原,比她還懂事的旗原……這樣的影子在同一時間一起出現在凌晨的球場,出現在此刻的她的身邊。她就像身處人群中那樣張望著四周,每一個身影都是他。
像身處光的中間被光包圍著那樣,他似乎無處不在。站在球場中央的七重轉身看到停留在原地的沉沉黑影,這樣的人世,自己註定無法與他有情感的交集,可內心卻早已茫然地奔向他。
覺得自己的心正一點點沉落下去的七重,像失去意識般朝來時的路走去。
"對不起,我想處理這張證件上的處罰記錄……"
第二天出現在學校圖書館的七重,將借閱證遞給管理員。
"沒有處罰記錄。現在可以借閱4冊,還要進去嗎?"
"啊?沒有處罰記錄?"
"是的。"
"上次打電話時就說裡面的《ArthurRimbaud》拖延半個月了……"
"《ArthurRimbaud》?幫你看看。"
"《ArthurRimbaud》……昨天赫七重本人歸還,證號是036825,交處罰金……"
"昨天?"
"是的,下午三點四十。"
"哦,謝謝。"
七重的心裡充滿疑惑,怎麼會這樣?她想是不是自己借閱的《ArthurRimbaud》不用歸還了?還是計算機真是一個靠不住的東西?
"想去老師讀的大學看看呢。"
"在你歸還它之前,我可以先拿著看嗎?"
"那我在老師去之前歸還吧。"
從圖書館長長的臺階上下來,她想起旗原說過的話。
她將手機拿出來,望著顯示位置的第一個號碼,如同看著他清晰的側面般,心裡猶豫著。
遲疑一會兒後,最終她還是按了下去。
她將手機貼近耳邊,聽到了從裡面傳來的音樂,可身後傳來的聲音卻更加有力量。如密集的摺痕般在視線中蔓延開來的臺階,是她無法逃離開的網。
循著那聲音轉過身,她的目光撞見了倚在圖書館門口立柱旁的人。
他的眼神宛如颶風。
"老師,應該要履行對學生的承諾了吧。"
即使七重的內心想到要躲避,但在看到他無法匹敵的笑容時,還是像著魔般呆立在原地。
"老師不想看見我?"
見她愣愣的樣子,旗原主動走到她跟前,很認真地問。
"書是你……歸還的?"
"嗯。本來就答應在週五前還你,結果你卻走了。"
"其實下次再還也沒關係,不用因為它跑這麼遠的。"
"不是因為它……才來的。"
"啊?"
怔怔地,七重有些茫然地看著旗原,假想著那些可能與自己有關的原因。
"因為老師之前提到過這裡的建築系,所以我想借著還書的機會來確定一下。"
為什麼要說這些呢?因為再也無法忍受她的漠視,因為想見到她,因為內心的指引,才會出現在這裡……即使與她如此近,卻感覺到無望的遙遠,他的心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慢慢沉了下去。
"哦。"
七重只是淡淡地笑笑,便低頭躲回自己的表情後面。
"這裡比我想象中大好多啊。"
"要我做你的校園嚮導嗎?"
"我心裡正這樣想著呢。"
兩個人走下圖書館長長的臺階,並肩走著。
七重望著宿舍區的窗戶,想起以前的事情。
"那是唯一一次生離死別的經歷,我最要好的朋友在元旦那天割腕自殺。如果她能夠好好活下來,現在也應該過著和我們差不多的生活吧。"七重說著,不禁嘆息著。
"為什麼要選擇那麼極端的方式?"
"不知道,很多原因吧。聽說她和繼母相處得不好……"
"心真是一個複雜的盒子。"
旗原說著,朝七重望著的地方看去,稀疏的樹枝上掛著零星的梧桐葉,斑駁的樹幹看上去十分光滑,順著它往上看,目光剛好抵達二樓的某個陽臺。
"就是那裡吧。"
"你怎麼知道?"
"總是有人在樹下面等你。等著和你一起看電影,一起散步,一起去湖邊,一起泡圖書館。"
七重回頭望了旗原一眼,隆的影子在她的腦海裡閃了閃,像破滅的七彩泡泡一樣。他只是吸引著那個年歲的七重嗎?
有人會在不同的年歲裡喜歡上不同的人,有人一生都在找尋某一個不可能遇見的人,被自己的影子驅趕著,無法停止。
就在梧桐樹下的鐵門旁邊,站著一個穿素色格子中長外套的女生,她的腳邊放著大件的行李,好像在等人。對越走越近的旗原和七重,開始的時候她只是無心地看了一眼,接著卻直直地望向這邊,似乎在等著他們走近自己。
"學姐?"
女生衝著已經走過去的七重的背影怯怯地叫了一聲。
七重回頭,看見女生素淨俊秀的面孔,突然有些驚喜地喊了出來:"小禾!"
"學姐,他就是……隆?"
指著七重身邊的旗原,小禾小聲問。
"不是,他是我的學——"
"我是旗原。你好。"
"你好。丁小禾。"
他還是站到了一旁,聽著兩個人寒暄最近各自的生活。
偶然,短促的相遇。
如果一瞬間的長度為0.36秒,那麼在旗原第一次看見七重時的那個0.36秒裡,他的人生就已經改變了。
她帶給他純粹的幸福,也讓他的生活浸透憂傷;她帶給他動力,也導致他極端地厭棄,無法再回到以前的平靜。這樣交錯的感受組成現在的旗原,他慢慢地慢下來,走在七重的身後。
旗原知道在這樣的場合不能突兀地向老師表達心裡的那些話,他跑步跟上前面的七重,歪過頭去問她:"隆……是誰?"
"我以前的男朋友。"
"你來了,你們為什麼不見面?"
"他在芬蘭。還有……因為我們早已經分手了。"
精神抖擻的冬青陶醉在主角演出的狀態裡,槭樹的繁華卻已經落盡。
凹凸不平的石路上佈滿落敗的樹葉,遠處有人在清掃,因此傳來陣陣"刷——刷——刷——"的聲音。她的最後一句話讓旗原在心裡鬆了一口氣。
兩個人並肩走著,踏上連接南北校區的吊橋。高過兩個人的防護欄被園林人員刷成了墨綠色,奮不顧身的獨角仙們攀爬到每個角落,結成綠色的網。
天空中飄起了雨,不一會兒雨滴突然密集了起來。不知往回跑還是繼續前行的旗原愣在橋中間,七重連忙抓起他的手,朝橋的另一頭跑去。
長長的宣傳欄立在廣場邊上。
他們鑽進比宣傳欄更長的透明雨簷下,她意識到自己緊握著他的手還沒有鬆開,臉便不由得紅了起來。
"雨。"
旗原將手伸到雨簷外,細密的珠線墜落進他的手掌裡,溼痕在手邊的衣袖上漸漸暈開。此刻的雨,就是他曾期待已久的那場彈指間的重逢。
雨像箭那樣紛紛射進他的心臟,在它們以最小的時間單位累加的過程裡,旗原也慢慢感到滿足起來。他扭頭看看身邊的老師——
用雙手抱住自己胸口的七重,正仰頭望著天空。
"Lapluie……"
好像只是在心裡發出的聲音,不知為何竟傳到了他那裡。
"嗯……什麼?"
"Lapluie。"
"是什麼?"
"雨。"
"雨,La-p-luie?"
"嗯,Lapluie,L-a-p-l-u-i-e。"
越來越急切的雨聲將他們從這個世界的俗塵中隔離,時間變得緩慢起來。從空曠的廣場另一邊長驅直入的冰冷溼意拂過臉頰,讓人心裡發緊。旗原走到七重前面站著,想用自己的身體來抵擋寒意,而風卻拐了個彎將他身後的瘦小身體再次纏住。
他想伸出長長的臂膀將她圍攏在懷裡,如果可以的話。
"沒事。"
七重充滿歉意的話,在他心裡卻像有無數蟲蟻在啃噬般。他轉過身,拉住她的手,穿過宣傳欄板間窄窄的空隙,兩個人來到宣傳欄的背面。
抬眼,是早已凋謝的薔薇叢,依然殘存的萼如同花瓣的重生。旗原仰起頭,看見白色密集的絲線從高高的斜坡上垂落下來,這樣的時刻,像他曾讀到過的詩句一樣傷感。他將身體靠在宣傳欄板背面,望著站在自己視線裡的背影。此時,他多想對她傾訴啊。可是"隆"這個名字卻在旗原的心裡慢慢閃現,漸漸明亮,然後到了灼熱傷痛的地步。
因為無法揣測七重心裡在想著什麼,旗原更覺得自己只能是那個悲哀的旁觀者了。
"這裡好多了。"
她回頭看他,淺淺的笑容裡傳遞的信息,讓旗原心裡慢慢恢復了溫度。
時不時有人經過身後的廣場,奔跑著穿過雨幕的腳步聲急急地傳來,敲打著旗原的心房。他默默地從後面注視著她,只覺兩人間的距離像無法穿越的海洋。
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
"有點冷吧?"
說完,旗原將身上的米色外套嚴嚴實實地罩在了她身上。
即使隔著厚厚的衣服,七重也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溫熱體溫,像一個恰如其分的擁抱那樣,七重緊繃著的心不禁變得柔軟起來。
"那時,社團的同學經常玩詞語接龍游戲,大家都得遵守規矩,比如誰輸了,那個人就得站在這裡向過路的同學大聲唱校歌,聲音要足夠大……"
"你也在這裡唱歌了嗎?"
七重孩子氣地笑著搖搖頭。她轉身望向身後,喧囂的風雨被長長的宣傳欄擋在了另一個世界裡。她記起當時坐在自己前面的人說的詞是"If"……
如果火光中真的存在永恆,如果可以阻擋見證離別的流螢,如果堅持恬靜悲傷的等待,如果沒有視線裡身影清晰的轉身,如果有更加長久的可能,如果能去往夢境中的時光,如果能逃離牽絆的絕望,如果沒有燃燒的回憶,如果冷漠後隱藏的是幻想,如果……
當過去的片段在她心裡徐徐回放的時候,旗原突然歪著頭在七重的鼻尖上親了親。被旗原的舉動嚇到的七重,眼睛睜得異常大,表情驚愕地愣在那裡。
意識到剛剛發生的事情的那一刻,她轉身穿過宣傳欄板間的空隙,慌忙逃回到宣傳欄的另一面。風雨聲一陣高過一陣地侵襲過來,像在大聲問她"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
旗原的舉動讓她有種高熱的暈眩,她想衝進雨裡,好讓自己的腦子清醒一下,可跟著她從宣傳欄後面過來的人卻追到了跟前。旗原注視著她,因為那眼神吸引著她,所以才驅趕著她逃離。
邁開腳步只想用力朝不知名的前方跑去的七重,在臉上、頸上、頭上全都碰觸到冰冷的時候,突然被一隻手用力地拉了回去,她整個人重重地撞進那個臂彎裡。
遇見是錯的,成為他的老師是錯的,和他去領建築設計獎是錯的,看他打籃球是錯的,到圖書館去是錯的,來這裡是錯的,散步是錯的……
身後的冷雨近乎瘋狂,所以雨是錯的。
自己的心裡沒有厭惡所有的錯,所以這也是錯的。她掙扎著想離開。
旗原的雙手用力地擁著她,慢慢讓她貼近自己的胸膛。
平時她眼裡的那個孩子似的旗原,此刻的胸膛卻像一個男人一樣寬厚。心底已經開始動搖,她一邊使勁推開他,掙扎著想要離開他的懷抱,一邊說著:"放開啊,瘋了嗎?放開……"
她還沒有念出他的名字,世界便靜止了下來。
是五月清晨帶著心裡的念頭將自己拋進原野,是第一次慢慢潛入靜海里的恐慌與依戀,是對他的氣息的痴迷,明明臨淵卻不願意轉身。
一切都不再屬於時間。
他輕輕地閉上眼睛,專心地告訴她,他有多麼認真。他有些笨拙卻十分溫柔的試探,是一個男人內心深處的疼愛與憐惜。
她心裡充滿了負罪感。可是,溫暖,讓人眩暈的甜美,沒有緣由的迷戀,還有之前一直被理智的自己不停驅趕的思念,現在一齊找到她,無力感讓她沿著理智的沿壁慢慢沉落下去。
在細膩而綿長的幸福感裡,七重開始小心翼翼地回應。
這樣一定會受懲罰的,會被打入十八層以下的地獄,永世無法再回到地面的……
可她都不害怕,是因為可以和他一起跳下去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旗原才慢慢鬆開自己的手,輕輕地擁著她,讓她靠在離自己心臟最近的地方。他將臉埋進那濃密的黑髮裡,喃喃地在她耳邊自言自語:"我可以愛你嗎?哪怕是做你心裡隨時被替換掉的那個人……"
幸福也是痛的嗎?
如果幸福是甜的,為什麼聽到這樣的話後,她的心裡反而會感覺到痛?像被細細碾過後的殘像,冷酷地在她眼前展現無法繼續的事實。
"你是他的老師。"
耳邊不斷重複的聲音像轟然傾倒的山體,所有的稜石頃刻間全都朝她落下來。
她向廣場中間跑了出去。
淋漓的,冰冷的,慌亂的,她覺得自己的腳步越來越沉,整顆心被急促的呼吸逼迫到無處可去的境地。只是覺得眼前突然漆黑一片,她隨即癱軟在身後跟著追上來的旗原懷裡。
2.
七重的眼前出現了一片模糊的光亮,它們慢慢幻化成一條時而灰暗時而澄藍的光道。她被什麼驅使著,順著光道往裡面走。在光道的另一頭,七重看見了站在宿舍樓下的隆。
隆什麼時候回來了?她高興地想著這些,開心地笑著朝隆跑去。可是,在光道的另一邊,七重看見了廣場上正淋著雨離開的旗原。她的腳步慢了下來,最後站在原地望著旗原的背影,莫名地難過起來。
她沒有朝宿舍樓下的隆跑去,而是慢慢地走向旗原的背影,一直走到他的身後才停下腳步。
她想牽著他的手。可伸手去牽時,七重卻無法觸及那虛幻又真實的影像,明明被雨淋到溼透,明明溼漉漉的身影就在眼前……
她跑到他跟前,看見他悲傷絕望的眼神。
他望著她,認真地問:"我可以愛你嗎?哪怕是做你心裡隨時被替換掉的那個人……"
又是這一句"我可以愛你嗎?哪怕是做你心裡隨時被替換掉的那個人……",它在七重的腦海中重複迴響著,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七重只想輕輕地依靠過去,讓他知道"是的,我也和你一樣"。
可是怎麼辦?一切像是被時光用力拉出的迷幻光球,旗原的影像突然不見了,她只是覺得自己快要重重地朝地上摔下去了,所以本能地伸手用力想要抓住周圍的某樣東西。
一雙大手緊緊地握住了她。
"老師,老師……"
遠遠地,她聽見旗原的聲音,睜開眼睛,看見視線裡那張熟悉的臉後,心裡才慢慢放鬆下來。旗原坐在白色的床邊,身後的淺藍布簾被風吹得微微揚起來,又緩緩收回去。她環視了一下週圍,問他:"這是……哪裡?"
"回去的船上。"
"船?"她喃喃自語著,臉上仍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你突然昏倒了。"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昏倒的七重,此刻腦海裡全是旗原在廣場那邊說過的話。
"我可以愛你嗎?哪怕是做你心裡隨時被替換掉的那個人……"
這句話像帶著法力的魔咒般,讓她不安。因為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是他,自己的學生。因為自己心裡……
她不敢再往下想了。七重有些心虛地側過身去,將自己的臉深深地埋進藍色的被褥紋理中。落在她背後的目光燙到她想要逃開,而腦海裡卻不斷地重複著雨幕中被他吻到的畫面。她內心掙扎著想甩開自己要轉過身去的念頭,整個人都沉進某種一開始就註定永遠無法抽身離開的失落裡。
對於她,這不是漸漸駛向彼岸的船,而是帶著自己慢慢墜落的斷臂滑翔翼。
異常的安靜一直維持到船靠岸。衣服已經在船上被烘乾,還帶著暖氣片上的味道。在船艙的狹小甬道站著穿上它們時,七重的腦海裡無端閃現出不知哪部老電影中的某個畫面:同樣狹小的空間,近在咫尺的距離,不小心碰觸到的肢體,然後是男女主人公熱烈擁吻的鏡頭……
她想象中愛情的樣子即使在她和隆之間也沒有發生。隆是那樣體貼溫和的一個人,做任何事情都會徵求她的意見。她自己也總是想做到規矩聽話,禮儀和教養是她生活中很重視的一部分。隆和她之間不曾有過的畫面,不停地在她腦海裡重複著,突然,她停下手上的動作,呆呆地站在那裡。
"怎麼了?"
她低低地,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手裡的紐扣,因為腦海裡的人變成了她和旗原。
"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旗原著急地問她。
"沒有……你在外面等我吧,我就出來。"
"怎麼了?這是最後一個渡口,我等你。"
"我說了讓你在外面等我!"
七重的語氣裡明顯帶著情緒,她想讓這種不懷好意的怒火與沒有緣由的責備來驅趕自己內心對眼前這個男孩的情感與依戀。不想結束,不願離開,不能分手,這一切那麼複雜與不應該。
旗原定定地望向她,兩個人的眼神僵持了幾秒,他的眼睛裡原本向她表現出的責問漸漸消失,而後他退回到船艙外面。
在他真的能夠觸及到她的內心的時候,她因為驚慌,而用那些完全不切合自己真實面的言行舉止來趕他走。將這些仔細地看在眼裡的旗原,衝出船艙後一個人來到船尾坐著,回想起她剛剛的種種,忍不住含羞地笑了笑。
真是個傻瓜!
這樣的念頭讓他突然站了起來,再次衝回到船艙門口。
他站在那裡,望著裡面同樣坐在床沿上的人,沒有進去。
七重知道他又回來了,便抬起頭,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身形高大的人。因為無望的失落,她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她沒有勇氣面對自己內心的真實情感,危險且無法容忍的結果顛覆了所有的秩序,早早地擺在她的面前。委屈的眼淚,是因為她知道自己能夠朝向的方向永遠只有一個,而那裡並沒有旗原。
意識到在旗原面前失態的七重,埋頭重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避開他的目光,從船艙門口側身過去。在經過他的身邊時,七重被他死死地拖住,然後重重地按在船艙內的隔板上。
"你是個傻瓜嗎?"
低頭在她的面前說完這樣幾個字後,他整個人都貼近了隔板角落裡的七重,用他無可抵擋的眼神逼近她。
因為那目光率直鋒利,七重感到自己無路可退,只能低下頭躲開他的視線。
追著不放的目光一直跟著她埋下頭,直到她決定重新抬起頭來時,旗原的目光也不曾離開。
"旗原,我們……"
不容許她再說什麼,他的吻就如驟雨般侵入她的腦海,她的全部感官因為這樣的襲擊而變得僵硬起來。
她無法躲開,也不願意躲開。如果他就是陷阱,她甚至願意就此結束自己的所有,永遠只屬於這個陷阱。這樣想著的七重,將自己伸在他身後的雙手漸漸地合攏,從他背後將他緊緊抱住。對七重而言,他是個強大的磁場,不容她有絲毫反抗,令她不假思索地一頭撞向那個茫茫無涯的未知。
男孩的親吻慎重而小心,卻帶著無從阻攔的決心。他的腦海裡全是若干年後的畫面,她在那些畫面裡擔當的角色是他從來都無從妄想的。對旗原而言,這並不是一個長吻所能取代的,在他的內心裡,這早已幻化成了一個儀式,因為這個儀式,他和她便無法再分開。從在車上遇見她那一刻開始的期待,在此時得到答案。這也是他一生無法再重來的唯一甜蜜。將她慢慢從自己懷中放開的時候,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她的臉上。
"你是愛我的,不是嗎?"
像突然明白了眼前的人的真實身份似的,七重猛地推開了旗原。背向他站著的她,開始往自己的行李袋中塞自己的簡單物品。
"為什麼?"他站在那裡,眼睜睜地望著她重新退回到自己的世界裡。
"忘記今天的事情,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她在經過旗原面前說出這樣的話時,聲音低到只有兩個人聽到。
"七重……"
"叫我老師!"
"我們遇見的時候,你不是!"
"我一直都是!"
"為什麼你明明愛我還要逃開?為什麼這麼做……"
她從床上拿起包,沉默地走出船艙,頭也沒回,留下旗原一個人站在那裡。
踏上長長的臺階,七重的身影出現在空寂的碼頭上。他還站在船艙門口,從後面遠遠地注視她。他身體的某個部分此時正從剛才短暫的幾近融化掉的甜蜜與幸福裡跌落,被她的殘酷話語拋棄到心的荒野。
那些受到傷害的部分,會覺得疼痛的部分,毅然離開了視線,像自我保護一般蜷縮起來,這就是旗原。至剛的果決與極弱的情感將他分離到兩個極點,在無法癒合與交叉的空白處,她不要看也不看的某個空落地方,是他拱手剖開的深情。旗原轉身走上被灰色籠罩的碼頭,在一步步踏上河邊的石階的時候,有那麼一刻,他忍不住直直地盯著泛著暗色光影的水面,心裡突然產生的念頭讓他害怕起來。但只是那一瞬間的懼意,在他走出輪渡站口,當他重新看到街上的明亮燈火,聽到喧囂的市井聲息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朝站口兩邊的街上看了看,已經找不到她的身影了。旗原看了看時間,確定現在還不晚,他將肩上的包拿下來,橫過街道,走到了對面的汽車站牌下。
你一定比我更早明白那就是愛情
即使你知道答案
還是離開了我
帶走我的靈魂去往你的世界
你還在乎嗎在我回頭的時候只看到絕壁
因為帶著傷痛的愛無法重來
有人這樣問我愛是什麼
無法回答的我只會想到你
只有你
"怎麼辦……"
旗原側過頭,才看見自己身後巨大的熱播電視劇的預告牌:
愛情需要奇蹟。
這一定不會是悲劇。看到男女主人公的笑容,旗原自信地這麼以為。自己和七重之間呢,也是沒有結果的嗎?她那樣決絕的神情,已經了斷他所有的殘念。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那在學校,還有剛剛船上她的回應呢?當他的內心被那些溫存的感覺弄到幾近發狂的時候,車來了,在他跟前停下來。
一直處在一種緊繃狀態的身體,因為車發出的"撲哧"聲,似乎才稍微放鬆下來。旗原將包重新拿好,上了汽車,在最後面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即使是親吻,也不一定是因為愛情嗎?
這是現在的人的想法。難道她也只是一時新奇嗎?而且還是與比自己小的學生……
她……不愛我,即使回應了那兩個吻……
她愛我,只是,因為學生與老師之間的身份才……
這樣的念頭折磨著旗原。
他拿出手機,在屏幕上鍵入一串字符,它們跳動著變成整齊的黑色漢字:
可以回去嗎?因為我愛上了那個滿臉通紅地埋頭找錢包的人……
汽車內的電子鐘上,時間顯示為20∶48。盯著那紅色的不停閃動跳躍的秒點,旗原的腦海裡浮現出與七重有關的所有細節堆積起來的巨塔,在七重轉身衝他喊叫"沒有"、"從不"、"怎麼可能",甚至"誤會"之類的字眼之前,他便死死地守住所有繁複的細節,哪怕它們凌亂濃密到自己也無法收拾的地步。
他將身體重重地往後靠去,眼睛牢牢盯住眼前的手機,陷入另一種等待的狀態裡。
時間顯示為21∶06的時候,旗原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他幾乎是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認真將閱讀鍵按下去,仔細盯著上面的每一個字:
她只是個過去,現在不存在。
那今天呢?纏綿的畫面就清晰地鑲嵌在離現在不到2000秒的之前,為什麼?
過了長長的時間,他才收到她發過來的三個字:
對不起。
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我是你的老師,是我錯了。
如果我不是你的學生呢?
可你是學生,我是你的老師。
如果我不是你的學生呢?回答我!
感覺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再發信息過來。
會是另外的樣子對不對?
再也沒有隻言片語回覆過來。旗原的腦海裡一遍遍浮現的全是剛剛在船艙隔板一角的情形,她的逃避讓他的心又回到沉落的狀態。他坐在公交車最後排,望向窗戶外面空洞的世界,緊緊咬著自己的下嘴唇,承受著這猶如夜海般讓人深懼卻無法避忌的孤獨。
3.
七重站在講臺前,總感覺被一道炙熱的目光注視著。她有時候抬頭,目光會下意識地掠過旗原坐的位置,可卻從來都沒有與他的眼神相遇過。就是這雙讓她無從找尋的眼睛,打亂了她所有的秩序。她緊張到無法再像以前那樣輕鬆而嚴謹地呈現那個大方豐富的赫老師的形象。幾天下來,這已經成了一種沉重的壓力。
晚上回到住處,按照七重往常的習慣,處理完一些瑣碎的事情後她就靠在床頭看看書,睏倦的時候就會睡了。這幾天,望著書上的字跡,她都會走神到別的地方,比如在大學校園裡的圖書館,自己看到突然出現的旗原時的心情;比如他拿著書期待地對她說"我先走了"之後離開,自己望著他的背影時的感受;比如……
像魔術般,書頁上的字體變著讓她越來越清醒的戲法,零碎的念頭也不停地在她的情感天平上為旗原一次次疊加砝碼。被壓得透不過氣的七重只好離開臥室,走到儲藏室,站在各種玻璃瓶面前猶豫著,最後拿了自己從沒碰觸過的黑方,回到客廳。
她倒了小半杯,坐到沙發裡。平時很少看電視的她,主動打開了電視,望著屏幕上跳躍的廣告,竟然又呆呆地陷入到與電視畫面毫無關係的沉思中去了。在那裡,她與自己想躲避的影子相對,依戀,期待。
無形中似乎有人在耳邊提醒她那天發生的事情,還對她碎碎念:"他是你的學生……他還小……"
她轉身回望四周,這空落的空間裡只有自己。
"他是你的學生……他還小……"
又重複了一次。
"他不是……我們相遇的時候他不是……"
她在心裡這樣努力地辯解,可那個人根本聽不到。
將杯內的深色液體一飲而盡的時候,她甚至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暢快。雖然夾雜著痛感的酸楚,可對積留在心裡的殘念也算來了一次即刻梳理。七重對著空了的玻璃杯冷冷地笑了笑,便趴在了沙發上。
不能相對,無從依戀,不敢期待。
這一夜,她就一直趴在沙發上,夢到自己趴在一條薄薄的氈子上,這氈子好比童話中的神奇飛毯,卻一直沒有帶著她飛起來,而是一直在墜落,一整夜不停地朝某個無盡的深淵中落下。
當七重睜開眼睛的時候,夢裡墜落至深淵的絕望意識和頭部的痛感糾纏在一起。回想到自己昨天夜裡喝酒的原因,複雜的情緒頓時將她牢牢圍困住。
"自己為什麼……要對他說出那樣的話呢?"
不知道為什麼,七重的腦海裡突然出現一個在海里獨自潛水的人的身影。那是聽到自己說過那些話之後的旗原嗎?
外面的天光追趕著她。七重到學校的時候,已經過了第二節課的時間。
"赫老師,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七重剛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旁邊的松平老師便有些擔心地問她。
"嗯?怎麼了?"
"平時赫老師都來得最早,而且,你今天臉色也不好。你還好吧?"
"哦……還好。"
"那就好。那我先去教室了。"
"回頭見!"
"回頭見。"
並不是因為松平老師的話,是七重自己對於昨夜的事情的芥蒂,她有些不自信地在去往教室的半路上折回去了洗手間。她關上門,站在鏡子前仔細檢查了自己的儀容,確定自己除了有些疲倦之外並無任何不妥之後,她才走進教室。
旗原的座位對七重來說,好比一幅完整的畫作上被鑲嵌了特殊裝飾的部分一樣,她的視線在以問候的方式掃過去的時候,總是會在他那裡多停留幾秒,而後又連忙移開。
可現在,他的座位上是空的。
窗外的櫸樹將紅火的顏色捧了出來。七重看了看外面,想到沒有來上課的旗原,心裡體會到了那些早已超出老師和學生之間的情感,像沒有溶解在水杯中的顆粒狀物質般突兀地存在著。
她被無數種猜測襲擊了,空著的座位像是她導致的某個傷口一樣,直直地盯著講臺上的她。
"對不起,同學們,因為老師臨時要處理一些事,所以今天這節課請大家先整理一下上週的標本資料。"
七重急急地離開了教室。走出教學樓玻璃門的時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頭看了看上面教室的窗戶,準備去教學樓後面的小樹林裡。
視線上方,在教學樓的頂層,有個坐在欄杆邊上的身影,火紅的T恤衫後面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的"0"。
是他。旗原。
她轉身又進了教學樓,剛爬到五樓拐角的地方便看見一束從上面流瀉下來的白色光亮。穿過開著的鐵門,她看見了空闊的天台,以及天台一角坐著的男生的側面。
七重慢慢走過去,鞋子在水泥地上發出"噔噔"的聲音。他仍然望著自己前面的某個地方,沒有側身看一眼。
直到她走到他跟前,先開口問他:"為什麼不去上課?"
"你不也沒去?"
"我們不一樣……"
"對,你是老師,我是學生。"
"別孩子氣了,回去上課吧。"
"老師先管好自己吧,上課時間不也沒有好好待在講臺上面嗎?"
她知道他還在為坐船回來那天自己說過的話而生氣。
"是因為那天……我……沒有回覆你的短信嗎?"
"有人還會在乎那些嗎?"
他說這些話的語氣冷冷的。即使七重看著他,他還是望著別處。在她面前這火紅的顏色裡面,他的心已經被自己那天的行為傷害了吧?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到這些的七重,心裡便莫名地難過起來。
她走到他的視線中間,很專注地望著他的眼睛,說:"旗原,對不起……可是,不管是什麼原因,你都不應該逃課的,不是嗎?"
"我沒有逃課。"
旗原依然保持最初的姿勢,他的話裡還帶著反駁的意思。這讓她覺得生氣,衝動的話便說了出來:"沒逃課?那上課時間還一個人待在這裡?"
"我已經向主任老師請假了,不信老師你可以去查假條。好像是老師自己今天來得比較遲。"旗原說著,從坐的欄杆上跳了下來,直直地盯著眼前的七重。
被他注視著,她才想起自己現在完全是遭受昨天晚上的折騰後的悲慘狀,連忙轉身躲開他的目光。
"為什麼喝酒?"
"誰……喝酒了?"
她心虛地望向別的地方。
"誰?說你呢!"
聽到他質問的話,七重轉身便朝剛剛上來的鐵門方向走,卻被身後的人牢牢拖住手臂。
旗原微微用力一拉,她整個人便又重新站回他的面前。
"我沒喝……"一邊說一邊試圖掙脫他的七重,卻更貼近他的身體。
"還說沒喝酒?都燻到人了。"
七重只好放棄掙扎,抬眼怯生生地看著旗原。在旗原的眼裡和心裡,就是此刻這個孩子般的女子,就是他和她之間唯一的一次偶遇,讓他踏上了一條無法回頭與退縮的路,那,是愛情的路嗎?
進入暮秋的風變得生澀起來,帶著微微的寒意,在天台這個空闊的地方肆無忌憚。風裹住七重耳後的髮絲,將它們輕輕揚起,拂到旗原的臉上。
衣著單薄的七重忍不住縮了縮自己的胳膊,抓著她雙肩的旗原連忙調整手的位置,將她整個人都擁在自己懷裡。
"我們……不可以。"
七重連忙離開了他溫暖的臂彎,試圖朝鐵門的方向走。
"為什麼?!"
旗原不願意放手,從後面追上來,問她。
七重意識到自己不能,卻沒有勇氣說出內心的真實感受,因為不切實際的情感而被弄得不知所措的老師,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自己的學生。七重轉過身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定定地注視著自己第一次愛的人。
"你現在還小,以後就明白了。"
"以後我也不明白,我要你現在就說。"
"旗原,別孩子氣。"
"這不是孩子氣,而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要知道答案。"
"什麼答案?"
"我愛你,你愛我嗎?"
"旗原……"
"你對我,有愛嗎?"
遠處的櫸樹林成了一片紅色海洋,課間休息的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聽到鈴聲的七重像是突然被驚醒一般,轉身要離開。旗原走到七重身後,聲音突然小了很多,像是哀求著問她的背影:"現在一定要回答我,一個字或者兩個字,不管是什麼,它都可以結束我此刻的痛苦。"
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站了好一會兒。
"有老師對學生的關心……和愛。"
對旗原而言,她從來就沒有打算向他開啟那扇讓他通往她心裡的門,更不可能論及關上?
旗原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走遠,直到消失在鐵門裡面,才意識到原來的痛苦沒有因為得到答案而結束,相反,還添加了被愚弄的仇恨。
"為什麼?"
旗原的心被揪緊了,想到之前發生的一切,原來自己一直是別人遊戲裡的陪襯,他不自覺地苦笑起來。
漸漸暗下來的天色預示著雨的來臨。旗原站在那裡,表情呆滯地望著樓下來來往往的身影。他將手伸進T恤衫的口袋,掏出兩張小紙片,將它們撕成碎片後,隨手扔了出去。
那些隨風飛揚著的白色身體跟著風兜兜轉轉,四處散去。
旗原低頭盯著落在自己腳邊的碎片,想到那天乘坐376路公交車的情形——
那個坐在公交站下掉眼淚的女孩,在車子即將開動的時候突然跳上來的女孩,滿臉通紅地埋頭翻找錢包的女孩,站在車窗邊赧顏憂懼的女孩,坐在座位上肆無忌憚打瞌睡的女孩……
他將腳邊的碎紙片撿起來,上面殘留著某天某趟車的數字信息。還有另一半,已經被拋棄,無從找尋。
4.
初冬的寒雨會讓人想起一些陳年舊事,感染風寒多年的情人在自己的戀人離去後孤獨離世,那些各自低頭趕路的人全是陌生人。失去健康,失去力量,失去寄託,失去愛情,留下更加深入骨髓的傷感與絕望,有什麼比這些更可怕?
一切都結束了,在還沒有開始的時候。
雨就像一支支利箭,紛紛射進旗原的心臟。
現在,它是悲傷者的宣洩。
5.
寒意刺骨的清晨,是皮膚感覺一天中氣溫最低的時候,因為冷空氣從背後悄悄吹進頸部,旗原忍不住顫抖著,抬頭看了看陰沉異常的天。
要下雪了嗎?
離操場最近的路上,將外套從身上脫下來拿在手裡的少年正笑得燦爛,被他追趕著的女孩邊躲邊跑進另一邊的樹林裡。少年的笑臉讓旗原印象深刻,他知道自己無法和那嬉鬧的少年一樣,喜歡的人正好也喜歡自己,喜歡的人會比自己年紀小,喜歡的人也不是自己的老師……
他沒有辦法做到像別的人一樣,當在一條通往某個地方的路上被告知不能再繼續的時候,掉轉方向繼續前行。他站在那裡,等那扇門因為這個叫旗原的男孩的等待而開啟。
如果自我犧牲可以為愛情換來轉機,他會毫不猶豫地將自己解放出去。現在他所面對的七重,卻因為他的執意而逃離到更加遠的世界裡去了。
踩著樹下被疊加起來的褐黃,旗原往湖邊走去。
湖邊的櫸樹林中,樹木枝葉正忐忑不安地搖晃著。
"是原嗎?"
從身後傳出熟悉的聲音。旗原回頭,看見已經站在自己視線裡的Anne。
"你在這裡做什麼?"
"那你在這裡做什麼?"
旗原看了看遠處的操場,沒說話。Anne看著他,語氣突然低落了下來:"是在完成晨課呢。"
"晨課?"
"因為被那個人拒絕而失去力量的心,覺得沒有意義的心,需要獨自面對自己,告訴它生存下去的意義。這樣好好反省自己,難道不是印象最深刻的晨課嗎?"
Anne說著,抬眼認真地望向面前的旗原,對她而言,這個人放在自己心裡光是想想就已經知足了。她只是無法擺脫自己對他投入的情感,這麼多年的堅持付出除了將它包含的日子以數據的形式累加之外,還完全被時間施以酵粉變成了另外的東西,她自己將它稱為愛情。
旗原注視的地方,是一條通往北面藝術樓的僻靜小路。當秋天的氣息越來越重的時候,它兩邊的植物上的種子便會變得越來越密集,最後因為經受不住越來越重的寒意而紛紛逃離枝頭。旗原像經歷著年歲的變換一樣感受到成長的痕跡,那些種子離去後的虛空幾乎寫盡了它的感傷,這情緒也一點點滲透到旗原的心裡,讓他一點點體會到了憂鬱的柔和和鋒利。
他俯身將地面上某片被踩過的,還留下了深深腳印的樹葉拿在手上,直直地望著它,突然回過頭來對身邊的她說:"對不起,Anne。"
"不能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生活,對嗎?我還應該謝謝原呢。"
"……"
聽到Anne說的話,旗原只是轉過頭來看看她,似是並不認同她的說法。
"為什麼一個人跑到湖邊來?"
"我們交往吧。"旗原突然轉身看著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對她用剛才的措辭與語句。在他的內心世界裡,對另一個人的念頭向他展現的是另外的願望,在沒有得到那感情的響應之前,現在連他自己也無法分辨這意味著什麼。
旗原說出這樣的話時,他自己都覺得意外。更意外的是Anne,她問他:"原……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Anne的話好像又讓他將努力拋開的念頭重新拾了起來,旗原又漸漸感覺到心裡的某個地方慢慢灼熱起來。接著,他感覺到了那急促的呼吸。
"我先走了。"
因為擔心Anne看到自己另外的樣子,所以旗原選擇了逃離她的視線。
"原,等一下。"Anne在他身後叫他。
"怎麼了?"
"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
"什麼?"
"我們交往的事……"
"……"
他什麼也沒說,便離開了。
望著他離開的方向,Anne很長一段時間都站在那裡。那個她從小一直熟悉的背影躍動著,藏青色的外套慢慢幻化成巨大的深洞,如驟雨般帶走了她思維中心的堅定立場,完全失去重心的天平徹底傾倒在旗原這邊。
他知道自己為了擺脫腦海裡那些紛亂的念頭而衝動說出的話,已經牢牢印在Anne心裡,無法收回。坐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旗原盯著講臺,腦海裡全是七重上課時的樣子。
如果七重一直以來就對自己沒有產生過他一直所期待的感情,那她自然就不會在乎他和什麼樣的人交往吧。不管那個人是誰,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的愛她,他全都不在乎。
6.
當冬天來臨的時候,已經下了五場冷雨了。
幾乎是程序式的,Anne會在眾多從教學樓湧出的身影中搜尋旗原的影子,會在逛商場的時候緊緊挽住他的手臂,會主動要求他送她回家,會在遠遠看見他過馬路的時候高興地跑過去,也會在看到漂亮惹眼的小物件時嚷著要他買下來。每當這樣的時候,旗原總是反射性地笑笑。即使是那時那刻的旗原,他的心仍然是殘缺的,因為最核心的部分,在七重那裡沒有拿回來。
短暫的甜蜜回憶好比是深夜列車上的明亮燈火,也好比是夜晚天際裡的星光一樣,每時每刻都在迷惑著他,也在傷害著他。
"原。"
"嗯?"
"西餐廳還有座位,我們……"Anne說著拉了拉他的手臂,示意他往正經過的櫥窗內看。年輕男女將有些厚重的外套脫下,輕鬆地坐著,面對面地交談。當旗原正準備將目光移開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
眼前的畫面讓他呆立在原地,懷疑、嫉妒和受傷的情感交織成網,讓他無法舉步。
對旗原這些變化並不知曉的Anne,孩子氣地用力拽他,直到將他拖到西餐廳裡面。
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那個不顯眼的位置,直到被Anne拉著走到通往二樓的旋轉樓梯口。
"原,怎麼了?"
Anne說著,朝旗原一直注視著的方向看去,旗原這才急急地收回視線,跟著她一起上樓。
他坐著的地方,目光可以越過Anne的肩看到樓下的一切,七重和另一名年紀相仿的男子面對面坐著,她臉上帶著笑,她今天很開心。
她從來沒有這樣對自己笑過,旗原想到自己和七重之間的每一個畫面:她在講臺上的樣子雖然親切,但同樣嚴肅;在別的地方她會成為另一個人,卻始終與自己保持著距離;雖然在回來的船上,她有一個時刻給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但卻帶著深深的傷感,像是隨時會結束那一切一樣,充滿擔憂……
Anne替旗原點了他喜歡的黑椒味牛柳飯和橙汁,給自己點了聖地煎餅和湯,然後從包裡掏出新郵購的相機玩起來。她對著桌面上的餐具拍了好幾張之後,便將拍攝對象從桌面的餐具上轉移到了對面的旗原身上。
"Anne,別照我。"
"就這樣,很好看……"
"Anne,別照了。"
不聽他話的Anne依然任性地舉著相機,有些生氣的旗原只好站起來伸手去拿她的相機。因為絆到餐桌角而沒有站穩的旗原,直接朝前面的Anne摔了下去。
他的嘴唇碰觸到Anne的臉,在沒有任何屏障阻擋視線的空間裡,這親密接觸的畫面引起了周圍人的噓聲,很多人都將目光轉移到這裡。猛然意識到這種狀況的旗原,首先想到的是樓下對面座位上的人。他慌忙逃離那窘境,站好,第一時間望向七重坐著的位置,看到了那雙愕然的眼睛。
她對面坐著的人見七重突然意外地望著另外的地方,連忙回頭看。見兩個人對視的表情,他便小聲問她:"那個人是……"
聽到他提醒,七重才又恢復到之前的狀態,對她對面的人禮貌地笑笑。
"七重,那個人是……朋友?"
"是學生。"
"學生?"因為意外,所以特地轉身又朝後面的樓上投去目光的男子,好似看出了些許端倪。他看著面前的好朋友,有些擔心地問她,"七重,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沒有……"
"真的?"
她不再說什麼,只是低著頭,腦海裡全是剛剛旗原吻著Anne的情景,心一下子被那畫面打亂,然後是痛。一陣長過一陣的疼痛,讓七重覺得心裡乾澀到好像正在被生硬地撕裂,她沒有躲開的力氣,只能讓它們將自己吞噬。
七重無法再如同之前一樣,與對面的儲林平靜地交談。她調整了一下身體的姿勢,慢慢沉默下來。看了看發呆的七重,儲林拿起面前的紅酒杯,將剩下的酒都喝了進去。
30分鐘過去了,兩個人都沒有再認真地交談,哪怕是關於修平的話題,也從之前的愉悅中消失了。儲林知道,她的這種變化是因為身後樓上的少年。儲林沒有回頭朝樓上看,他望著眼前的七重,有些擔心地問她:"七重,你沒事吧?"
聽到儲林的聲音,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的七重這才意外地抬起頭來,問:"還吃點什麼嗎?"
"七重,你真的……沒事?"
"啊……沒有。"
"七重,給修平打個電話吧,她總在唸你。"
"好。"
"那我先送你回去,等下再回百杉。"
"我自己可以回去的。你早點回學院吧,還那麼遠。"
"你確定你自己可以回去?"
"怎麼不行?我們走吧。"
"好。"
當儲林在前臺結算賬單的時候,七重側身站在他身後,她的目光很快掠過二樓旋梯的位置,落在了旗原曾坐過的地方上。可他早已沒有坐在那裡了。
偌大的房子裡只有她走動的腳步聲。
七重將電視機打開,換到音樂臺後,便沒有再管它。她回到裡面的房間,撥通了修平的電話。
"修平——"
"七重!你見到儲林了嗎?"
因為聽到是七重的聲音而忍不住高興的修平,差點弄翻了桌面上的水杯。
"見到了。"
"那……你覺得他……怎麼樣?"
"他很好。"
"別說好,說你的意見啊。"
"能夠讓他知道你也愛他,就很好了……"
"七重……"
"嗯。"
"告訴我,今天……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為什麼這麼問?"
"你心情不好。"
"我沒有。"
"別騙我。儲林很擔心你,還叫我打電話給你,不過你倒先打過來了。"
"我真沒什麼。"
"真沒什麼?那我掛電話了?"
"嗯。"
"好吧,晚——"
"修平!"
"怎麼了?"
"我……不知道怎麼說……"
"就像我們平時在一起時那樣說啊。"
"修平……"七重在電話裡告訴修平自己和旗原之間的事情。
"學生?你還真敢呢!你們已經交往了?"修平在電話那頭叫起來。
"他……有女朋友了。"想到晚上在西餐廳見到的一幕,七重突然覺得自卑起來。
修平鬆了一口氣,說:"還好,趁早了斷,你們根本不可能的。"
"可是修平,我……"
"怎麼了?"
"我……喜歡他。"
"你瘋了嗎?你會害了他的,你希望你們兩個一起被趕出那所學校嗎?"
"我希望他好。"
"就是啊。發現走遠了趕緊回來就好,以前老師也這樣對我們說過。"
"修平,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因為知道他愛你,你也愛他,卻不能表達……"
七重說著,已經小聲地抽泣起來。
聽到電話這頭的哭聲,修平更加擔心起來:"七重?聽我說……"
因為所有種種與旗原有關的片段回憶,全部湧入七重的腦海裡,她哭泣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她再也忍不住了,趴在床邊,將手中的電話也掛斷了。
不到一分鐘,她的手機響起來。
"七重?到底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
"沒什麼……"
"就不能和我說嗎?"
"修平,你相信真正的愛情嗎?"
"相信。隆已經申請回國了,他是因為你才申請回來的。"
"當初是誰離開的?現在……已經晚了。"
"就因為那小孩?"
"他不是孩子。"
"可他比你小,小很多。"
"這很重要嗎?"
"不重要的話,你為什麼和我說這些?不重要的話你為什麼覺得為難?不重要的話你為什麼會……"
"修平,我們是好朋友,對嗎?"
"正因為是好朋友,才不想讓你鑽牛角尖。"
"我沒有鑽牛角尖……"
"你在感情上的這些認識就是鑽牛角尖!"
"可是,如果失去他我真的無法活下去……怎麼辦?"
"那個人……他是你的學生!"
"我……愛他……"
"那隆呢,他一直愛你,從來沒有放棄過你,你們那麼般配,你們倆在一起才會幸福啊。"
"和隆?以前我以為那就是愛情,可愛情不是那樣的。"
"我的大師,那你說愛情應該是什麼樣的?"
"不知道,它給人的感覺……它會讓人覺得難以自持……無法停止。"
"太深奧了。那你怎麼對隆說?他怎麼辦?"
"他有自己的生活,他沒有我一樣會過得很好。"
"你和那個小孩……"
"修平!"
"對不起,七重,我是真的想祝福你和隆。可是,你如果決定了,無論那決定是什麼,我也會支持你。"
"謝謝你,修平。"
"傻瓜,好了,睡吧,已經很晚了,別太累了。"
"嗯。你也是。"
"修平?"
"啊?"
"我可以愛他嗎?"
"如果他真的那麼好,你願意為他失去其他一切的話……"
"謝謝你。"
"傻瓜,誰叫我是你的過濾器呢?"
"……"
將電話放下後,似乎得到了長久以來內心第一次釋懷的七重,隱約看到了明亮的色彩。在自己和旗原之間的屏障,因為修平的最後一句話陡然消失。房間內的暖氣讓她覺得有些悶,於是她離開床邊,朝陽臺走去。
從一個地方的夜色可以看出它的性格,平靜溫和與謹慎敏感並駕齊驅,特立獨行與深沉穩重相互牽制,才會讓這座城市給人一種安詳與和諧的感覺。人的內心呢,也是一樣的吧。七重知道自己的內心無法平靜下來,僅僅因為在西餐廳看到的畫面,心就已經亂了,理不清了。
七重回想起修平在電話裡說的話,她也有考慮,可每次都是內心的自私與偏執將她俘虜。她甚至想到就這樣過完人生的10年、20年、30年,或者更久。
原來愛情是有毒的,它溫柔、甜蜜、充滿誘惑,會用這些虜獲那些渴望得到愛的心靈,然後將他們拋棄……
七重扶在陽臺的保護欄杆上,厚厚的窗幔散發出灰塵的味道。她將頭探出窗外,更加冰冷的空氣緊緊地貼上她的面孔,她覺得冷,卻沒有退縮,反而將手也伸了出去,有些潮潮的刺骨的寒意穿透了她的雙臂。
她抬頭看看外面深暗的天空,又低頭望著這個至今還不熟悉的城市,忽然憶起上次去過的離理番路不遠的旗原的家,那處住所猶如塵世之外的淨土般讓人嚮往。因為這些,七重的心裡有一些說不清緣由的感慨,她趴在那裡,開始在這個巨大的立體地圖上尋找屬於旗原的燈火,重溫上次在一起的瑣碎細節——
"這房子好別緻呢。"
將旗原扶到沙發上坐好後,七重感嘆著。
"是爸爸親手設計建造的。"
旗原自豪的言語中卻流露出惆悵和傷感。
"自己建造的?"
"嗯。"旗原用力點點頭。
"好厲害!"
……
寒意讓人更加清醒。
如果生病了,醫生將大腦裡出了問題的芯片取出來,調整區域比重,整理內容之後,重新放回去……如果是那樣的話,就可以讓醫生將芯片裡關於那個人的部分全部刪除後,再放進去。那樣,就不會難過了。
可是那樣,她的人生當中就沒有旗原這個人了。
想到這些,她突然覺得害怕。與永遠不能與他有交集的人生相比,現在的痛苦又算得了什麼呢?至少命運讓他們相遇,關聯,牽掛,擁有真正的愛情。儘管這愛情只有自己知道……
很偶然地,有細小如絨毛般的白色小點飄落到她的手上,但很快便消失了。
七重抬頭朝天空看,深暗的視線裡什麼也沒有。她將手伸出去,不一會兒,又有那微小到很難感覺到的觸覺,帶著微微的涼意襲上來。
是雪。原以為從來都不會下雪的城市竟然飄落雪花了,這應該是冬天真正駐留人間的時候吧?
七重這樣想著,腦海裡是旗原一邊說話一邊對自己點頭的樣子——
"嗯。等到冬天的時候,我帶你去!"
"冬天?"
"是的。因為冬天的星空很漂亮,而且南方的冬天沒有北方那種天寒地凍的感覺,所以人們一般都會在冬天去硇洲島。據說,一般都會有意外收穫的。"
"意外收穫?"
"嗯。"
"是什麼?"
"秘密,等你去的時候當地的人就會告訴你。"
"反正是會被告知的事情,不如現在就說吧。"
"不行,說了就不靈驗了。"
"啊?真神秘呢!"
"那當然。據說很靈。"
……
他沒有說的秘密是什麼?
七重轉身推開通往客廳的玻璃門,走進溫暖的房間——
她為什麼一直在等
你是否知道
因為那孤獨的愛沒有結果的愛
因為你離去後留下的傷疤
無法再經歷一次無法回到當初
漸漸憔悴心傷
你問過她的心境嗎所以
即使是謊言也請你對她說一次吧
讓她放棄你離開你
就當不曾見過你
屏幕裡跨地區的聯合音樂節上,不知道名字的新人坐在舞臺的一角,被人忽略地唱著歌,卻將那些陌生的句子一字一字唱到人們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