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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8 離丟失

    從辦公室出來,千坐到長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樹莓果茶,忽然,一雙手矇住了她的眼睛。

    別鬧啦。是誰?她摸着這雙手,是男人?你……是柏原嗎?

    那雙手飛快地放下,等她回頭去看的時候,一個戴着面具的男人消失在樹林裏。她隱約看到了他的長髮。不,這不是柏原,柏原的頭髮現在一直是短短的……那他是誰?那雙手,有點熟悉的那雙手……

    千,怎麼一個人在這裏?

    她還沒回過神,柏原已經從停在路邊的藍色小車裏下來了。

    他看見她的膝蓋上放着一張音樂劇的門票,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你已經有門票了嗎?我也買了兩張準備帶你去看呢。

    什麼東西?千順着柏原的視線看過去,才發現這張突然出現的門票。奇怪,我明明沒有買,也沒有其他人給我啊?難道……難道是剛才那個蒙我眼睛的傢伙?他趁我不注意,把它留在這裏了?

    看來想和你一起看音樂劇的人還真多啊,正牌男友都要排隊了。柏原有些吃醋,他把那張票也拿到手裏,剛好,讓我們到劇場裏看看,是哪個神秘人物要約會我的公主……

    別太把它當回事兒,這樣下去,你會天天氣不完的,誰讓我這麼有魅力。千呵呵笑着跳到柏原懷裏,但此刻她的心中,正感覺到一個奇怪的存在,那個人,那雙手,似乎在某一刻托起她的身體,在雨裏奔跑……是的,那個夜晚的記憶零星地鑽了出來,他的長髮,像海王波塞冬……

    國立劇場今天有很多空位沒有坐滿,離開場只有十分鐘了。柏原和千坐在a區,眼睛卻不時瞄向另一個地方。

    那張奇怪的門票是在b區。那個位子,和旁邊的位子都還空着。他們想看到是誰會坐到那裏,但這個神秘人物似乎察覺了什麼,始終不肯出現。

    開場音樂已經漸漸響起,燈光也暗了下來。千開始投入地欣賞起表演,柏原卻是東張西望。

    後排忽然有動靜。柏原轉過身子,看到兩個中年人的身影。這,這不是他們嗎?他和她怎麼會在一起?

    怎麼了?千發現他不大對勁。

    你看……你爸爸……他旁邊的那個女人,好像是美國的一個投資商……柏原皺着眉頭,一時弄不明白。

    這也沒什麼啊。千看了一眼。爸爸最近是有個朋友從國外回來,而且,我聽他講電話的時候就感覺到是個女的,他説是在美國留學時認識的朋友,我猜,他們的關係應該不錯。

    哦?你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嗎?

    你怎麼對爸爸的私事那麼感興趣?

    柏原咬咬嘴唇,我才沒有那麼八卦,只是……忽然想到一個人,我擔心是不是有點關聯……他的腦海裏浮現出洋介的話,吉良卉子,頗有風韻的中年女人,從美國回來,和東京一個大人物有着很好的關係……

    你現在都已經變成一個懷疑主義者了,呵呵。千笑着去捏柏原的耳朵,真遺憾,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另一個角落,有人也在盯着那個空位。

    我就知道她不會來的。他身邊的女人説。

    説不定她來了,但不是坐在那裏。

    你真的矇住她的眼睛了?

    是啊,她竟然一點反抗都沒有,就好像把我當成自己的愛人……

    別做夢了……她不會愛上你的。就像柏原不會愛上我一樣。

    柏原和千把車停到沙灘旁的公路上。一起來到海邊聽潮。

    夜晚的潮水像幽怨的婦人。聽,這聲音像在哭,又像在喊着,快來陪我……快來陪我……千抱着胳膊邊走邊自言自語。

    別走那麼快呀,我來陪你,我來陪你……柏原從後面跟過來,抱着千轉了好幾個圈。

    還記得我們第一天見面的時候嗎?就在這裏。她抓着他的胳膊。

    當然記得,你的游泳水平好爛,還故意跳進水裏,等待王子的拯救……

    臭美,你才不是王子。

    好,不是王子,是騎士,永遠為公主效勞。柏原這一刻的表情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前,傻傻的,像個大孩子。

    千最喜歡這樣的他,那麼誠實,那麼有安全感。

    她忍不住又問起那個問題。柏原,你想過出國嗎?

    柏原回想起她和luna的談話,心裏一驚,卻依然不動聲色地搖搖頭。

    那……如果我要出國,你會怎麼想?千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眼睛裏閃着波浪一樣的月光。

    柏原想説,你看我的眼神,是一束魔法月光,照得我手足無措。但他終究沒有説出口,只是調整了一下呼吸,輕輕地説,如果你想去,就去吧。我支持你,等你回來。

    真的嗎?就這樣?千眼睛裏的光忽然黯淡下來,像是一片烏雲瞬間把光芒覆蓋。這就是你全部的答案?

    是啊,如果你想去,我當然會讓你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無論誰都沒有剝奪它的權力。柏原捧着她的臉,你還記得臣説過的話嗎?他的離開不也是為了追求幸福?而你,現在可以理解他了吧。

    如果我説我下個星期就去耶魯留學,你又會怎樣?像是賭氣似的,千繼續問他。

    耶魯?你可以去耶魯嗎?這麼好的機會,我當然會為你高興……柏原的心已經絞痛起來,但還是裝出一副微笑,你是不是已經決定要去了?去多久?什麼時候出發?

    你……千氣得要命,卻又不好發作。她像是懷抱着一個希望,而在一瞬間,這個希望就像雞蛋一樣摔爛在地上。內心的赤潮呼呼地着起火來,她對自己不停唸叨着:柏原,未來固然重要,可你難道還不明白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嗎?我可以為了我們的感情放棄所謂更好的機會,我可以留在東京不去美國不去耶魯不去幻想那些可能比現在好一萬倍的未來……而你,你怎麼能如此輕描淡寫面對我的問題?你是不是一點也不在乎?不在乎我離你遠遠的,不在乎我們生活在各自不同沒有交集的世界?不在乎距離讓愛情平淡不在乎我們變得陌生不在乎彼此最終成為路人……你如果愛我,為什麼不把我留下來?

    怎麼了?她為什麼一下子如此低落?千的反應讓柏原有些意外,其實他也難過極了。想留,卻不能留,才更加寂寞。千你知道嗎?我當然不希望你走,但我怎麼能這樣開口呢?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一定會選擇到大洋彼岸去,那是你從小嚮往的環境啊,可是,我站在這裏,反而讓你無法抉擇。你一直想有個無限精彩的明天,尋找一切未知,感受一切新鮮,不是嗎?可你又如此重感情,你放不下我……我不希望你的生命有任何遺憾,更不希望自己成為牽絆你的枷鎖。我愛你,才不讓你留下,我愛你,所以不想自私地佔有你的未來,不想看着你忽略和犧牲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

    他抬頭看着月亮,讓快要流下的眼淚悄悄退回去。

    誰説你去了美國我們的愛就一定會消失呢?距離和時間都是催化劑,虛偽的愛情碰到它們會變淡褪色,真正的愛情卻會因為它們變得更加深濃更加堅韌……沉默了半天,他只説出了這兩句話。那些在心中潮湧的句子被壓抑在急速的脈動裏,他多麼希望她能感應到。

    她的眼淚也被黑夜撩撥出來。她揀着沙灘上的小海螺,不再説話。他隔着幾步的距離,跟着她。

    兩個孤單的影子被潮水淋濕了。

    我喜歡私藏一切有趣的東西,這是佔有慾強的表現嗎?已經把你藏在心裏幾個世紀,你怎麼一點都不在乎?

    千萬不要在自己太多激動的時刻做決定。

    當千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已經晚了。

    她在看音樂劇的第二天填好了所有的申請表格,luna笑着對她説一切都辦妥了的時候,她感覺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麼?我竟然遞交了留學申請?我是不是瘋了?

    孩子,你的潛意識不會欺騙你的。luna走過來安慰她。你總是在顧慮,想東想西,所以做不了決定,但是突然的一瞬間,躲藏在心底的潛意識佔了上風,它表露了你最真實的慾望。去美國,當然,為什麼不去?這才是你的人生之路。

    這是我的人生之路?這真的是我的人生之路嗎?千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已經做出了決定。

    而此刻,柏原莫名其妙地打破了一隻咖啡杯,手指被白瓷碎片劃出一道血痕。

    作為投資商的仙道綾如往常一樣到gu-ga來看看,此刻,她正好從門口路過。看到柏原丟了魂一樣弄傷自己,她關切地跑到他身邊,找來膠帶為他包紮傷口。

    柏原有種預感,千真的要走了……他恍恍惚惚,根本沒注意到她的存在。

    上帝真的很喜歡開玩笑。

    千走出luna的辦公室,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柏原公司所在的大樓。她對自己説,如果下一分鐘,他對我説,留下來。我就絕對不會走。她走出電梯,來到他的工作間,剛一進門,就看到柏原坐在電腦前,而一女人正親暱地拉着他的手蹲在他的身旁!竟然又是她!那個給他300萬美金的女人!

    柏原,你太讓我失望了!千的心在滴血。那女人抬頭看了一眼,她們四目相對,那眼神中藏着怒火和角力,藏着得意和絕望……而柏原只是呆呆地看着電腦屏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千沒有出聲,她悄悄地走了,走得那麼堅決。

    幾分鐘後,柏原清醒過來,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旁邊的仙道綾,冷冷地説,謝謝你。我想一個人靜一靜,請回吧。她無所謂地點點頭,忽然很想把剛才千來過的事情告訴他,但不知為何説不出口。某些時刻,她很想做一個犧牲自己的倒吊人,可還是做不到。愛情的自私定律,誰又能逃得掉?

    為了談一項技術合作,柏原要去大阪出差。

    他去向千辭行,可她不在家,不在學校,不在父親家,不在同學家……不接他的電話。

    他在花桓的公告欄上看到了留學名單。川島千是第一個。

    她果真決定了!他心裏多希望她能留下,多希望她摟着他的脖子撒嬌地説,柏原,我不走,我捨不得你……

    她在哪兒?為什麼要躲着我?

    柏原坐在花園中的草叢裏,幾隻蜜蜂在耳邊嗡嗡直叫,像是在笑話他一樣。也許,是她終於明白自己想要什麼了。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那麼優秀,有那麼多夢想,那雙翅膀本來就是屬於她的,即便此刻沒有飛,將來也會飛……

    柏原想,千應該不會這麼快就走,等我出差回來,再和她好好談談,我要把心裏的不捨統統告訴她,就算她不改變決定,我至少也要讓她知道。

    他囑託洋介,一有千的消息馬上給他打電話。洋介正忙着數錢,頭都來不及抬,只是滿口答應。

    仙道綾把車停在公司樓下,説是要送柏原去車站。他理都沒理轉身就走。她發現自己現在面對他的冷漠,不像從前一樣無所謂,而是會覺得難過了。

    夜晚。水下泛着幽藍的光芒。

    哦,你真的開始難過?

    是的。他像風一樣走了,讓我孤零零坐在那裏悲傷。

    男人攪着一杯拿鐵咖啡,一下子也陷入沉默。

    我好像充當了你的幫手……女人撥弄着自己的長髮。

    你們又有什麼曖昧的舉動,讓我的小天使看見了?男人的表情並不高興。她不開心,我也不會開心,你這哪裏是幫我。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想,咱們兩個都瘋了。世上還有像我們這樣的人嗎?她咬着銀製的小勺。絕望地愛着不屬於我們的人,一會兒是個旁觀者,一會兒又受他們折磨。

    看看腳下。他輕輕踢着玻璃地板,一隻小鯊魚正瞪着眼睛看着他們。人和動物一樣,被慾望驅使而生存。為生存,為金錢,為情感,為得到而麻木,為求之不得而感傷……我們就處在求之不得的狀態,這讓人難受,卻又讓人興奮,不是嗎?

    所以,你決定要跟她一起去?

    生意都交給你了。我是哲學家,你才是商人。他笑得很賊,噗地一聲,把桌子上的蠟燭全都吹滅了。

    她在黑暗中,看見一尾發光的魚向自己游過來。

    千沒有接柏原的電話。沒過多久又開始後悔。

    她寫了一張字條:——

    親愛的柏原:

    後天我就要離開東京了。

    20:30分飛機起飛前,只要你説:為了我留下來。

    我就一定不會走。

    愛你的千——

    她把紙條折成心的形狀,裝進一個桃紅色的信封裏。

    gu-ga裏的員工們都在忙碌,千進去找了一圈也沒看到柏原的影子。撥他的手機,卻傳來不在服務區的提示音。

    她走進他的辦公室。把信封放到了他的桌上,用水杯壓好。

    四處也沒看到洋介,她就悄悄離開了。

    隨後又有人進了這間辦公室,偷偷地把信封拿走……

    柏原完全不知道事情的發展會這麼快。他無意發現自己的手機在大阪竟然不接受服務,心裏涼了半截。鑽進藍色的公共電話亭,他撥着她的號碼,突然感覺整個身體晃動起來,越來越劇烈,四肢已經完全失去控制!天啊,不是他的身體在動,是大地在動!電話亭的玻璃已經哐啷地碎裂,他看到外面的建築和樹木都像浮在海面上似的一上一下!門已經變形打不開,柏原從破損的玻璃窗跳出來,被玻璃劃破的傷口在手臂上流着血……

    人們都瘋狂地喊着:地震來了……

    他趴到一片空地上,聽見妖魔的叫聲從地殼深處傳來。他覺得自己像一隻從樹梢跌落的小鳥,無法飛翔,聽天由命。

    媽媽……爸爸……我不想死……千……我要和你在一起!

    第二天,各路媒體鋪天蓋地都是大阪地震的消息。東京在晚上也有些許震動,但是非常輕微。洋介嚇得要命,柏原已經失去了聯繫,他在那裏到底怎麼樣了?雖然地震強度不是很大,但死傷的人數也有不少,太讓人擔心了……

    仙道綾帶着哭腫的眼睛去找洋介。就是你,為什麼偏讓他去大阪出差?你説現在怎麼辦?

    洋介看着她倒感覺怪怪的,你怎麼像是把自己當他女友了?

    反正千要去美國了!

    去美國?你怎麼知道?

    這……仙道綾沒有拿出那個桃紅色的信封,她心中的撒旦正佔領了制高點。其實她也很矛盾,要不要説出來呢?如果明天晚上八點半柏原還不知道這紙條的內容,他們真的就會錯過彼此……真是那樣,她會感覺自己罪孽深重。

    洋介急急忙忙打千的電話。卻不知此刻的千正在貝殼海灣玩水,手機不小心掉到海里了。

    這兩個傢伙真讓人急死了!洋介已經滿頭是汗,他一邊找人去大阪打聽柏原的消息,一邊四處去找千。

    仙道綾掙扎了半天,還是選擇了沉默。自私,真的很自私。但她沒有辦法不這樣。她默默祈禱:柏原,你一定很安全,你不會有事的……

    千一直沒有等到柏原的消息。他沒有來找她,沒有電話,沒有留言,沒有短信。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明天晚些時候,她就要去機場了……他難道一點都不着急嗎?

    如果這時候她知道柏原去了大阪而根本沒看到那封信,如果她知道他在大阪遭遇地震,一定會尖叫着衝到那個城市去找他!一定會把什麼出國,留學,機場,完完全全拋到腦後!但,她絲毫都不知道,也沒有任何人告訴她。

    可怕的猜疑因為前兩天看到的一幕又鑽了出來,她和他那樣親暱地呆在辦公室裏,於是,關於她的、他的種種狀況在千的想象中就會越來越可怕。尤其是在沒有柏原的消息的時候。

    千為了不被自己折磨成精神分裂,特意來到海邊。

    等她發現手機已經遺失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黑得無從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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