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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正邪兩陣圖

    杏眼風婢不可能遇上武維之,自在意料之中。

    那麼,路線走對了的長髮雲婢呢?結果也沒有!

    原來長髮雲婢走的路線雖對,但由於兩婢只見過武維之一面,她們所認識的武維之,是武維之真正的本來面目一名黑衣英俊少年,全部如此而已。在這種情形下,別說易容,就是換件不同顏色的衣服,如果不加註意,也得容易當面錯過,失之交臂呢!所以,當天黃昏時分,長髮雲婢在柳林鎮,對街角一名白髮樵者和一名黃眉水泡眼、滿臉焦疤的粗漢漠視而過,實在不能怪她。她又哪能想到這兩名卑俗的樵野村夫,便是她要找的人!

    武維之化裝成一名粗漢,是髒叟古笑塵的意見。髒叟自己也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改變容貌,將自己扮成一名白髮樵者。

    髒叟是這樣將武維之說服的:“你師父並沒有叫你走這條路,我們今天來,全是我們自己的主意。所以我們今天首先必須要求的,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你師父在,應由他作主;萬一果如你所猜測,你師父可能會中奸計遇險,那麼,我們的責任勢將更重。我們除非跟自己過不去,那麼明知道人家設著陷阱在守候,又何必逞一時血性之勇,一批批的送將進去呢?”

    武維之覺得髒叟之言甚為有理,便未堅持。

    髒叟不愧為一幫之主,其武功上的成就雖非當今一流,但遇事之鎮定以及閱歷之練達,卻實在令人歎服。他同時表示:“風雲幫如果真的遷往仇池,其用心也是養精蓄銳,重新佈置,而絕非消極之隱;基於此,其有進也必有出,局處仇池,不預外事,必不可能。這兒是他們去仇池的路線,他們如向外有所舉動,這兒也將是他們必經途徑之一。我們一經易容,立刻由明轉暗,相機行事,豈不遠勝只挨不還?”

    因此之故,他倆起程雖與雪娘等人只是先後之差,但到達距仇池不足百里的柳林鎮,卻比前者晚了一天。那日傍晚,當雲婢與他們當面錯過的,他們站在街角,並非無所事事,原來他們是在竊聽茶肆中兩個皮貨商人的怪異對話。

    一個說:“武功有人失蹤,想不到扶風失蹤的更多。”

    另一個說:“是呀!就是綁票,也該找有錢人才對;現在兩處失蹤者都是些苦力和賤民,寧非怪事?”

    武維之和髒叟聽至此處,長髮雲婢恰好縱馬而過。武維之目接之下,忙一碰髒叟肘彎,低聲道:“快看,此女即風雲兩婢之一的雲婢。”

    髒叟看去時,雲婢已然馳去老遠。髒叟皺眉道:“風雲兩婢,顧名思義,當為風雲幫主貼身使女;忽於此處出現,難道說,風雲幫主也在附近不成?”

    武維之搖搖頭,心有所觸,卻沒有說出來,最後沉吟著道:“武功和扶風既有人相繼失蹤,此地也難保不發生此事。加以此地距仇池不遠,雲婢又復無端出現,人口失蹤或與風雲幫遷來仇池有關,我們今夜就在這鎮上順便偵察一番如何?”

    髒叟未及開口,武維之忽覺身後有一股猛勁撞至,本能地一卸肩,但待反掌回拍,驀地憶及目下身份,這樣做甚為不妥。加以本身大羅神功已有五七火候,尋常拳腳,諒也傷自己不了。於是一面略得真氣,容得對方力道近身,故意一個踉蹌向前撲去,巧妙地閃開幾處要穴。

    詛知他這一著,全屬多餘。原來對方攻來這一招,竟平凡異常,他就是任其全力打實,大概也不甚要緊。不禁為自己的做作,暗暗好笑。但表面上卻仍故意有氣地返身瞪眼喝道:

    “哪個瞎眼的”他嗓音已經過交易,面目粗鄙,罵的話亦復不雅,恰如其分的一副村漢口吻;口中罵著,已將暗襲者打量清楚。

    當前這傢伙,三十上下,一身橫肉,略帶酒氣。剛才這一撞,好似全數出於無意。這時不但不怒,反而抱拳賠笑道:“對不起,對不起。”

    武維之估量著,這人縱練過拳腳,也不過是末流中的末流,實在不值搭訕,樂得就此收帆。於是輕輕一哼,便向髒叟道:“大爹,喝酒去怎麼樣?”

    髒叟點點頭,一個好還沒出口,那漢子朝武維之上下迅速打量了一眼,忽然跨上一步,側目笑道:“夥計很有幾斤氣力吧?”

    武維之好氣又好笑,正想訓他幾句。髒叟眼珠一陣滾動,忽然左手捋髯,右手拇指一豎,哈哈笑道:“好眼力!”

    武維之有點莫名其妙,那漢子卻忙問道:“怎麼說?”

    髒叟向武維之一指,又豎了一下拇指道:“咱們這位兄弟,素有蠻牛之稱。把式雖沒練過,氣力卻有的是。朋友不信,儘可當面試驗。”又向漢子一點頭,笑道:“來,你跟他扳扳肘子看!”武維之暗罵一聲缺德,同時十分奇怪,髒輿怎會忽然有此雅興?心想這種人的玩笑,有什麼開頭?

    那漢子連忙搖頭笑道:“在下相信,不必試了。”

    一聽對方口吻帶著江湖氣,武維之心頭不禁微微一動。這時的髒叟,似乎興猶未盡,眼光四下一掃,忽向身前不遠的一座破石墩一指,朝武維之笑道:“蠻牛,去舉給人家看看,大爹請你喝老酒。”

    武維之已漸漸領會髒叟用意,當下故意裝作愣頭愣腦的樣子,拍胸一聲:“好,看咱家的!”衣袖高高一挽,興沖沖地走到石墩前面,兩腿擺開八字馬步,吸氣俯腰,雙臂環抱。

    髒叟助威喝道:“嘿,起!”武維之故意掙了掙,方將石墩抱離開地面。石墩雖有百斤上下,但在武維之,實不比拈起一塊瓦片更重多少。可是他為了做得更像,向前走了二步,便裝做不支放下,並將臉孔硬生生掙紅。

    饒是如此,那漢子已止不住脫口讚道:“有你的,行!”接著一拉武維之衣袖,低聲道:“惜一步說話如何?”

    武維之故裝不懂得,皺眉道:“惜一步?借誰一步?”

    漢子想笑,終於忍住。大概他發覺武維之這種人還是開門見山的好,於是手向懷中一伸,摸出一錠五兩上下的銀錁子,往武維之手上一塞,際耳道:“有個地方有個工程,管吃管住,這算是三個月工資的一半,完工後再拿一半,老兄有意思嗎?”

    武維之這才明白過來,這傢伙剛才一撞,原來是在試他的體力;同時他想,武功和扶風那些賤民,可能便是這樣失蹤的。但是,這事與風雲幫有沒有關係呢?他為了取得解答,故意先以貪婪的眼光朝銀裸子掃了一下,然後目光直楞楞地衝口問道:“在什麼地方?”

    漢子果然鬆懈了警戒,向西北指了指道:“不遠,不遠!方向是那一邊,詳細地點我也不知道,老哥一答應,便可去見這兒的主事人,他自然會告訴你的。”

    武維之心頭一動,暗忖道:“十九便是仇池了!”他知道這漢子的話也是實情,像這種末流人物,能知道大概的方向,已算相當難得的了。偶爾瞥及髒叟正朝他不住以目示意,知道髒叟是叫他不可放過此一進身之階。於是故意沉吟了一下,然後指指髒叟道:“要就連他一起請,沒伴兒咱可不幹。”

    漢子目注髒叟那把白皚皚的鬍子,顯得十分為難。遲疑了好半晌,這才皺著眉頭說道:

    “這位大爹年紀不小了吧?”

    武維之胸口一拍,大聲說道:“今年七十八,說小的確不小。不過,咱們大爹的一把斧頭,這方圓百里,大概還沒誰強過他的。”

    漢子面有喜色,忙問道:“做過木工?”

    武維之沉臉糾正道:“老師父!”

    漢子忙不迭拱手道:“是的,是的。”接著手一擺,連聲道:“請,請。”

    武維之手一伸道:“拿來!”

    漢子呆了一下,這才會過意來。一聲噢,忙從懷中又取出一錠銀子,交在武維之手上道:“手藝好,工資照加。”武維之接過把玩了一下,方交到髒叟手上,髒叟立即展開眼笑起來。

    這時天色已黑,漢子將二人領至一座破舊的藥王廟內。大殿上點著一盞油燈,昏暗的燈光下,已經先他們坐著四五個人。奇怪得很!照領路漢子剛才延攬武維之的標準來說,似乎精強力壯始為上選,但現在燈下坐著的五個人,竟有著兩個老人。兩老中,還包括了一個鳩面老婦;而另一個老頭,兩眼腫得像兩隻爛杏,能有三分光,就算是好的了。

    武維之朝髒叟望了一眼,髒叟搖搖頭,顯然也一樣莫名其妙。兩人正在納罕之際,殿後一聲乾咳,緩步踱出一人。此人身材瘦長,穿一襲灰布長衫,額前正中有著一顆銅錢大小的疤瘢,竟是風雲龍壇第十一號金鷹“豐都雙鬼王”老大,鐵面閻羅!武維之心頭一震,尋思道:“少林眾慧僧曾說豐都雙鬼王業已雙雙斃命,難道是假的?”

    鐵面閻羅朝武維之和髒叟分別打量了一眼,冷冷問道:“這二人有何專長?”

    領路漢子連忙趨前深打一躬,先指著武維之說道:“這漢膂力過人,有兩百斤以上氣力。”鐵面閻羅又朝武維之端詳了一下,點點頭,未置可否。領路漢子又指著髒叟,鄭重介紹道:“這位是本地最有名的木工師父!”

    武維之暗暗好笑。鐵面閻羅聽了,則顯得甚為高興,輕輕一哦,不住點頭。接著轉過臉來向武維之間道:“你叫什麼名字?”

    武維之愣頭愣腦地瞪眼說道:“叫蠻牛,怎麼樣?”

    鐵面閻羅寒如生鐵的面孔上,也止不住給逗出一絲笑意。點頭一聲乾咳,勉強恢復了尊嚴,又向髒叟問道:“這位師父呢?”

    髒叟持須微微躬身,含笑答道:“老漢吳申友。”

    鐵面閻羅直著脖子唔了兩聲,向領路漢子揮手道:“先弄飯,然後準備車子,半夜上路。”領路漢子恭諾而退。

    不消片刻,兩名老年香火工人端上飯菜。眾人草草用過一頓,飯後由領路漢子將眾人帶上一輛四輪馬車,連夜離開了柳林鎮。馬車即由那漢子駕駛,鐵面閻羅則騎了一匹馬,遠遠跑在馬車前頭。

    這時車廂中共為七人,武維之、髒叟、鳩面婆子,爛眼老人以及三名粗壯結實的破衣中年漢子。武維之是有心人,上車時搶先佔了一個靠近前轅的位置。四面車篷雖然全部放落,但武維之僅稍微施了一點手腳,即將前篷劃開了一道狹縫。

    車子上路後,二名老者由於體力不支,已分別倒睡二堆乾草中;三名粗漢身軀隨著車廂顛簸搖晃,鼻息呼呼,也都昏昏入睡,髒叟不便例外,這時裝作打盹,事實上卻在為武維之監視車內外的動靜。

    武維之從縫孔中向前望去,鐵面閻羅走在馬車前面約十數丈遠近。月色下但見他跑不多久便停下來左右張望一陣,方始繼續前行,好似在沿路觀察什麼標誌一般。武維之恍然大悟,原來不但駕車漢子不知此行最終目的地,甚至連鐵面閻羅也是一樣,不禁對陰氏老少魔女行事繽密,大為驚歎。注意了很久,見別無他異,便向髒叟搖搖頭,開始闔目養神。

    車行一夜,到達一處廣闊的荒原,正是昨日金判和雪娘等人中計被擒的地方。鐵面閻羅吩咐停車,給牲口上料。七名苦工分別進了一點乾糧,稍事舒散,這才繼續向遠處峰下進發。到達峰下,已是晌午時分。鐵面閻羅命眾人棄車步行登峰。武維之由於來過一次,對登峰可說比誰都來得熟悉;可是目前身份不同,卻不得不雜在人群中亦步亦趨。

    仇池,由峰腳至峰頂,計有三十六個大盤旋,全長不下五十餘里,這在一名武林人物而言,實在不算什麼,但在普通人物,就是體力再好,也難一氣登臨,何況一行中還雜有兩三名風燭殘年的老人?所以,尚未行及峰腰,那名爛眼老人首先喘息著癱瘓下來;接著,鳩面老婦也不支坐地。鐵面閻羅僅皺了皺眉頭,卻沒有加以責備。

    武維之不禁奇怪地想道:“鐵面閻羅過去乃黑道中有名之冷血人物,如今對這兩名看上去一無是處的老人這般容忍,道理何在?”

    思忖間,鐵面閻羅忽然擺了一下手道:“好,大家坐下來歇歇吧!”

    眾人坐下後,鐵面閻羅將那名一臉橫向的漢子喊去身邊,輕聲交代了幾句,同時自身上取出一塊金光閃爍的方牌子,交在漢子手上。漢子躬身接住,轉身如飛往峰頂上奔去。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午前那漢子氣咻咻地再度出現,身後隨著三副擔架,由六名鮮衣壯漢分別抬著。於是,爛眼老人、雞西老婦以及白髮皚皚的“吳申友”被扶上擔架,鐵面閻羅向餘下四人注目道:“你們幾個走得動嗎?”

    武維之輕輕一哼,故作不快道:“路都跑不動還拿什麼工錢?”

    鐵面閻羅高興地朝他點點頭,笑道:“你沒問題,我知道。”隨又向另外三人問道:

    “你們三個呢?”另外三個見武維之氣那麼壯,不甘示弱,也都點了一下頭。

    到達峰頂,已是晚膳時分。除了武維之,包括所有的人在內,均為峰頂那碧藍如鏡的大湖以及湖周明媚的景色,大感震訝。湖的兩邊,搭著無數圓頂帳篷。東南角上有一座特別高大,如鶴立雞群,篷頂且有一面風雲彩旗在隨風招展。那大概便是陰氏母女的臨時行宮了。

    當一行到達後,迎面一座布篷內,立即走出一名禿頂老人。武維之認得,此人正是龍壇總巡,過去東北黑道上有名的“禿龍”尚一絕。禿龍尚一絕出篷後,並未開口,僅以手向西邊一指,鐵面閻羅立即將七八人領去湖西一排新搭的小棚。小棚一間連一間,像鴿籠似的。

    鐵面閻羅將七人領至最後一間,交給二名錦衣壯漢,然後轉身離去。

    武維之留神察看之下,發覺十數間小棚均已住滿了人;每間七八人至十數人不等,總數不下二百餘名之眾。人語喧譁,一片嘈雜。每間小棚分由二名錦衣壯漢管理,這些壯漢正是華山龍壇十三金鷹的副手。

    七人進棚不久,立即奔來一名原屬虎壇的銀衣少年,不知他和錦衣漢低聲說了些什麼話,便將七人中的鳩面老婦帶了出去。鳩面老婦一去,始終沒有再回來。

    天黑下來了,兩百餘名形形式式的苦工,一齊來到棚外開飯。飯是大鍋飯,菜是簡單的大鍋茶。豐富自然談不上,但不知道是人多起鬨抑或是肚子真餓的關係,每個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武維之心想:“這樣簡單的一盆湯菜,竟有這等好滋味!華陰桂華樓的大廚師,手藝當也不過是如此吧?”忽聽對面一個同來的漢子向另一漢子低聲說道:“咱們起先聽說那婆子年輕時在長安專包婚喪喜慶的酒席,一人能照顧百席以上,誰也不信,現在看樣子可還真有點門道呢!”

    武維之這才明白,人不可貌相。一名雞皮鶴髮的老婆子,原來竟有這麼一手絕活,怪不得要被遠遠延攬至此了。抬頭見那名爛眼老漢已經吃飽,這時正坐在一塊石頭上呼嚕嚕地抽著旱菸,不禁又想道:“那麼這位老人呢?”

    此一疑問,第二天,便有了答案。天甫微亮,錦衣壯漢們便將所有的苦力們全部喊醒。

    兩百餘人,分四排在湖畔空地上靜靜坐著。不一會,東南角那座布篷中,領導風雲幫、令武林中風雲變色的陰氏老少魔女,在總壇“執法”及“總巡”兩位女性堂主小靈狐曹瑤姬、鳳劍司馬湘雲以及虎壇十三紫燕的簇擁之下倏然現身,緩步向眾人這邊走了過來。

    武維之細細一數,跟在陰氏母女身後的紫衣女郎仍為十三名,知道紫燕十三花解語的遺缺大概已有人補上。想及伊人已伴黃土長眠,不禁一陣黯然。他默默地打量著四外情勢,見緊靠陰氏母女布篷之旁,另有一座布篷,其形式也頗為突出,不但布質粗厚,而且四周還圍繞著數道鐵絲線網。十三金鷹中的雙鬼王和要命郎中,這時正沿篷閒閒走著,表面上似在散步,而走來走去,卻始終沒有走出過五步之外。武維之不禁暗忖道:“難道我父親就在那裡面不成?”一念及此,熱血為之沸騰,幾欲破空飛撲過去。

    這時候,老少魔女已分別在兩張軟椅上坐下。鳳劍司馬湘雲站在老魔女身後,小靈狐曹瑤姬站在小魔女身後;十三紫燕則落後一步,靜靜地一字排立著。

    當下但見小魔女陰少華自袖中取出一隻紙筒,展開約略看了一下,然後目掃眾苦力,含笑緩緩說道:“哪位是有‘賽魯班’之稱的洛陽巧匠章大器?請走出行列,站到這邊來好嗎?”

    眾目交投下,武維之身旁那名爛眼老人,用衣袖按乾眼水,輕咳著站了起來,稍稍躊躇,旋即期著微駝的腰背,向前走去。眾人瞠目張舌,均甚意外;老少魔女也是輕輕一咦,為之注目。

    那被喊做巧匠章大器的爛眼老人走近老少魔女後,不待母女動問,已自懷中摸出一幅又舊又髒的紙圖,以衣袖拭了拭眼角,指著圖樣,開始向母女解說起來。

    由於距離不近,爛眼老人聲浪又低,他到底在說些什麼,除了見他點頭晃腦外,誰也聽不清楚。

    老少魔女起初只是唯唯諾諾地傾聽著,偶爾才點那麼一下頭。漸漸地,母女神色凝重起來,兩對眸子中,也驀地放射出異樣光彩。當那名巧匠說至半途時,老魔女忽然插口道:

    “要多久?只要半年?”

    巧匠點了一下頭,小魔女不禁接著問道:“這樣大的工程六個月怎麼能行?”

    巧匠似乎突然興奮起來,眼睛一揉,拍胸大聲道:“所以說這是指揮職權的大小問題。

    假如幫主言聽計從,處處給予方便,而臨工人員又肯賣力的話,老漢敢打包票,完不了工砍我的頭。”

    小魔女忙接道:“你需要多大的指揮權?”

    巧匠手向眾苦力這邊一指,又向魔女母女身後那些住滿風雲幫徒的布篷指了指,最後又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小魔女立即點頭道:“這並不難。”跟著轉臉向背後“小靈狐”曹瑤姬吩咐道:“先帶章師父去我們帳篷。”

    小靈狐領走巧匠後,風雲幫主又朝手中紙片望了一眼,抬臉道:“哪位是泥水師父彭逢年?”前排中央一名瘦長中年漢子應聲起立。風雲幫主點了一下頭,向紙上望了一眼,又問道:“木工師父吳申友是哪位?”白髮皚皚,精神矍鑠,背插一把板斧的“吳申友”,也站了起來。風雲幫主向二人招手,喊去面前,分別端詳了一番,隨即吩咐“鳳劍”司馬湘雲將二人也送到東南角那帳篷中去。

    鳳劍領二人去後,風雲幫主向遠遠垂手站著的禿龍喊道:“尚香主過來。”禿龍尚一絕快步奔至。風雲幫主指著眾苦力吩咐道:“將這般朋友編為四隊。並於每隊中選出頭目一名,等在這裡,待會兒由巧匠章大器出來指揮。”

    搬石運瓦,伐木叮叮。仇池在大興土木了。

    峰頂有樹有石,但磚瓦、釘鐵之器,卻必須向遠處城鎮購置。巧匠章大器於四隊中挑出一隊。由那瘦長的泥水師父彭逢年領著,由峰下運上峰頂。木工師父“吳申友”則領著另一隊在遠遠一角的樹林中先伐木材。

    武維之每見髒叟煞有其事地指東顧西,交代苦力們工作,便忍不住好笑,心想:“現在這份差事誰都會做,一旦木頭砍齊,需要量校鋸刨的時候,倒要看你如何應付?”他自己因為是以富膂力先人選,被分在運石組。旋進旋退地工作著,一顆心卻全集中在那圍有鐵網的布篷;雖然沒有接近機會,但眼見守衛森嚴,知道父親定尚安好無恙,卻也稍稍安心。

    就這樣,半月過去了,一切材料均已準備齊全。有一天,髒叟覷便湊近武維之,傳音苦笑道:“這樣拖到幾時才有結局?而且就要鋸木作材,老弟,你說怎麼辦?”

    武維之正待答話,頭抬處,睹及風雲幫主在“鳳劍”司馬湘雲、“小靈狐”曹瑤姬陪同下,正偕著那位腰背微駝、眼如爛桃,因受老少魔女特別賞識,已拔升為工程總臨的“洛陽巧匠”章大器向這邊走來,只得住口。

    一行走近,風雲幫主在苦力群中發現髒叟,不禁止步問道:“吳師父,木料準備得怎麼樣?”

    髒叟手扶腰間板斧,從容躬身答道:“差不多了,明天開始製材。”

    風雲幫主滿意地點點頭,欲移步離去,秋波偶剪,突然咦了一聲,迅速轉過身軀,向遠處蹩額遙喝道:“什麼事這樣慌慌張張的,黃香主?”

    眾人循聲望去,由人峰處踉蹌奔至的,正是黃衫客黃吟秋。只見他形色倉惶地奔至近前,眼掃眾人,囁嚅著,欲言又止。風雲幫主注目間,臉色驀地一變,沉聲冷冷喝問道:

    “來了多少人?”

    “五十名左右。”

    “離這兒還有多遠?”

    “柳林鎮。”

    “什麼?柳林鎮?寶雞、鳳翔那幾站的傢伙吃的什麼飯?”

    “是……是的……事情發展得非常突然……就好像……出於一次預定行動。”

    “哪些人帶頭?”

    “三老、天山白眉叟以及少林眾悟、武當一心;其餘的不及準認,想系各派所選出來的高手。”

    風雲幫主目中一亮,哦道:“沒有天盲叟?”

    “好像沒有。”

    “髒叟呢?”

    “好像也沒有。”

    風雲幫主輕輕噓出一口氣,沉吟著,半晌沒有開口。一旁站著的那位紅衣小靈狐,這時忽然偏臉向洛陽巧匠悄聲問道:“關內外,還有沒有像仇池這樣的所在?”

    巧匠章大器眨眨爛桃眼,唔了一聲,仰起頭,正在思索著。風雲幫主忽然搖搖頭,冷笑道:“一再回避,終究不是辦法。”

    巧匠章大器突然以手一指遠處那幾座用鐵絲層層環繞的帳篷,向風雲幫主睜著一雙紅絲滿布、眼屎湧堆的爛桃眼,迫切地問道:“請問幫主,現在抵達柳林鎮的那批人,他們來,是不是為了關在那裡面的那幾個人?”

    風雲幫主怔了怔,注目反問道:“也可以這麼說怎麼樣?”

    巧匠點點頭,緩緩豎起一根指頭道:“假如這樣,老漢倒有個計較。”

    風雲幫主似對這位猥瑣匠人的心機極為信任,聞言之下,雙目中不禁又是一亮,忙問道:“什麼計較呀?說來聽聽看。”

    巧匠重重地咳了兩聲,啟口之前,眼光偶掃,忽然輕輕碰了紅衣小靈狐一下,低聲道:

    “這位大姑,我們借一步說幾句話如何?”小靈狐眼望風雲幫主,風雲幫主點點頭,小靈狐立即向巧匠比了一下手勢,領先走去。

    遠處樹下,那位巧匠在小靈狐耳邊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說完後,二人同時轉過身來。

    巧匠爛桃眼眨動著,一臉得意;小靈狐則似乎強抑一股意外和不安,匆匆跑回風雲幫主身旁,以傳音方式複述一遍。

    風雲幫主微仰著臉,聲色不動地靜聽著,聽完後,僅淡淡嗯了一聲,隨即輕輕揮手道:

    “那麼去請‘太上幫主’和‘太上護法’他們來吧!”小靈狐折腰一福,轉身如飛而去。這時的髒叟,已退出數步,就地坐在一塊大石上,取下腰間的旱菸筒,正在悠閒地吸著。

    這一帶,本是石工的操作之所,武維之僅轉了個身,便又混入一群石工之中。此刻,武維之雖已隨同那些石工們一起操作,但他的注意力卻始終沒有離開過這一邊。這時,他見了小靈狐那種反常神色,雖然納罕異常,卻又莫名所以。

    巧匠獻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一條妙計呢?據他揣測,十之八九可能與刻下遭禁的父親和師父等人有關連,可是,小靈狐初聞之下,何以那樣驚惶?小靈狐驚惶,而風雲幫主卻那麼一點不在乎,又為何故?最不可解者,像這等重大事件,不去內帳計議,反著人去請兩個老魔來此,豈不令人迷惑?

    正思忖間,笑語遙傳,兩個老魔:“太上幫主”玉門之狐與“太上護法”鬼愁谷主在豐都雙鬼王及十三紫燕的簇擁下,已然來到。兩個老魔的神情均甚從容。玉門之狐首先向小魔女四下一指,問道:“所有的木材,都準備齊全了嗎?”小魔女點點頭,微笑著,沒有開口。

    武維之益發奇怪起來,暗忖道:“兩位魔頭請來,原為計議退敵大事,老魔女此刻卻好整以暇的查問工程進度,這是弄什麼玄虛?”

    疑念未已,忽聽得一個陰冷聲音喝道:“這人是木工帶班,怎躲在這兒偷懶?”

    武維之心頭一震,辨出此話系喝自太上護法鬼愁谷主之口;而被責備的再無他人,自是髒叟無疑了。急急偏臉望去,只見鬼愁谷主臉現怒意,正向髒叟走去。髒叟滿臉堆笑,一根旱菸筒剛插回腰帶,人尚未站得起來。說時遲,那時快!鬼愁谷主一個箭步,出手如電,髒叟應手被點倒!

    一片驚呼聲中,那位爛眼巧匠第一個哈哈大笑起來。

    豐都雙鬼王勾魂使者和鐵面閻羅於髒叟倒地後,雙雙奔了過去,俯身對髒叟面部清了清,愕然低叫道:“是髒叟古笑塵!”

    風雲幫主冷冷一笑,忽然轉臉向章大器悅容道:“章總監,你怎麼看出來的呢?”

    那位樂得淚水直流的洛陽巧匠,一面拭眼,一面大笑著道:“老漢對武林中事雖然一竅不通,但這廝以木匠自居,對木材砍伐外行,卻瞞不了老漢去!”說完,又是一陣大笑。武維之這才恍然大悟,髒叟擔心製材要出毛病,想不到伐木時即已露出破綻。這時,他對那個爛眼巧匠簡直恨得咬牙切齒,兩眼冒火!可是,當他瞥及遠處那幾座繞有鐵網的帳篷,他終於忍下來了。

    紅衣小靈狐適時趕至,手上提著一隻沉甸甸的布袋。風雲幫主含笑一指,向巧匠說道:

    “五十兩,賞你喝酒!”

    巧匠伸出的雙手,因興奮過度而微微顫抖,銀袋一沉,幾乎沒接住。武維之暗暗咬牙道:“喝酒?也許來世有望!”

    風雲幫主目送雙鬼王將穴道被點的髒叟押遠,又轉過臉來向巧匠笑問道:“你說退敵之計很簡單,究竟簡單到什麼程度!”

    那位爛眼巧匠左不是,右也不是,好不容易將那袋銀子放好。這才騰出一隻手來,在空中先比了個四方形,又比了砍劈之勢,然後談笑道:“這個,幫主懂嗎?”

    風雲幫主指指遠處帳篷,未及開口,巧匠已然大笑著接下去道:“對!完全對!就是這樣,刀劍是現成的,牢籠則包在老漢身上,一夜交貨。明天,請他們一個個坐在牢籠中,外架刀劍,幫主們可以相機行事。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拿人質要挾!”

    武維之心頭一涼,恨恨暗罵道:“這廝好毒啊!”

    風雲幫主向老魔女點點頭,笑道:“這一計雖不新鮮,但也還虧他想得出來。這在我們,可說是一種老套;不過,除此而外,我看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可資採行了。”老魔女點頭未置可否。

    巧匠爛眼一眨,忽向小靈狐低聲道:“老漢剛才的要求,大姑轉達了沒有?”

    小靈狐又向風雲幫主望去。風雲幫主點頭道:“這些苦力來自四面八方,為數又多,要清查也沒有那麼多時間……顧慮的也是,去傳司馬兄弟來吧!”

    小靈狐銜命離去。不一會,領來那兩位曾一度以“金判”和“一品簫”身份出現的司馬兄弟“龍劍”司馬正、“虎劍”司馬奇。現下的這兩位司馬兄弟,雖仍分別穿著藍、白兩色長衣,唯臉上面紗已經除去。兩張臉形相同的英俊面龐上,滿布著落寞的蒼白和憂鬱。

    二人應召來到,向風雲幫主雙雙一躬,垂首不語。風雲幫主緩緩伸手自懷中取出一隻錦盒,從裡面倒出兩顆粉紅色的藥丸,交給小靈狐。小靈狐接過,轉遞給二人手中。二人一聲不響,送入口內吞下。服藥後的司馬兄弟,不消片刻,臉色即轉紅潤,雙目中也同時有了光彩。

    風雲幫主手朝巧匠一指,向二人吩咐道:“你們兩個從現在起,須跟著這位章總監不可片刻稍離,全力維護這位章總監的安全。明天這時候,本座自會差人將解藥送上。”兩兄弟朝巧匠望了一眼,沒有開口。

    巧匠向風雲幫主遲疑地眨著爛眼道:“這兩位的本領很好,是嗎?”

    風雲幫主忍不住笑了起來道:“章總監,說句您不生氣的話,若非您對本幫有著如許功勞,就是要您為他們二位倒倒茶水,他們兩位恐怕還不願意呢?”

    巧匠一哦,朝兩兄弟打量了好幾眼,忽又搖頭道:“英俊的確英俊,別的長處,唔——”司馬兄弟臉孔微紅,兩對精目中,同時射出一股怒意。風雲幫主輕輕一咳,兩兄弟立即合目垂首。

    風雲幫主轉向巧匠嗔責道:“章總監,少說兩句好不好?您又不是武林中人,再解釋詳細些,您也不清楚。現在不妨告訴您,本幫除了太上護法;太上幫主及本幫主而外,就數他們兩位武功高這樣可放心了吧?”

    巧匠一呆,忙向司馬兄弟打躬道:“啊啊!冒犯!冒犯!”

    這時的鳳劍司馬湘雲,早借著巡察工程情況,而漫步走來石工群中。此刻,鳳劍正好打武維之身旁經過,她雖然低著頭,但武維之比她所處地勢較低,因而他看到有兩顆晶瑩淚珠,正在鳳劍明眸中閃閃滾動。

    第二天,一封由三老具名的戰書,遞達仇池風雲幫臨時總壇中。

    第三天,仇池峰下,隴西大草原上,排開了兩道驚心動魄的陣勢。

    東邊:天、地、人三老,一字盤膝排坐;稍後一排,中坐鬚眉皆白的天山白眉叟,上首坐著少林眾悟大師,下首坐著武當一心道人。眾悟大師身後,站著的是少林“黃衣人老”;一心道人身後,站著的是武當“玄鶴九子”。

    中間,天山白眉叟餘桑身後,站著的則是一位面如滿月的青衣文士和一位柳眉鳳目的俊秀少年;二人均是青衫方巾,腰懸長劍,風采照人。再往後,成半月式圍列著的,則是當今各派知名高手,總數約三十名上下。

    西邊:陣容更壯,陣勢也異常奇特。最前面,一字排開的竟是四座約五尺見方,以兒臂粗細之檜木樁釘成的柵籠;中間的兩籠,各囚二人。上首籠中,囚的是“武林雙英”:金判、一品簫!下首籠中,囚的則是“大名雙怪”:黑無常、白無常!

    金判、一品簫隔壁,南邊一籠,囚的是雪娘歐陽皓珠。黑白無常隔壁、北邊一定,囚的則是丐幫幫主“髒叟”古笑塵。四座柵籠中所囚著的六個人,均是一式盤膝垂首而坐,各人重要穴道,顯已分別受制。四座柵籠,比肩並置。四座柵籠後面,十二名錦衣壯漢執劍而立,十二支寶劍均長三尺有餘;兩支一組,分由柵籠中交叉探入籠內,劍尖緊抵六人背心。

    四座柵籠之後,是一張僅有三個座位的塔形木椅。居中坐著的,是秋波盈盈、儀態萬千、一身天青短打、外罩龍風披風的風雲幫主彩風陰少華。上下首,分別坐著徐娘半老、風騷不減的“太上幫主”玉門之狐,以及那位瘦小丑惡的“太上護法”鬼愁谷主。

    鬼愁谷主身後,站著一式紫衣的“十三紫燕”。玉門之狐身後,站的則是“小靈狐”曹瑤姬、“鳳劍”司馬湘雲。風雲幫主身後僅站著一人。這人你道是誰?說來可能誰也不信,竟是那位有“賽魯班”之稱,對武功一道卻完全外行的洛陽巧匠章大器!

    巧匠章大器身後,二人按劍而立。那二位一衣藍、一衣白,臉部不帶一絲表情,三天來一直以巧匠安全為己責的英俊劍手,正是“龍劍”司馬正、“虎劍”司馬奇兄弟。

    塔形木椅兩側,另成八字形向左右排開著兩行人物。向左,順序是:“禿龍”尚一絕、“黃衫客”黃吟秋、“要命郎中”崔魂。雙鬼王“勾魂使者”和“鐵面閻羅”,以及六七名面目較為陌生的各壇香主。

    向右,順序是:以前虎壇的四十八名銀衣弟子以及十三名金鷹副手。銀衣弟子各銀笛一支,金鷹副手則一律手橫金背鬼頭砍山刀。刀光笛影,一個個凝神注目,生氣虎虎。

    兩陣相距,約三丈左右,而在人數上,風雲幫這邊足足超過兩倍而有餘。風雲幫這邊除了為數逾百的正規人馬之外,稍遠兩角,尚聚立兩堆為數不下三十的破衣苦力。四座柵籠,便是他們運下山來的。以“蠻牛”姿態投效的武維之,此刻使雜在這群苦力之間。他過去半個月來在工作方面的表現,以及他那兩臂膂力,使他成為這次挑選下山苦力的當然人選。

    從峰頂出發,誰應該抬哪座柵籠,沒有明白規定。武維之兩眼直勾勾地,一直望在師父和父親的那座柵籠上;但是,他最後走去的卻是髒叟的一座。因為,他不能也不敢在這最最緊要關頭,讓自己的情感崩潰。他知道,他本人雖不在乎那樣做的必然後果,但是父親,尤其是師父金判,將不會原諒他的。

    六人中,在目前能夠知道他是誰的,唯有髒叟。他希望能在下山途中,得到髒叟一點指示,可是他失望了。髒叟僅深深一聲長嘆,便垂下頭,沒再表示什麼。他沒有示意武維之保重,也沒有鼓勵武維之在必要時捨身殉親,甚至對那個破壞大事的洛陽巧匠,也沒顯示仇恨之意失去希望的人,有時會感覺嘆息均屬多餘。常人如此,英雄也不能例外。

    髒叟的悲哀,是可以原諒的,因為擺在眼前的事實太明顯了。雙方實縱有參差,如能放手相搏,至少,灑出一滴血,會有一滴血的代價;而現在己方六人受困,十二支無情劍控制了一切!

    武維之知道,他可以做到一點,便是不顧一切衝上前去,殺死任何一座柵籠背後的全部錦衣劍手;但是,他卻無法保證自己得手之前,那些鋒利的劍尖不往前送送上一兩寸也就夠了,那是任何人都辦得到的。就算那些劍手能在行兇後除去,於事又有何補?

    他必須打破柵籠,這一點也許不費力,可是他只能搶救一人,他應該在六人之中先擇誰?別人不說,即使黑白無常,他都不忍背棄。這對兄弟,人雖生得醜,心地卻極赤純。他倆比別人不同,只要他們置身事外,風雲幫永遠不會去惹他倆,可是,他們不計一切跟來了,只為對師父金判的景仰。厭其所厭,愛其所愛,不受利誘,不為勢劫,這便是可貴的靈魂;有著可貴的靈魂的人,生命價值使該相等。同時,他縱能搶救一人,也絕不能擺脫追擊;而另外五人,卻勢必遭累喪生。全孝則不能全義,全義則不能全孝。最後,他才發覺,髒叟向他沒有任何表示,實在是因為這位風塵義丐想得太透徹了。

    初冬的朝陽,在肅殺肅穆的隴西草原上,緩緩升高。

    黎明前後,兩隊人馬由遠處合攏,聚列,僵持。沒有一方說過話,也沒任何一方有采取攻勢的象徵。雙方以堅忍和緘默等待對方可能暴露的心理弱點。三老方面,絕不會輕易犧牲囚籠中六人;風雲幫方面,更不願拿六名俎上肉的死亡去激動敵方士氣。任何一方面,均在沉默中尋求兩全的克敵之策……

    最後,沉默終於被打破了。首先打破這片沉默的,是黑白無常。

    黑無常吃力地抬起頭,神情煩躁地望了白無常一眼;白無常也隨著抬起頭來,神情卻顯得異常安閒。黑無常因想掠開額前散發,雙臂無法舉起,結果啐了一口,忿忿罵道:“他媽的,兩個婊子!”

    身後四名錦衣劍手聞言,劍尖一送,二人背心立即冒出一股血泉。二人身軀傾動了一下,誰也沒有哼出一聲。白無常緩緩接口道:“婊子養的,比婊子更可惡!”四名錦衣劍手兇睛門處,劍尖又是一送,血流更湧!

    黑無常偶爾側臉,忽然嘿了一聲問道:“那是不是一品簫,老白?”

    白無常悠然掉過頭來,側目一打量,然後仰起臉答道:“好像是,不過咱倒很希望看錯了人。”

    金判這時不知低低說了兩句什麼話,一品簫緩緩抬頭。這位一代儒俠蒼白而不失堅毅和雍容的英挺面龐上,此刻浮現出一抹蕩然微笑,向黑白無常輕輕點了一下頭,誠懇地一字一字地說道:“金判韋兄在小弟面前,一再稱許兩位為當今慨爽之士,小弟雖對兩位瞭解不夠,但是兩位當知道,金判與一品簫無論對人對事,看法永遠一致。十年前的小弟,三旬不足,請兩位相信,那種年齡正是人生犯錯最多的時候。假如兩位不以今天與金判、一品簫並因為耽,武品修將深表感激。”

    黑無常面部抽搐著,興奮而激動,忽然顫聲尖叫道:“婊子養的!刺……刺……哈……

    哈……對……對了!”劍尖猛送,血如噴泉!黑無常在血泊中大笑著倒了下去。白無常朝屍身讚許地晃了一下腦袋,然後全力扭頭向後,緩緩說道:“你們兩個能說不是婊子養的嗎?”另外兩名劍手一聲冷哼,手挺處,白無常也隨著倒下。

    一品簫熱淚盈眶,黯然低頭。金判喟嘆道:“可憐而可敬的一對兄弟,為自尊受損而活,復為自尊得到滿足而死。武林,典型的武人啊……”風雲幫主僅朝四名錦衣劍手瞟了一眼,並無責備之意。

    草原上,再度回覆沉默……冬陽慢慢、慢慢地升高,三老中的白衣“天老”終於抬起了臉。紫銅色的長方面孔上,不帶一絲表情,雙目電注風雲幫主,沉聲緩緩地說道:“我們雙方,沒有條件可提,沒有妥協可講。今天,僵持的結果,假如免不了走上某一條路,司徒奇希望最好現在就開始。”

    風雲幫主偏臉向老魔女望著,老魔女悠然抬頭,淡淡一笑道:“這番話如換由另一個人說出來,我們願意考慮。”另一個人?另一個是誰?武維之剛剛自問得一句,心頭一動,驀地暗噢了一聲道:“對了,天盲叟!是呀!天盲叟救出三老,自己怎麼卻不見了呢?難道因為這老兒性烈如火,三老為了顧全‘崑崙三劍’司馬兄妹,而攔住沒有讓他參與?”

    這一點,頗有可能。不過,要真的如此,三老用心可就大左而特左了!

    今天的風雲幫,勢雄力厚,該幫迴避的就是天盲叟了一人。天盲叟出面。雙方尚可保持均衡。而今,去了天盲叟,三老雖可分敵老少魔女和鬼愁谷主,但勝負之數卻很難說。餘下的少林眾悟大師,雖可獨當一面,但是,最多也只比“禿龍”、“要命郎中”稍強一籌,如以一對二,卻是不夠。再下來,武當一心道人雖已繼太極道長接掌武當,但在成就上,前者比後者卻差得甚遠。黃衣八老、玄鶴九子可與風雲幫三壇香主一較短長,但是那些各派高手,卻不一定能夠制服為數超過三倍有餘的金鷹副手、銀衣弟子以及十三紫燕。而最重要的,便是風雲幫這邊尚有四名人質,在投鼠忌器的牽制下,可謂致命傷。天盲叟縱然出面,都不一定佔上風;如今憑空減去這最得力的一員,三老這樣做,豈非大大的失策?

    由於天盲叟的缺席,武維之忍不住重新向對面陣中檢查起來。

    天山白眉叟身後那位青衣文士和俊美少年,他早認出是“巫出神女”的“天山藍鳳”姑侄。但是另有兩個人,他卻始終沒有看到。一位是自己的母親梅娘,一位便是自己的表妹玉女司徒雪!自己母親捨身空門,由於長伴青燈木魚,不再過問紅塵一切,尚有可說。表妹卻跑到哪裡去了呢?

    忽聽天老沉聲說道:“遺憾的是,天盲老兒誰也管不了。”微微一頓,沉聲接下去說道:“假如貴幫有意再耗下去,司徒奇也不反對。賢母女明白,四名人質令我們這邊不得不忍心等待。賢母女什麼時候不耐煩,請通知一聲也就是了。”

    說完話的天老,眼皮微垂,重新合目人定。風雲幫主秋波閃動,忽然微微偏臉,向身旁那位不住以衣袖拭眼的巧匠低聲問道:“章總監,依您該如何?”

    巧匠想了想,湊近一步低聲說道:“主意有,一個原則卻必須確定:就是貴幫主在克敵制勝,以達到一統武林的大前提下,是否不惜犧牲?”

    “可以說明點嗎?”

    “這很簡單。目前擺著的,是個大場面,貴幫動員全幫人力;而對方也似乎集中了各派精華。是這樣的嗎?”

    風雲幫主舉目略掃,點點頭道:“是的,他們沒留下什麼了。”

    巧匠頭一點,低聲接下去道:“好,底下便是代價問題,像下象棋一樣,要贏,便得從‘兵’、‘卒’互兌著手,幫主明白不?”

    風雲幫主道:“只要能贏,現在站著的,誰都可以犧牲。”忽覺失言,輕輕一咳,又接道:“本座所謂‘能贏’,是指全面而徹底的,一勞永逸的‘贏’。話雖如此,本幫骨幹人物當然也不能折損太多。”

    巧匠手指低低地兩邊一比,道:“老漢只是說‘兵卒’。”

    風雲幫主輕輕一哦,高興地道:“那自然再好沒有,不過兵卒以外的重要人物,好像司馬兄妹、尚、崔、曹諸香主,又如何保全?”巧匠再近一步,低低地不知又說了幾句什麼話;風雲幫主直聽得秋波流轉,連連應好點頭。巧匠獻計畢,退回原位。

    風雲幫主轉向黑衣鬼愁谷主,低聲問道:“太上護法以為此策可行否?”

    鬼愁谷主眼皮似睜似聞地點點頭,冷冷說道:“很好,本座不反對。”再望向老魔女,老魔女也是點頭贊成。

    於是風雲幫主轉正臉,聲浪一提,向三老笑盈盈地朗聲說道:“敢向司徒大俠報告:本座有點不耐煩了!”

    三老身軀同時一動,同時霍地抬起頭來,三隻精電般的目光迅速交換一瞥,仍由天老司徒奇答話道:“很好,請示知開始之方式。”

    草原上,數百對眼睛中,一致閃出亮光。空前嚴肅!空前緊張!

    清風吹拂著塔形椅背上那面高懸的風雲幫旗,獵獵作響。風雲幫主目掃全場,前後左右環顧了一眼之後,笑意驟斂,轉正臉,冷冷說道:“司徒大俠剛才說得很好,今日之會,沒有條件可提,沒有妥協可以講。換句話說,此會結束,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微微一頓,注目沉聲下去說道:“現在,雙方同時調整陣式,各以功力較弱者一字相對。先是一對一,連勝可以連戰。任何一方剩至十名以內,開始混戰,至一方死光為止!”

    死亡的恐怖,換來一聲驚啊。不過,每個人都明白,這是無可逃避的現實。武人唯一的保障,便是武功。這便是身人武林,何以人人捨命向上,永遠追求更高成就的原因。

    弱的先開始,的確很公平,武林中,原就是強存弱亡啊!

    每一對眼球,開始充血;每一顆心臟,開始騰跳。

    掙扎抗拒,是人們面臨死亡的本能,有用無用,是另一回事。

    三老相顧愕然,風雲幫主反手拔出那面風雲幫旗霍地一揮,面向“小靈狐”曹瑤姬肅容喝道:“曹香主,整理隊形!”小靈狐接過幫旗,不一會,旗影翻飛,人影縱橫,一字陣排定。

    四十八銀衣弟子排在最前面,接著是:十三金鷹副手、十三紫燕、各壇護法……龍壇十三金鷹人數已不足十三;剩下的“要命郎中”、“雙鬼王”等四五人,其功力均在一般總分壇香主之上,所以排在較後面。再接著,便是“小靈狐”曹瑤姬、“鳳劍”司馬湘雲、“虎劍”司馬奇、“龍劍”司馬正。鬼愁谷主搶在老魔女之前,因此老魔女玉門之狐成了最後一個。風雲幫主為首領人物,不需人隊。她從小靈狐手中接回幫旗,領著巧匠,走去隊前,等待敵方列陣。

    三老方面,經過一陣緊急會商,原來陣形,依然故我。風雲幫主看了,雖然有點奇怪,一時卻也沒說什麼。這時,天老司徒奇緩緩移正目光。向風雲幫主淡淡說道:“‘田單賽馬’,古有詐術先例,這方式老夫反對。”

    風雲幫主勃然變色,大怒道:“詐在何處?既反對何不早說?”

    天老從容接口道:“幫主不必生氣。原則上,老夫並不反對這種作法,只不過想稍加修改,化繁為簡罷了。”

    “化繁為簡?”風雲幫主一時不明其意。

    天老手指四座囚籠道:“譬如說,那後面的十二劍手就沒有參加。如要他們參加,在貴幫是無論如何不會答應的;不答應,就是不公平。”

    風雲幫主為之語塞,天老悠然又說道:“當然了,這種要求,我們也不會提出。老夫的意思,那十二人可以不必參加,同時也不必限定一對一。”他指指那些銀衣弟子,又指了指自己身後,微笑道:“那些年輕人,有誰能是老夫身後這些高人的對手呢?車輪戰雖可將老夫身後這些高手一一累死,但是,打到最後,貴幫部下還能剩下幾人?”

    銀衣弟子們聞言,一個個眼眶紅潤,悽然低頭。風雲幫主一見士氣動搖,臉色下沉,正待開口喝阻時,天老已迅速接下去道:“修正後的方式,將於貴幫有利。”

    風雲幫主雙目一亮,似信未信地冷笑道:“這種話說給誰聽?”

    天老微微一笑,接口道:“說給貴幫主聽。就是由我方的少林八老及武當九子首先出面布成一道陣式;貴方一次出動多少人,一律不拘,但只以一次派出為限。人老、九子死而後已;而貴方勝困可喜,敗時,隨時也可以撤退,我方絕不趁勝追擊。這一陣過了,再說其他。”

    巧匠輕輕一咳,自語道:“不拘多少人,真狂!”

    風雲幫主立即會意,於是冷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就這樣吧!”

    雙方同時約退二丈,空出六七丈一片草地。少林八老、武當九子分別向他們掌門人行過佛、道兩門訣別禮,神情肅穆地魚貫走出。少林黃衣八老全部空手,武當玄鶴九子則人手一把鋼柄長尾拂塵。一隊向南,一隊向北,不一會,兩陣形成。

    黃衣八老布的是“八方金剛陣”。八名高僧面向八方,合掌垂眉以待。玄鶴九子布的是“九子連環陣”。九位灰衣道人面向裡,圍成一圈,九支拂塵一致斜指圓心空地。也是垂眉俯首,不相顧視。

    風雲幫主衡量了一下,揚旗朗聲道:“四十八名銀衣弟子攻打‘九子連環’,十三副鷹及十三紫燕攻打‘八方金剛’。有勝無敗,敗退者死!”玄鶴九子聲色不動;而黃衣人老一聽“十三紫燕”幾個字,卻不由得人人身形一震,同時唸了聲“阿彌陀佛”!

    巧匠低聲不知又說了句什麼話,風雲幫主立即補喝道:“銀衣弟子歸崔鷹主率領,鷹燕一隊由尚一絕尚香主帶隊!”

    三老面部雖無表情,身後各派高手聞言卻不禁一怔,同時露出忿忿之色。武維之暗暗咬牙,發狠道:“今天第一個,非宰這廝不可!”

    要命郎中崔魂、禿龍尚一絕齊聲朗諾,雙雙矯捷地自隊中躍出。

    要命郎中背上藥箱已除,腰袋中卻裝得鼓鼓的,這時雙手往兩隻鹿皮袋中一插,昂首大喝道:“孩子們,上!”四十八名銀衣弟子,銀龍般旋風一卷,便將玄鶴九子圈圈圍住。要命郎中又是一聲斷喝,四十八名銀衣弟子長笛一掄,猛撲而上;要命郎中本人,眯起一隻獨眼,冷笑著,傲立一旁,一時卻沒動手。玄鶴九子一聲無量壽佛,同時揚拂轉身。笛光拂影,隨即混成一團。

    這一邊,差不多是同一剎那,禿龍尚一絕自腰間抽出一條七節龍骨鞭,手腕一抖,打出一聲鞭花,迅雷一般喝道:“都隨本座來!”

    龍骨鞭一指,首向正東一名黃衣高僧當胸點去。

    十三副鷹亮出鬼頭砍山刀,刀光霍霍,縱橫竄上。十三紫燕長劍出鞘,有如十三隻驚風紫蝶,連翩遊走,以相同招式,一點即離,輕靈無比地接應著十三副鷹。剛柔互濟,八老立陷重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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