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唐乾元元年(公元758年)九月
秋風乍起,涼意透過單衣,熨貼在皮膚上。不覺得冷,就是一種沁心的令人愉悅的涼意。風兒攜著桂子的香味,因為距離,那鬱郁的甜香也化作清淡,似有若無,令人迷醉。怡然睡在北窗下,烏木般的黑髮上沾了三四朵纖小的金色的桂花。
每個季節特有的風、雨、陽光、植物它們的顏色、光澤、味道和溫度會隨著人當時的心情而凝聚成一種獨特的記憶。四季循環,在相似的天氣、相似的情景裡,昔日的心情又會復活。她現在便想著他,想著相戀的那個涼秋,似乎唇上還有他熱吻的餘溫。
她的手指壓著自己嘴唇,又放開,煩躁地嘆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麼,她現在想青城的時候要多一些,想宗之的時候要少一些。總覺得會愛宗之到死的,這世界除了宗之沒有值得回顧的人,現在卻背叛了他。背叛是悄悄開始的,等她覺察,又覺得自己不可原諒。也想拋開一切與青城相擁,卻總是越不過自己這一關。
侍女捲起簾子,通報:神武將軍求見阿家。
青城不等怡然首肯,便闖了進來。怡然連忙坐起,把腳縮到裙子裡。他雖然失禮,她卻不肯失禮。看到她這樣子,他一顆心不由得狂跳不止,彷彿當日那為她療傷時的莽撞少年。
唉,你這人。
他笑得可惡,近乎無賴地問:我怎麼了?兩年來,他隨郭子儀轉戰大河南北,收復長安及洛陽,在大大小小的戰役中表現卓越,成為郭子儀手下的愛將,大唐最年輕也是最勇敢的將軍。儘管如此,在她面前卻要做回最真的青城。
她懶得數落他了,悶悶地問:你來做什麼?
來看你啊。
她撇撇嘴,我不用你來看,你倒是關心一下自己吧。老大不小的人了,整天遊手好閒地晃來晃去。郭子儀要把小女兒嫁給你,你為什麼回絕了?
他嘆了口氣,阿九,你今天一直在問我無聊的問題。別人問我是很自然的,你也問我就太奇怪了。
她眉毛挑著,臉兒繃著,惱道:怎麼就奇怪了,你倒給我說說看。
我對你的心還用說嗎?
你這是何苦?
你也可以讓我不吃苦。他的聲音顫抖。
她轉過臉去,我很累,我要休息了。
不要這麼狠心,我明天就要隨大軍去鄴城了。這次出征不知道是不是還有機會回來見你。雖然安祿山已經死了,他的兒子安慶緒還盤踞在鄴城,繼續與唐軍對峙。
她心頭忽然掠過一陣寒意,悲傷地看著他,怎麼會這樣呢?這麼多年了,你怎麼會一直都是這樣呢?有時候,我自己都不喜歡我自己,我不懂你怎麼會一直待我如此。
自從見到西明寺牡丹花樹下十三歲的你,我就找到了這一生的幸福所在。阿九喜歡我這樣痴情的傻瓜吧?雖然喜歡,卻又不肯相信。與其等到幻滅的那一天,不如碰都別碰,試都別試,阿九就是這樣想的吧。
他了解她竟然到這種程度。怡然的淚水不爭氣地流出了眼眶。他為她拭去眼淚,低下頭溫柔地在她額上一吻。她的淚水又湧了出來,哽咽地道:你要好好的回來。
我答應你。他深深地看著她,你是我見過淚水最多的女人,每次見到你這樣,他的手壓在自己心口上,我這裡就很不舒服。請你也答應我,以後都不哭了。她淚眼模糊的樣子總是帶給他心臟緊縮的痛感。
我答應你。她勉力忍淚的樣子讓他更加心痛。
對他的出征,她感覺很不好。她幾乎要放棄一直以來的堅持,還他一個圓滿。越過他的頭頂,她看到簾外少年蒼白而絕望的臉,那一瞬間她分不清是宗之還是阿隼,只知道對宗之的愛已如隔世,但這前世的愛仍然橫亙在她和青城之間。
他從她眼睛裡看出來,她願意給他,但那流動的眼波里竟載著如許多悲傷,讓他無法承受。他想起她為了宗之而與他分手的夜晚,今夜她酷似那夜的表情讓他愴然,你什麼時候才放得下他呢?我等得到那一天嗎?
她不回答,但她的手緊扣著他的手,彷彿這一世的纏綿。
二
大唐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三月
阿家,神武將軍陣亡了。郭子儀的朔方軍和史思明戰於河陽,戰況的慘烈,史書用戰馬萬匹,惟存三千。甲仗十萬,遺棄殆盡來形容。
怡然手中的水晶杯在地上跌得粉碎,深紅的葡萄酒染在淺緋色的裙子上,豔豔若血。
宗之的死帶給怡然一種撕裂般的痛楚,生命中最有光彩的一部分被剜掉了。青城修復了她那種不完整的感覺。而現在,與青城的永別讓她掉進了一個巨大的空洞,那裡沒有時間沒有聲音沒有顏色,什麼都沒有。沒有青城的世界竟是如此空曠和荒涼。
怡然一直在和自己的母親對抗,和男人的世界對抗。她極其珍視自己的獨立,現在才發現,所有的矜持和堅持都乏味而且無聊。愛一個人並不需要放棄自我的,青城以他的包容證明了這一點。拒絕去愛,沒有證明自己的堅強,只證明了自己的懦弱。人的一生如此短暫,為什麼還要辜負青春年華?不怕失去的人才會得到。因為他的死才明白這些早該明白的道理,這是何等殘酷的代價。
南蘇傷感地拍拍阿隼的肩,你父親小的時候,有位相士曾經說過,他的命運就像黎明時的孤星。當時我就問,有沒有破解的方法?相士說沒有,命中註定會這樣。隼啊,你怎麼會突然想到問這個?
因為我像父親一樣失去了雙親,我像父親一樣愛上了不能愛的人,我像父親一樣在品味永世的孤獨。他當然不會說出這些話來嚇倒姑奶奶,只是平靜地回答:我聽說當年祖父在清剿韋氏一族的時候,非常殘忍,牽連了很多無辜的人,甚至連襁褓中的嬰兒也不放過,所以那個家族的詛咒像附骨之蛆一樣附在我們崔家人身上。
坐在船尾的怡然把手浸到清涼的湖水裡,淡淡道:阿隼不瞭解宮廷鬥爭的血腥程度,那是你死我活的鬥爭,如果給敵人留了餘地,就等於把自己送上了死路。舅舅把事做得那麼絕,是因為他處在那個位置上,必須要那麼做。我們大可不必為了這事給自己揹包袱。她的語氣激烈起來,我一生最討厭的就是命中註定這一類話。我失去了宗之,失去了青城,孤獨地活著,沒有夫婦之樂,沒有子女跟隨,難道說我也遭到了詛咒嗎?不,這不是命運的擺弄,是我自己的抉擇導致了這樣的結果。不管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不管有多少悲痛和悔恨,我只要活著一天,就是我來安排自己的生活,不會把它交到別人手裡,更不會糊弄自己說這是命運安排的。阿隼,你已經行過冠禮,成人了!但你活得這麼消極被動,我很不喜歡。
姑姑阿隼忽然了悟,對姑姑的愛雖然無望,卻不代表自己的人生已經絕望。愛情並不等於生活,它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失去了它雖然痛苦,卻仍然可以活得像姑姑一樣堅定明白、光彩照人。
南蘇看著怡然,緩緩道:我曾經想,要是把我這個桀驁不馴、固執己見的女兒換一個百依百順的怎樣?結果還是覺得喜歡這樣的阿九。
我有時候倔得沒道理,媽媽也原諒了我,媽媽就是媽媽啊。
母女倆在這個意外的時刻達成了諒解。
有句話,我來不及對你說。雖然青城出身於庶族,我卻願意他成為我的女婿。自從宗之死後,還沒有一個人像青城那樣讓你快樂和滿足。現在說這樣的話很殘忍,但我希望你瞭解,我不會為了維護血統的純正而罔顧你的幸福。
啊,媽媽!她轉過臉去,大顆大顆的眼淚從面頰上滑過,融進水藍色的湖裡。
三
大唐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四月
昇平坊的樂遊原是長安最高敞的地方,在這裡俯瞰國都,裡坊間的街道就像自己掌心的紋路一樣。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優美而傷感的詩句就是在樂遊原作的。
金色的餘暉裡,青城向怡然走來,行走間帶著不易察覺的微跛。對世界對自己的信心照亮了他所走過的原野。
怡然覺得歡喜像利箭一樣穿過心臟。青城搶上來,抱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他那麼用力,撞得自己的傷口隱隱作痛。怡然簌簌發抖,抖得說不出話來。
我回來了。我答應你會回來的。
真的是你嗎,還是我的幻覺?我想我是瘋了!她絕望地閉上眼睛。
阿九,睜開眼睛來看看我吧。
我做了這麼多夢,這次最像真的。她抱緊他,我希望做久一點。
他深吻著她,在天地之間夢幻般的金色裡,以不可估量的力度和熱度交匯、融合。這輝煌奇麗的夕照就像他們被動盪亂世成就了的愛情真是醉生夢死的一吻。
在他中箭倒下的時候,在他躺在那些死去的戰士中間的時候,他只想著她,只想著若是隻有一死才能喚醒她的愛情,他又何懼一死。堅韌的他活下來了,忍不住要跟她開個小小的玩笑。他做夢也沒想到她對他竟懷有如此激切的戀情,他的死亡竟帶給她如此深重的創傷。他決意讓這個秘密永遠沉睡在心底。他一生中只騙過她這一次,但他一點都不後悔,更沒有內疚。在被她折磨了這麼多年以後,讓她痛苦一次不算過分吧?
今天是你的生日,這裡是十二年前我們定情的地方,此時此地相見,真像隔世一樣。
啊,我已經二十九歲了!我竟然這麼老了!她完全忘記了自己生日。
哈,你若算老,這世界還有年輕的人嗎?他攬著她柔軟的細腰,吻著她花樣的容顏,在她耳邊低語:阿九,嫁給我吧!你已經讓我等得太久了。
可是,我不懂得怎麼去做人家妻子。
你不是不懂,你是膽怯。阿九,我們以前是怎麼相處的,以後還怎麼相處,你別擔心。
做夫妻怎麼會跟做情人一樣?雖然現在彼此歡喜,但要是天天在一起的話,也會生厭的!
你不想跟我試一試?我願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到死的那一天,仍然相看兩不厭。他握著她的手,我知道這樣的甜言蜜語阿九是不肯信的,可你不試一試,怎麼會知道最後的結果?
願生生世世做夫妻。她微笑著,我是這麼想的,所以我願意去試一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