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符堅以平原公符暉為都督中外軍事、車騎大將軍、錄尚書事,配兵五萬,出拒鮮卑。符暉行軍至臨潼,與幾個心腹商議拒敵之策,議來議去,都以持重為上。由臨潼往長安,一路多有關口,如新豐、戲、灞上等,即然兵力弱於敵人,那麼逐次抵抗,慢慢消耗敵方兵力便是上上之策。符暉雖說對這種捱打的戰法很不順心,可也確知這是最穩妥的法子。如今大秦帝國象張漁網,四處漏風,八方落雨,也委實再受不起敗戰了。議了二三個時辰,符暉伸了個懶腰,命上飯,這時有人來報:城外擒到叛賊兵勇,都督可要審問?
符暉精神一振,道:帶上來!又命人掌燈。
不多時有人被帶到符暉跟前跪下,是個膚色微褐的青年漢子,雙眼精靈四顧,雖然有些畏色,神態卻依舊機敏。符暉問道:你叫什麼?是何人讓你來做奸細的?
我是先大將軍帳下中軍小校,名容永。並不是做奸細的,只因,他哽咽起來,抹了把眼淚,方道:我們幾個,身受大將軍的恩惠,因此決意行刺韓延,卻不幸失手。我們不敢再回營中,只得逃了出來,流落至此。
喔?符暉若有所思,問道:那軍還有沒有和你一樣想法的人?
容永冷哼一聲,道:自然極多!先大將軍為高蓋韓延兩人所殺,雖然另擁立了中山王,可中軍諸將都不肯饒過他,兩方勢同水火。中山王雖然一再彈壓,可也只能在大面上相安無事,私下裡彼此提防,誰都不敢安心睡上一覺。
符暉眼神一閃,拳頭緊握,追問了一句,你話當真?
兩方前些日火拼,山谷中焚屍數千,平原公可去察驗。容永復嘆,泣下道:你若殺了他們這群叛賊,倒是幫我報恩,我何必騙你?
符暉著人將容永帶了下去,於堂上沉吟片刻。旁邊幕僚插話道:此人言語,不可盡信。符暉一笑道:這個自然。
符暉遣人往容永指點處去察看,果然翻到千餘屍首。數月來,秦燕並無戰事,那麼這些死傷,定然便是燕軍內訌所致了。再詢問左近山民,更得確實。符暉雖然並沒有提出主動出擊之事,可心思分明活絡起來。
他不時地派出小股兵馬搔擾駐臨潼外三四十里處的燕軍。起先不時有報說擊敗了大股敵軍的喜報,再細細一問,大多是兩支燕軍一同作戰,非但不能合力,反而彼此制肘,甚至於自家裡大打出手,秦軍方才能勝得莫名其妙。這些勝戰中,凡有俘獲,符暉都親自詳加審問。再往後,將領們反映說燕軍現在都是一支獨自作戰,鮮有兩軍協同的了。雖說漸有敗跡,符暉反倒現了喜色,他數日裡揹著諸將忙碌不休,似乎在幹著什麼機密大事。一日,符暉聚諸將會議,手執一柬道:這是韓延與我的密信。他道在燕軍中為慕容泓部下排擠,慕容衝也有猜疑之意,因此願投我,立功自獻。
秦將們不由吃驚,都覺得有些不妥。當中有人進言道:若這是叛軍設下的圈套怎麼辦?
符暉面色一沉道:本公多日盡力試探,燕軍中確有不和,韓延為此行徑,可稱合情合理。你說這是圈套,又有什麼證據呢?
進言的人見他氣色不好,只得噤聲。旁邊有人打圓場道:叛賊兵力倍於我軍,又對韓延有提防之意。便是他確有反正之意,怕也是有心無力。
符暉緩了緩面色道:應當不會。王師當前,叛首控御部屬的能力只有更弱。我全師壓上,他們不得不將兵力盡數擺出來。便是一般友軍,同場作戰,也容易因為各懷私心、訊息不暢而生出磨擦,何況是他們這種情形呢?難得有此機會,與其慢慢等死,不若抓住時機竭力一戰。天王在長安望捷報如大旱之盼雲霓,為臣子者怎可苟且因循,不思奮起呢?將理由提得如此堂皇正大,又有誰敢再行反對,因此便定下了出擊鄭縣之策。
符暉從韓延處得到不少線報,一路連蹈燕軍十處營壘,數戰皆捷,萬餘燕兵潰不成軍。及他長驅直入鄭縣縣城,只見滿城屍首零亂,火光沖天。只偶爾有兩三劫後餘生的人們將撒了一地的粟米從泥土中揀拾起來,塞進嘴裡。啼哭悽惻,幾如鬼號。符暉氣衝上頭,便要再行追逐,副將從旁諫阻,道本軍已突出太遠,不宜再追。符暉聽從,當夜宿於城中。次日辰時,秦軍後援陸續抵城,聽報道燕軍在城西結營自固,於是領軍出城直逼燕營。
這日天色晦暗,西風見寒,裹挾著浮塵撲面,打得符暉頰上麻麻發冷,他不由眯起眼睛。太華遙遙在目,山峰如同被砂子打磨過的壁畫,湮漫不清,泛著陳年的黴黃色。數千帳篷,饅頭似的沿著山腳撒下,杆杆大旗被風捲得幾成一柱。營房寨門啟開,看不清多少人馬,只覺得陣面很闊,揚起黃沙漠漠,成一線而來。符暉也點下兵將出戰。兩邊都是騎軍,在方圓十里有餘的平川上,廝殺得天翻地覆。這一戰,便是兩三個時辰,秦燕兵力都已經盡出。倒底是燕軍兵力多過秦軍,高蓋在左,慕容桓在右,韓延在中,分從三個方向,對秦軍漸成合圍之勢。可秦軍也守得嚴實,反擊得相當果斷。
正當激烈之時,慕容桓突然發覺他右翼的韓延軍在獨自後退。韓延撤軍極速,只是一時半刻,慕容桓軍的邊上已是空蕩蕩的一片。兩裡外猶是人馬擠得密不透風的戰場,廝殺得天昏地暗。這邊突然只餘下扯戰旗裹傷口呻呤不休的傷兵,好象一道水柱懸在空中一般,著實詭異。
慕容桓大驚失色,忙吼道:快退!可還未能讓懵了頭的部下有所動作,秦軍便一擁而上,傾刻便將這空隙填滿了。慕容桓腦子發暈,險些栽下馬來。此時戰場上燕三軍各自為戰,出現了清晰可見的裂隙,足可讓秦軍長驅直入。
符暉見此情形頓時信心高漲,令旗幟揮向韓延退卻方向,他長身一呼,喝道:成敗在此一舉,殺!符暉一連挑了十多名燕兵下騎,得隙一抹額頭。此時天上有了些許日影,薄光穿透金沙,照到了一具大纛,纛下有人騎在一匹駿偉黑馬之上。戰爭正急,無數手臂和槍戟在空中交錯,那短短的空隙,只來得極讓他看到一個朦朧的側影,熾芒中擁著頎秀的身軀和皎明的面孔。符暉的殺意猛得充盈,早已模糊的記憶裡那妖異的笑意驀然鮮明。
跟我殺!符暉揮槍過頂,指向大纛,喝道:殺了白虜小兒者,升將軍,賞錢十萬!秦軍中的暴喝,讓整個戰場都為之震動。
終於來了!慕容衝輕輕一笑,手指在槍上拂拭了一下他的手心,此時也泌出了汗水。小六在他身邊,十分不安的看著他,問道:殿下,舉纛!不必,會嚇跑他們的,孤已有佈置。慕容衝搖頭,神色淡定。
小六心焦,死死盯著秦軍來勢。秦軍想要衝到慕容衝所立之處,當中有一道小丘,丘旁不遠處是乾涸的深溝,將戰場一劃為二,形成一道隘口。秦軍到這裡方才發覺有此阻礙,不過他們眼見燕軍主帥就在眼前,絕不肯另繞彎路,失了這立下大功的良機,於是一擁而上,頓時就纏成了一團。小六想道:這隻怕不能阻他們很久。果然秦軍中馬上有將領揮出來指揮,很快就又變得秩序井然。這時隘道口有千名燕軍步卒在忙碌著什麼,趕著數百牛車,好象是一些老弱兵丁,正忙著將輜重搶運回去,見秦軍到來,紛紛棄車而逃。空將車輛扔在道口上。秦軍不知為何,在這一剎那,竟起了陣莫名的騷動,然後全然停澀下來,好象是蓄足了氣力的一拳,正正打中了鐵板一般。
舉纛!慕容衝高高揚起頭,幾綹散發被風吹著,打在他與日光一般色澤的頰上,高聳的眉稜下目光如同冰峰折射出初晨豔陽,極冷而又至熱。
刁雲終於看到了那杆纛旗在渾黃的天空裡招搖,他從小丘上一躍而出。在他身後,八千蓄足了精氣的健兒和良駒挨次躍出,象一柄長槍破空擲下。他們所潛伏的地方,山勢分出兩道,一道通往秦軍正受阻的隘道,一道卻側向右後,那裡正是韓延退卻屯兵的地方。刁雲的旗幟在分岔處肆意的招展,從八千個喉嚨裡傳出的吼聲一時化作這勁舞的風聲,悍意十足。始終猶豫的韓延軍象是被人在屁股上刺了一刀似的,馬上跳起來,從右向左呈一道圓弧圈在了秦軍的後路上。刁雲見狀一笑,想起開戰前慕容衝對他的叮囑,為防韓延假戲真做,需要嚇他一嚇。
刁雲的前蹄從陡峭之極的山岩躍下,他幾乎是筆直的看到了兩個秦軍昂起的駭懼的眼睛。然後刁雲的坐騎踏在了他們的馬上,兩匹馬驚叫著歪倒。刁雲借力一頓,然後再度騰起,飛天將軍一般切入擠成一團的秦軍當中。他身後諸騎見頭領如此神勇,都嗷嗷狂吼跟著他直撲下來。刁雲一軍棄長兵刃,而用單刀,刀光縱橫,殺得痛快淋漓。就在刁雲己經靠近前方關隘之處,耳中突然聽到了一些奇異的聲音,那是絕不應該出現在此時此地的,女人的聲音!
刁雲一時忘了殺敵,他在馬上伸頸探看,只見前山原交錯處,數百輛牛車堵在其間,每輛車上都載著十來名婦人。隘口狹窄,只能容一車勉強通過,這一來,便全然將道口堵死。女人死死的扒著車沿向秦軍呼救,那些車全去了圍幃,讓外頭能看到裡面的情形,卻將柵欄釘死了,任她們扳斷指甲,也無濟於事。這些是從鄭縣退出時擄來的女子!秦軍方才是為了解救她們,而被迫停住了前進的馬蹄!
此時由於刁雲的突襲,秦軍已經慌了手腳,竟將大車往溝壑裡成排的掀去!女人們在空中發出尖叫,然後一頭栽倒在溝裡。尋些折頸後泛起的眼白,象是無常鬼一般,死死的盯著刁雲。他突然胃裡一陣翻騰,難過得想要倒下馬去,覺得手中的刀沉重無比,再也握不起。他看著一個又一個的女子,都是鄭縣的良家婦女,都是人母人妻人女,就這麼樣用嬌弱無助的身軀,為燕軍擋住了至少是一度擋住了秦軍!
大車重重疊在一處,女子絕望的叫聲象許多火點,在刁雲的耳中點燃。他不由勒住了馬,他知道他再攻下去,只有迫使秦軍更加快的屠殺這些女子。早先的會議上,他提出慕容衝要誘得符暉近前,留在身邊的兵力當不可多。若韓延不可靠,他脅攻韓延時慕容衝處境會有些危險。需要在隘口間佈置一支人馬才好,只是一旦道上兵眾,又恐怕秦軍不走這處,反繞山而來。當時慕容衝一笑道:不用急,我自有法,可以抵得過五千精兵!萬沒料到,竟會如此
就在刁雲猶豫時,韓延高蓋與慕容恆的兵馬合攏,將原先戰場上的秦軍往這處趕來。這時符暉已是再無可退,只能一鼓作氣往前猛攻,只求得一戰可擊殺慕容衝,方能有一線生機。刁雲成為深刺入秦軍腹中的一把尖刀,刀頭到處,秦軍內腑被割得支離破碎。可他所施加的壓力愈重,秦軍清理起那些女子就更不留情!刁雲用盡全力合上了眼晴,極想用雙手捂住耳朵,可是沒有用,那些瀕死的痛苦的呼喚,那些丈夫兒女的名字,依舊聽得明明白白。他一時不忍再戰,但可秦軍早已打瘋了眼,只他這麼一怔神間,就有一柄槍直刺到了他的胸前,他呆呆地看著那槍迎面而來,竟不想抵擋。
刁將軍!一道黑影突然橫到了他眼前,然後是滾燙的鮮血撲滿了他的胸甲。刁雲慌張的抱著為他擋了一槍的兵卒,隱約記得他是跟著從華陽出來的,可想喚他一聲,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名字來。那兵丁似乎想對刁雲笑上一笑,卻終於閤眼歪在他的臂彎中。刁雲心腸瞬間絞得稀爛,他昂天狂吼一聲,眼中通紅,手中刀光四溢,面前的敵人已是骨肉碎離。
殺吧!殺吧!刁雲眼看著最後兩輛大車在泥土中滾落,車中的抻出一隻塗著丹蔻的纖纖五指,在空中劃過五道血也似的虛弧,似乎隔了數十丈,抻入他的胸腔,將他的心擰成一團。他直劈一刀,將一名秦軍將領剖成兩半,心裡狠狠的罵:你們怎麼為什麼要走這條道?為什麼?他胸中盈滿恨意,似乎全然忘了正是因為秦軍一時思慮不足,方才成就了他們此刻的勝利。是,是勝利!後面高蓋與慕容恆韓延已聯袂而來,西面慕容衝身後的步兵圍陣即將成形,一個天衣無縫的的口袋陣,已經完成。
在符暉終於衝出隘道口後,慕容衝撫摸了卷霰雲一把,然後雙腿一挾,卷霰雲長嘯一聲,烏黑油亮的身軀抖擻著,似乎憑空漲大了一倍有餘。它斜睨著秦軍的戰馬,後腿一蹬,便如厚雲飄來,在地面上現出一道黑影。慕容衝身上明光鎧被擦得鋥亮如新,護心鏡裡映出迎面殺來的千軍萬馬。
日頭出來又退了下去,風起了又息去,戰場上混沌一片,鋪天蓋地的箭矢象是蘸飽了墨汁的小毫,一筆筆將戰場的背景塗成漆黑。燕騎兵們聯成一體,毫無間隙可乘的收攏而來,彷彿化身堅不可摧的岸堤。秦軍似怒濤急浪,在堤上撞得粉碎。防線愈束愈緊,將那些苦苦掙扎兵卒往箭矢上趕去。
慕容衝方將一名秦將挑落馬下,便聽到似曾相識的喝叫,挾著無窮無盡的恨意而來。慕容衝抬頭一看,只見一人的坐騎蹶起,槍連抖三環,旋成一團罡氣,封住他的上身。慕容衝在疾馳中根本看不清來者相貌,但那槍勢卻是異樣的熟悉。啊,那是楊定的得意招數,慕容衝想道:是符暉!
來得正好!他清叱一聲,讓來槍刺近他身前半尺,手中槍尖反揮出去,磕在來槍桿上。符暉的槍上勁力,已經激得他散發亂飛。他略後傾,手上傳來一股大力,震得臂間有些發麻,可聽得符暉卻比他更慘,厲喝一聲後,再也控不住掌中槍,那槍飛彈而起。符暉胸前破綻大開,慕容衝的槍尖一瞬間在他胸前連刺十餘下。符暉痛喝,翻身欲落。旁邊一名打著符暉帥旗的兵卒棄了旗杆,將他一撈而起。旗兵向著慕容咧咧嘴,淡褐色的肌膚上一雙靈目頓時眯成兩彎眉月。慕容衝勒騎,含笑送他而去。
大將軍死了!大將軍死了!伴著符暉的帥旗傾落於蹄下,絕望的叫聲四起,數萬秦軍的心尖上同時被人狠狠的紮下一刀。一雙雙靴子在符字帥旗上面踩來踏去,旗幟瞬間變得骯髒殘破。許多年前,慕容衝想道,他與慕容泓曾一起注目於鄴都城頭的墜旗。充斥了整個頭腦的廝殺聲中,頓時遙遙傳來千萬人齊呤的歌謠:
阿幹西,我心悲,阿幹欲歸馬不歸。
謂我謂馬何太苦,我阿幹為阿幹西。
阿幹生苦寒,辭我土棘往白蘭。
我見落日不見阿幹,嗟嗟,人生能有幾阿幹!
歌聲如浮塵萬縷從天之盡處迤邐而來,被歲月流得蒼白柔滑,從他身上心上流過,可用力去抓時,卻在指尖化作泌涼的霧氣,嫋嫋消逝。他收槍掛在鞍上,撥出寶劍來,流馳的光華勾去了一名意圖逃竄的秦兵的頭顱。我答應過為以此劍為你屠盡秦人,現在我正在這樣做,你滿意嗎?他渾身上下掛滿沾膩的血漿,十指與雙腿已然麻木的沒有了絲毫知覺。而在他目力所極之處,人們還在盡情的殺戮,在他們不自覺發出的吼叫聲中,是否也在唸叨著曾死去的人呢?
有人逃走了!叫喝聲將他的目光拉到那個山丘之上,他看到不足百人的一支秦軍衝破了刁雲的防線。他甚至感覺到,那個領頭的小個子和刁雲交手一合間彼此叮囑的眼神,於是方才暢心一笑。約有兩三千秦軍趁那個時機逃出了包圈,但是刁雲很快就將這個口子重新封上了,再也無人能從那裡逸走。此時,被圍起來的秦軍的命運已經決定。
天色象一盅正煎著的藥,先是沸水冒著連串乳白色的泡沫,然後漸成青碧,碧色慢慢蔫下去,化成苦透了的褐紅。這時,戰鬥也終於結束。各種奇形怪狀的肢體被堆疊到了一起,而散在涸血殘肉中的刀槍也被一一捆紮成束。耗盡了精力的燕兵有氣無力的打掃著戰場,眼睛裡只餘下盡情發洩後的空洞和疲倦。一匹秦軍的戰馬被幾名燕兵強拉著要離開死去的主人身邊,它四蹄高撅,昂首長嘶,慕容衝胯下的卷霰雲似也被同類的無奈觸動了,於是亦高昂首相和。悲切的嗚咽隨著風直上青天,天邊方才掛起一彎弧月為之微搖,迷離的月色中,恍然有許多魂魄飛昇輕吟而去。
慕容衝在尚未清乾淨的戰場上奔走,小六在一旁高聲叫道:刁將軍刁將軍!刁雲有些不情願抬起頭來。慕容衝見他毫無勝後的喜色,平日裡安靜的眼神里有了些躁動的神情,便問道:你怎麼了?刁雲在馬上行禮道:有些小事處置,說要遲一會,沒想到讓殿下親自趕來了。慕容衝道:方才慕容永救走符暉,定然是想趁機賺得灞上。時不可失,你整好兵馬,我們馬上就動身吧!
是!刁雲欠了欠身,道:只將這裡的事略一料理清楚,未將馬上便走!
交給別人吧!慕容衝有些不耐煩催促道。
刁雲卻沒有作聲。慕容衝伸長脖子往前面看了一眼,喔了一聲,明白過來,道:你是要給那些女子下葬?是!刁雲伏地,以全無轉圜餘地的口吻道:未將得親手葬了他們。
慕容衝將韁繩一帶,冷笑兩聲,繞著刁雲轉了半圈,俯首盯著他道:怎麼?又心軟了?
未將沒有!末將未誤戰機,刁雲答道,他的聲音十分生澀。
慕容沖默然了一下,心頭有了一絲絲的不忍,於是道:好吧,你快些將事辦了,我們得乘勝追擊。否則慕容永會很危險。
是!刁雲起身,突然傳來一聲女子尖叫,然後一抹月色的身影從屍壘中飄了出來。慕容衝聽出來是貝絹,不由眉頭一皺,叫了聲:你跑這裡來幹什麼?貝絹失魂落魄地在斷肢殘骸間奔走,對慕容衝的喝問竟是充耳不聞,直撲到了卷霰雲的腿前,方才被慕容衝一把攥住了。她抬起頭,眼中的神情好象在看著什麼不認識的人,不,簡直就象是在看著木石泥塊一般,呆呆的,好一會沒有絲毫反應。慕容衝也被她的神情驚了一下,手上的力道軟了下來,改攥為握,輕輕搖著她的胳臂問道:你剛才看到什麼了?
貝絹眸中這方才露出駭懼的光,哇!一聲哭起來,哭著哭著,竟彎下腰嘔個不停,可是她顯然並沒有吃什麼東西,只能吐出些清涎。慕容衝的耐心快要耗盡之時,她勉強的抹了唇,發顫的手指著那邊的溝壑道:那裡,好多女人的屍首,太可怕了!慕容衝從地上攬起貝絹讓她坐在自已身前,不理會她的掙扎,帶著小六掉頭而去。
走到帳營外面時,慕容衝看到高蓋韓延慕容恆他們滿面帶笑向著自已走來,於是將貝絹放下地,也不看她,道:回你帳裡去。然後走向了他的大將們,矜持地笑道:各位將軍都辛苦了。
賀殿下大捷!三人一道跪下,慕容衝忙下馬攙了起來,讓他們進帳坐下,酌酒圍坐。說起今日戰事,慕容桓對韓延自行退卻之事猶未能釋懷,便嚮慕容衝提起,還攛攘高蓋也來告狀。韓延乾笑兩聲,嚮慕容衝看了兩眼,似乎想說什麼,可是被他靜靜地盯著,竟有些心虛。高蓋見此情形,倦極一笑,道:殿下早有智珠在握,韓將軍是照著殿下的策略行事,高蓋死何足惜?喔?慕容桓也看了出來,問道:韓將軍是承了殿下的軍令行誘敵之計?
慕容衝執杯默然了一會,方才一口乾盡,露出笑意,道:確是如此。韓將軍此番功勞不小。他這才讓韓延將詐降引符暉冒進之事道來,又把韓延好生誇獎了一番,再撫慰了高蓋和慕容桓,親自斟酒,為他們壓驚。慕容桓自然反向韓延謝罪,韓延連道不敢。只是刁雲初起時揚威的用意,慕容沖和韓延好似都渾不記得。高蓋深沉的望著他們兩人,眼底泛起淡淡憂色。
送了他們走後,慕容衝回寢帳。他見貝絹坐在一邊發怔,面孔上映著火光月色,半明半暗,顯得十分淡靜。慕容衝此時心情大好,便柔聲喚她道:給我解甲。他抬起胳臂,貝絹斂裙過來,幫他解開腋下的帶子,卸了鐵甲。慕容衝嗅著她髮間淡淡幽香,一時情動,將她束在了懷裡,俯身吻去。貝絹掙扎了一下,推開他,慕容衝放開貝絹,扳著她的面孔皺眉問道:你今日是出什麼事了?貝絹的牙齒咬得唇色發白,平日清明的雙瞳上蒙了一重輕紗,慕容衝有些看不透她,正要再追問下去時,她突然道:沒什麼,你手上有血腥味。我去打盆水來讓你洗洗。
慕容衝不自覺的放開了手,貝絹用銅盆倒了淨水來放在他面前,跪下,將他的雙手放在水中。她洗得極是用心,她柔潤光潔的小手與慕容衝瘦長白皙的十指交纏在一起,反反覆覆地揉著,竟讓慕容衝有些吃痛。他不由覺得好笑,戰後他本已洗漱過一次了,那裡還有什麼血跡,貝絹卻弄得鄭重其事的樣子。可突然覺得一涼,有滴水珠落在他翹出水面的指頭上。他驚愕的望去,又是一滴,眼淚從貝絹的睫上濺落,晶瑩透亮,再墜入了盆中,整盆水頓時冷得如同初融的冰雪。秦軍的統帥,死了嗎?貝絹抹了抹臉頰,抬頭問道。沒有。慕容衝隨口答後方才覺得奇怪,問道:你問這個幹什麼?沒什麼。貝絹取了錦帕,將他的雙手抹盡,終於展顏一笑。
兩日後的白鹿原下,慕容衝率著八千將士逼進灞水,月光從他身後投過來,照在巍然矗立的霸陵上。山陵象巨鯨露出於水面的脊背,托起了燈火輝煌的城池。那燈火越來越盛,直至沖天而起,使得新月黯然無蹤。隔著數里之遙,一河清波都被烈焰映得通紅。等他們向南登臨,熱浪竟已直撲到慕容衝的臉上。
這不是燈,而是有人在城中放火!慕容衝眼中現出慕容永嬉皮的笑臉,不由也抿了抿唇角。果然城門轟然打開了,無數被燒成一團的火人衝了出來,慘叫聲中,慕容衝一揮手,箭矢如雨而下,永遠的止住了他們的痛楚。城門口已被逃生的兵將擠住了一團,不時有絕望的人從城頭跳下,象是元夜燦爛的燈球紛沓墜落。
慕容衝於是與刁雲分兵,由刁雲率兵往繞往東門攔截,而他則在等西門火勢略小再入城關。
慕容衝進城後,滿目所見,都是傾巢蜂蟻般的兵丁百姓,將每一道街巷堵得水洩不通。城內的火遠不如城門口厲害,可是人們的駭懼卻有之過而無不及。慕容衝方才追上了一小隊秦軍,將他們刺於馬下,就看到一個失盔無甲的騎者沒頭蒼蠅般,逆著人流奔向他這邊。慕容衝一眼就發覺這人不對勁,便開言喝問。那人揮起大刀倉惶抵擋,慕容衝瞅中了他一個破綻,槍尖往上一挑,便戳向他的咽喉。這人刀重又掄了上來,劈嚮慕容衝小腹,用得是圍魏救趙之術,慕容衝不理不睬,槍驀然又快了三分。在短刃洞穿那人咽喉的一剎那,長刀無力的砸了下去,卷霰雲機靈的一閃而過。
有人長嘆一聲,道:好容易盯到這裡,功勞就這麼沒了!慕容衝哈哈一笑,槍脫手飛出,扎進旁邊的石壁前。一個穿著秦軍服的瘦小子從石後竄了出來,揮刀切下那人頭顱,略曲膝作個拜勢便起,奉到慕容衝身前,道:這是秦前將軍姜宇!那跳脫飛揚的神采,除了慕容永還有何人?他離開多日,彷彿又精悍了許多,眼神中滿盈著自得之色。
慕容衝讓人騰了馬給慕容永,兩人並馳,如驅趕牛羊一般在秦軍中穿來插去。燕軍跟在他們身後,直逐人數尤在自已之上的秦兵,全無畏懼。數日的拼殺激起了他們的兇性,那種無謂生死的氣勢,難以讓人相信半年前他們都只是尋常農家子弟。雖然還有不少城中軍民以房舍為壘堅守,時不時的放著冷箭,箭射完了便拆磚石投擲,連慕容永都大意的捱了一磚,招來一柱香的功夫猶未息的取笑可這必竟是無益的掙扎了。
萬餘秦軍的屍殍在街巷間愈壘愈高,成為慕容衝前進唯一的阻礙。直至城中,面前赫然一空,清理乾淨的街上,單騎馳來,正是刁雲。他鞍下吊著一具首級,見到慕容衝,刁雲下馬,雙手捧起頭顱奉上。慕容衝低頭一看,一個滿面血汙的少年,髻上繫著青絲遠遊冠,自然是河間公琳了。慕容衝一笑,接了過來,兩束頭顱向著周圍兵將們晃了一圈,四下裡頓時舉起如林的刀槍,歡呼聲此起彼伏。慕容衝不由向西眺望,不知長安城中,秦君臣們可已知道灞上敗績?此去長安,躍馬可至,再無關礙!
嗷!嗷!嗷!呼聲更急,慕容衝掃視過那些向兩側屋舍飄去的腳步,非常及時的加上了一句:將士們都辛苦了,明日午時之前,可自行休息!
他話音未完,燕軍們的歡呼聲便迅速的消融擴散了,淌入道道街衢之中。不多時各處慘呼和尖叫,伴著野獸般快意的吼聲,便鑽入了慕容永耳中。他看了一眼刁雲,只見他緩緩的提槍走開,緩慢而呆板的走著,象是木偶一般。慕容永追了上去,勸他:為保待軍心士氣,這是難免的可卻見刁雲象被人當心口打下一拳似的,縮蜷成團,硬繃繃撞在牆上。
慕容永說了半句的話嘎然而止,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頭,喝道:出什麼事了?
刁雲被他強拉著轉過頭來,眼中神光渙散,象是看著他,卻又好象只是盯著一個虛空之處。他道:我真不想變得和你們一樣,可這是遲早的事,是不是?他的眼神不知怎的,讓慕容永想起他們還小的時侯,他捉弄刁雲,假裝傷在他的槍下,刁雲恨不能一死的神情。慕容永兢然放開手,看著他醉漢一般搖搖晃晃的衝進了屠場之中。他似乎在放聲大笑,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哭聲中硬生生破碎。可等慕容永再細聽時,卻被又高漲起來的嚎叫掩過了。
大勝後的狂喜不如為何突然從慕容永身上淡去,代之的,是從未有過的鬱悶難言。他回頭看著獨自踞於馬上的慕容衝,人馬俱黑,鑲在火光之最盛之處,卻沒有被照亮分毫。慕容衝靜靜俯視這場由他開啟的災難,也不知是否看到了他和刁雲。慕容永突然明白,慕容衝肯定迫使刁雲幹了些什麼。他一時血往頭上湧去,向前衝了幾步。慕容衝瞟了他一眼,道:你怎麼還在這裡?慕容永讓他這句話一問,腦子裡靈醒過來,覺得自已方才的念頭有些莫名其妙。我這是怎麼了?刁雲有些迂氣,我不是常常覺得不滿麼?衝哥調教他,這有什麼不好?於是,心思又輕鬆起來,笑道:我在等衝哥呀
次日辰時,貝娟和貝綾坐著的車跟在慕容桓帶領的大軍進入灞上,耳邊只有沉悶的蹄聲和靴聲,連一聲鳥啼也自不聞。喵突然有懶洋洋的貓叫傳來,貝絹聽了一喜,撩開簾子去看。迎入眼中的是一個小女孩兒探在花雕青磚上的面孔,扎著雙丫,繫著大紅的綢帶。明媚的晨光照在她的粉面朱唇上,一雙大眼睛睜得渾圓,好象正在驚奇著什麼,愈發可愛。有隻黃色的小貓在她臉畔甩著尾巴轉來轉去,不時的舔她一下,可她卻毫不理會。
一個微笑在貝絹的唇邊成形時,她覺出來不對來。她手一抖,簾子落下,在簾角飄閉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一具小小的無頭裸屍躺在那家的門檻之後。貝綾的手從後死死的壓在她的唇上,把將要出口的一聲尖叫勉強壓了回去。貝絹回頭看看貝綾,貝綾面色蒼白,眼中的駭異絲毫也不遜於她。貝絹一把抓緊了她的胳膊,心裡卟嗵卟嗵跳著,許久喘不過氣來。
深色的幃簾將陽光隔在了外頭,微微搖晃的車廂裡,只有兩個女子無助的顫抖。貝絹突然盼著這車永無休止的走下去,她可以一直呆在車裡,假裝外頭依舊行人如織,孩童嬉鬧,麗日和風。可是車馬上就停了,簾子被揭開,陽光直射到她臉上,有人道:請姑娘下車。
貝絹眼前盡是金燦燦的光,一時雙目如盲,她不自覺的抬手去擋,一會後,方才漸漸緩過來,指縫間一個秀挺的輪廓浮現,那是乘騎談笑的慕容衝。他正在一眾將領陪伴下巡視著軍隊,英姿神秀。貝絹不由打了個冷顫,慢慢地蜷了回去,無力道:我不下去了。
慕容衝全然沒有發覺貝絹的車,他揮鞭西指,微笑著道:長安已盛妝塗黛,以侯諸位!
燕軍在休整後出了灞上,沿著高大平坦的白鹿原下行,已是入了上林苑中。沿路將輕鬆收拾那些逃潰的秦軍。而長安城中君臣顯然還沒從接連的大敗中緩過勁來,未能遣軍出戰,所以這趟的行軍便如遊玩一般。
健蹄紛踏,渡過灞橋,一抹絢影就從前面的龍首原上探了出來,千閣萬闕的未央宮,堂皇靜謐的鋪陳在漫天緋雲之下。再往前走,那些金碧輝煌的景象便不復能見,灰黯而高聳的長安牆堞含著的一輪落日,如將溶的流漿,塗在城頭的秦字大旗上。執戟於旗下的將士們,顯然也看到了這支敵軍的逼進,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然後卻又凝定下來。
燕軍在離長安一里處停步了,然後十萬大軍分成三支,分別駐在了東出長安的在三門外,慕容衝的大營紮在宣平門。入夜,慕容衝命部下點起上千萬枝火把,將四下裡照得有如白晝,他留了足夠兵力守營,率其下數萬精騎直驅城下。早已習練好的兵卒們嘻嘻哈哈,在各自督校的指揮下,整齊的向城頭吼道:大燕萬歲萬萬歲!秦命已絕,開城請降!豎子符堅,跪拜可活!大秦天王兒子好,一哭二跳三逃跑,再生幾個也還少,不夠我家煮肉膏。哈哈哈
數萬人的笑罵象鋪天蓋去的馬蹄,此去彼來,將長安城輾得瑟瑟發抖。慕容衝騎著卷霰雲在大軍陣前悠然打轉,他一跑動,兵丁們就跟著罵起,再一揮槍,就鬨笑起來。秦軍固有回罵,卻不如燕軍組織得宜,聲勢遠不能比。有幾個秦軍氣恨不過,已是搭箭開弓。這時城頭突然浮起無邊無際暗影,異響連綿,竟一時壓去了雙方對罵之聲。
慕容衝起初以為是秦軍開始放箭,正欲喝令全軍結陣後退,就聽得身邊人抽了一口涼氣,道:烏鴉!這麼多烏鴉!
確實是烏鴉,晚鴉成萬,在長安上空翱翔,時起時落。深藍的天幕下,這一群幽冥的使者,呱呱的叫著,叫聲迴響於八水之間,說不盡的詭異陰森。
慕容衝心頭一動,覺得這種情形早先已經有人對他佔言過了,可一時卻又想不起來。在他思忖的這會,一支金紋華蓋豎起在了長安城頭。盤旋不去的烏群圍繞著如明燈般顯眼的華蓋,久久不散,象是一群撲火的飛蛾。慕容衝知道是誰來了,一時屏住了呼吸。
華蓋下面,侍中禁衛的簇擁之下,著通天冠緗單衣者登臨於城頭。那人手扶著堞牆向下瞰視,城上城下的火把一時似乎都燒得分外熾烈,隔著三十餘丈,慕容衝的眼光急切的搜尋著符堅的神情。多少年來慕容衝腦子千萬遍的想過這一刻的情形當他兵臨長城城下,符堅從城頭向他張望。那應該是一種什麼樣的神情?他從來沒有想明白過,大約是因為自知太過荒唐,而此時,他竟真的看到了
九年不見,符堅顯得有些陌生,或是隔得太遠,身軀也不如記憶中那麼高大。密集的火光化作一道緋紅的瀑布,從他身後裹挾而來,熱浪衝得他衣袍狂卷,他的身軀擁在光中極消瘦,近至於有如一具枯骨。慕容衝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覺得那眼瞳中從前紫色的異彩變成如濁漿般緩緩流淌的深黑,象是陷進去就無法出來的永夜。符堅似乎搖晃了一下,手死死的扣上了堞磚,似乎有些失措,不過只是一剎那。
一剎那後,符堅站直正容。他的目光從東往西掃掠了一遍,聒噪了個把時辰的燕兵竟不自覺的靜了下來。符堅揚起了眉頭,不動聲色笑著,彷彿站在城下的,不是前來索仇的強敵,而是聽他一聲號令就會赴湯蹈火,捨身亡命的親信子弟。他一字一句喝問道:慕容衝,竟然真是你?渾厚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傳入慕容衝耳中。
慕容衝微笑,昂頭道:自然是我!難道你直到此時方才相信嗎?,真是奇怪,他面孔上的皮肉象有記憶一般,非常自如的調整,這應該是一個讓符堅非常親切的笑容吧?
沉默城上城下數萬兵馬都噤聲默立,只有鴉群依舊呱呱的叫個不休,拉了的尾聲淒厲無比,象有許多鋒銳無匹的薄刃,一刀刀片在人們心上。慕容衝看著符堅的神情凝結住了,似乎有想昂天大笑又想嘶聲痛哭,兩種表情彼此掙扎卻又難分勝負,許久後他的眉眼慢慢的化開,變作輕蔑的笑意,他傾下身子,道:家下之奴,居然也敢來送死嗎?
慕容衝看到符堅的指頭在磚上彈動,他是怒極了吧?正是做久了奴才,慕容衝從容不迫的答道:因此便厭為奴之苦,正想與你換一換位子!
哈哈哈符堅突然笑起來,笑聲象用硬矛在鋼盾上戳刮般刺耳,最後他放柔了面孔,用一種極暖昧的口吻道:鳳皇,你若只是想與朕換一換上下位置,朕又未必不允你,何必這般大張旗鼓呢?
許多人聽得一臉懵懂,明白了的神色卻是各異。慕容衝一把攥牢長槍,全部肌肉同時繃緊,在他尚未自覺之前,長槍已調到了往上投擲的姿式。他似乎聽到慕容永在怒吼著什麼,然後看到他已經摘弓搭箭,這倒讓慕容衝迅速冷靜下來。不!慕容衝一把攔住了他,道:今夜沒能準備好,不是強攻的時辰。
他盯著符堅,似乎看到有些東西在符堅身上崩裂。若是從前的符堅,怎麼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得出這樣跡近狎辱的話來?他如今只能討這種口舌便宜了嗎?怒氣慢慢消去,一絲快意從他脊背上竄起來,迅速漲滿了胸口。慕容衝覺得今日的收穫已經足夠。不用理他了,慕容衝向上瞟了一眼,再對慕容永道:我們回營!
慕容永勉強回過氣來,與始終沉默的刁雲一同,依命而去。他們退兵時,慕容衝逼視著符堅,一眨不眨。他身後數萬鐵騎有條不紊的撤開,蹄履磨地的沙沙聲中,簡潔幹練的號令此刻此起伏彼。親衛們再三請示,慕容衝都搖頭不從,反而讓他們先行退下。直到身邊已經空空蕩蕩,他方才拔轉馬頭,向著滿天繁星般的火把匯聚處行去。他孤獨清瘦的背影,投在城上諸人的眼中,彷彿一個不動聲色的籙符烙在了長安的城頭。
慕容衝方回到帳中坐下,小六上前報道:秦王遣使而來。慕容衝宣召,帳簾一揭,來使入內,卻是張整。他上前行禮,態度不卑不亢,道:天王賜你一襲錦袍。言罷將手中漆盤裡託著的袍奉上。慕容衝並不看面前几上的錦袍,直視著張整道:他還有什麼話嗎?
天王有詔。他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慕容衝知道他想說慕容衝跪聽,不過還是省了去,張整昂著臉,道:古來交兵,不絕通使。今卿遠來辛苦,只怕衣食不整,朕齎卿錦袍一襲,明朕心跡。卿當也記得昔日朕解袍相贈,恩情何等之深,何至於竟為兵戈之事呢?
慕容衝聽著這幾句話,琢磨符堅的用意:他是要再羞侮我一回呢,還是抱著一絲僥倖,覺得我應該還念著他昔日的幾分恩情,會棄槍下馬,在他面前跪求寬宥?
他瞧張整,張整的神情很是無奈,慕容衝看出來他是極不願走這一趟的。他想道:張整定覺得符堅這舉動十分多餘。於是便明白過來,符堅方才雖然言語惡毒,可後來定然生了悔意,方才有這贈袍之舉。慕容衝緩緩起身,問道:符堅他還在城頭上嗎?聽到他直呼符堅其名,張整頰上終於現出些慍怒的潮紅,側去臉道:在!只答了一個字,就再也不肯看慕容衝一眼。
好,小六,你給我出去回他!慕容衝道:大點聲音!是!小六響脆的答應下來。慕容衝向小六附耳說了幾句什麼,方才重又坐下。是!小六躬身道:記住了,這就說給他聽去!然後大步向皮帳走去。帳外很快傳來小六如金鐘一般洪亮的傳話聲。皇太弟有令:孤今心在天下,豈顧一袍小惠。苟能知命,便可君臣束手,早送皇帝,自當寬貸苻氏,以酬曩好,終不使既往之施獨美於前。
張整返身就走,及到帳門口,卻又頓住了,回身望著慕容衝,眼光閃著怒火,道:你是燕國王公,復國是你本份。可天王真心對你好過,他待你和待別人不一樣。你他不該這樣子傷他,你倒底還有沒有一點人心!他待我和待別人不一樣慕容衝的眼睛眯了起來,慢慢地道:因此,我的報恩,也會和別人格外不同些!張整語塞,一時不敢去看慕容衝的眼光,長嘆一聲,終於出帳而去。
你們下去吧!慕容衝道,待左右退下,他拔劍而起,從漆盤中挑出了那件錦袍。袍上絲光流轉,繡著雲水龍鳳,憑空讓帳中添了些豔治華靡之色。
慕容衝劍身突然狂揮,讓那錦袍舞成五彩雲團,高高拋起在空中。然後一道閃電,將那錦雲剖成兩半。然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一時滿帳都是縱橫殺氣。啊!扭曲變形了的咆哮伴著劍閃而出。
許多年前,他曾感受過的突然回到他的身上。四下裡頓時暗得沒有一絲絲光,無數雙眼睛含血的,嘲笑的,狎笑,從黑雲中湧了出來。他在掙扎,在呼救,在哀求,可是那些眼光卻更加明亮起來,興奮莫名。
殺!劍光斜劈。劍下彷彿有鮮血嘩嘩的狂湧,他的生機一絲一縷的流逝,可有那麼多隻手,從四面八方探來,漫不經心的掠走。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襲錦袍狀似憐惜地覆上這一切就可以掩過去吧?劍直直斫下,慕容衝放聲大笑,符堅呀符堅,看到昔日纂養的小玩意兒居然咬了你一口,而且你還無力反擊,你一定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吧!你所受痛苦,肯定遠遠勝過了慕容垂姚萇他們的反叛,對不對?你一定難受的恨不能去死,對不對?
他這麼邊砍邊笑了多時,直到錦袍化作一隻只斑蝶宛轉而落,終於劈無可劈,方才有哧!的一聲,劍直沒入盤中,入地尺餘。他拄劍半跪於地,束在頂上的頭髮鬆了下來,掛在面前,渾身虛脫一般喘著氣,只是片刻的回憶,卻好象比激戰數個時辰還要勞累。在他燥狂的頭腦開始冷靜下來後,一絲極細的抽泣聲出現在了他耳畔。慕容衝驀然抬頭,透過擋在眼前的髮梢,才看見不知何時貝絹已溜進了帳裡。她從地上一片片的拾起那些絢美的碎片,小心翼翼的,彷彿那是一些破滅的夢幻。
你怎麼進來了?慕容衝有些驚訝,道:方才要是被劍傷了怎麼辦?
貝絹抬起頭來,滿面水光,一滴滴眼淚,落在手心捧著的碎帛上。她微微搖著頭,答非所問地道:你的恨意到底有多深?到底要殺多少人,要流多少血,才能填得滿?她的語氣近於質問,眼中的神情極是認真。
慕容衝不悅,道:你怎麼了?他大步走過去,想要將她手裡的碎錦給奪下來,可她卻死死的抱著不放。慕容衝再用力掰開她的手,她雖然竭盡全力握著,可倒底抗不過慕容衝的力氣。錦片一把把從她指間落下,她突然恨極,嚮慕容衝腕上咬去。
慕容衝痛得抽了口涼氣,連忙抽回手來,反手一個耳光抽過,喝問道:你瘋了!貝絹摔倒在地上,半邊臉上已經紅腫起來,她木然道:我沒有瘋,你才是個瘋子!慕容衝怒極反笑,道:好呀,我是瘋子,你不想呆在瘋子跟前,你滾得遠遠得好了!貝絹從地上爬起來,問道:你是說真的?慕容衝一怔,還來不及回答她,她就已經衝出帳去,一雙袖子在身後翻起,有如一縷纖雲在燥風中飛卷而去。
貝絹闖進自已和貝綾住的帳篷,貝綾在褥上縫補衣裳,見她突然進來,問道:出什麼事了?我們走!貝絹翻出自已的幾件衣裳打在包裡,道:你不是一直讓我走嗎?我終於要走了!怎麼回事?貝綾張口結舌,不知所措。貝絹抬頭看她,問了句:你走不走?好的,你等一小會,我馬上來
她話未完,貝絹已撞撞跌跌的奔走在營帳間。貝絹想要痛哭一場,卻覺得眼中乾澀,喉嚨哽咽,連一滴眼淚和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周遭的一場都化作了虛影,不住的來回晃動,竟是什麼都瞧不清。她依著一點模糊的印象摸向營帳外圍,突然不小心撞在了到了什麼,似乎有東西撒了一地。貝姑娘!有人扶住她。
貝絹抬頭,只見刁雲一臉關切,他身邊篝火正旺,幾個兵丁們圍在一起,旁邊散著銅錢和幾隻酒罈子。貝娟低頭一看,腳下是一具傾倒的枰,黑木白木混亂的掉了一地。刁雲解釋道:他們今夜不必輪值,可以聚在一起玩一玩。貝絹突然淡淡一笑,笑得蒼白無力,點點頭,一言不發的再往前走。是時月淡風急,那一襲淺黃的裙裾招展不定。她面龐朦朧,彷彿和衣衫一起溶化,不讓半點跡痕留在人間。
刁雲正發呆,卻見貝綾也提著包裹與他擦肩而過,不由一把抓住她,問道:這是怎麼回事?貝綾神色難辨悲喜,道:我們要走了!刁雲聽了一驚,忙趕上去攔住貝絹。讓開!貝絹道:是他趕我走的!
刁雲一驚,半晌才回過神來,脫口道:不會的!是真的!貝絹沉靜的看著他,道:是他讓我滾的。刁雲在她目光中看到了沉甸甸的絕望,於是身不由自已的退開了幾步。貝絹喚了一聲貝綾,兩個女子相互攙扶地消失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