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八月初五,距即將舉行於華山的第五屆武林大會,只剩下整整十天了。
洛陽城中,盛況倍於往昔;形形式式的人物,一批批地來,一批批地去,人語馬嘶,晝夜不絕。
客棧的夥計們,以往站在門口是逢人哈腰,而今則變成見人搖頭。
滿口語發連珠的“是是是”“有有有”,刻下也都變成了皮笑肉不笑的“這個這個”“對不起”“抱歉十分”,或者是“十分抱歉”。
更用不著像以往那樣,套好馬車,車轅上高懸著寫有店號的大紅燈籠,派人整日價分別守住“建春”“麗景”“安喜”“長夏”等四城門口,一面抱著膝蓋打盹,一面候著接客人。
這種情形,白馬寺前的八方古棧,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儘管事實如此,這一天黃昏時分,八方古棧門前,仍在兩名棧夥的眉峰緊蹙之下,緩緩駛來一輛馬車。
車伕是一名低低地歪壓著遮陽草笠,只露出半張蠟黃面孔的中年漢子,這時足抵踏板,手中韁繩往後一帶,馬車立即在棧前停了下來。
從低垂的車簾看上去,車內坐的,似乎是女眷。
可是,出人意外的,車簾掀處,從車上走下來的,竟是一名青年文士。
但見這名文士年約三旬上下,身穿一襲天藍長衫,劍眉星目,口方鼻挺,膚色微呈醬紫,於儒雅瀟灑中,更有著一股英俊挺拔之氣。
兩名棧夥微微一呆,其中一名正待上前說明棧中已無空房時,另一名棧夥目光溜動,忽然輕輕一噫,手一伸,便將夥伴輕輕拉住。
前者不由得臉一偏,皺眉說道:“老大,怎麼啦,你?”
被喊做老大的那名棧夥下巴一抬,剛說得一句:“且慢,那邊還有……”一陣亂蹄,七騎業已如飛而至。
塵土飛揚中,七名高矮肥瘦不一的灰衣老人,先後躍下馬背。
藍衣青年文士聞聲回頭,目光至處,臉色不由得微微一變,七名灰衣老人身形閃動,左三右四,於有意無意中,已將馬車圍住,為首一名身材瘦小的老人,同時寒著臉色向藍衣青年文士走了過來。
近前微微一躬,語音沉重地說道:“老朽們伺候掌門賢侄來了!”
藍衣青年文士錯愕神情已漸轉為一股不快之色,這時唇角微啟複合,欲言忽止,最後臉一仰一語不發。
瘦小老人精目閃動,突然回頭喝道:“還不替掌門賢侄取下行李,更待何時?”
圍著馬車的六名灰衣老人神色一緊,立有二人上跨一步,出手如電,迅將車簾分向兩邊高高挑開。
車廂內,空空如也,七隻精目閃電般交射之下,七張嚴肅的面孔,不由得同時蒼白起來。
藍衣青年文士淡淡說道:“七位師叔知道的,愚侄並沒有帶著什麼。”口中說著,人已安然舉步向棧中走去。
瘦小老人微現歉色,於路後低聲喊道:“藍賢侄!”
藍衣青年文士回身淡淡道:“七位師叔輩高位重,自不必受師門令符約束,師叔們請便也就是了!”
語畢冷冷一笑,復向棧內走去。
瘦小老人木然轉過身來,另外六名老人朝他望了一眼,先後默然低頭。
那名一直顯得有點敢怒而不敢言的車伕,這時惡狠狠地朝踏板上啐了一口,韁繩一鬆一抖催動牲口,叱喝著駛去棧側馬棚。
七名灰衣人似被車輪滾動聲響驚醒過來,其中一名身軀高大,面如重棗的紅臉老人,首先仰天大聲冷笑道:“老朽記得,老朽曾經不止一次地反對這樣做。”
對面一名淡眉老人,垂首低嘆道:“此舉老朽堅持最力,都是老朽的不是。”
身旁一名灰髮老人目凝自己腳尖,喃喃說道:“僅憑道聽途說,我們就貿然來此,也實在太糊塗了!”
對面一名長臉老人冷冷說道:“七弟的反對,三弟的堅持,都是一片好意,三弟不必自責,七弟也不應有所埋怨。”臉一抬,向灰髮老人注目道:“五弟以為這事是空穴來風麼?嘿嘿,老朽看來,恐怕未必吧!”
另一名禿頂老人點點頭,瞑目嘆道:“二哥之言,老朽亦有同感,靈飛這孩子,今天說話的那種態度也實在太反常了。”
另外一名微胖的老人向禿頂老人苦笑著說道:“老朽也有四哥這種感覺,可是我們什麼也沒發現呀!”
那名被喊為七弟,首先發言的紅臉老人突然向站在一旁,目凝虛空、始終未發一言的瘦小老人大聲說道:“大哥,吩咐罷,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
此語一出,所有的目光立即一齊射向瘦小老人的臉上。
顯為七老之首的瘦小老人這時緩緩移目在面前六位師弟臉上環掃了一眼,這才緩緩說道:“我們想做的,已經做了……”
紅臉老人冷冷一笑道:“可惜什麼也沒有見到。”
長臉老人冷笑著接道:“我們仍可繼續追究下去,為了崑崙一脈綿續了近三百年的清譽,毀了我們七個老頭子,也算不得什麼。”
淡眉老人目移他處,輕嘆道:“不應該再有第二次了。”
七老之首的瘦小老人正待開口,淡眉老人的話令他神色一動,當下點點頭,目光一抬,靜靜地說道:“三弟說得不錯,我們雖然位居七賢,但終不敵掌門之體,此事的確可一而不可再!”
眼光移向長臉老人,注目接道:“就算依了二弟之言,結果也能有所發現,我問他,二弟,掌門一職系我們七人所聯名推薦,到那時候,我們七人,又當如何自處?”
長臉老人默然低下頭去,靜了片刻,瘦小老人忽然面露笑意地向身軀微胖的那名灰衣老人溫顏說道:“喂,六弟,舊年一次圍爐聚飲,你說你在千古巖發現一片勝地,現在你再說說看那裡景色究竟如何?”
瘦小的首賢此語一出,其他各賢先均微微怔,但亦僅霎眼間的事,六賢眉字軒動,立即先後相繼領會過來。
身軀微胖的六賢臉一仰,緩緩說道:“面對大海,令人心胸開闊,巖後一屏曲蟑,可避苦而悽風,巖下是一片雪地,長滿奇花異草,怪石嗟峨其間,可供煮酒賞月,可供對弈聊吟。”
淡眉三賢輕聲接道:“七弟書法好,題字應該是七弟的筆。”
紅臉七賢撫掌大笑道:“千古巖?好,好,七賢之墓,崑崙千古罪人……”大笑聲中,高大身軀霍地一轉,立即飛身躍向馬背。
其餘諸賢互瞥了一眼,亦皆默默上馬,一陣輕叱,得得蹄聲由近而遠不久便於暮靄蒼茫中消失不見。
急蹄所揚起的塵灰逐漸消散,兩名面目可憎、一派紈褥氣質的青年,立從客棧對面一家茶肆中緩步走了出來。
其中身材較高、垂眉吊眼的一個輕聲喃喃道:“這究竟怎麼回事?”
身邊那個身材較矮、扁嘴塌鼻的立即低聲接道:“是呀,古老前輩親眼見到他一直跟一名紅衣少女住在一起,連我們都以為人在車中,怎會忽然不見了呢?”
吊眼青年手搖把扇,蹙眉不語,塌鼻青年眼光滾動了一下,忽然偏臉促切地低聲又道:“七賢語氣中似已決定要自絕以謝師門,這又怎樣?”
吊眼青年苦笑一聲,輕聲道:“怎辦?誰也無能為力。”
微微一頓,沉重地接道:“這事顯有蹊蹺,令人不信也得信了,那位頭頂微禿的四賢說得不錯,愚兄上次在少林所見到的藍衣秀士也不是這種樣子,他的本質似乎已經起了變化,我們進去看看吧。”
兩名紈結青年邊行邊說著,這時手搖招扇,也向八方古棧走了過去。
藍衣青年秀士頭也沒回,一逕走進棧內。
賬房先生剛剛欠起半個身子,藍衣秀士目光一注,已經攔在前面平靜地問道:
“貴棧後院的三號上房本人以前住過,現在還空著嗎?”
賬房先生忙賠笑道:“唉唉,真不巧,大爺晚了一步!”
藍衣秀士哦了一聲,注目又道:“有了客人?”漫不為意的淡淡接了一句道:
“什麼樣的客人?”
賬房先生賠笑道:“一位騎黃馬的少爺,一位騎白馬的姑娘……”目光偶溜棧外馬棚,一聲驚噫,霍然住口。
藍衣秀士微微一怔道:“什麼事?”
賬房先生驚呼道:“兩匹馬兒怎的不見了?”
正待喊人查點時,一名鬥雞眼的夥計,突然神色慌亂地自後院急步走了出來,人未至櫃前,賬房先生已然探出上身瞪大眼大聲道:“三號上房的兩位年青客人已經走了是不是?”
鬥雞眼的棧夥兩隻又圓又小的眼珠猛往中間鼻樑一靠,發呆道:“還有一號上房的那位灰袍老先生,二爺,怎,怎麼會知道的?”
賬房先生眉頭一皺,正待說什麼時,目光一轉,忽然臉呈不快之色,朝鬥雞眼的棧夥胸前一指,沉聲道:“那是什麼東西?”
鬥雞眼棧夥臉色大變,忙自懷中取出一個紙包,雙手捧上,低下頭去顫聲說道:
“是的,小的正要向二爺報告,人雖然走了,房錢卻擱在桌上,一號房內雖然空空如也,但三號房內這一份卻多多有餘,那位灰袍老先生大概跟兩位青年客人有舊,兩個房間的房錢算在一起也不一定。”
賬房先生接過銀包,點點頭,揮手道:“那麼帶這位大爺進去看看罷。”
藍衣秀士微感意外的皺了一下眉頭,鬥雞眼棧夥急急應諾著轉過身去,正待舉步之際,賬房先生大聲又接道:“這兒不比他處,衣服快去換一件,知道嗎?”
鬥雞眼棧伙頭一低,兩眼齊注於胸前一塊酒杯大小的油漬,恍然忖道:原來指這個?我他媽的……牙一咬,真想自摑兩巴掌。
鬥雞眼棧夥領著藍衣秀士,門旁剛剛點了酒菜,尚未端上的兩名鮮衣青年,其中一個身材較高的,這時緩緩走至櫃前,格達一聲,擲出一塊五兩多重的銀子,吊眼一翻,擺出一副有錢闊少的派頭道:“兩個上房多下來的一間給我們!”
晴空一碧,萬里無雲,上弦月自東方升起,八方古棧後院中,清靜而明澈。
兩名面目可惜的青年在院中徘徊了一陣,暗暗互扮鬼臉之下,塌鼻青年忽然高聲說道:“這樣好的夜色,不做點詩詞,未免可惜。”
吊眼青年忍了忍,正容大聲接道:“鄉試在即,於理也應如此。”
塌鼻青年仰臉思索了一下,旋即高聲吟道:“春眠不覺曉……”吊眼青年大搖其頭道:“不對,不對呀!”
塌鼻青年一怔,赧赧說道:“什麼不對?”
吊眼青年又搖了一下頭道:“這是古詩!”
塌鼻青年不快地於咳了一聲道:“誰說自己的?”
吊眼青年忙接道:“是的,是的,俗雲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來也會偷,千古文章一大抄,先念念古人的啟發啟發,也未嘗不可。”
微微一頓,又接道:“只不過時序仲秋,而老弟卻吟著什麼春眠的,卻未免不合時宜罷了。”
塌鼻青年不禁點頭道:“這倒是的。”
稍加思索,大聲又念道:“莫風流,莫風流,風流後,有閒愁,花滿南園月滿樓……”
獨坐窗下凝眸沉思的藍衣秀士,在塌鼻青年念得一句春眠不覺曉之後,似嫌院中二人俗不可耐,眉峰微皺,立將窗扇輕輕推上,這時房門一聲微響,已經閉合的窗戶,忽又悄悄啟開。
三號房的窗戶閉而復啟,院中兩青年,渾似未覺。
吊眼青年忙又搖搖頭,大聲說道:“這一首詞,又是古人的,愚兄曾在什麼地方見過且不說它,愚兄要說的,它似乎與眼前景色不合。”
塌界青年又想了一下再念道:“榮枯枕上三生,傀儡場中四並,人生幻化如泡影,幾個臨危自省?”
住口大聲問道:“這一闕如何?”
窗內藍衣秀士雙眉一動,便擬振身而起。
吊眼青年大笑道:“又是古人的。”
大笑接著說道:“這是姚隧的醉高歌后段,剛才則是張先的慶佳節前段,我想起來了,這兩首詞正好全收在月湖漁唱中,你大概只看過這麼一本詞選吧?”
塌鼻青年赧然低聲道:“大哥明鑑,事實確是如此。”
吊眼青年大笑道:“我說如何?假如要你再來一段其他的,包你出醜!”
藍衣秀士暗罵道:原來是巧合?真是兩個該死的東西!心一放,又復坐下,眼雖望去別處,卻並未放棄對二人的注意。
塌鼻眼角一飛,忽然正容自許道:“做詩填詞小弟不是不會,不過沒有好的環境,卻是發揮不出。”
吊眼青年頷首會意,好像突然想及什麼似地,頭一抬,大聲說道:“噢,對了,白馬寺就在這後面,我們何不去找那個大覺和尚談談禪機,以消良夜?”
塌鼻青年拍手道:“對呀,家父去年還捐過三千銀子給他們修廟,他可非陪我們不可,走走走!”
二人一唱一和,立即搖搖擺擺出院而去。
約摸過了一盞熱茶功夫,白馬寺中不見什麼闊施主上門,八方古棧後院三號上房的屋脊暗處,卻多了二名不速之客。
二人伏定身軀後,上官英傳音笑問道:“你看我剛才表演得怎麼樣?”
上官印傳音笑說道:“可以還可以,只不過鋒芒太露,語氣中一直止不住一種衝動之感,爐火尚不夠純青。”
上官英道:“那麼你呢?”
上官印道:“我?差不多了!”
上官英輕輕一哼,正待反唇相譏時,目光微閃,突然手肘一碰,傳音低喊道:
“快瞧,那邊來的是誰呀?”
一條身影,自前院如飛而來,身法之輕巧,無與倫比。
上官印諦視下,微感意外的注目說道:“啊!那個車伕!”
上官英低低傳音道:“此人之身手,比我不足,比你卻是有餘,一定是一名非常人物所喬裝。”
上官印無暇與她鬥嘴,點頭沉吟著道:“六派掌門以下,應無此等成就。”
來人立於前院屋脊向一下微張望,立即飛身跳入院心,上官英急急說道:“莫非此人要加害藍衣秀士不成?”
上官印微微擺頭道:“不像,要說是同路人倒較有可能。”
上官英似有所悟道:“此人一定在做著傳遞消息的工作,紅衣少女中途忽然不見,可能就是此人事先通的消息。”
二人傾耳諦聽,下面竟然聲息全無。
相互點點頭,立即悄然躍去隔壁一號房之上,潛行至後面屋角,先後探身自事先打好的瓦洞中輕輕跳落。
依樣葫蘆,故技重施,上官英王指輕點,立在壁間穿出兩個小孔。
上官英首先佔住一隻小孔,眯眼向隔室望去,目光甫湊近小孔之口,突然玉手連招,似有要上官印快看之意。
上官印就小孔一望之下,暗喊一聲慚愧,至此方始全部明白過來。
原來隔壁他倆曾經住過的三號房中,此刻紅燭高燒,人雖相映,藍衣秀士倚坐在床沿上,支頤不語,床頭一隻小几上堆放著一套車伕衣服,一張人皮面具,一名身材婀娜,全身豔紅如火的妙齡佳人,正在對著床頭壁間一面銅鏡整攏如雲秀髮。
這時,藍衣秀士緩緩抬臉,憂悒地問道:“我那七位師叔,他們走了嗎?”
紅衣佳人回應著:“還到現在?早走啦!”纖手一帶,又將理好的一頭秀髮弄亂,霍地扭轉嬌軀,伸出一根春蔥般的玉指,輕輕點上藍衣秀士額際,嬌嗔道:
“你呀,什麼人都關心,就是不關心……”咯咯一笑,突然和身倒向藍衣秀士懷中。
藍衣秀士輕輕推了一把,皺眉低聲道:“你且坐好,我有話說。”
紅衣佳人悻悻地移身坐在床沿,柳眉微剔,秋波盈盈欲流嘟著櫻唇道:“說,說,就沒有說過一句人家喜歡聽的!”
藍衣秀士起身在床前低頭走了兩個來回,腳下一停,忽然抬臉注目沉聲說道:
“自從遇上了你,我藍衣秀士藍靈飛毀也毀定了,這是出於我的自願,怪也怪不得別人,不過,現在我可得再問你一聲,你得好好地回答我,我師父他老人家,是否真的還活著?他為什麼不肯回崑崙?”
紅衣佳人一拉衣襟,露出微微的、雪白的上胸肌膚,也露出了以銀練串配在頸下,映著燭火,發出晶晶藍光的北冀雙燕,冷冷一笑道:“你看過也不止一次了,如果是假的,也只能怪你自己的眼睛!”
藍衣秀士目注那對北冀雙燕,輕輕一嘆,黯然低頭道:“是的,它不是假的,縱然七位師叔會看錯,我也不會,因為……”
紅衣佳人秋波微亮道:“因為什麼?”
藍衣秀士低聲道:“因為他是我師父,也是我的生身父親。”聲音既低且顫,語畢已是淚痕滿臉。
紅衣佳人失聲道:“你說什麼?”
不待藍衣秀士有所表示,又復點頭喃喃自語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藍衣秀士仰臉黯然強笑:“怪不得我藍衣秀士這樣容易征服,是嗎?你明白,這世上大概也只有你一個人能夠明白了!”
紅衣佳人忽然問道:“崑崙一鶴姓龍,你為什麼姓藍?他是你父親,武林中為什麼沒一個人知道?”
藍衣秀士掉臉走了開去,似乎沒有聽到。
重回到床邊,忽然俯下身去,用一種低得近乎哀求的聲音,顫聲道:“告訴我,他真的還活著嗎?”
紅衣佳人不悅道:“我為什麼要騙你?我現在騙了你,一個月之後,我又將拿什麼向你交代?”
藍衣秀士顫聲接口道:“你以三個月為期,如今兩個月已經過去,你就不能再告訴我一點麼?”
紅衣佳人仰臉道:“三個月早一天也不行。”
藍衣秀士悲聲道:“兩個月是三分之二,我所知道的仍是那麼一點點,不是太不公平了嗎?”
紅衣佳人淡然道:“三月之期屆滿,你將全部明白,我和你約定的就是這樣,怎可說它不公平?”
藍衣秀士絕望地道:“為什麼一定要三個月呢?”
紅衣佳人淡然道:“因為這三個月你有很多事要做,你不是不知道。”
藍衣秀士哀聲道:“只要你讓我會見他老人家一面,我說過,別說三個月,就是要我陪你奔走一輩子我也願意,你知道的,我這個罪人已經做定,我的天良也已昧定了,你叫我怎麼做,我都唯命是從,我為你已……”
紅衣佳人冷冷糾正道:“為了我嗎?說清楚點吧。”
藍衣秀士痛苦地道:“好的,就算為了我自己,但是。命令出請你口,我如拚了一死……”
紅衣佳人冷笑道:“為什麼不呢?”
藍衣秀士默默站起身來,紅衣佳人冷笑著接道:“因為有了我,你們師徒兼父子將可團聚,而且在遇你之前,我的身子也是乾乾淨淨的,兩個月來,你什麼也沒有做,得到的卻不能算少。”
玉靨微抬,幽幽接道:“你什麼地方冤屈了?”
上官英縮後抓了上官印一把,同時扮了個不屑的怪臉,好似說:“所謂不可接近之藍男紅女,不過如此,我們走吧,看了實在令人有氣。”
上官印默默點頭,雙雙正待起身出房時,耳中忽聽藍衣秀士輕嘆道:“你叫我做過什麼呢?華山的那件事現在沒有機會,昨晚你不知自那兒得著消息,說一名不知來歷、騎著白馬的黃衣少女身上背的是真正的奇緣劍,因為我說同黃衣少女住在一起的那名黑衣少年我可能什麼地方見過,你便要我前來隨機應變,不擇手段奪取,或者將他們……”
二人相顧一怔,恍然暗忖道:“什麼?他們來這兒的目的,原來竟是為了要算計我們兩個?”
義兄妹倆心一動,不由得雙雙再度伏下身去。
目光所及,但見紅衣佳人手一擺,皺眉攔阻道:“既然人跑都跑了,還提它做什麼呢?”
藍衣秀士垂頭嘆道:“證明你怎麼吩咐,我就怎麼做了啊!”
紅衣佳人輕輕哼道:“表面上奉行如義,事實上卻是敷衍塞責,那跟不做又有什麼分別?”
藍衣秀士愕然抬臉道:“幾時有過這等事?”
紅衣佳人睨視含嗔道:“昨夜怎麼說”以手掩口,吃吃地笑個不住。
秋波回漾,雙頰霞生,眉梢眼角,頓時浮現出一抹蕩意,蓮足一句,藍衣秀士愣愣地張臂撲下。
上官英縮手蒙臉,一跺足人如輕煙般穿屋而出,上官印搖頭暗暗一嘆,也忙隨後跟了出來。
隔室一聲輕嘶,喘笑聲中,燭搖火滅。
距華山武會,現在只剩得七天了。
關洛道上,一輛豪華的馬車正向長安方面進發,時時刻刻,都有飛馬自車旁揚塵疾馳而過。
車簾斜挑,車廂門口並肩坐著一對年輕男女。
男的身穿天藍長衫,女的身穿紅緊身短打,外技一襲紅綢披風,二人臉上,均垂掛著一幅與衣服同色的薄紗。
車身微微擺動,兩條身軀密密地依偎著。
車伕是一名頭髮斑白、精神卻極矍爍、操音滿口陝南土腔的老者,身旁的二把手,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眼光呆直,愣頭愣腦的,像是老者的孫子。
由於這位自稱趙大的老人常行於關洛之間已有數十年曆史,一路行走,對沿途名勝古蹟,熟悉得如數家珍。
加以人又極風趣,娓娓道來,更覺動人。
可是上天弄人,往往令人啼笑皆非;老人那樣精明,他身旁那位寶貝孫子,卻傻得相當可以,經常一天有半天不開口,但每一開口,都令人為之噴飯。
因此上路不久,兩位神秘的年輕男女乘客,便對這一祖一孫發生興趣起來。
那位年輕的女客首先要老人放慢速度,男的本來反對,但給老人身旁那傻小子兩次逗笑之後,也就不再堅持了。
因為走的不快,車行三日,方到函谷。
函谷歇宿一宵,第四天黎明,又自函谷起程。
甫行不久,官道忽與渭水平行,老人回顧以鞭稍一指,大聲說道:“兩位看到沒有?那一邊,便是曹操與馬超當年隔水相拒之處。看過三國志的人都知道,曹操渡渭,屢渡屢為馬超悍騎所突,嗣由妻子們獻計雲:“今時天寒,可起沙為城,隨灌以水,一夕可成。”對河那片沙地,據說就是曹孟德當年築沙城的地方呢!
兩位乘客點頭不語,走了不久,老人又以鞭梢指著道北一座小山道:“那座山叫秦公巖是秦穆公屯兵處,因為秦將白起也在那上面練過兵,所以也叫白起巖!”
紅衣女子明眸微滾,忽向南方一指道:“那邊那一座呢?”
老人循勢望去,不假思索地大聲答道:“那座叫高車山。”
紅衣女子哦道:“高車山?”跟著抬臉問道:“高車這兩字好怪,難道也有什麼典故不成?”
老人豪然說道:“這一帶古稱崗州,又稱商洛,古兵家雲:據山川之險,扼秦楚之交,出南陽而東方驚,人藍田而關右危,武關巨防,舉足以分天下輕重這一帶一草一本幾乎都有說處,那麼高的一座山會沒有典嗎?”
藍衣人微微注目,紅衣女子笑責道:“少賣膏藥,單說出高車兩字命名之義,就得啦!”
老人哈哈一笑,一面虛虛揮出一鞭,一面回頭大聲道:“漢朝有個張良高車駟馬迎四皓的故事,兩位當然知道了?”
藍衣人搶著點了點頭,老人大聲接道:“迎接四皓,以及送四皓歸,都在那座高車山下!”
紅衣女子羨然地打量了老人一眼,忽然臉一偏,向藍衣人低聲笑說道:“說句不怕你吃醋的話,這老傢伙假如年輕四十歲,我一定愛他而不愛你,你相信嗎?”
藍衣人怔了怔,強笑道:“就算這樣,他又愛不愛你呢?”
紅衣女子道:“那個誰知道?”忽又感慨地嘆了日氣接道:“我說的是我愛他,至於他愛不愛我,那是另外一個問題,不論男女,一個人如能遇上一個值得自己愛的人,且能令對方知道有人在真心愛他,即使不被接受,也就不算白活了。”
藍衣人一呆,期期說道:“這樣說來,那麼,你對我”
紅衣女子點點頭道:“是的,我們之間”忽然媚然一笑,偎頰溫柔低聲安慰道:“你想到那兒去啦?難道我現在對你還不夠好嗎?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有資格與你竟爭,不是嗎?”
藍衣人微微一笑,一顆心卻驟然掉人一片陰寒之中。
他暗忖道:“是的,到目前為止,你愛我,因為到目前為止,你還沒有見到另一個比我更強的男人。”
剎那之間,他有著一種被遺棄的感覺。
雖然他知道對方並不是一個值得自己去愛,甚至自己根本就不會和她發生愛情的女子,可是,現在的情形不是這樣的。
她損害了他的男性尊嚴,他恨她,也恨自己,同時無比的妒嫉著另外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到目前為止,也許只一個模糊的影子,他可能永不出現,但也可能隨時出現眼前。
因為他不能自許為空前絕後的美男子,誰都不能。
他如果是明白人,他應該付之一笑,因為這是朝秦暮楚的女人的典型思想,這種女人經常摟住一個男人,口中說著甜言蜜語,一雙眼光卻永遠望著懷中男人的身後,再純摯的情感,也阻擋不了她那貪婪的視線。
可是,這只是一種出塵的想法和看法,古今以來,“身”與“心”同時出了塵的,畢竟不多。
這時的藍衣人,勉強沉默了片刻,終忍不住臉一抬,向前喊道:“喂,趙老大,我問你一句話。”
這一喊,聲調看上去雖然平靜,但與普通人開口終究不同,趕車老人似乎吃了一驚,慌忙掉過臉來。
怔怔地掃了兩位主顧一眼,這才不安地賠笑道:“有什麼吩咐,大爺?”
藍衣人注目緩緩說道:“趙老大,就我所知,這一路有幾處地方就是趕一輩車子也不應知道,您老伯是書本上看來的吧?”
鬚髮斑白的趙老大不由得微微一呆,正待開口時,紅衣女子明眸滾動,忽然狠狠地在藍衣人臉頰上擰了一把,咯咯笑道:“居然……不要臉的……你。
藍衣人手一擺,冷冷說道:“你不知道。”接著注目又問道:“您不但念過很多書,年輕時還習過幾年武嗎?”
一語甫畢,一陣亂蹄忽自車後遙遙傳來。
老人身旁的愣小子拍手喊道:“快看,快看,白馬、黃馬,一人騎自馬,一個人騎黃馬,白馬上馱了一個人,黃馬上也馱了一個人,二人騎著兩匹馬!”
紅衣女人方笑得一聲,忽然一推藍衣人,促聲道:“聽到沒有?兩馬一白一黃,快看看!”
藍衣人剛剛探出半個臉,馬蹄揚塵,兩騎業已自車旁呼嘯而過。
漸去漸遠,眨眼之間便於路頭消失不見,過去的兩騎,確是一白一黃,唯因奔馳太急,風沙障眼,馬上人的面目卻不甚清楚。
藍衣人注目點頭,喃喃說道:“是他們兩個了!”
紅衣女人微訝道:“前面白馬上坐的是個中年叫化,後面黃馬上坐的是個少年叫化,明明是丐幫那個什麼大目神童距該幫一名香主,你說是他們兩個?”
愣小子駭然叫道:“爺,你看,這位少奶奶眼睛好尖!”跟著又嘆道:“唉,這種眼睛要借給我冬天在麥田裡拾狗糞該多好!”
老人猛叱道:“胡說!”
藍衣人悠悠搖頭道:“你不知道。”
紅衣女人不服道:“我什麼不知道!”
藍衣人霍然偏臉道:“那麼,你知道跟黃衣少女走在一起的那個穿黑衣的少年他是誰?”
紅衣女子道:“哦,他是誰?”
藍衣人未及回答,又是一陣急蹄由遠而近,同時傳來一聲接一聲的厲呼:“上官雲鵬……上官雲鵬……等等我……上官雲鵬……上官雲鵬……上官雲鵬。”
厲呼入耳,馬車上四人均是一驚,掌韁的趙老大不期而然的雙手往後一勒,馬舉前蹄,馬車幾乎一下停住。
愣小子瞪大雙眼,前瞻後望,不住自語道:“那裡有人?除了我們這部車子,前前後後再沒有什麼人了呀!”
紅衣女子眼神大變,忽然急急往後縮身,一面跺足道:“放下車簾,放下車簾,快,快!”
藍衣人咦道:“為什麼?”
口中說著,反將車簾挑得更高,同時欠身欲起,紅衣女人一陣怨罵,人已藏向藍衣人身後。
“上官雲鵬!”
“上官雲鵬!”
“上官雲鵬……等等我呀……上官雲鵬!”
沒等到藍衣人直起身來,一騎已然如飛而至。
沙塵旋卷中,已自馬背飛落一名看上去足有七旬上下,穿著卻近乎一名少女的,蓬頭散發的老婦。
人甫下地,立即向趙老大厲喝道:“我的上官雲鵬呢?說!”
趙老大一臉驚煌之色,這時忙不迭賠下笑臉來道:“誰是上官雲鵬?老太太,您怕是認錯了人吧?”
老婦目光一直,喃喃說道:“難道他們又在騙我不成?”
趙老人忙問道:“他們是誰?這話誰說的?”
老婦眼球一滾,忽然說道:“你剛才喊我什麼?老太太?”接著厲喝道:“誰是老太太?我老麼?你該死!”
手掌一揚,便欲搶撲而上,趙老大忙喊道:“且慢,且慢!”
老婦就勢一頓,注目叱道:“怎麼樣?現在看清了嗎?姑娘老不老?”
趙老大心中一亮,驀地領悟過來,他想不到事情化解得這麼快,忙喊道:“看清了,看清了,不老,不老!”
誰知身邊那個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這時卻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老婦臉一變,雙目兇光再現,厲聲道:“你笑什麼?小子?”
愣小子忙喊道:“不但不老,而且美極。”手向老人一指道:“我爺居然喊你這麼位年輕的姑娘叫老太太,這不太可笑麼?”
老婦登時緩下臉色來點頭道:“噢!噢!我誤會了。”
又向愣小子擺了一下手道:“他年紀大了,老眼昏花,說得不準,也不能怪他,像你這樣年輕不看錯就行了。”
微微一頓,轉臉又向趙老大道:“人呢?”
趙老大不敢回沒有,只好婉轉地答道:“上官雲鵬究竟是怎麼一個人,請姑娘說清楚點,小老兒幫著想一想好麼?”
老婦大怒道:“渾蛋,上官雲鵬會有人不認得?”
趙老大忙道:“小老兒只是個趕車的,請姑娘原諒。”
老婦噢了一聲道:“趕車的?對了,對了,原諒你,原諒你,是我不對,像你這種下等人,當然不會認得了!”
接著耐心地解釋道:“來路有人告訴我,他們也不認得什麼上官雲鵬,但剛有一部馬車走過,上面坐了一男一女,人品均極不錯,不知道是不是,我想:這就對啦,上官雲鵬人中龍鳳,人品錯得了,但是,除了我,誰有資格跟他坐在一起呢?
我有點不信,但我好久沒見他了,他變了心也不一定,所以我趕上來看看。”
目光一轉,忽然跺足道:“我真糊塗,就在那邊,我過去看一看,不就得了麼?”
好快的身法,腰一擰,語音未竟,人已飄向藍衣人面前。
湊臉在藍衣人周身旁上下打量了好幾眼,忽然注目喝道:“把面紗拿下來,給我看看清楚。”
藍衣人輕輕一哼,耳邊忽聽促聲細語道:“你不是他對手,快依了她罷。”
藍衣人雖有不服之意,但那紅衣女子卻似乎令他折服,同時也由衷厭惡這種糾纏,當下忍了忍,便依言伸手摘下面紗。
老婦目光一亮,緊盯數限,突然退出一步喊道:“不是,不是。”
神情一暗,喃喃接道:“這人雖生得也頗英俊,但比起我那上官雲鵬來,可就差得太遠太遠!”
藍衣人舊創未平,新創又起,怎生忍受得了?
星目一睜,冷冷說道:“是的,上官雲鵬確是人中龍鳳,只可惜……”底下一句“他已離去人世”未及出口,老婦立即叱接道:“可惜什麼?”
藍衣人心念忽轉,冷冷一笑,改口說道:“只可惜這人似乎太不重情義,害得姑娘到處好找。”
老婦一呆,突然掩面大哭起來。
紅衣女人在藍衣人身後低聲急喊道:“不好,快走,她一哭人就清醒,那時的麻煩可就大了。”
也許情急,這幾句竟是以普通說話方式喊出,連車前趙老大祖孫都聽得清清楚楚,老婦自然也有了耳聞。
嚎啕驟止,抬起淚臉喝道:“誰在說話?”
紅衣女子還想躲避,藍衣人似乎有意要明白她與這名瘋婦的關係,這時卻身軀一偏,讓紅衣女子整個露了出來。
老婦目光至處,哦了一聲道:“紅衣服,紅衣服,我最喜歡的就是紅顏色,好,好,模樣兒給我看一看。
說著,已然走過來,紅衣女子似乎對這名老婦脾氣甚為了解,這時已不再退縮,爬身坐起,垂首不語一任老婦端詳。
老婦雙手捧起紅衣女子臉孔,嘖嘖讚歎道:“唷唷,好美,好美,人長得這麼標緻又愛穿紅戴綠的,唉唉,真像我的女兒。”
話剛說完,忽然狠狠自抽了一巴掌道:“胡說,胡說!”
活似跟什麼人分辯,連連退後,一面倉皇地高喊:“不,不,我沒嫁過人,那生什麼女兒,我打的是比喻,我說錯了,請相信我,我敢發誓,我還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說至最後,忽又大哭起來道:“雲鵬,雲鵬,一定是你不相信這一點,你才離我而去的,雲鵬,雲鵬是這樣的麼?”
踉蹌爬上馬背,一路大放悲聲而去。
哭聲漸去漸遠終於人馬一齊在暮色中消失。
馬車靜靜地停在路中,夕陽悄悄落向西山背後。
趙老大祖孫陷入一片沉思,藍衣人也陷入一片沉思。
直到藍衣人驚覺到手背上清涼之感竟是紅衣女子的兩滴眼淚,這才猛然回過神來,同時急急低下頭去問道:“那老婦究竟是誰,她跟你什麼關係?她跟千面俠上官雲鵬又是什麼關係?”
紅衣女子拭乾眼角,抬臉不悅地:“你問我,我又問誰?難道對一名年老的瘋婦,加以迴避或寄予同情,就表示有著什麼關係不成。”
藍衣人苦笑道:“我也是三十歲的人了,耍這些官樣文章,又是何苦?”
紅衣女子哼道:“苦婆,媳婦更苦!”撲哧一聲,旋又沉下臉來道:“事實本來如此,別說三十歲,三百歲又怎麼樣?”
藍衣秀士注目道:“那麼你怎又知道我不是她的對手?以及她只須痛哭一場,便能自動清醒過來的呢?”
紅衣女子嗔道:“聽人家說的呀。”
藍衣人追問道:“聽人家怎麼說?”
紅衣女子仰臉說道:“說是此婦武功頗高,僅比十二奇絕中的丐俠仙等人稍遜半籌,而遠在六大名派諸掌門人之上,這種時發時愈的瘋疾,傳系起因於早年情感方面的一次重大刺激……”
藍衣人忍不住插嘴道:“對方便是千面俠上官雲鵬?”
紅衣女子白了他一眼道:“三十歲的人了,這也用得著問麼?”
輕輕一哼,轉臉望去遠處,凝眸緩緩接了下去道:“由於這是一種心病,藥石根本無能為力,平常時候,看上去跟好人沒有兩樣,一旦病發,本性立喪,心中想的、口裡唸的,就只是一個上官雲鵬,狂奔亂走,到處尋覓,不至清醒,決無片刻休止,雖止親骨肉,亦不復辨認。”
藍衣人皺眉道:“那麼她與千面俠上官雲鵬之間,究竟發生過一些什麼事呢?”
紅衣女子搖搖頭道:“細說起來,她這一身病與上官雲鵬……”明眸微滾,突然住口。
輕輕一咳,始又淡淡地接下去道:“其間詳細情形究竟如何,那就連我也不怎麼樣清楚了。”
藍衣人苦笑搖頭,停了片刻,無可奈何地皺眉又問道:“你說她發病後須得大哭一場才能清醒,那麼她要是得不著這種機會時,又怎麼辦呢?”
紅衣女子似有所感地仰臉冷笑道:“這種機會多的是!”
微微一頓,以各種摻雜著怨恨和嘲弄的口吻接著說道:“千百年來,世人對一名瘋子的態度,可說很少有所改變,那些充分表現了人類惡劣性的舉動,對於一般瘋人也許是種虐待,但是,在她而言,相反的卻是一種無上的妙丹仙藥,所以,她每次由發病到清醒,從來也沒有超過三天,這恐怕為某些人始終所不及的吧?”
藍衣人怔了怔,不禁歉然地低下了頭,嚅嚅說道:“適才我實在是出於一時氣惱,並非有意刺激於她的,請原諒。”
紅衣女子冷笑道:“又不是說你,你多什麼心?”
似乎忽然覺察到自己語氣間對瘋婦的迴護,已然愈來愈露骨,不由得連忙轉過臉來,嫣然一笑,很快地接下去說道:“再說,如非你那無意的一逗,我們還不曉得要被她纏成什麼樣子呢。”
藍衣人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臉道:“如果日子一久,大家都知道了她有一身武功,一個個見了她就遠遠避開,那時又將如何?”
紅衣女子微微笑道:“這一點,你是白擔心了。”
臉一仰,傲然接道:“病並沒有影響到她的武功,憑她那身成就,要想殺個把人,大概還不怎麼費事呢。”
藍衣人吃驚地道:“她有病中殺人的習慣?”
紅衣女子搖搖頭道:“這種習慣倒沒有。”
藍衣人不解地道:“那你那樣說是什麼意思?”
紅衣女子淡淡說道:‘戲的意思是說,見她就跑,並不是辦法,她如果想叫住誰問話,那人最好乖乖的停下來回答,當今之世,除了十二奇絕,以及奇絕人物門下少數得到了師門真傳的優秀弟子外,一個已落入她眼中的人,如想憑兩條腿逃避於她,結果還能活下來的話,那就是奇蹟了!”
藍衣人呆了一下道:“有人為此丟過生命麼?”
紅衣女子平靜地道:“以後的事誰也無法知道,今天以前,據我所知,總數大概是一十三名。”
藍衣人失笑道:“都是些什麼人,我怎沒聽人說過呢?”
紅衣女子仰著臉道:“最後也是最近的一名,姓趙,名巫成,有個外號叫銀槍趙子龍,事情就發生在我們剛到洛陽的那一天。”
藍衣人失聲道:“銀槍趙子龍趙巫成?”
瞠目接著問道:“就是人妖賈子都手下,與鐵戟溫侯合亞布合稱賀蘭雙兇的那個姓趙的麼?”
紅衣女子淡淡地道:“大概是的吧。”
藍衣人斂眉注目道:“我們自到洛陽,始終守在一起,這事怎麼你知道得這樣清楚,而我卻毫無所悉呢?”
紅衣女子側目媚笑道:“我知道而你卻不清楚的事,就這樣一件麼?”
藍衣人為之默然,甫欲移目他顧,眉峰微聚,忽又抬起臉孔問道:“銀槍趙子龍也是江湖上的一位成名人物,見識應該高人一等,不管他知不知道這位瘋婦的來歷,他做什麼見了她要跑?”
紅衣女子笑道:“他誤會了瘋婦喊住他是因為覬覦他懷中的寶貝呀!”
藍衣人睜目道:“不意瘋婦卻誤會……”紅衣女子含笑接道:“誤會重疊之下,銀槍老命歸陰!”
藍衣人星目眨動,忽又說道:“你剛才說什麼?銀槍趙子龍身上帶著寶貝?這真奇怪,這一點你又怎麼知道的呢?”
紅衣女子睨視而笑道:“有什麼奇怪,寶口都已到了手上呢!”
藍衣人又是一呆,怔怔地道:“有這等事?”
紅衣女子點了他一下額角,笑罵道:“寶貝麼?就是你!”
藍衣神色一緩,喃喃自語道:“原來你是開玩笑……”一語未完,紅衣女子已然笑意一斂,嚷道:“誰在和你開玩笑?”
藍衣人又是一呆道:“我們只有一件簡單的行李,裡面除了銀兩,便是我們的換洗衣服,寶貝在什麼地方?”
紅衣女人仰臉道:“不是給你看過了麼?”
藍衣人啊了一聲道:“就是那天你給我看的那隻紅漆小木箱?”
紅衣女子眨眸道:“現在你記起來了吧?”
藍衣人皺眉道:“你又沒有打開給我看!天知道里面裝的是什麼?”
紅衣女子笑道:“現在告訴你不嫌遲!”
藍衣人未及有所表示,紅衣女子又已含笑注目,一字一字地笑著說道:“九龍四雅漢玉爵你知道它的名貴之處及來歷麼?”
藍衣秀士失聲道:“什麼?九龍四雅漢玉爵?”
張目詫異接道:“就是丐幫幫主追魂丐蕭振漢那套冬暖夏涼,能顯酒毒,能消酒毒,且能令所斟人之酒,另具一種芬芳之味的酒器?”
紅衣女子點點頭,笑道:“你知道的不少,但它最大的一項妙處,你卻遺漏了沒有說出來。”
藍衣人怔了怔道:“還有什麼好處?”
紅衣女子注目道:“知道武林中的幾種奇藥麼?”
藍衣人想了想道:“藥能稱奇,似乎只有神女鬼谷師兄妹合制的續命奇丸,天魔女的返魂散,以及傳聞中的萬藥之聖尊稱的大還丹方可當之無愧,你是指以上的一丸一散一丹而言?”
紅衣女子點頭道:“是的,這三種藥如浸在九龍壺中三個時辰,藥效可增三成!”
藍衣人哦道:“這倒是沒有聽說過。”
注目又接道:“這都是些題外文章,且不去說它,只是這套酒器乃是追魂丐片刻不離的心愛之物,銀槍趙子龍名氣雖有,但與名列奇絕的追魂丐相比,卻不啻小巫見大巫,他憑什麼能耐,居然將此物取到手的?”
紅衣女子笑道:“誰說你們男人有此能耐的?”
藍衣人星目數轉,驀地拍了一下額,自語道:“八九不離十,準是她!”臉一抬,注目接道:“是妙手紅娘的傑作麼?”
紅衣女子得意地笑了笑道:“沒有這一手,妙自何來?”
又笑了一笑道:“那女人自丐幫把東西弄到手,大概交銀槍轉送給她的師兄人妖,不意銀槍黴星高照卻連命也一起丟了。”
藍衣人忽然問道:“最後怎會到你手上呢?”
紅衣女子搖頭笑道:“這是題外文章的又一章,話到這裡為止,你大可不必再追究下去了!”
藍衣人仍然問道:“那麼你現在將它放在什麼地方?”
紅衣女子簡短道:“送去家裡了!”
藍衣人喃喃重複道:“送去家裡?”
口裡這樣念著,心底下卻不禁尋思道:“怎麼弄來的?又如何送出去的,你可一步也沒離開過我呀!”
紅衣女人卻含嗔沉臉道:“人總有家,不是麼?我這話有什麼地方不對?”
藍衣人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怔了好半晌,最後望著對方,皺了皺眉頭道:“你剛才說一十三名,現在才只說了一個,還有一十二個呢?”
紅衣女子經此一問,不知怎的,眼神竟突然暗了下來。
停了一停,才幽幽仰臉向上道:“那些人都是武林中的泛泛之輩,說出來你也不一定認識,還提他做什麼?”
藍衣人懷疑地道:“十二名並不是一個小數字,難道竟沒有值得一提的麼?”
紅衣女子默然片刻,緩緩說道:“值得一提的,只有一個,不過就是說給你聽,也沒有多大意思。”
藍衣人忙道:“那一個?”
紅衣女子道:“開始的一個。”
藍衣人忙又問道:‘叫什麼?”
紅衣女子道:“叫小龍。”
藍衣人怔了怔道:“小龍?”心下暗忖:“我聽錯了還是她記錯了?古今姓氏中幾曾有過姓小的?”
一面想,一面期期地道:“小還是蕭?”
紅衣女子道:“大小的小。”藍衣人一怔,正待再問時,紅衣女子已然冷漠地接下去又說道:“小不是姓,龍是乳名。”
藍衣人又一怔道:“乳名?”
紅衣女子黯然接道:“因為那人死時年方三歲。”
藍衣人失聲道:“一名幼童?”
紅衣女子點頭道:“是的,一名幼童,那幼童便是那位瘋婦親生的,唯一的一個男孩子!”
藍衣人瞠目驚呼道:“什麼?她竟殺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紅衣女子沉聲糾正道:“不是她,應該說兇手是上官雲鵬!”
藍衣人啊的一聲,疑問已到嘴邊,忽又咽回,因為他終於領會對方語義所提,所以僅點了一下頭,沒有再說什麼。
這樣緘默了片刻,藍衣人一手將紅衣女子輕輕摟住,眼睛卻望去篷頂,自語般喃喃說道:“這種事的確不幸,可是,殺人也不能解決問題呀!”
紅衣女子冷冷答道:“誰說殺人不能解決問題?”
藍衣人愕然轉過臉來,紅衣女子冷冷接笑:“鮮血與眼淚,互為因果,殺人便是她回覆清醒的另一途徑。”
藍衣人凝眸虛空,喃喃說道:“哦,這樣的麼?那我就想不通了!”
意猶未釋地又接道:“哭泣是一種情感的宣洩,經過極度哀痛的人們,身心多能在疲憊中獲得平和與寧靜,這本是一種生理上的自然現象,如說一名瘋人能借此清醒神智,原不足異;可是,殺戮乃暴行之極搏鬥時血脈賁張,且不去說它,單就鮮血的紅殷,也就夠人視覺刺激的了,一個人既因刺激過度而引起精神反常,若說能因再度刺激又趨復正常,豈不荒謬?”
紅衣女子冷冷接口道:“如不荒謬,怎會藥石無效?”
輕輕一哼,又接道:“如像你說的這樣簡單,豈不是一帖鎮神劑,就能藥到病除了麼?”
藍衣人茫然張目道:“不是那樣的,那該怎麼說?”
紅衣女似乎有氣地轉過臉來道:“酒醉還須酒來醒,心病只合心藥醫,你就沒有聽說過這兩句俗語麼?”
藍衣人噢了一聲,忙點頭道:“對了,對了,我倒忘了這個。”
眉峰皺處,忽又搖搖頭道:“不對,不對,她患的固然是心病,但是,血,血,血又怎能算做醫心藥呢?”
紅衣女子側目哼道:“心藥生做什麼樣子,有一定名稱沒有?”
藍衣人微微一呆,欲語無言,紅衣女子又哼了一聲,仰臉接道:“心病因情而生,心藥因病而異,她見了人血後的反應,你見過沒有?”
藍衣人怔了怔道:“她見了人血後有什麼反應?”
紅衣女子甫說得半句:“她一見人血”、突然住口轉過臉去,輕輕一咬,淡淡接道:“我只聽別人這樣說,其實也沒有親眼見過,這一路下去,我們就能見到也不一定,咦,天什麼時候黑的?”
這時不但天色已黑了下來,就連他們坐著的馬車,自他們二人對答開始之後,也即一直停在路邊未曾移動過。
藍衣人被紅衣女子一語驚醒,腦中雜念立時撤去一邊。
當下臉一沉,抬頭向前面喝道:“趙老大,你昏了麼?”
涼秋八月的夜風中,趙老大抱膝枕鞭,那愣小子則橫臥在老人腳前,祖孫倆竟已沉沉入睡。
趙老大聞喝身軀猛然一直,睡眼惺鬆,幾乎栽下車座。
愣小子翻了個身,牙齒咬得吱吱作響,一面斷續地囈語著:“我傻……哼,你們又有多聰明……爺喜歡我就得了……去……去……我還嫌你們骯髒呢……”手臂舞動著,又復呼呼睡去。
趙老大一手理韁,一手輕拍著愛孫,口中還要向二位年青的主顧道歉,忙了個不亦樂乎,好半晌,這才舒整就緒。
就好像這次失敗都怪那兩匹拖車的馬兒不好似地、當時一聲大叱,同時嘩的一鞭,便向兩馬蓋頭砸下。
兩馬受驚,前蹄並舉,昂亢亢一陣痛嘶,鬃揚背弓,雙雙一個猛竄,馬車便在一陣劇烈顛簸之下,於昏茫黑色之中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