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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車子到了八大胡同,正是夜色初上,萬家燈火的時光,也是京師中紙醉金迷,澈夜笙歌點綴昇平時光的開始。

    衣裝華麗的富商豪客,追逐聲色的世家子弟,川流不息地來往於這一條豔名噪天下的巷子裏。

    一排排華樓,燈火通明,高懸着彩牌,牌上寫着些鶯鶯燕燕的花名,懸牌的高低以及彩牌的大小,表示了牌上人兒的身價,相形之下,小珍珠的那塊牌子顯得很可憐。

    平康生涯中的清倌人多半是未及齡的髫妓,侑酒,待坐而不陪宿,要等侯一個豪客一擲千金,花費一個娶老婆的代價為之梳攏才能一親芳澤,也不過數夕之歡。

    這是平康盛事,但這種豪客究竟不多,小珍珠的姿色不過可人而已,也沒有什麼過人的才華,十六歲落藉,十八歲還是個清倌人,無怪乎她的牌名被擠在一邊了!

    她名牌的燈還亮着,證明她還不知道哥哥的死訊,鐵錚已經換了身衣服,誰也不認識他就是在天橋操琴的鐵二胡了,倒是玉妙容一身打扮還是老樣子,引得一些遊峯浪蝶,色迷迷的眼光一直在她身上轉。

    有人還低聲道:“這不是白天在天橋唱曲的金蓮花嗎?”

    “是啊!大概是上這兒來賺外快了!”

    “別胡説,人家分明還是個姑娘家,恐怕是應召出堂差來唱曲的,我們又可以一飽耳福了!”

    “她要是肯賣,我就是傾家蕩產也要去巴結一下!”

    “得了吧!老胡,她的曲子唱得好,別的還不是一樣,何必花這個-枉錢呢!”

    這些浪言浪語飄進了玉妙容的耳朵,氣得她直髮抖,要不是鐵錚在旁邊按着,她差一點就要動手湊人了。

    鐵錚卻笑着道:“妙容!忍着點,誰叫你上這兒來呢,這兒根本不是正經女人來的地方,不叫你來,你又不放心,來了只好把耳朵塞起來,當作沒聽見!”

    玉妙容恨恨地道:“這些男人真該死,我要是當了權,第一件事就是廢娼,把這兒全部封起來!”

    鐵錚一笑道:“先有賣的才有買的,你只要能勸得天下的女人不賣身,就不會有這些混帳男人了!”

    説着進了廳屋,毛夥倒是認得尤二混的,連忙迎上來,尤二混擺了手道:“不用張羅,我們來找小珍珠!”

    毛夥頓了一頓道:“尤爺!您來得不巧,小珍珠屋裏有客,聽説要給她梳攏,您改天再來吧!”

    尤二混一聽變丁臉道:“什麼?是誰的主意……”

    毛夥陪笑道:“當然是姑娘自己願意的!”

    尤一一混怒道:“她願意,我還不願意呢。把她叫來!”

    毛夥十分為難,鐵錚掏了一塊銀子,塞在毛夥手裏,笑笑道:“勞駕另外找間屋子,把她請來,我們只説幾句話,耽誤不了她的事!”

    那是一錠二十兩的元寶,在八大胡同就是叫個紅姑娘出局也不過此數,毛夥看在錢的份上,連忙彎腰鞠躬,把他們領到一間空屋子裏,告退而出。

    尤二混一拍桌子道:“豈有此理,我關照她多少次,叫她忍耐一點,我們一定設法給她贖身,好好找個歸宿,她居然自甘下流,而且揀了今天這個好日子!”

    鐵錚笑笑道:“別毛燥,二混,她哥哥今天死,今天就恰好有人給她梳攏,這裏面有問題,等我來問好了!”

    好不容易把尤二混勸平順下來,沒多久,門簾一掀,一個全身素白的女孩子,臉含戚容地走了進來,看見尤二混,神情並沒有什麼特殊,淡淡地叫了一聲:“尤大哥!”

    尤二混忍不住了:“小青!大哥是給你道喜來的!”

    小青也是她的本名,她聽了尤二混的話,只苦笑了一聲道:“大哥!我知道您要罵我,但今天的事我求您別管!”

    尤二混幾乎叫了起來道:“我不管?你知道……”

    裘小青淡淡地道:“我知道,我哥哥死了!今天下午叫人殺死在先農壇!”

    尤二混怔了一怔:“你知道了,誰來告訴你的?”

    “殺死他的人,也就是今天要為我梳攏的人!”

    尤二混怔住了,鐵錚也不禁一怔,連忙道:“青姑娘……”

    裘小青的眼睛轉向鐵錚,尤二混道:“這位是鐵錚鐵爺,是個大俠客,也是我們的大恩人!”

    裘小青向鐵錚行了個禮,低聲道:“鐵爺,我聽過您的大名,也非常敬重您,請您把尤大哥勸回去,我哥哥的事我自己來料理,您相信我不是個恩怨不分的畜生!”

    鐵錚鎮靜地道:“青姑娘,老好的死是為了我,我要查一批兇徒,請令兄幫忙,才害他遭了人家毒手!”

    裘小青點頭道:“我知道,那個姓馬的已經對我説了。”

    鐵錚道:“你知道馬行空是殺害令兄的兇手?”

    “是的,馬行空是我的常客,我哥哥見過幾次,今天我哥哥追一個人,那個人是馬行空的同伴,在先農壇跟那個人碰面時被發現了,馬行空為了怕我哥哥認出他,才出手殺了他,他殺了我哥哥之後,就到這兒來告訴我了!”

    尤二混差點又要叫起來。

    鐵錚卻道:“你説下去!”

    裘小青道:“他來了之後,承認殺死我哥哥,對我很抱歉,他拿了三幹兩銀子給我,要替我梳攏!”

    尤二混啡道:“你就答應了!”

    鐵錚忙道:“二混!別打岔!讓她説下去,青姑娘不是那種人,她一定另有打算!”

    裘小青眼睛一紅,這個女孩子現在才流下了眼淚,哽咽着道:“他説他不沾染我的清白,只是借這個藉口向我表示歉意,三千兩銀子是給我贖身的。”

    鐵錚道:“你的押身價才只五百兩?”

    裘小青道:“是的!我一直想積滿了這個數目,把自己拔出火坑,可是一個清倌人生意既淡,花費又大,收入更少,好容易積了一點,又被哥哥拿去了……”

    尤二混道:“這個混球,你不該給他的!”

    裘小青垂淚道:“怎麼樣他總是我的親手足,何況他也不是不疼我,錢是他賭輸的,但他賭錢的目的也是想贏一筆錢把我贖出來,他既沒有別的嗜好,要錢也沒別的用處,生性又直,不願欠人的債,我怎麼能不給他呢!”

    鐵錚道:“青姑娘,你這是害了他,賭這樁事最陷人,只有越陷越深!”

    “我知道,但是隻有這個方法才能使他有希望活下去,他是個很烈性的人,為了把我押了還債,他差點沒抹脖子自殺,他的心願就是要我出來,我明知道他的方法不對,也只好由他,因為他根本就不是那種細打精算的人。”

    鐵錚低頭不語,裘小青又道:“在這兒我認識了一個讀書人,在一家大宅院裏當西席先生,是我們南京同鄉,父母在家裏開家小鋪子,這年輕人跟我很投機,他家裏也不嫌棄我,慢慢在攢錢,準備替我贖身,已經攢下四百兩了,他再拿到今年的束脩,就可以來迎娶了!”

    鐵錚道:“這是你一個好歸宿!”

    裘小青一嘆道:“是的,所以我不能害人家!”

    “這話怎麼説?”

    “馬行空把他也約來了,説是梳攏,其實是約他共謀一醉,然後慷慨贈金,幫助我們團圓,那個小夥子還不知道,十分感激,口口聲聲説馬行空是義士!”

    “馬行空可是拿他來要脅你?”

    “是的!不止是他一個人,而且還有他一家,您想我能不答應嗎?”

    鐵錚怔然道:“這傢伙是什麼意思?”

    裘小青道:“馬行空知道您會找來的,他唯一的條件就是要我不動聲色,把您邀了去,敬您一杯酒!”

    鐵錚笑道:“這倒是奇聞,一杯酒能製得了我嗎?”

    裘小青道:“製得了的,那是杯毒酒,我已經給他-下去,現在人就躺在我後房,七孔流血死了!”

    鐵錚幾乎跳了起來道:“什麼!你把他毒死了!”

    裘小青沉穩地道:“是的!他給我一顆藥,叫我化在酒裏敬您,還教了我一套話,拖那個小夥子作為見證,説一定能騙得過您的!”

    鐵錚道:“他要你説什麼?”

    裘小青道:“他要我説今天為我贖身的是那個小夥子,置酒慶賀,向院裏的姐妹告別,明天就用花轎接我回家,您是俠義中人,一定會為我有歸宿而高興,也不會把哥哥的死訊告訴我而接受這杯酒的。”

    鐵錚笑笑道:“不錯!這傢伙把我看準了,在這個情形下我是非上當不可,但是你怎麼又把他毒死了呢?”

    裘小青悽然苦笑道:“我從哥哥口中,已經聽過鐵爺許多俠義事蹟,知道您是位頂天立地,濟危扶困的大英雄,我絕不可能害您,可是我拒絕了,又要連累別人,那個糊塗蟲還以為遇上了仗義疏財的大好人,等着明天用花轎把我接回家呢,不知道煞星照命,連他的父母都在生死關頭,我沒辦法,只好一咬牙,把毒藥放在那惡魔的酒裏了。”

    尤二混忍不住一豎拇指道:“好!妹子,有骨氣,有魄力,我太慚愧了,自己弟兄丟了性命,卻仗着你來報仇!”

    裘小青黯然道:“我兄長死了,仇也報了,現在屋裏還躺着個死人,被我塞在牀底下,那小子醉倒了,尤大哥!您來得正好,麻煩您把那小夥子送間家去,我到衙門自首去,凌遲碎剮我都認了。”

    鐵錚道:“沒有的事,我們來了,就不會讓你受委屈,這事情沒別人知道吧?”

    裘小青抹了眼淚道:“沒有!我在這兒掛的末牌,屋裏連個丫頭都沒有,來了客人都是我自己招呼!”

    鐵錚笑道:“這就好,死人交給我們帶走,你還是照常在屋裏陪你的新郎官,明天讓人家用花轎抬着,規規矩矩做人家的媳婦兒去吧!就當什麼都沒發生!”

    裘小青道:“那怎麼行,我兄長今天才嚥氣……”

    鐵錚道:“你替他報了仇,就算對得起他了,別的你就甭管了,如果一張揚開來,馬行空還有同黨,恐怕還會找你麻煩,現在我們到你屋裏去看看!”

    裘小青沒有再説話,默默地帶着他們,來到後面的偏屋裏,那是一明一暗兩間屋子,前面是會客的地方,較為寬敞,擺了一桌酒菜,只吃了一半,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後生,穿着新衣,醉趴在桌子上,倒是生得頓為清秀。

    屋子靠邊的條案上點了一對大紅燭,算是屋子裏唯一的喜氣,鐵錚看了一下問道:“那一個杯子是有毒?”-

    裘小青指着右側的一個杯子道:“就是這一個!”

    鐵錚拿起來,見杯中還有小半杯殘酒,倒了一點在手背上聞了一聞道:“這酒不像有毒的樣子!”

    裘小青道:“他喝下毒酒後,我又敬了他幾杯,毒酒都沖淡了,可能聞不出來了!”

    鐵錚點頭道:“這就是了,我們到後面去吧!”

    裏面是卧房,很狹窄,除了一張牀外,加上一口衣櫃,已經沒有多少空間了,牀頭用三尺寬的布簾拉着,簾後就是放淨桶的地方,看來裘小青的確很不得意!

    尤二混彎腰從牀下拉出一具屍體來,是個胖胖的中年人,鼻子與口耳中還在溢着黑血,眼睛圓睜,樣子很怕人。

    鐵錚看得很仔細,把屍體反覆檢查了一下子道:“不錯!是被斷腸藿毒死的,一滴穿腸,尤二!這傢伙是馬行空?”

    尤二混道:“是的,我見過幾次!”

    鐵錚取了一疊淨紙,把屍體臉上的血跡擦乾淨,才站起身來道:“尤二!把酒壺裏的酒灑在他身上,弄成酒醉的樣子扶他出去!”

    尤二混道:“鐵爺,這傢伙的身子都僵了怎麼個扶法?”

    鐵錚想想道:“我們兩個把他架出去吧!青姑娘,那個小夥子姓什麼,家住在那兒呢?”

    “姓周,叫周長吉,住在帽兒衚衕,離這兒兩裏多!”

    鐵錚道:“好!過一兩天我到那兒看你去,老好的事你權當不知道,也別放在心上,往後好好過日子!”

    他取出兩張銀票,塞在她手裏又道:“這五百兩你帶過去,叫那小子好好用功,將來巴個功名!”

    裘小青感動地接了過來,鐵錚跟尤二混兩人架起馬行空,一逕出了門,把屍體塞上了車子。

    走了一陣,鐵錚叫住尤二混道:“二混,你隨便想個法子,把屍體給安排了,專心去忙裘老好的喪事吧!我們有事要先走一步!”

    尤二混道:“鐵爺!您是否還要間青姑娘那兒去?”

    鐵錚微微一怔道:“你怎麼知道的?”

    尤二混苦笑道:“今兒的事太邪門了,看樣子小青那丫頭小簡單,還能瞞得過我這個光棍!”

    鐵錚道:“你看出些什麼破綻來了?”

    尤二混道:“這姓馬的怕沒有兩百來斤重,我從牀裏下拖出來都很費勁兒,憑她一個女孩子,怎麼能塞進去?”

    鐵錚點點頭:“這是一個疑點,還有呢?”

    “馬行空身子早已涼了,死了最少有三個時辰,聽她説起來,只是不久前的事,這是第二個疑點!”

    鐵錚笑道:“你的觀察力越來越進步了!”

    尤二混嘆了口氣道:“本來我是不會疑心的,但是我見到了那個喝醉的小子,心裏就動疑了,那王八蛋就是下午在天橋給一塊金子的人!”

    鐵錚目光一亮道:“你沒有看錯?”

    “我這雙眼睛照過的人,燒了灰也能認出來!”

    鐵錚道:“尤二!你也是的,為什麼當時不説!”

    尤二混嘆了口氣道:“我裘老好的死,八成兒跟他妹子有牽連,您叫我怎麼説得出口!”

    鐵錚道:“你這一隱瞞,差點沒誤了大事,我知道你是想自己去探一探,可是你也不想想,對方是些什麼人,你不是往虎口裏探腦袋?”

    尤二混低下了頭,玉妙容睜大眼睛道:“什麼?那個小青姑娘會是天殺門的人,真叫人難以相信!”

    鐵錚苦笑道:“你實在太嫩,不是闖江湖的材料,我一試毒藥是斷腸藿,就知道不對了,那是一種穿腸劇毒,吃下去後五臟俱裂,現場至少會亂得一塌糊塗,可是房間裏整整齊齊,根本不像鬧過事的樣子,再者斷腸藿有一股藥味,該滲在五加皮裏喝,他們喝的是竹葉青,藥一投下去就有氣味,可見小青説的全是謊話!”

    “那你們為什麼不當場拆穿呢?”

    “我們要找的是天殺門主,小青説的謊太拙劣,可見他們都不是正主兒,我當場拆穿了,最多抓住兩個小嘍羅,所以我留下他們,要把天殺門主給揪出來!”

    尤二混道:“我也要去問問那個丫頭,究竟是什麼居心,竟然對自己的兄長下手!”

    鐵錚想想道:“二混!你對小青很熟嗎?”

    “當然熟,從小看她長大的,最近這兩三年,她進了八大胡同,我才不大見到她了!”

    鐵錚想了一想才道:“那她可能只是一個外圍,那個姓周的傢伙才可疑,他隨手一捏,能在金錠上留下指印,內力相當驚人,而且那金錠又是天殺門主私用的表記,線索得從他身上追,這樣吧,我一個人去摸摸他的底,妙容,你跟尤二在暗處守着,我把他逼出來時,你們就釘下去!”

    玉妙容顯然不願意。

    鐵錚道:“妙容,別孩子氣,想想裘老好,尤二混人很機靈,但手底下弱一點,我不想他又不明不白地死了,因此要你保護他!”

    玉妙容這才不説話了,把車子停在一個僻巷裏,三人都下了車,慢慢踅回八大胡同,鐵錚把隱身的地方為他們找好,又指點了一下,才一長身,輕輕地飄上了屋頂,一直向小珍珠的屋子摸了過去。

    掩近窗子時,鐵錚用雙腳勾住房檐,把身子倒掛下來,舐破了窗紙看進去,但見裘小青坐在桌上低聲飲泣,那個叫周長吉的傢伙已經醒了,勸着她道:“別傷心了,馬行空殺了你哥哥,我已經讓他抵了命,你還有什麼不趁心的呢,而且從今後你脱離了苦海,不必在這兒混了!”

    遂又聽得小青的聲音道:“你糟蹋了我的身子,我認了,幹上這一行,想保清白是不可能的,你們在我這兒商量進行着傷天害理的事,我天天心驚肉跳怕遭受惡報,想不到卻報應在我唯一的兄長身上,你説我哥哥是老馬殺死的,誰知是不是,你只是拿了老馬來敷衍我而已!”

    周長吉連忙道:“別胡説了,老馬自己不認了嗎?”

    裘小青道:“可是那個黑燕子説我哥哥是死在一種圓珠子上,那玩意兒只有你才有!”

    周長吉一怔道:“你怎麼知道的?”

    裘小青道:“我看見的,一粒粒像冰糖似的。”

    周長吉嘆道:“這是我們的暗器,每個人都有,大家都會,因為我跟你近一點,你只看見我的而已,不信你跟我到家去看看,我們師兄弟五個人,個個都有。”

    裘小青道:“你家裏只有父母,那有什麼師兄弟。”

    周長吉笑道:“那只是我掩飾身分的地方,又不是我真正的家,那兩個老的也不是我父母,是我師父的手下!”

    裘小青道:“説了半天,你師父究竟是什麼人?”

    周長吉道:“這個我可不敢説,而且告訴了你也沒用,我們師兄弟五個人,每個人都知道師父的名字,然而我們五個人知道的名字都不相同!”

    “你們不是一個師父?”

    “師父是一個,名字是五個,誰也不知道那一個才是他的真名,也許沒一個是真的,小青,到了那兒,你可得謹慎些,少問,少開口,弄不好就有殺身之禍!”

    裘小青道:“那我還是不去吧!對你們這個圈子,我實在是害怕,每個人都是陰沉沉的,沒一句真話!”

    周長吉嘆道:“恐怕由不得你,命令中要把你帶去,你就非去不可,小青,收拾收拾,接我們的人快來了!”

    裘小青道:“這麼快,不是説明天早上嗎?”

    “那是你説給鐵錚聽的,今天處決老馬的手法太不高明瞭,鐵錚不是糊塗蟲,他回去想一想就破綻百出,一定還會再找來的,我們得快點離開!”

    裘小青這才起來到後屋收拾去了,周長吉在屋裏負手踱方步,神情顯得很不安,沒有多久,還是先前那個毛夥進來了道:“珍姑娘,車子來了,停在後門口,請你就上車!”

    周長吉一怔道:“怎麼!叫她一個人去?”

    毛夥——地道:“不!另外有人接她去!”

    周長吉忙道:“我呢?我不必去了?”

    毛夥冷笑道:“四爺!主人説你的話太多,而且處置馬行空這件事做得太笨了,叫你留下來!”

    周長吉臉色一變,毛夥把手一揚,周長吉連忙跳起閃避,可是他才竄起三四尺高,就叭噠一聲掉了下來。

    裘小青從後面趕了出來道:“他怎麼了?”

    毛夥笑笑道:“沒什麼,珍姑娘,令兄是死在他手上的,主人感到對你很抱歉,只好殺了他向你賠罪,走吧!”

    裘小青怔住了,毛夥上前輕輕一指,就閉住了她的穴道,託着向外走去。

    屋外的鐵錚見這些事的發展大出意外,卻沒有跟了去,因為他知道玉妙容與尤二混會綴着的。

    他心裏很興奮,因為天殺門主的蹤跡漸現,目前已經追到他弟子的身上了,因此鐵錚輕輕地託開了窗子,飄身進了屋子,首先在周長吉的身上翻了一翻,找到了一袋冰魄神珠,比玉妙容所用的略大一點,他取了三四粒,放在衣襟裏,再翻了一下,找不出一點其他的線索了,只是在咽喉處找到了一根魚刺般的細針,周長吉就是死在這上面的。

    他又到了裏屋,但見裘小青只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卻沒有來得及帶走,他打開包袱,卻看見一張紙條,字條上用眉筆匆匆寫着:“鐵爺!耳目環伺,未敢直言,為雪兄仇,決深入虎穴,賊獠將以我為質而脅君,請勿以苦命人為念,下列三處俱皆可疑,可伺機一探,小青!”

    紙是解手用的草紙,球成一團塞在包袱口頭,可見這妮子是準備在離開時偷偷給什麼人的,那知道還是沒機會送出去,幸好自己沒魯莽,先一步進來發現了,否則慢一步這張字條被對方發現了,那妮子就危險了!

    他藏好紙團,仍然把衣服包起,從窗子裏悄悄地離開,到了外面,只見玉妙容與尤二混還在暗處守着,不禁急了道:“人都出來了,你們遠守着幹嗎?”

    尤二混一怔道:“沒有啊!我一直在這兒看着,沒有一個人出來過,也沒人進去過!”

    鐵錚微微一怔道:“人是從後門走的,早就有車在等着。”

    尤二混道:“鐵爺!這屋子那有後門?”

    “沒後門,我明明聽見那傢伙説是要從後門走的,而且的確帶着小青離開了。”

    “別是您聽錯了吧,這兒都是單家獨院,沒後門的!”

    “那……這後面是那兒?”

    “是另一條衚衕,都是些店家,不過都起了高牆,跟這兒隔死了,兩邊兒是不相通的!”

    鐵錚道:“假如跟他們有連繫的,開一道暗門,不就是最好的出入門户嗎?我們快過去!”

    三個人繞圈子來到了那條衚衕,卻是條鬧市,由於靠近八大胡同,夜市很興旺,多半是各種賣小吃食的,零碎小玩意兒,而且人來人往,十分熱鬧。

    尤二混一嘆道:“您早説一聲就好了,這會兒混水摸泥鰍,上哪兒找去,您該一直追下去的!”

    玉妙容道:“還有個辦法,我們再上前去,看看那道暗門究竟通到那一家,不就行了嗎?”

    鐵錚搖搖頭道:“找不到的,那家書館是天殺門的巢穴,裏面的人手是天殺門的耳目部屬,即使有道暗門,也一定是設在很秘密的地方,小青偏偏賣到這一家來,不是送羊入虎口嗎?白糟蹋了那孩子!”

    玉妙容道:“鐵大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鐵錚道:“回頭再説,尤二混!你這兒熟不熟?”

    尤二混道:“這兒雖然不是我的地段,但同在一城,總有點交情的,您要打聽什麼呢?”

    “先前帶我們去的那個毛夥,就是他把小青帶走的!”

    尤二混道:“他叫毛五,幹了多年大茶壺了!”

    “你走眼了,這傢伙是個絕頂高手,一抬手就擺平了周長吉,你不妨找個可靠的人問問有沒有看見他,可得留神一點,別又問上他們的自己人。”

    尤二混連忙答應着去了,鐵錚才把在屋外所見的情形説了出來,玉妙容一怔道:“這麼説我們倒是-枉裘小青了,鐵大哥!你不該讓他們帶走她的,如果對方拿她作為人質,我們真忍心棄之不顧嗎?”

    鐵錚嘆道:“我是在她離開後,才發現她塞在包裏的紙團,照先前的情形,我怎麼知道她是別有用心呢!”

    玉妙容也是一嘆道:“真想不到天殺門的勢力會這麼大,到處都有他們的耳目巢穴!”

    “這個組織控制着半個江湖,多少大門派都不敢惹他們,當然不是簡單的,所以我發誓要刨出他們的根!”

    談着,尤二混來了道:“問到了,有個叫賽楊妃的姑娘坐了車子跟個老客人在首飾鋪裏挑貨色,毛五跟着車子一起走的。”

    鐵錚道:“那間首飾鋪,賽楊妃都是天殺門所屬,由這兒不知不覺的走了,真是好安排!”

    尤二混皺眉道:“可是那是劉御史府的車子,一起走的是劉御史的大少爺,叫劉紹棠!”

    鐵錚眼光一亮道:“劉御史,是官諱叫劉景龍的嗎?”

    尤二混道:“是的!他是十年前考中的二甲榜眼,因為投進了和相的門下,做了和相的門生,一帆風順,十年就升了御史,成為京中紅極一時的大員,跟他同榜的狀元朗胡昌霖卻還在翰林院裏窮窩着,多少人都為這個不平!”

    鐵錚道:“官場上的事我們不管,劉御史的府第可是在鐵獅子衚衕靠西的那所大宅嗎?”

    尤二混道:“是的,那是有名的一所大宅院!”

    鐵錚笑笑道:“不錯!這把我心中的一個啞謎給解了,我正在捉摸,鐵獅西,劉御第,兩句話是什麼意思,我還以為小青寫了個別字,御弟寫成了御第,這個別字是不該錯的,而且御弟不會姓劉,誰知道是劉御史第呢?”

    尤二混詫然道:“鐵爺!您説的是什麼啊?”

    鐵錚笑了一笑,把裘小青的留字給他看了,然後道:“她留了三個地名,都是打啞謎一樣的,現在總算解出一個了,我們上那兒去吧,八成兒小青被送到那裏去了!”

    尤二混接看了,又聽鐵錚説了當時的情形,不禁嘆道:“幸虧是您細心,要是我魯莽地闖了去,可屈死那個丫頭,不過劉御史是朝廷命官,會跟天殺門有關係嗎?”

    鐵錚道:“劉景龍平步青雲是靠和坤的力量,他那所宅子是御賜的,然而跟義勇侯張勇的宅邸相鄰,住着很不方便,另外設了公館,因為他等於是和砷貪贓鬻爵的經手人,要走門路的人上那兒去太顯形跡,所以把宅子空在那兒,只有一些家人在照管着,正合於作奸犯科!”

    尤二混道:“但也不能給天殺門利用呀!”

    鐵錚道:“長白撲天雕辛奇是和坤家的門客,我想天殺門多半跟和坤有點關係,劉景龍既是和坤的爪牙,他的宅子供天殺門運用也不無可能,不過為了慎重起見,另外兩個地方你也去查查,北京城你比較熟悉,找你的弟兄研究捉摸一下,鐵獅子衚衕那兒,我們這就去一探!”

    “就是您二位去!”

    鐵錚一笑道:“尤二,你的根在北京城,像這些官府大員的宅邸,你還是不要去的好,否則叫人坑住了,你就沒法在北京立足了,我們無所謂,最了不起拔腿一走。”

    尤二混道:“我不怕!他們殺了我的弟兄,我不能白白地就算了,好歹也得拚了他們幾個!”

    鐵錚嘆道:“二混!我知道你夠義氣,可是你也得替其他弟兄們想想,他們有的已經成了家,經不起拖累!”

    尤二混才低下了頭。

    鐵錚道:“二混,你若信得過我,就由我來辦。”

    尤二混忙道:“鐵爺,小的怎會信不過您,好!一切全聽您的好了。”

    鐵錚又吩咐了他一陣,然後才跟他分了手,和玉妙容兩人直接來到了鐵獅子衚衕。

    這兒都是公侯大員的住宅,沒什麼閒雜人走動,但也幸好有幾個大宅院,鐵錚一身錦綺,像是個世家公子打扮,旁邊走着的玉妙容雖是青衣釵裙,絕世秀色加上雍容的氣度,而且又昂然而行,雖然有巡視的官人經過,不知道他們是那一家的,也不敢盤問。

    走過劉御史第的大門,來到僻靜沒人注意的地方,鐵錚打了個暗示,兩人飛快地拔上了院牆,腳才落地,立刻有人竄了過來,喝問道:“什麼人!幹嘛的!”

    玉妙容很緊張,立刻就準備動手了,鐵錚卻很從容,把從周長吉身上取來的冰魄神珠掏了一顆,輕輕地彈了過去,那人一把撈住了,顯然是對這玩意兒很熟悉,但又不認識鐵錚,臉現疑色道:“尊駕是那一處的?”

    鐵錚冷冷地道:“廢話!使用這玩意兒的有幾處!”

    那人被他的氣勢所懾,不敢再盤問了,立刻垂手道:“是,請恕小的失禮,您有什麼吩咐?”

    “毛五跟賽楊妃的車子回來了?”

    那人一聽更恭敬了,恭身道:“剛到不久!”

    鐵錚道:“我有要緊事情,要通知他們,別驚動其他的人,帶路,最好別讓人知道!”

    那人道:“是!您請亭子上坐坐,小的把他們叫來。”

    鐵錚點點頭,那人把他們帶到園裏的八角亭上,隨即悄悄溜開了,玉妙容不禁低聲道:

    “鐵大哥,您對他們的規矩很熟嗎?”

    “不熟,他們也沒什麼規矩,天殺門是個神秘的組織,自己人都莫明其妙,我正好唬一下!”

    玉妙容不禁嘆道:“大哥!您真沉得住氣!”

    鐵錚忽然道:“有人過來了,妙容!你伏到亭子頂上去,必要時可以照應我一下,回頭不知道是怎麼個狀況呢!”

    沒有等她回答,託着她的腋下,往上一送,就把玉妙容拋了上去,玉妙容身子才伏好,果然已經有四五條人影飛竄了過來,除了那個通報的漢子外,另外就是那個毛五與一個身軀豐滿的濃豔少婦,但走在最後的一個,赫然是天殺門的副門主焦世慶,那漢子道:“就是這位!”

    焦世慶抖手就是一個嘴巴摔了過去,怒道:“混帳東西,你連人都不認識清楚就忙往裏報!”

    倒是毛五攔住了他,笑笑道:“焦兄!這倒怪不了他,他不認識鐵大俠,何況又有着冰蓮子為表記,這一定是老四身邊的,怪兄弟一時大意,沒搜了回來!”

    然後笑笑又道:“鐵大俠,兄弟真服了你,一轉眼的工夫,你就找到了這兒,實在不容易,嘿嘿!不容易!”

    鐵錚笑笑道:“沒什麼!只怪你們的故事編得不夠高明,用穿腸藿毒死馬行空是可以的,但要記得用五加皮蓋住藥味,否則瞞不過行家的!”

    毛五笑道:“不錯!兄弟初時不知道周老四是如何安排的,等閣下把屍體一起帶走,兄弟就知道他們犯了個大錯誤,立刻補辦了手續,到底還是慢了一步,大俠是怎麼找來的呢?”

    鐵錚道:“那還不簡單,我回去找不到小珍珠,找到了一頭死笨豬,摸到了一袋冰魄神珠,又在屍體上發現了天荊刺,使我想起了,十年前叱吒風雲的天殺手毛樂利!”

    毛五一怔道:“鐵大俠還記得賤號?”

    鐵錚笑道:“吾生也晚,無緣識荊,卻是聞名已久。只是再也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天殺手會窩在妓院裏當大茶壺!等我從天荊刺想到毛前輩,才知道有眼不識泰山,幸好還有人認得毛五為賽楊妃當跟包上劉公館出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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