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損當真是三生有幸。世上有幾個人能夠活著進入攬月城的?不僅見過了驚鴻宮主,連蟄人的攬月城主,也出現在他面前。那個中年美婦,人還沒進來,一陣薰風攜著歡聲笑語就衝了進來。顏歌猛地一顫,還沒坐起來,城主就到了面前。
怎麼?我們的小宮主有了如意郎君了?那城主道。顏歌索性靠在黃損身上,牽牽嘴角,衝著城主擺了一個甜甜的笑臉。城主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黃損。她是濃妝豔抹,明豔照人,眉眼間和顏歌亦有幾分相似,只是面色更白,像濁泥入雪,陰慘慘的讓人不敢逼視。
哼!也不過如此。城主冷笑道,為了這麼個小白臉,賠了驚鴻宮一員愛將,顏歌你也真大方!顏歌哈哈大笑滑下床,一腳把床底下的屍首踹了出來,城主背後的人群看見秀霜的臉,發出一陣低低的嘆息。顏歌道:我早看她不順眼!殺了便殺了,再找更好的。我們蟄人要弄幾個人來使喚,還不是最容易的事兒!她斜睨著城主,似笑非笑。
城主不言語,踱過來托住顏歌尖尖的下巴,瞧了又瞧。黃損不禁為顏歌捏了一把汗。城主笑道:有道理。不過既如此,也不能讓秀霜仙使白白死了。你看上的這個少年郎,咱們就要了,嗯?今晚就成親。顏歌本來蒼白的臉忽地一下紅了,繼而又白了回去,變得鐵青,卻一句話也憋不出來。她滯了一滯,忽然一轉身,衝到旁邊的一扇小門裡去了。
黃損見她走了,方冷然道:城主,我自有元配,不擬停妻再娶。城主不理他,只是冷笑。黃損咬咬牙,繼續道:再說我還長她一輩。這是萬萬不能的。城主的臉沉下來:黃少俠,你們崆峒派,難道一個個都這般懦弱無能,口是心非的?看看我們家顏歌,是容貌配不上你,還是人品配不上?若說身份,哼哼,將來的天下,除了我攬月城主,還不就是她?你不要差了想頭!
顏歌忽然出來了,道:姨你誤會了,我才不要嫁他。他不是好人。黃損聽見,暗暗吃驚,心道原來他的小師侄顏歌,竟然是城主的外甥女兒,這是怎麼回事呢。城主冷笑道:什麼好人壞人,這世上誰又是好人了!小妮子,你的心思,瞞不了我。就少說兩句罷。難道姨媽還會害了你。
顏歌滿臉緋紅,似乎還想爭辯。黃損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正撞上她的眼光,於是深吸了一口氣:我有一個條件。你們放了梅絡煙姑娘。攬月城主大笑起來:你難道還有討價還價的餘地?跟著周圍的侍女們也笑得前俯後仰。黃損聽在耳朵裡,覺得那種笑法尖利妖媚,如同鬼蜮的狂歡,不禁皺緊了眉頭。
我答應你。顏歌的聲音令大家都靜了下來,雖然驚鴻宮主在教中位高權重,但是當面忤逆城主,究竟是件出格的事情。
只要你娶我,明天一早,梅絡煙可以走。顏歌面不改色。
沒想到城主微微一笑,悠悠地看了一眼黃損:看來我是不答應也得答應了。怎樣?黃少俠,你若心肯,就喝了這杯酒。說著變戲法似的,把一隻海棠凍石杯舉到他面前。
杯中,殷紅可怖的液體。這是說,交易的籌碼,又加了價。黃損毫不猶豫地灌下了那毒藥,苦笑一聲:我娶你。顏歌低頭並不看他。
這時,屋子裡本來沉滯的氣氛就此輕鬆下來。大家紛紛走過來,向宮主賀喜,有人還趁機打趣幾句。這些人看起來平平常常,也就如同富貴人家的女眷一般,只是個個都是一張白得駭人的臉。黃損喝下藥,漸漸的覺得四肢無力,癱軟了下來,恍惚見看見顏歌揚了揚袖子,素白的窗紙上灑下了一片桃花一樣的血。
然後是一聲尖叫。屋子裡頓時亂了。城主終於發怒了:我如此遷就你,你卻連連傷了族中兩名高手。反了麼?究竟想怎樣!
顏歌走到窗邊,探出手,從幽雲的喉間拔下那枚金指套,揉了一把窗欞上的雪,擦拭乾淨:姨媽,你忘了。但凡族中有大事情,定要殺掉一兩個要緊的人來祭祀。當年你奪過舅舅的城主位子,就殺了舅母那一夥叛賊。後來甥女入主驚鴻宮,原來的四位仙使不肯聽話,也被一一處理掉。今日甥女就出閣了,難道不算大事?這等欺上背主的奴才,還不該讓她放點血出來?
城主瞪著顏歌。靈風和微雨也在,臉都綠了。顏歌笑道:放心,幽雲膽敢把本宮主的私事拿出去亂講,自然沒有活路。你們乖乖的,就不會有事。本來黃損不提,她也會讓梅絡煙走人。不想叫城主知道了。當時靈風和微雨尚在神窖,能有這麼快,惟有幽雲,否則為什麼進得門來,那婢子一直立在窗邊,離她最遠的地方。她心裡明白,有幽雲告密,梅絡煙在神窖之事,城主定然心知肚明。不若當面提出,直接要城主同意放人。而城主既有意用黃損來籠絡自己,也就只好答應。反正人是藏在神窖裡,那邊的機關還是在宮主的控制下。宮主執拗起來,城主縱然不肯放人,亦未必有用。
只是幽雲,居然連她秘殺秀霜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事情都探聽到,那麼是不是連她最大的秘密也被她窺探到了?她可不敢放過她,就算城主發怒也顧不得。
城主忽然嗤了一聲:你的人,隨你便。竟似不計較了,反正,將來我們有了崆峒出身的黃少俠
顏歌的肩頭,猛烈地抽動起來。
黃損年少的時候,也曾想過自己的洞房花燭夜。但那時夢裡的新娘,並不是這個面如白骨的女孩子。攬月城主的毒酒叫做冷香灰,飲之心如死灰。他呆呆地留在原地,任人擺佈。恍惚中有人又把酒杯塞給了他。他只是擎著,卻不想喝。
真不容易啊。只聽見顏歌冷笑,為別人舍了自己的性命節操,情願附身驚鴻宮這樣的魔窟。
黃損驀地驚醒,順手把酒杯擲到地上。眾人驚呼。芬芳的美酒,在地毯上散出清冷的香氣。顏歌手裡還端著一模一樣的一隻琉璃杯。原來是合巹酒。
黃損有點不安,卻也有點慶幸。顏歌卻把自己的一杯也撂下了,淡然道:沒什麼。揮了揮手,讓侍女們退下。
銀燈半挑,那人兒裹在一團華麗無倫的紅色裡,雪白的雙頰映出點點喜色。然而眼睛卻是遙遠望著,地上一團酒漬。過了一會兒,她自顧自地解開了衣釦,紅衣裡面還是那件珠灰色的袍子,露出一段青色的脖頸。黃損看著那脖子,忽而說不出的厭惡,不由得侷促地站起走開。顏歌卻沒理他,斜披著嫁衣,又踱進那扇小門,掩上。
黃損不解其意,他以為顏歌是拿什麼東西去了,然而枯坐許久,她也沒有再從那扇門裡面出來。就這樣等著麼?他覺得自己彷彿等她等了很久,就如同等一道註定要遷延不愈的傷口重新合上。
這個時候他可以試著逃跑。但是攬月城主,使得本來就身負重傷的黃損,根本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事實上他也並不想走。很多年來,他都在暗自責備自己。但那時他卻走了。
那時在小酒店裡,不是沒有看見顏歌殷殷寄望的眼神和楚楚絕望的面容,可他不能不帶著受了傷的梅梅先離開。他知道顏歌的輕功好得驚人,也許可以自己逃命。畢竟敵人找的是梅絡煙。
可是當他拎著梅絡煙逃到安全所在的時候,顏歌沒有跟上來。他驚惶不已,滿眼都是顏歌的臉,絕望的、幽怨的、慘白的。她還在那裡。
他回去了,雖然殺出重圍的時候已經受了重傷,回去一趟也許再也出不來。
晚了,小酒店裡已經空無一人。那一刻他還希望,也許顏歌早已脫身。但是在窗臺上有著零亂的指痕,彷彿有人苦苦掙扎。牆角,點點血跡,躺著一支人的無名指。手指嬌小如花瓣,齊著指根切下。
黃損拾起那根冰涼的手指,輕輕拭去血跡。那一刻他曾經有一種瀕死的痛苦,彷彿被人抽乾了心裡的血液。這一支斷指,竟是從他的心口切下,再也長不上。
月亮出來了,從窗外探出半張臉張望。大孤山的月色,滲著萬年不解的冰雪涼意,亦是一番詭奇清矍。今天似乎是初九了。
假如當時沒有拋下她,也許她不會變成這個樣子。原是對她不起,所以這回走不得。錦繡殷紅的洞房,熄滅了花燭銀燈,沉寂如同春夢不醒。月光初透,勒出一道道斑駁的窗欞影子,彷彿這個房間,也有什麼傷痕一樣。
黃損慢慢地挪到了那扇門前面,遲疑了一會兒,推開。
一開始,他的眼睛適應不了裡面的黑暗。過了片刻,才看見屋子很大,卻空蕩蕩的。屋子一角,是一隻巨大的燈海。一燈如豆,長明不熄。
地下橫陳一隻黑漆漆的龐然大物,在鬼火一般的燈光下幽幽發光。黃損看出來,那是一隻棺材。棺材沒有蓋子,裡面是一卷半舊的白棉布被子,珠灰色的小小身子,蜷成一團,彷彿怕冷,手裡還緊緊地揪著一隻被角。黃損目不轉睛,看著顏歌睡在那裡,一動也未動。
燈光忽然猛地一抖,拂過一綹猩紅。黃損這才看見,燈海的香油裡,浸著一片絢爛的紅色。原來燒著那一襲瑰麗的紅嫁衣,像一個血色的遊魂在火光中沉沉浮浮。這種奇異的情景,令他忽然莫名地想起了幾句詩: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黃損的十個手指,緊緊地扣住了棺木。如果這時,那張皚如白雪皎如明月的面龐上,曾經滑落一星淚水,也許他會俯下身子,把她從冰涼的墳墓中抱起。可惜這一切還沒有發生,時間就過去了。
她已經睡著了,那樣子好像她已經睡去了很多很多年,如一尊雕像。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穴。
黃損從密室中退了出來,帶上門。月色如洗,洞房裡殘紅褪盡。黃損猛然抓起桌上,她留下的杯子。殘酒冷如冰,他卻無知無覺,一杯一杯地灌下去。
如果這時,那張皚如白雪皎如明月的面龐上,曾經滑落一星淚水,也許他會俯下身子,把她從冰涼的墳墓中抱起。可惜這一切還沒有發生,時間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