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一早,雨總算停了,雲卻還是烏濛濛的,風蓄飽了水分,吹在人身上有些溼粘。燕字大旗耷拉著垂了下來,無精打采,不過,城頭的符字與秦字旗,也是一般模樣。燕軍們打磨著兵器,擦拭因為受潮而發軟的弓弦。隨著沉悶的鼓聲和傳令兵高亢的叫喊,兵士們紛紛跑動起來,不過一刻鐘,五千人已隨著各自的什伍長和督校整整齊齊地排例在刁雲面前,刁雲讚許地點點頭。城頭的秦軍有些騷動,不過顯然早有準備,已有一排弓舉了起來,對著城下的軍隊。
刁雲向部下作了一個手勢,燕軍內頓時間行分作兩類,在前面一行的舉皮盾護住身軀,後面的則解弓搭箭。
咚!咚咚!鼓點沉著有力地敲了下去,第一撥箭應聲而出。慕容衝卻忍不住皺眉,道:不齊!確實不齊,很多箭沒到城頭就已落了下來,反倒是秦軍的箭來得穩些。兩邊箭來箭往,在護城河上方交織成一大片黑雨。
有些執皮盾的兵丁心裡一怕,忍不住意欲閃避,於是皮盾陣就有了破綻,倒下幾個,這一來缺口更大,一瞬間又有十多人中箭。幸好總算是訓練過的,在官長的呵斥聲中,兩三個兵丁們接過同僚的皮盾,努力將缺口補起來。可是方一移動,就又有被長箭近面貫入。過了好一會,後面的兵丁差不多是以戰死者的屍身為掩護,終於重新將皮盾陣連起來。
對射了大約個把時辰,對方箭枝稀疏,顯然不夠用了。眼前一清,慕容衝突然發覺刁雲帶著百多人以皮盾護頭,抬著一乘雲梯,泅水過護城河,已經搭上了城頭。慕容衝沒想到刁雲自己跑上去了,不過,這些人裡面,也就他一個人是真正打過戰的,他不帶頭,還有誰能?
卻見他將一名意圖擋在前頭的兵丁從雲梯上扯了下去,口中含刀,雙足在梯上連蹬,幾乎不見用手。只片刻,就已上了一半。城頭兵丁發覺了,紛紛往下射箭,可這時隔得很近,箭便不是很好對準,大半都落在了刁雲身側。刁雲將咬在齒間的刀取下來,頓時漫空翻卷起一團冷冽的霧氣,箭一近他身,多半都被擋開了去。他後面的兵丁卻沒這等好身手,不時落下,可剩餘的卻堅決跟了上去。
慕容衝喝道:上!抬了雲梯的部眾,一擁而上。城上箭如雨落,兵丁們不斷如布袋般直挺挺砸在地上。箭不夠了,就是大小石塊雹子般落了下來。後面的嚇得想要脫逃,可在不斷往前湧的人潮裹挾下,不得不踏著屍首繼續前進。城上城下殺聲震天,鼓雖還在敲著,卻已黯然失色,只好象是一出大戲裡面,偶爾拔上兩下的揚琴一般。
護城河裡也不知躺下多少具屍首,隨著水緩緩漂浮,緋色的波光一圈圈盪開。約一個時辰的激戰後,終於有了十來架雲梯靠上城頭。而這時,刁雲在城堞上已是四上四下,雲梯豎了又倒,倒了又豎,秦軍居高臨下,到底佔著有利形勢,沒讓他得隙站住腳跟。
就在刁雲五度登上城頭時,同時也有另兩具雲梯靠了上去,刁雲刀光縱橫,所到處血水如潑,已是接近堞上苦戰的部屬。慕容衝方自一喜,誰知平空一支飛槍,竟不偏不倚的貫穿了刁雲的身軀。刁雲在城上一晃,慕容衝也不由腿上略顫。直到看見他將槍從腋下反手甩出,一名秦軍隨槍墜下城頭,方才平息過氣來。可這一來,那幾具雲梯都被掀了下去,刁雲孤身一人情形很是兇險。旁邊傳令兵跑過來悄聲道:慕容將軍說,他在西門攻得也不順,傷亡很大,今日是不是鳴金好了?慕容衝再看了一眼城上局勢,不由咬唇道:好罷!鳴金!
銅鑼一響,刁雲刀光暴漲,迫開數人,然後攀著雲梯,向城下一跳。舉雲梯的燕軍小心扶著緩和了落地之勢,卻還是有一記冷箭掠他背心而過。
慕容衝忙到陣前,遠遠見刁雲步履矯健,方才放下心來。刁雲神氣沉重,鬱鬱不樂。慕容衝問道:傷得怎麼樣?他一摸背後,搖頭。已是末正,將士個個傷疲,當下收兵回營,揀點損失。右軍傷一千,死七百;右軍也大體相妨。只是一日而已,慕容衝吸了口涼氣,傷亡頗巨呀!
慕容永雖然累得連坐都坐不直了,箕踞在褥上,卻依舊是滿不在乎地說道:我們的精兵是那一萬騎兵。今日都沒有動用過,這些攻城的步卒多半是頭次上陣,蒲坂又是兵家要地,城壘堅實,若是能一攻而克,倒是奇事了。
慕容衝聽著三間配殿和左右廡裡傳來的傷兵哀嚎聲,道:本來也想過蒲坂不易攻克。可頭一次上陣就遇上這樣的硬戰,對士氣影響極大,我怕許多募來的兵已生逃脫之意了。
是呀!我們得把這些人看緊點!慕容永道。
雲梯!刁雲突然說了兩個字。
慕容永連連點頭道:攻城器械還是不足,要是今日的雲梯多上一倍,或是有些巢車投石機什麼的,秦軍未見得能拒我於城頭之上。
攻城器械那是沒辦法的,我們能私下裡做幾架雲梯都不錯了,總不能私造巢車那樣的大傢伙。慕容衝說著突然有了想法,道:慕容永,你明天去找些船隻,用麻繩連上蒲津渡河道中的木柱,重架舟橋。
麻繩?慕容永遲疑了一下,期期艾艾道:未將要是死在戰陣中倒沒什麼,可給水淹死那也太看著慕容衝挑起眉頭的笑意,他突然住了嘴,想了一會方道:喔,你是讓我作個樣子?
對!慕容衝起身眺望腳下的激流道:我們假意渡河,秦軍肯定會出城阻撓的
次日慕容永帶著一些兵丁到左近村子裡搜尋船隻,慕容衝繼續假意攻城。城上有人射下信文來,不過是符熙的一些斥責之言。其中有昔汝以俘入秦,天王厚待,寢食與同,寵逾妃妾之類的言語,慕容衝冷笑兩聲,隨意扔在一旁,不去理會。三四日後,慕容永來報說終於找了足夠的船隻,還有一些熟悉水道的漁夫。看他有些猶豫的神色,慕容衝就問還有什麼事。慕容永道:聽到一些鄉人傳聞,左近好象有兵馬出沒。慕容衝疑心有秦軍馳援,於是命令多派探子,在山間搜尋。但是這消息畢竟沒能確實,先前的謀劃自不可就此廢棄,便趨著夜色,在蒲坂關上搭起舟橋來。
因為數日春雨,河水暴漲,浪高數尺,站在岸旁會生出水波撩天的異感。沒有一絲星月之光,濁流張牙舞瓜地跳躍著,飛舞著,暴笑著,嘆息著,讓人有無盡的想象,卻又一無所見,越發心驚膽顫。偶爾大水峰立,浪頭上閃出青銅色的水光,才能讓慕容衝見到河心那些蜉蟻般的人。他們駕著小舟,艱難地將舟上繩索套在河中木柱上。木柱一根根矗立在洶湧的水流裡,頗有些一夫當關的大將風範。在兩排木柱所對的岸上,有百名餘名兵丁守護著。
小舟上的人裡面有慕容永,只不過慕容衝也看不出那一個是他。他此時親率著五百精兵埋伏於河邊蘆草地中,雖然沒有下雨,可盔甲裡已經溼透了,十分沉重。早知道就不穿甲了,他想道:只希望城頭上的人早一點發覺吧!
彷彿是他的祈願靈了,城上的火把多了起來,人影憧憧,在這麼遠的地方看去,酷肖皮影。過不了多久,城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支百餘人的騎兵從城裡衝了出來。這些騎兵顯然是精選出來的,從城門到渡口三四里的一帶斜坡,傾刻便至。馬蹄濺起老高的泥濘,撲籟籟地打在蘆草上,有一滴還落在了慕容衝的眼皮上面。
騎兵們驅馬愈急,無視近在眼前的疾流險灘,彷彿要義無反顧地投身河中。當頭的將領手上搭弓而射,一箭如魅影般沒入水中,他胯下坐騎前蹄傾刻高抬,長嘶一聲,頓時回過頭來。讓這狂奔中的馬匹於剎那間轉身,這騎手當真了得。他身後的騎兵們也如法炮製,箭輪番射出,一射即走。眾箭齊發之下,那小船上的人不得不閃避,便無力駕船,船隻轉眼傾翻。
慕容永大聲的詛罵傳入慕容衝耳裡,那驚慌失措的樣子渾然不假,慕容衝不由在嘴角挑起一絲笑意。守在岸上的兵士這方才從失神中醒悟過來,叫道:殺!於是一擁而上。秦軍騎術極精,一擊則退,來去如風,岸邊的兵丁只來得及吶喊跺腳,卻沒能攔住。
可他們的回城之路,要經過慕容衝埋伏的這一片蘆草叢。慕容衝向後作了個手勢,所有人都攥緊了手上的柺子槍。就在那秦軍將領衝入草叢的同時,草被狂風吹過一般亂倒,數百枝帶著彎鉤的槍尖一齊橫在道上。秦軍勒馬,動作整齊劃一,可也來不及了。馬蹄避無可避的撞上尖刃,馬的衝勁與人的竭力一鉤使得蹄子齊整斷開,數百聲悲鳴一齊發出。幾乎所有的秦軍都從鞍上滾下,然後就落入三到四名燕軍的圍攻之中。
只有打頭的那個將領在千均一發之時提韁,馬躍如飛,從密密的拐槍上頭掠過。他回身看著眼前的一幕,猶豫了一刻。這一刻已足夠數十燕兵包抄在了他的後路上。那秦軍將領終於撥轉馬頭向城池方向跑去,連射數箭,有好幾名燕兵應弦而倒。
眼見他就要逃走,可慕容衝縱身一躍,已是跳上他的馬頭。秦軍將領欲背身反射,脖上就微微一涼,他的氣力頓時消亡了,一頭栽倒馬下。
這時城裡面也發覺了情況不對,再啟門衝出一支千餘人的騎兵。正在秦軍援兵出城二里之時,遙遙傳來鼓聲大作,依稀是東門方向,火光蝕天。
那些援軍突然停住了,城頭傳來鳴金之聲,在招他們回去。看著前面陷於苦戰中的同袍,援軍們有些猶豫,而此時城門已經打開,吊橋放了下去。慕容衝心中狂喜,叫道:刁雲!快點!
彷彿正是應合他的呼叫,一隊騎兵出現在山陵的陰影下,衝鋒的姿式象雨燕撲食般流暢無比。援軍顯然大驚,返奔城門。城上的人發覺了不對,極力挽起吊橋,橋緣離地半尺,刁雲的馬蹄已凌空踏至,彎刀橫劈,斷開了一根繩索。
橋面頓時歪了下來,搖搖晃晃。刁雲又在傾斜的橋面上衝了兩步,馬匹蹄子打滑,唏律律長叫,可刀光一線,已經與另一根吊繩相交。
而此時,回城的騎兵堪堪趕到,兩軍迎面撞上,很快就混同一體,再也辨不出那是秦軍,那是燕軍。吊橋和城門都無法重新關閉,門洞下彈丸之地,大約有四五千騎擁擠成一團。慕容衝見狀喝道:發訊!親兵吹響了哨子,哨聲尖利,象冬日裡的厲風颳遍了城外的山陵曠野。
許許多多騎兵和步兵從山陵中鑽出,潰堤的河水般漫向城門,這才是燕軍主力了。而哨聲一停,東門處佯攻的鼓聲就消失不聞。親隨牽著馬嚮慕容衝奔來,馬匹通體烏黑,背上綴著白星,正是他的座騎卷霰雲。慕容衝一躍而上,馬通靈性,不待鞭策,已往城門跑去。
突然有勁風襲背,慕容衝正欲抓鞍上之槍,就聽得一聲悶呼,殺機頓去。他回身一看,見一名秦軍倒在他馬後,手中緊握長槍,肋上中了一枝小箭,那小箭卻不是燕軍通用的白翎。慕容衝抬頭看去,果然見慕容永渾身溼淋淋的,手裡端著那自制的袖弩,咧嘴一笑。
難得你,竟入水都不肯放開你這寶貝。慕容衝命手下勻出一匹馬來,給方才從黃河裡游上來的慕容永。兩人並騎,也向城門殺去。
他們衝到城外時,刁雲與出城的援軍正戰得難捨難分,勢均力敵。見燕軍大股人馬已到,那些燕軍都露出了惶恐神色,就連城頭之上的弓箭手,射下的箭也都有些無力。其實以城下此時兵馬的密集,他們本可大有斬獲。
殺!慕容衝舉槍過首,暴喝一聲,槍尖點處,已將一名秦軍挑落馬下。殺呀!蓄勢已久的燕兵齊聲叫喊,秦軍大懼,四下奔逃,慕容衝藉著將明的天光,已見到刁雲一馬當先,衝入城中。
蒲坂已下!慕容衝興奮莫名,這將是他攻下的第一座城池吧!
就在這一刻,身後突然變得極其安靜,詭異的安靜。慕容衝驟然回首,只見一支騎兵銜在燕軍身後。兩軍捱得太近了,若不是那些騎兵整齊的陣列,冷峻的氣勢與他手下的躁亂截然分明,慕容衝甚至會把他們誤以為是自己的兵馬。
騎兵小步走著迫進燕軍殿後的步軍中,箭矢未出,刀槍不露,可那種無動於衷、近於木然的前進姿勢已壓得燕軍向城牆方向狂奔,全無返身一戰的勇氣。他們甲盔都已汙濁,沒有一絲鋒芒,連最前方卓然而立的將領也是一般。將領身後的大旗本是垂下來的,卻在他揮手的瞬間一抖,全然展開。黑綾底子上一個金色的竇字象是晨光,令墨藍的天空為之一亮。
慕容衝這一刻突然明白自己所帶領的,還遠遠算不是一支軍隊,他這個只打了半場戰的人也遠遠算不得是一員將領。真正的將士們需要無數場惡戰的打磨。無論什麼,都不能代替槍林箭雨的歷練,讓一個尋常百姓變成戰士的歷練,就算鮮卑人被視為天生的戰士也不能。從前他沒有覺得竇衝有什麼了不起,可這時他卻明白,自己的初戰,只怕要很無奈的輸掉了。
無論輸贏,總要打完這一戰。慕容沖掉頭對身側的慕容永道:你帶五百騎,沿河邊衝擊秦軍左翼。是!慕容永高聲應道。慕容衝發令很鎮靜,也讓慕容永心都為之一定。
刁雲也發覺不對,幾槍將攔阻他的秦軍刺倒,馬匹退後數丈後,然後加力奔跑,一下子躍過城門密不透風的人頭,落在了慕容衝的身後。看了一眼局勢,斷然道:我衝中軍!殿下進山。
慕容衝卻一夾馬匹就向秦軍大旗處衝去,刁雲追上幾步,叫道:殿下要顧全大局。正為大局!慕容衝邊跑邊道:我帶步卒去衝擊他們的正面,你帶大部騎兵繞城,走同州,投華陰!你讓人駕著舟,在河岸邊上接應我。
不行!當由未將這是軍令!慕容衝大吼一聲。刁雲愕然地勒定了馬,看著慕容衝帶上數百騎兵,撲向了竇衝所在。刁雲咬牙,揮臂斬下,他身後的兵丁們站住了。刁雲道:你們聽著,中山王為了救下兄弟們,不顧性命,你們要奮力衝殺,一定得活下去!知道嗎?
知道!不少兵丁眼泛淚花,還有許多沒弄明白的,也被這齊聲一喝驅散了恐懼。刁雲身先士卒,一槍在手,十蕩十決,燕軍自知後無退路,也激發了拼死之心,緊緊跟在刁雲身後,喊殺震天。
攻城時騎兵在前,步卒在後,因此,此時竇衝與刁雲所帶的騎兵之間,就隔開了一萬多名步兵。這些步兵跟著慕容衝向竇衝的正面,秦軍迅速地在竇衝旗幟指揮下走動,愈縮愈窄。等慕容衝一馬當先衝到時,已形成一把長鋒,慕容衝便是想要避其鋒銳也來不及了。
在他以全速奔去的前方,白雲一縷一縷,正從夜色裡掙脫,黃河水一瞬千里奔流不息,竇衝的長矛橫在身前,矛頭上濺出一點冷徹的光芒。就在兩人只隔著十丈不到時,秦軍左翼略有變動。竇衝抬首一觀,顯然是發覺了燕軍大部分騎兵的動向,他帶馬往左一移,整個秦軍如他的影子一般毫無滯礙地往左方衝鋒。
慕容衝知道,慕容永此時已突破了秦軍因為變陣而略見單薄的左翼。此舉雖然令慕容衝避免了和秦軍先鋒的硬撞,可也暴露了他們出擊的意圖。慕容衝帶著身後幾百名騎兵,看準一個混亂的時機,切入了秦軍右翼。這時秦軍的正面,有上萬步卒雍滯,無論情願不情願,他們都不得不成為燕軍最大的依仗。血肉之軀築就的城壘在長鋒下被無情地剖開,刀口切入溫熱的軀體,鐵蹄從滾倒的頭顱上踏過,槍尖挑破呼叫的喉咽。嫩綠的草芽染紅了,轉眼又被輾化為泥。初見殺場的少年扔掉槍矛,捂面痛哭,可他們的生命隨後便如草芥般斷掉。只不到一刻鐘,便有三四成的燕軍步卒永遠地倒在了戰場上。
慕容衝與慕容永帶著少量精銳的騎兵在混亂中向秦軍左右兩翼搔擾,越發地遲滯了竇衝的活動,一時便給了刁雲可乘之機。竇衝軍中吹響了號鼓,象是什麼事前約下的暗號,蒲板城中的秦軍一擁而出,與燕騎軍幾乎成平行之勢。刁雲迅速改變陣形,騎軍象折斷一般,兩端還聚。原先的中段驀然突起,化作錐形,鑽向蒲坂秦軍中腰部。本來這些新成軍的鮮卑子弟在這種不利形勢下能不潰散都很難得,更不要說在擁擠紛亂的戰場上這樣洗練地完成陣形變化。可燕騎既知道主帥在血戰為他們贏得逃生的時機,又為求生的意志驅使,再加上刁雲素來體恤將士,很得兵士信任,將士們便不自覺地有一種念頭:跟著將軍定能殺出生天。這種險境好似喚醒了昔年冠絕天下的鮮卑鐵騎留在他們體內的血液,個個變得異常驍勇起來。蒲坂守軍新敗之餘陣腳未穩,在刁雲不餘其力的猛擊之下,輕易便再度潰散了。
纏戰了三數刻鐘後,燕軍終於由刁雲帶領,消失在中條山的餘脈之中。
而此時,慕容衝已陷入死戰,成排的槍枝借馬匹並衝之力向他擊來。他將迎面刺開的三柄槍一齊振開,又有一矛從他側面乘隙而入。他抽出寶劍,憑著風聲削了過去,突然他雙臂劇抖,劍險些脫手飛去。幸虧卷霰雲自行往側方一躍,消去那股巨力。慕容衝緩過氣,充血的雙眼清明起來,看到兜鍪下那一雙似曾相識的虎目,冷冷的,絕無動容。
慕容衝一時心境平和,周圍數千軍隊的廝殺彷彿與他無干。他還劍入鞘,將槍掄了回來,雙腿一挾,卷霰雲四蹄發力,帶著他這一槍破空而去。渾身的力量都凝在這一擊當中,他覺得腦子裡頓時空空如也。卷霰雲躍勢已絕,向下猛踏,慕容衝居高臨下,見到竇衝的長矛依舊搭在鞍上,只是雙眼彷彿固定在了慕容衝咽喉,隨著他每一次變換位置而移動。
慕容衝的槍尖全速刺出,這一瞬間他與竇衝之間的距離似乎驟然縮短了,槍前空無一物,好似一腳踏下懸崖般難受。突然他喉上微微一痛,慕容衝狂喝一聲,側俯下馬,左足掛蹬,全身凌空,槍勢一轉,已斜斜刺向竇衝右肋。他頸肩燙熱,眼角餘光隱約可見到漆黑的長矛緊貼著他的盔側磨過。
竇衝提馬,慕容衝的一槍毫釐之差落空。衝哥!黑色的小箭向著竇衝的眼睛射去。竇衝收槍擋開這一箭,慕容永已護著慕容衝退開,數十名騎兵從兩側湧出,隔在了慕容衝與與竇衝之間。竇衝左右兩矛擊殺兩人,可又有三四枝槍圍攻上去。卷霰雲是寶駒,片刻就已奔出數十丈,擺脫了竇衝。可這時慕容衝眼中所見的是,一層一層秦軍壓了上來。
本來他的用意,是與慕容永從中間和左翼衝動秦軍陣腳,掩護刁雲帶主力逃走後再求脫身。眼下目的雖已達到,可他們二人在秦軍陣中相會,就說明他們已深陷入秦軍之中。雖說如此,見到慕容永他還是很高興。慕容衝一口氣挑了三個人下馬,尋得少許空隙手搭涼篷一看,長槍一指,道:我們衝到黃河邊上了,借水遁吧!
這是他早就打定的主意。因為戰場沿黃河鋪開,河岸與蒲板城之間,也就三四里地。他和慕容永的水性都不錯,若是逼入絕境,往河裡一跳便是,生還的把握還是很大的。好!慕容永顯然也早想到這點,兩人並肩往河上衝殺。看,我又結果了一個!看我的!這樣簡短的對話在兩人間交換,又常常被喊殺和鏗鏘之聲掩住。他們的戰意毫不減弱,卷霰雲不時長嘶,帶著些傲岸與委屈,彷彿還覺殺得不夠激烈。
盔甲馬匹和刀槍成眼前轉番轉過,架開,轉動,刺入,拔出,慕容衝麻木地重複。平日裡練熟了的那些招式都不知到了那裡,他覺得自己從未這麼快捷過,可也從未這麼疲倦過。
槍又刺進了一名騎兵的雙眼之間,可只是透過肌膚,就被額骨給擋住了。那騎兵慌張了一下,卻發覺自己還活著,於是不需思索地一戟回擊慕容衝。慕容衝手腕一收一送,從他的眼中貫入。那人終於歪下馬去,槍尖在慕容衝胸前甲上拖出哧!的一聲尖鳴。
慕容衝再看手上槍,不由苦笑,那槍尖上積滿了血垢,顯然已是鈍了,不堪再用。而槍桿上滑溜溜的,全是半涸的血,也幾乎握不住。他回身一看,慕容永正被三名秦軍圍攻,他全力攔開兩槍,而第三槍已是刺到了他的後心。慕容衝一驚,槍脫手飛去,擊中那人馬臀。雖說槍已無刃,可力量不小,依舊讓馬驚躍了一下。慕容永擊退那兩人,便有餘力攥住後心的槍,將偷襲者拖下馬來。
而這時慕容衝手上已空,秦軍發覺,一齊匯攏,叫道:叛首在此!慕容永大驚,袖上小弩連射,頓時有四五人落地。這一下提醒了秦軍,有人喝道:放箭,放箭!
黃河就在十步之外了,慕容衝將馬催至飛速,卷霰雲痛極狂叫,河邊上有零碎的兵丁,可他們都不敢攬這一人一馬之威,驚慌逃開。渾黃的浪尖似乎已經撲到了慕容衝面上,突然一震,心知有箭中了後心,好在甲鐵尚算結實,沒有全然射透。他伏在馬身上,眼中滾滾濁流越來越近,小心估算著時機,在將在離岸的前一刻,把兜鍪摘下,並扯斷了腋下鎧甲的帶子。可就在此時脖下被一股巨力擊中,痛入骨髓,他無法承受地狂叫一聲,人從馬背上滾落,身子騰空駕霧般高高拋起。
就在他眼前全黑之時,他看到小六驚慌的眼睛,和大張著的嘴,以及他背後令人目眩的流水。然後他通體清涼,覺得舒坦之極,就沉沉睡去。
慕容永看到慕容沖掉入河中,這一驚非同小可,也從馬背上一跳入河。卻看到小六等人划著一隻船,將慕容衝費力拖上船。慕容永身上沒有著甲,水性又好,不幾下也遊了上去。小六和其它幾名兵丁運漿如飛,已是往黃河對岸劃去。此時風大浪急,小舟左搖右晃,忽起忽落,四下裡都是濁浪排空,根本辨不清方向。秦軍提馬在岸上站成一排,卻沒有人敢當真躍下水來,等他們想起蒲津關上還有很多船時,方才發覺那些小舟都已散在了河中,象是風拂葉落,各自漂零。
慕容永割下一幅戰袍,狠狠心將慕容衝脖上的箭抽了出來,血方才飈出,就被戰袍堵了個結實。慕容衝身軀一彈,然後又重重砸在船板上。小六問道:怎麼樣?慕容永捶了一下船沿,吼道:掌你的船!小六疾忙閉了嘴。
過了一會,慕容永喘勻了氣,方才問道:你怎麼來了?小六側身閃開一股水波,道:我們是在城東佯攻的,聽到哨子就過西門這邊來與你們會合,誰知道城西戰況竟會如此。刁將軍讓我和幾個水性好的,駕了船過來,想看看能不能幫上忙,真是又是個旋渦,整隻小舟砣螺般猛轉起來,四下裡都是光溜溜的水壁。小六嚇得往下一倒。慕容永伏在慕容衝身上,怕他被甩出船去。
好容易船身一顫,出了這處水渦,然後又是一下重擊,船上之人無不失聲駭叫。慕容永雙臂亂舞,卻扶到了一處泥巴,再一看,方才鬆了口氣,原來卻已是到了對岸。
當下幾人棄船上岸,一時四顧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算著往下足漂了有一二十里,前方不遠河道折了一個急彎,引起無數旋渦。他們竟從那裡闖過了,真正是萬幸。
突然聽得馬鳴不已,再一看,重重波濤中竟有一匹黑駒隱現,象是天馬踏雲而至。卷霰雲?幾人對視一眼,又驚又喜,不久後那馬躍上岸來,抖一下身水珠,一溜小跑到他們身邊,在慕容衝臉上又嗅又舔,一雙烏珠似的大眼睛溼潤潤的,竟好似哭泣一般。溼溼鬃毛蹭在慕容永臉上,癢癢地很不舒服。他閃避開,那馬卻又粘了上來。慕容永突然放聲大笑,小六等人怔怔地等他笑完,才問道:將軍笑什麼?
慕容永好不容易直起腰,才喘息著道:原來,原來這匹馬是母的!
母的?小六圍著馬轉了轉,有些不解,問道:那又怎麼了?
沒什麼?慕容衝一本正經地道:如果不是母的,如何會捨不得這人呢?
小六這才明白,與另幾名燕軍一起鬨笑。方把戰敗的悽惶給去了一小半。慕容永抱著慕容衝上了卷霰雲,由小六帶著,朝和刁雲約定的地方而去。
刁雲與小六約的地方,是同州左近的山中。周秦時山陝間的交通,並不是走風陵渡,而在渭河之北,由晉陽渡蒲津同州到櫟陽,不過晉後已漸廢馳。慕容衝本也是想經風陵渡走潼關的,只是大敗以後,以避開秦軍為上,因此在分手時,便讓刁雲帶兵入同州。幾個人一路上不時遇到失散的燕兵,慕容永便將他們重聚在手下。雖然有時也碰到過秦兵,可是小股盡殲,大隊避過,倒也平安。慕容衝始終昏迷不醒,渾身滾熱,令眾人憂心不已。同州這地方,是羌人聚居之地,慕容永怕引人注目,不敢進城,挑了個漢兵到同州城裡打聽消息。被刁雲派出的探子見到,引了他們去見刁雲。兩日不見,刁雲便瘦脫了形,看到他們自是大喜過望。
可一見慕容衝,他就嚇了一跳,問道:受傷了?慕容永從馬上跳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慕容衝往身邊一放,道:交給你了!話未落,已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雙目緊閉。刁雲是怕他也受了重傷,忙拍了拍他身上,卻聽得鼻鼾如雷已經熟睡,不由恨恨地踢了他一腳。
再回過頭來看慕容衝,觸他額頭,一驚收手。刁雲怒視小六,小六忙道:中山王中了箭,又在水裡浸了這麼久,這兩日逃命要緊,我們也沒辦去。刁雲解開他的衣領,看傷口周圍紅腫了老大一塊,知道這症侯兇險,可眼下卻找不到大夫。他心裡急,可卻知道此時軍中惟有他作主,不能亂了人心,於是強自按捺著想了想,方道:去,到下面村子裡看看有沒有走方郎中什麼的,請一個上來。
那,不怕走漏了風聲麼?有名親兵小聲問道。因為竇衝隔得不遠,他們一直不敢出山。
沒辦法!只能行險了!刁雲道。
等慕容永一覺醒來,聽得有人高聲喝罵,想來正是那罵聲將他吵醒的。他側耳一聽,竟是刁雲的聲音,不由大驚,居然能讓這木楞楞的傢伙也罵起人來,是什麼大事了?
他出來伸了個懶腰,才發覺自己睡的是一個茅草篷子,這一伸懶腰,那篷子都差點被他掀了。他躬著身子出來,只見一輪紅日,方才西斜,與自己的篷子緊挨著的隔間裡,兩名小兵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手裡端著缺了口的碗。
慕容永從小兵身上跨過去,將蒲草簾子一掀,就見到刁雲守在依舊昏沉沉的慕容衝身邊,神情憂愁得很。他問道:怎麼?還沒有好?刁雲無奈的點頭。可請大夫來看了?慕容永湊近,見慕容衝面色已有些灰敗,也不由心頭一凜。
請了,也開了方子,可藥不齊,刁雲腳在藥渣上一碾道:那些蠢貨,竟喂連藥也喂不好!
慕容永少見刁雲一口氣說這麼多話,知道他煩得緊,於是有心岔開說點別的,道:現在情形怎樣?
刁雲這才和他說起,眼下消息不靈,也不知慕容泓那裡戰局如何,竇衝能分兵來打他們,難道慕容泓已經敗了嗎?華陰還去不去呢?騎兵倒無甚折損,尤有八千倖存,只是步卒損失殆盡。最要緊的是糧草輜重丟失殆盡,出征前辛苦積攢所得,已是蕩然無存。僅餘的糧草,只夠全軍三日食用了。更不要說,慕容衝急需的傷藥,全無下落,還有許多傷兵也亟待醫治。況且他們又不能再逗留下去,竇衝時刻都可能出現於此地。
同州城裡不是有許多糧食和藥鋪嗎?下去搶一些不就得了?慕容永道。
怕走漏消息。刁雲道,神情分明是說:你當我是白痴麼?這都想不到?
慕容衝一聽就明白,秦軍想來是以為他們早就逃走了的,沒料到好幾千人就在這山裡貓著,萬一漏了行蹤,竇衝馬上會追上來,只怕這些人便到不了華陰了。也不是不行,只要慕容永話沒說完,就閉上了嘴。刁雲嘆一聲,十分地苦惱。
不留活口幾聲極微弱的聲息,慕容永嚇得一哆嗦,刁雲已俯身在慕容衝身側,叫道:醒了!醒了!
慕容永近前一看,果然見慕容衝多日緊閉的雙眼略張開一道縫,神情雖然虛弱以極,卻還是透著一絲果敢之意。刁雲端了碗水,小心翼翼地遞到他唇邊,手抖得厲害,一蕩一蕩地出了碗沿,潑在慕容衝面上。
還罵別人!看你的笨樣!慕容永笑罵了刁雲兩聲。慕容衝抬手推開了碗,合了一會眼,彷彿在積攢氣力,兩人屏息等侯。過了片刻,他方才又蠕動了一下嘴唇,慕容永貼耳聽去,聽得他道:去左近搜些糧食藥物,然後殺光快走不可再耽氣息灼熱,幾不成句。慕容永馬上答道:是!我們馬上去辦!慕容衝點頭,再度合上眼皮。慕容永一拉刁雲道:我們快去!
去幹什麼?刁雲訝然道。
自然是去找個鎮子呀?慕容永倒奇怪了,問他:方才衝哥已經指定了!
刁雲彷彿一時沒有聽明白,扇動了兩下眼皮,猶猶豫豫地道:他在病中,是糊塗了。一個鎮子好幾百口人呢!怎麼能管住消息不洩漏出去?
所以才不能留活口呀!慕容永有些不耐煩,瞪了刁雲一眼。這一塊,向是羌人聚居之地,只要被他們發現,定會向竇衝報告的。
刁雲一面不可思議的神情,叫道:不行!當初楊將軍跟我們說過,身在軍中,狠絕詭變都是該的,可就是不能濫殺無辜,否則與禽獸無異!
那你想怎麼樣?看著衝哥死掉,或是我們大夥一起在這裡等竇衝來殺個精光?慕容永冷冷地看著他,刁雲一時覺得這日日相處的夥伴變得如此陌生。可他到底被這句話給質問住了,久久不得出聲。慕容永也不理他,自行出門去,將柴草門摔得砰然作響。聽著他在外面召集兵將,刁雲怔怔地看著慕容衝消損的面孔,終於緩緩走了出去。
天還透亮,已是全軍拔營,向山下開去。
山下的鎮子,不大不小,可位置偏頗,若不是墟日,也少與人來往。慕容永趁寨門未閉之時率一支騎兵衝了進去,三兩下就將護鎮的鄉丁殺盡。刁雲在外頭圍得嚴實,凡逃出來的加上一刀再扔進去。裡面沸反盈天,也聽不明白叫的什麼,刁雲站得遠遠的,背過身去,看著天空陰晴詭變;聽著哭鬧之聲由大轉低,由低變微;自己的手腳也是由熱轉涼,最後已是木然無覺。
刁雲覺得好象經了數十番涼暑,其實不是一頓飯的功夫,裡面慢慢安靜下來,慕容永出來,身上不沾點血,竟如方才不過遊玩了一番似的,笑嘻嘻地命人打點好糧草,用大石條將鎮門封死。當時戰事頻發,不說郡縣,就是小小鎮堡都築有堅牆高壘,左近有動亂時十來天不開門也是常事,因此外人很難發覺有何不對。辦妥了善後,刁雲盯著死氣沉沉的堡牆,想到這裡面數百無辜的生靈,眼前泛上一層灰色,四下裡的連天芳草也冷悽悽的,全無生意。
慕容永向他道:我方才在鎮裡得了消息,說是濟北王大敗秦軍,眼下擁兵十萬,屯在華陰。這倒是好事,刁雲打起精神問道:詳情如何?
慕容永便把所知的情形一一道來。原來在開戰前,秦延已得了慕容衝攻蒲坂的消息,於是抽調本來要助符睿的竇衝去對付慕容衝。符睿軍中只餘得姚萇一人廂助,便不是很管用。姚萇規勸符睿,說鮮卑人都有思歸之心,驅趕他們回關東就行了。連老鼠被惹毛了也會有反噬之力,何況是幾千勇士呢?不用逼急為好,可符睿卻不肯聽從。慕容泓起先也確有逃走之意,但符睿一意全殲泓軍,他不得已在華澤設下圈套,仗著地利,誘符睿入伏。姚萇百般勸阻,依舊沒攔下來,符睿終於被陷泥澤。慕容泓趨機大敗秦軍,符睿死於亂軍之中。姚萇遣參軍向符堅自請處分,符堅大怒,斬參軍。姚萇震駭,潛逃不明。因著這番大敗,渭南之境秦軍只能龜縮於潼關一地,他們此去華陰,估計不會有強兵阻擋了。
慕容永興致極好,道:我們快走吧!
刁雲點頭,撥了馬頭,眼光卻又是一定,眼神一下子鎖在十餘丈外的一叢桑樹上。慕容永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那嫩葉稀疏的枝影后,影影綽綽,似有人在。兩人對視一眼,突然加力一挾雙腿,一左一右包抄上去。
啊!一聲尖叫,亂顫的碧影間,閃過一綠一黃兩道身影。再往前跑了幾步,慕容永就看清楚是兩個女子,正在連滾連爬地逃走。她們再跑了兩步,就見到刁雲從前面的林子裡竄出,蹄子一起一落,踏在她二人面前三寸之地。兩名女子一下子跌倒,綠衫女子的一把將黃衣的緊緊抱在懷裡,兩人都是瑟瑟發抖,象是一對雪天裡的小翠鳥兒。
刁雲勒馬,愕然的望了慕容永一眼,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慕容永撮唇嘯了一聲,在女子身邊來回轉上一兩圍,令道:抬起頭來!
綠衫女子越發將黃衣女子擁得極緊,頭埋得深深的,彷彿裝作沒有聽到一般。慕容永又問道:你們是這鎮上的?已是帶上了殺氣。此時他二人的隨身親兵也都跑進林子裡,將兩個女子團團圍住。
黃衣女子在綠衫女子懷裡掙了一下,精緻的下巴猛然一抬,將一張芙蓉春面現了出來,那面上一雙妙目黑白分明,眼白映著葉色,有些碧瑩瑩的意味。這一抬頭的姿式,顯得極是任性。她掠去髮梢上沾著的葉屑,纖腰一挺,如在玉殿寶堂之上蹈拜,婀娜中蘊著一絲剛銳,脆生生道了句:不是!綠衫女子拉了黃衣女子的衫角一把,彷彿在規勸,卻被黃衣女子略用力甩開。綠衫女子無奈地退開了些,眼光就嚮慕容永投了來。那眼光中雖有求憐意味,卻是哀而不怨,自有一種沉靜淡泊之態。
慕容永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兩個女子,都是十七八歲年紀,挽著雙髻,沒什麼首飾,簡簡單單的上襦下裙,同色同質的料子,顏色也不怎麼鮮豔,都已半舊。
慕容永突然躍下馬,兩手疾出,各抓住一人的手臂,摸了一下,點頭道:穿這種料子,確不太象是這鎮子裡的媽的!話未說完,就詛罵了一聲,左手一翻,將那黃衣女子壓得跪在了地上。綠衫子的馬上也跟著跪下,惶然道:她不是有心的!
不是有心?慕容永抬起方才抓著黃衣女子的那隻手,腕上四道抓痕,血珠子一滴滴地沁出來。刁雲看到,衝他一笑,笑雖無聲,慕容永還是發覺了,瞪回他一眼。
綠衫女子在地上磕了個頭,道:我們姐妹是馮詡人氏。姓貝,小女子名貝綾,我妹子名貝絹。我們來是出門投親的,路過此地見天不早了,想進鎮上投宿一夜,見將軍們有事,便不敢打擾,只得藏在這林子裡面。她說起話來,字字圓潤,儀態周全。她身邊的黃衣女子面上一點神情也無,只是凝定地看著慕容永。在她注目下,慕容永竟有些提不起威風來。
慕容永再盯著兩名女子一會,盤算道:看這氣度和身上的衣著,說不是村子裡的,我也信。只是這兵荒馬亂年頭,那裡有兩個妙齡女子獨個出門的?他從地上拾起一隻包袱,見綠衫女子略啟櫻唇,似乎想叫一聲,卻又咽了回去,顯然包袱是她方才掉落的。慕容衝翻揀了一會,也不過是隨身衣物及銀帛之類。還有幾件首飾,都精美貴重,卻也辨不出來歷。
刁雲策馬小走幾步,到他身邊,馬尾擺來擺去,在慕容永面上掃了幾遭。慕容永有些惱怒地拍了馬身一把,已下了決斷,道:殺了她們吧!方才的事,她們定然看在眼裡了。四下裡的兵士中發出一陣嗡嗡聲,大有惋惜之意。其實慕容永也有些捨不得,但是這兩個女子若輕易放走,總是後患。
刁雲聽了,一會沒有答聲。慕容永早已將他不同情形下沉默的含意弄得清楚明白,又看到他愀然不樂的情神,不由辨解道:總不能帶著她們一起走吧?
怎麼不能?刁雲終於開了口。
帶她們?慕容永嚇了一跳,指著兩個女子,大聲道:我們是在逃命!帶著她們有什麼用處?萬一鬧出爭風打鬥鬧出事來
中山王病了!刁雲一帶馬匹就出林去,後半截話落在了他的身後,需要細心女子服侍!
慕容永怔了一下,突然恨聲一笑,在喉嚨裡罵了半句,方才道:倒是想得出來!然後回身對兩個女子道:不想死,就跟我來吧!說完也是躍上馬背,小跑出林而去。
這日夜裡,慕容永與刁雲將夜裡宿營的事忙完,就去看慕容衝。遠遠的就聽到不少人吵吵鬧鬧的,還夾拌著女子的尖叫。慕容永一聽就知道是貝絹,再往前走了幾步,果然看到慕容衝的親兵抓胳膊的抓胳膊,拉頭髮的拉頭髮,和貝絹廝打在一起。
住手!慕容永喝了一聲,放開放開,幹什麼?
親兵們讓開了,慕容永掃了這幾個人一眼,見他們臉上都有抓過的血印子,有的還的眼眶青紫,滿是悻悻之色。貝綾從慕容沖帳裡跑出來,摟了貝絹的肩頭慌忙道:我妹子不懂事,各位將軍和大哥請高抬貴手!一面說一面將貝絹被扯開的短襦襟口掩回去。
貝絹袖口卷得老高,頭髮也散得不成樣子,眼睛睜得又圓又大,額上見汗,面頰通紅,那神氣好象是隻被惹毛了的狸貓。
慕容永腕上的抓傷還在隱隱作痛,不由好笑,卻扳住了臉,喝道:你們也真是越來越有出息了,居然幾個人打一個小女子還打不過!
誰會打不過親兵們不服氣地咕嘟著。
到底怎麼回事?刁雲發話問道。是她事情沒做好麼?
她做事?親兵們發出一陣古怪的笑意,一會後,方才紛紛控訴起來。說她跟本就不肯進帳篷,誰叫她做什麼她只是不答話,叫她端藥煮粥她打破了一隻碗三隻陶缽。好在是她那姐姐倒真是能幹,就沒人叫她了。她自己卻亂跑,把親兵們隔了老遠打來的飲水怕被人發覺,因此紮營時不敢在溪水邊上作洗臉水給用了。親兵們訓了她兩句,她反唇相譏,因此惹毛了眾人,想教訓她兩下,她就亂抓亂打。親兵們到底還是存了憐香惜玉之心,不會當真出什麼力氣,竟讓她給抓破了臉!
慕容永聽著冷笑了兩聲,道:個個都沒出息,竟拿一個小女子沒轍,沒見過女人嗎?親兵們不服氣的垂下頭去,他好象聽到有人嘀咕道:誰沒見過漂亮的人,我們天天被慕容永一眼瞪過去,馬上噤住了聲。
慕容永再側頭看了貝絹幾眼,道:你聽著,我不管你是什麼身份來歷,我留你活著就是讓你服待那帳篷里人,你要是不情願,他嘿嘿笑了兩聲道:在我們這些人裡面,你愛陪誰睡,那也行!
你!貝絹咬著唇,喘著氣,胸口一起一伏的。貝綾見了連忙將她攔在身後,行了一禮,輕聲道:我這妹子,在家裡是被寵壞了的。我一個人服待那位受傷的大人就夠了,請兩位將軍說到這裡難為情地一笑,抬起眼來,目光哀婉之極。
這眼神讓慕容永見著了,也不得不心頭一軟,覺得貝綾有這麼個妹子,當真是倒足血黴,道:好好教教你這妹子吧!否則誰救不了她。說著就和旁邊微笑不語的刁雲一同進帳,他走過那姐妹兩人身邊時,見貝絹眼珠轉來轉去滿不服氣的神情,不由心裡發毛。想道:還是不要這女人服待衝哥的好,要不然她暗裡使點什麼壞招可就
這樣的念頭一起,卻有些著惱,覺得不能讓她如此得意,於是一把抓了她的胳膊,不顧她的掙扎硬是扯進帳來。他把她往慕容衝榻前一摔,喝道:喂藥!貝綾馬上跟著跑進來道:我方才餵過了!什麼都做好了!
果然是什麼都做好了。慕容衝在河水裡浸過的頭髮,給梳洗得乾淨光亮,身上的衣衫都換過了,床邊擱著的藥包排得齊齊整整,碗裡的藥差不多喂完了,還有一方巾帕墊在他頷下,顯然是怕藥漬染在了氈上。慕容衝這時睡得安穩,氣色很好。
慕容永心情大佳,贊貝綾道:有你在,倒是可以容那瘋婆子活下來。本以為貝絹會發作的,過了一會卻沒什麼動靜。慕容永有些奇怪,細看她神色,只見她側頭瞧著床上的慕容衝,手指緊緊的繞在衣帶上,好象有點茫然失措。
叮囑過一番後,慕容永回到自己帳裡,又忙碌著佈置營防,派遣暗探,到子時方才料清楚。正欲睡下,一個慕容衝的親兵勿勿進來稟道:不好了,中山王的傷勢好象又有了反覆!慕容永一驚而起,忙隨著親兵跑去。離了慕容衝的帳篷還有百步,猛聽得一聲厲嚎。這叫聲起時,驟然颳起狂風,四下裡細密的葉子搖了滿地碎影,彷彿是一個篷頭怪物在昂天怒吼。
慕容永收了腿,心口上嗖嗖地一亂。那痛呼又起來了,一聲接著一聲,尖利如箭,好象可以刺破天空,難以相信是人發出來的。聽著這樣的吼聲,慕容永恍惚間看到一條滿是刺棘的長鞭,在墨似的夜色裡揮著,尖棘白晶晶的亮,一次次的抽在積著血塊的傷口上,豔治的血水飄飛於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象是綻開了朵朵紅蓮。直到被親兵叫了一聲,慕容永才回過神來,往帳篷走去。
到了帳外,慕容永挑開簾子,一眼就見到碗碟枕巾散得滿地都是,象方才被颶風光顧過一般。慕容衝從皮褥上翻到了地上,手腳在地上用力地抓著,竟抓破了結實不過的牛皮,指頭鮮血淋漓。他俊秀的面孔拉扯得猙獰可怖,綴滿了汗珠。貝綾追在他身後,想要拉他起來,可發狂中的人氣力大得異樣,貝綾反被帶著滾在地上。她的身軀讓慕容衝的腿壓著了,掙不開,嚇得尖叫。
慕容衝眼神狂亂,象是頭正被人生生宰割的野狼。他趴在地上,用力地扭曲著,牙齒死死地咬著衣裳前襟,那姿勢很奇怪,彷彿正有無形的酷刑施於其身。慕容永突然看懂了,禁不住的抖了一下。親兵小聲道:快進去吧!可他卻給魘鎮住了似的,不能動彈。
裡面貝綾無人援手,只能死死地抱著慕容衝頭,一遍遍的說著,求求你,歇一歇吧!求求你了!
慕容衝咆哮一聲,兩齒一張,正咬住了她的手指,她痛極而呼,馬上淚流如注。慕容永以為她會退開了,誰知她反而抱著更緊了。慕容衝被束縛著顯然極是不滿,又是一拳打在她面頰上,捱打的地方眼見著就紅腫起來。可貝綾卻好象全不覺痛,一動不動,只是不停地喃喃著:求你歇一歇吧,會傷著自己的,求你不知慕容衝是聽到了她的求懇,還是沒了力氣,手腳漸漸鬆了下來,狂叫也化作了嗬嗬的悶哼。
貝綾見他總算安靜了,方才騰出一隻手,從銅盆中擰出方毛巾,貼在了他的額頭上。被這冷水一激,慕容衝慢慢喘息著,終於平緩地躺在她懷裡。貝綾凝神望著他,帳篷裡半枝殘燭照得她膚如琥珀,彷彿她身體裡面燃著一盞佛燈,透出澹然寧和的光芒。
慕容永退開一步,深吸了口夜裡的涼氣,卻有道黑影子向他懷裡撞來。他忙側身讓開,那人抬了頭,輕呼一聲道:原是將軍!這面孔清秀溫婉,正是貝綾。慕容永不由嚇得往後退了半步,道:你是貝綾?那帳子裡的女人是
是我妹子呀!我方才去洗衣裳去了,讓她守著的,貝綾將手上沉甸甸的盛衣籃換了一下胳膊,歉然地笑了笑,有些惶恐地道:她又怎麼了?我聽到有人叫。
方才慕容永見那帳中女子舉止這般輕柔,又離得有遠了,沒能看到她的正面,便不假思索地認定了她是貝綾。這時再探頭細看,果然便是貝絹,不由眼都瞪圓了。正發愣,刁雲已是拉了大夫跑來。見慕容永站在外頭,一面有些不解的道了句,你在外頭幹嘛?一面已是瞅到了帳中情形,驚叫:快!把他扶起來!便衝了進去。
眾人七手八腳將慕容衝抬回褥上,貝氏姐妹忙著把地上的雜物收拾妥帖。慕容永喝斥大夫道:今日藥不是備齊了嗎?怎麼病倒好象更重了!你敢耍什麼花樣,小心腦袋!
大夫忙點頭呵腰,上去診了診脈,沉呤了一下,換了喜色道:這位貴人的傷已將痊癒,方才只是用了藥後,有些發燥而已。慕容永不言不語地盯著他看,大夫的笑顏一點點僵硬了起來。他心裡直打鼓,因為盼著早日將慕容衝治好,得以脫身,因此用重了藥。
慕容永眯著眼睛微笑道:他要活下來了,你也活得下來;他要是死了,那你就自求多福吧然後大踏步的邁出帳去,在經過大夫身邊時,作勢往大夫身上踢去一腳,那大夫慘叫一聲,已是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刁雲忙跟過去扶起叫嚷不休的大夫,見他身上無傷,顯然只是嚇極了,一笑,道:沒事,你放心醫病人好了!再去瞧了瞧慕容衝,叮囑了貝氏姐妹兩句,也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