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抬頭望去,喝,好壯偉的場面。
只見場中人影縱橫,如飛蝗起落,剎那之間,出現了一個雄壯的行列。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男一女,男的老,老的醜,女的少,少的美。男的生就一張棗子臉,橘子皮,皺皺摺折地活似個大麻子。論年紀,此人最少在八十上下,但步履矯健之至,全無龍鍾老態。此人生相最為奇突之處,莫過於雙眉夾心處那一顆白果兒大小的硃砂紅痣……此人身穿豹皮對襟短打,外罩虎黃披風,眼神顧盼之間,威凌四射。那個女的才不過三十左右,生就一張吹彈可破的清水臉兒,兩眼圓圓,兩屆彎彎,眉梢含春,眼波流俏。……此女眼眶周圍有一道淺藍近黑的圈紋,那是她的縱慾記錄,她著一身淺紫短裝,臀圓腰細,手捧長劍一把,豐致嫣然。
一老一少的身後,雄赳赳地跟著十來個關外裝束的彪形大漢。
這一男一女不是別人,正是來自賀蘭的師徒倆,三目狻猊和百媚娘子。
這師徒倆一出現,場中先是一陣竊竊私議,旋即寂然。有人懾於三目狻猊之威,有人懾於百媚娘子之美。
三目狻猊和百媚娘子以半肩之差,雙雙而緩緩地走至場心,三目狻猊一揮手,身後一群大漢立即分組退向四角,然後他向百媚娘子微微頷首,百媚娘子嫣然一笑,俏生生地向正北老衲禪師打坐的青石橫掠而去。
這一廂,場心的三目狻猊,不愧狻猊之目,暴睜狻猊之目,前後左右,造視全場,監視著何方先有發難之人。
眨眼之間,百媚娘子已經來到青石面前。
場中仍是一片岑靜。
白男忍不住向侯四說道:“侯四叔,三目狻猊難道就沒人敢惹了麼?”
侯四尷尬地一笑道:“怕不見得吧?”
白男著急道:“看,那女人已經將一元經拿到手啦,怎麼還不見有人攔阻呢?喂,小吊眼兒(她叫慣這個名字了),我們兩個下去掃掃他們的興如何?……噢不,有人出頭了,咦,那個小老頭子是誰?”
原來就在白男說話之際,突自對面青石西北的人叢中竄出一條人影,其疾無比地現身左手捧經箱,巧笑迎人,意頗自得的百媚娘子身前丈許處。
這驀然出現之人,身披蓑衣,頭戴草笠,身材瘦小,因為草笠邊沿壓得太低,誰也看不清他的真正面貌。但從他現身的那一段身法上,可以測知此人身負一種奇絕武功,絕非等閒之輩。不然的話,以賀蘭三目狻猊之聲威,何人竟敢輕捋虎鬚?況且是匹馬單槍?
披蓑衣戴草笠的瘦小老人現身之後,在場心相距約有七八丈遠近的三目狻猊,僅僅朝來人約略打量了兩眼,並未在意,不知道他是自信百媚娘子尚可應付呢?抑或是擔心對方也是個有計劃的集團,萬一應付不當,亂了步驟,正好墜入敵人術中?他只向會場四角的大漢們微一揮手,自己仍然左顧右盼地監視著全場。那些大漢在得到了三目狻猊的暗示之後,一個個聚精會神,腳步輕移,形成一個包圍圈,遠遠地將百媚娘子和現身攔阻的那漁人裝束的瘦小老人團團圍定。
場中數百英豪的精神大振,數百對眼光齊朝圈中射去。
白男擔心地道:“那是誰呀?他為什麼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玄龍笑道:“你怎知道人家是不敢?假如他連面目都不敢示人,他為什麼要出來公然與三目狻猊作對?”
白男瞪了玄龍一眼,道:“你最大的本領就是和我唱反調。”
這時,那個黃臉獨眼山人笑然自語道:“她假如死在三目狻猊手上,才真是淫報哩……”
大家因為獨眼山人此語全無意義,均未在意。
且說青石前面二人,這時已經一聲不響地動上了手。百媚娘子左脅夾著一元經經箱,右手執劍,以一套極為奇詭的劍法向漁人裝束的老者搶攻,老者兩手空空,身法卻極靈巧,他似乎一心在經,無意和百媚娘子在武功上競雄,縱高竄低,一有機會便向百媚娘子左脅下的經箱撲去。
從二人的表現上看起來,那個漁人裝束的老人,武功似乎不比百媚娘子為高……獨眼山人卻在這時又開口了:“百媚娘子要倒大黴啦!”
玄龍回頭一笑道:“山人真是慧眼獨具。”
獨眼山人淡然用手一指道:“不信嗎?看吧!”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玄龍回頭側顧的剎那,場中奪經之戰已有了巨大的變化。只見漁人裝束的老人在避過百媚娘子一招“玉帶圍腰”之後,驀地雙掌一翻,發出一股既勁且疾的掌力,但見百媚娘子柳眉一蹙,花容頓然無色。身軀像斷線風箏似地向後翻跌而去,經箱與劍,同時落地。漁人裝束的老人更不怠慢,縱身抄起一元經經箱,雙臂一抖,騰空而起。
會場四周大譁。
但是,與會群豪儘管震驚於來人的功力和膽量,在行動上,卻無人有所表示,至少在目前的這一段時間裡,這是三目狻猊的事,三目狻猊不是省油燈,誰也犯不著去趟這種渾水,而放棄坐山觀虎鬥的機會。
玄龍向獨眼山人點頭一笑。
他想,這個相士真是個風趣而又透著一些神秘性的怪人,上山之際,侯四已經試過了他,證明他的的確確是個無拳無勇的人,以侯四之機警老練,那是萬無一失的。可是大會開始之後,他不但對一些知名的武林人物指點論評有如舊相識,尤其剛才判定百媚娘子的即將落敗,簡直近乎神妙而不可思議。就是他玄龍實戰的閱歷不夠罷,但身旁坐在一起的侯四、攝魂叟、關外神駝、洞庭異叟,以至於白男和長腿乞兒,難道憑他們這般人物也不能看出百媚娘子業已危在頃刻?
難道這就是一般江湖術士的職業天賦,根本無理可喻?
獨眼山人和玄龍坐得最近,玄龍見其他請人均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場中,知道別人可能沒有聽到獨眼山人的話,此時此刻,他自不便因著一些莫須有的猜疑去打擾別人的心神,門也只有門在自己肚皮裡。
且說百媚娘子被漁人裝束的瘦小老人一掌劈翻之後,連滾七八尺之遠,雖然勉力坐起,卻無法站起身來,雙目緊閉,臉色青黃,顯見內臟傷得很重。
漁人裝束的老人挾經騰身之際,圍在他四周的那批彪形大漢雖然暴吼著奮身狂追,但漁人裝束的老人身法輕靈之至,如離桌之燕,翩然迴翔,三二個起落,便已脫出大漢們的包圍圈,奔至其現身之處的東北角。
這種意外的結局似乎為三目狻猊始料所不及,三目狻猊不愧為黑道一代之雄,當下只怔得一怔,隨即哈哈一陣狂笑,狂笑聲中,人已起在半空,去勢如箭,但見一片黃影飄拂,眨眼已經趕至東北角,和漁人裝束的老人相距不足十步之遙。
漁人裝束的老人,武功雖然不凡,顯然是在三目狻猊之下。如無意外,漁人裝束的老人似乎並不能逃出三目狻猊的掌握。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東北角人叢中突然越眾竄出兩個滿臉橫肉的猙獰壯漢,一聲不響地阻身在三目狻猊面前。漁人裝束的老人,藉此一阻之勢,迅即沒入巖邊密林。
人群中起了一陣驚歎,似欣慰,更似惋惜。
白男失聲道:“一元經這次是真正的完啦,到哪兒去再找一個關外神駝和一個丐幫掌門人?”
洞庭異叟臉色凝紫,極為沉重地哼了一聲。
攝魂叟卻向神駝打趣道:“駝鬼,你後悔了麼?”
神駝一翻大環眼道:“難不成這樣就算數了?”
獨眼山人這時也睜著一隻獨眼,仰著那張黃滲滲的臉孔,不死不活地插嘴道:“這位駝俠說得一點不錯,那樹林中正不曉得有多少奇人異士潛伏在裡面呢。今天看情形,如單憑武功就想把這個經箱帶離會場,真是談何容易?”
攝魂叟再也忍不住了,當下微微一抱拳道:“恕我要飯的眼拙,這位朋友如何稱呼?”
獨眼山人不死不活地向玄龍一指,深深地笑道:“山人一切,大概要算這位小俠最清楚了。”
攝魂叟立即往玄龍看來。
玄龍赧然一笑道:“這位山人冷眼相盡天下士,慧眼獨具,其驗無比……但山人尊名大姓,玄龍和各位前輩一樣,並未蒙山人見告……”
玄龍說至此處,攝魂叟突然揮手止住他的話頭,原來場中情況此刻又有了甚大之變化。
東北角上,現身攔阻在三目狻猊面前的兩個猙獰壯漢,長得一模一樣,塌鼻闊嘴笑睛,青裡泛白的兩張臉皮,一絲人色沒有。
雖然是初冬嚴寒天氣,二人身上卻均只穿得一套單薄的老藍短衫褲,手肘膝蓋全都裸露在外,二人惟一的不同之點便是二人的肘部以下,直至十指指尖,一個黑漆烏亮,一個紅若塗朱。自二人現身之後,二人的掌背掌心中便隱隱約約地蒸騰著二股赤黑之氣……這二人是誰?正是他們兄弟倆!天台雙兇,大凶紅砂手胡方,二兇黑砂手胡元。
二兇惡跡昭彰,這次和三目狻猊對上,正好兩害相遇,真是大快人心之事。不過,人們還有一點不明白的事:天台雙兇的毒砂手固然為武林一絕,令人聞名膽寒,但若和三目狻猊相較,還是差得很多,他們兄弟向以機詐陰險著稱,難道連這種明顯的趨勢也會看不出來?
那是絕不可能的事。
那麼,雙兇的不計利害的捨命相阻完全是為了那個漁人裝束的老人嘍?那麼,那個漁人裝束的老人又是誰?他憑了什麼能今天台雙兇這種角色為他賣命?
且說三目狻猊在看清了破壞他大事之人原來是天台雙兇之後,不由得怒極狂笑道:“一部武林秘珍只換得你們這兩條狗命,雖然大大不值,但少雖少,強過沒有,老夫也不再客氣了,喂,瞎眼賊,納命來吧。”
雙兇相互一遞眼色,意思似是:任務既已完成,再作毫無把握的顏面之爭,豈非不智?
三目狻猊哈哈大笑道:“想扯呼溜號兒?哈哈……別做夢啦,朋友,上路吧。”
大笑聲中,雙手屈張如鉤,其疾無比地分向雙兇抓去。雙兇想跑,已是不及。雙兇也不是無名少姓之人,不戰而退只是他們兄弟倆的如意算盤,現在主意尚未打定,三目狻猊便已一口喝破,同時毫不留情的痛下毒手,雙兇是何等人物,豈有束手待斃之理?
但見雙兇同時一聲怪吼,兩條身軀倏地以八字形向兩側斜退半步,略略偏過三目狻猊的來勢,四條黑紅兩色的手臂猛然一圈一兜,由下向上,霍地向三目狻猊夾攻而來。三目狻猊一聲狂笑,十指齊放,變抓為切,其疾如電,只聽得兩聲慘嚎,雙兇一人抱著一條斷臂,急急出場逃去。三目狻猊並未乘勝追擊,立即從懷中摸出一顆黑色藥丸納入口中。天台雙兇的毒砂掌果然歹毒,像三目狻猊這樣角色,雖然打贏了,也並不敢忽略雙兇的掌毒,若換了別人,身上沒有對症的解藥,豈非打贏了也是輸?
三目狻猊勝了天台雙兇原就是眾人意料中事。就在眾人為一元經這一次能否去而復回,而議論紛紜之際,漁人裝束的老人沒身之處的東北角,這時突然響起一聲極其悠長而清越的嘯聲,嘯聲悅耳至極,其聲若斷若續,似遠似近,只要是行家,誰都聽得出,能發這種“鳳凰吟”的人,其武功上的造詣,一定驚人無比。
所有在場的數百武林健者,全為這一陣嘯聲引得精神陡振,大家知道,又有罕見的高手來了。來人既然響起漁人裝束的老人的去處,很可能是故事重演,象神駝和攝魂叟兩老截回半純陽魯平一樣,一元經又回頭了……果然,隨著嘯聲的逼近,一條纖細嫋娜的身形出現在眾人眼前,喝,是個女人!一個年輕的女人,一個漂亮的女人,一個令人眼光不由自主地發直的女人……只見她,一身黑衣,修眉鳳目,端鼻薄唇,一張清水臉,紅白均勻,眼神清澈如曉荷滾露,寒芒閃射,不怒而威……她的雙掌平託胸前,掌上託的正是那個漁人裝束的老人。
三目狻猊當此麗人剛剛顯身之際,眼中兇光陡盛,神情至為緊張,三目狻猊的目光何等銳利,他早在對方現身之際看出了來人手上的漁人屍體,漁人裝束的老人既然死在此人之手,毋庸說得,一元經也在此人身上了。他頗想來個攻其不備,一下子再將一元經搶過來,可是,在他看清了來人的面孔之後,三目狻猊驀地怔住了。
他露出一臉疑訝之色,愕在當場。
玄龍,白男齊聲發出了一聲驚呼。
侯四,大頭乞兒也是一樣。
且說黑衣麗人,神情莊嚴肅穆,腳下踩著行雲流水般的輕選步伐,眨眼來至場心,她先將手中屍體小心而慎重地端放地下,然後俯身為死者除去蓑衣草笠……當死者真面目露示於眾人眼底的一剎那,全場為之大譁。
嘿,死者原來也是個女人。
一個年輕的女人,一個漂亮的女人,一個令人眼光不由自主地發直的女人……。
雖然她已死了,但沒有給人恐怖之感,因為,她實在太美了。
而令人最感駭異的,就是歸去的這個女子和活著的這個女子長得一模一樣,假若要在她倆之間找出一點區別的話,除了衣著之外,恐怕就是一個已經死去,一個仍然活著罷了。
她倆是姐妹,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是的,她倆是姐妹,親姐妹。
死的是姐姐,活的是妹妹。
殺死姐姐的是巫山黑衣神女,大雪山當代掌門人,慕容美。亡命於親妹之手的就是曾一度做過妙法庵的住持,禪師妙法尼,天乞婆的得意傳人,慕容仙!
慕容美完成了師命,雪山冷婆婆交代她的:“你見著她之後,如她行為良好,就喊她一聲姐姐,如果已經入了魔道,就代我行事,將她殺了。”
慕容美也應了自己的誓言:“為了不願讓世人看到另一張酷肖妙法淫尼的面孔,我戴上了面紗,這個世界只容許一張面孔存在,如有人能從我臉上將面紗除去,另一張面孔便得消滅!”
她,慕容美,“將她殺了。”“另一張面孔”也“消滅”了。她應了含血的誓言,她完成了帶淚的師門遺命。
……………………
她端端正正地理好她的屍體,然後含著滿眶清淚,朝著屍身拜了一拜……慕容美這種動作,除了玄龍、白男等人心底明洞,而生出無限感慨之外,其他的人,都在心底懷疑道:
“怪了,你為了一元經,既忍心殺了她,又何必惺惺作態地拜她?”
眾人心底的謎團,馬上給黑衣麗人下一步的行動揭開了。慕容美含淚拜完屍體,探手自死者懷中取出檀木經箱託在左掌心,右手自本身懷中摸出一塊紫金牌子,高高擎在手裡,紫金牌子在陽光下閃耀著炫目紫霞,她面對正北,朝老衲禪師微微躬身,老衲禪師啟目看了金牌一眼,也從青石上立起身來合什沉聲發話道:“大雪山派本代掌門人慕容美,奉先師遺命為本派清理門戶,死者是慕容美胞姐慕容仙,私事已了,一元經將由慕容美交還大會主持人,另候德能俱備之人。”
黑衣麗人返身走到正北青石,將經匣放回老衲禪師座前,趨身而退,回至場心,俯身抱起慕容仙的屍體,向玄龍等人圍坐的西北角,含淚一頷首,騰身奔出場外,眨眼不見。
直至黑衣神女消失很久之後,眾人這才如夢初醒般地各各噓出一口大氣,誰也不明白自己心頭是一股什麼滋味。
三目狻猊好像失了魂似地喃喃自語:“原來是她,原來是她誰也不知道這個“她”到底是指慕容仙,還是慕容美?
同時,眾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天台雙兇為“漁人”賣命,原來這對毒兄毒弟竟是為色折臂,說來直是可憐可恨復可笑。
在眾人的想像之中,一元經既然物歸故主,三目狻猊當然不會放過這次機會嘍。嘿,不然。三目狻猊自慕容美抱走慕容仙的屍體之後,立在當場,悵然很久,最後望老衲禪師打坐之處掃瞥了一眼,信步退在一邊,有人起身讓坐,他連朝人家看也不看一眼,大刺刺地逕自坐下。
剎那間,場中氣氛又顯得異常沉悶起來。
很久很久之後,東南角上這才走出一個枯瘦矮小,半死不活的老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