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清晨。
晨風輕舞著落花,縹縹緲緲,殘螢留棲在玉露之上,微泛青光。
無論多麼漫長的夜,終究會有過去的時候。秋長風踱在長街上,望著落花晨露,聽著狗吠人喧,蒼白的臉上,多少有些疲憊之意。
他睡了足足一天一夜,身體的疲乏可以緩解,可腦海中的疲憊,總難消弭。
走在長街上,秋長風耳邊還回蕩著姚廣孝瘋狂的笑聲。不經意地皺了下眉頭。
姚三思氣喘吁吁地跟上來,捧著個禮盒道:“秋大人,禮物買來了,蟠桃園上等的壽桃。”
姚三思捧著禮盒,倒滿是精神。來到南京後,他不像秋長風立即前往秦淮河畔,反倒美美的睡了兩天,反正秋長風說要在南京留一段時日。他錯過了些事情,依舊無憂無慮。聽秋長風找他做事,興致勃勃。
秋長風見了,心中忍不住想,做人難得糊塗,像姚三思這樣的人,反倒會快樂許多。他心中感慨,卻只是點點頭道:“你做得很好,我們去寧王府吧。”
姚三思駭了一跳,手中的壽桃盒子差點掉下來,吃驚道:“去寧王府做什麼?”他見識雖遠不及秋長風,可還是知道寧王的。畢竟這大明天下,不知道寧王的實在少之又少。
寧王叫做朱權,天子朱棣的十七弟、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子,亦是建文帝朱允炆的叔父。
當年朱允炆削藩,最後才對朱棣、朱權下手,實在是因為朱元璋諸子中,這兩人並非等閒。
當初有個說法,“燕王善戰、寧王好謀。”
燕王朱棣自朱元璋元末起事後,就和朱元璋一起,東討西殺,南征北戰,軍事才能在朱元璋諸子中,當屬頭名。寧王朱權卻是自幼聰明,琴棋書畫無所不曉,軍機謀略更是言語滔滔,在朱元璋諸子中,以智慧稱雄。
朱允炆最後對二人下手,也的確是忌憚二人的能力,想先剷除其餘叔父,再畢其功於一役。
不想朱允炆發難時,朱棣借朱權之兵,二王聯手南下,在姚廣孝的策劃下,居然擊敗朱允炆的百萬雄兵。而朱棣稱帝后,因感寧王朱權的功勞,甚至許諾和朱權平享江山。
不過朱權沒有和朱棣平享江山,反倒縱情山水,沉溺琴棋書畫、道家學說中,諸事不管。
朱權雖不管朝政,但在朝臣眼中,也是個威望極高的人物。姚三思這種小人物,當然沒機會見寧王,聽秋長風要去寧王府,姚三思自然錯愕。
秋長風平靜道:“去寧王府當然是給寧王祝壽。你難道不知道,今天是寧王的壽辰嗎?”
姚三思看著捧著的禮盒,不自在道:“可我們就送這些嗎?”他用了秋長風十兩銀子,買了這些壽桃,本覺得是大手筆,可一聽要送給寧王,立即覺得寒酸得很。
秋長風笑笑道:“你是不是覺得禮物太輕了些?”見姚三思點頭,秋長風道:“你難道沒聽說過‘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寧王什麼沒有見過?你送他座金山,他也不見得喜歡。”壓低了聲音道:“我是代表上師去送禮,就算送寧王個空盒子,寧王也會喜歡的。”
姚三思又吃了一驚,“千戶大人,你說送禮是上師的意思?”姚廣孝素來不收禮,可也不送禮,這份禮物若真是代表姚廣孝送的,那可厚重得緊。
姚三思想到這裡,腰身又挺了起來,可不由又想,上師突然到了南京,讓鞦韆戶給寧王祝壽,不知是為了什麼?
他心中琢磨,但見秋長風不說,也不敢問。突然想到什麼,問道:“千戶大人,聽孟千戶說,你前晚在秦淮河上有場大戰,十分的精彩?”
姚三思聲音極大,周圍有路過的百姓聽到,向秋長風投來豔羨的目光。
秋長風見到那種異樣的目光,老臉卻有些發紅,咳嗽兩聲道:“也沒什麼的……”
姚三思道:“千戶大人你太謙虛了。我想那場大戰定然驚天動地,你清晨才回,想必是戰了一夜,你一定是戰得很累……很累很累!我看你昨天早上回來到現在,一直都睡呢。”他又運用起從秋長風身上學到的推算能力,倒是算得唾沫橫飛。
秋長風一怔,就見到周圍的男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周圍的女人,或多或少的帶了分鄙夷的目光。
當然了……還有幾個女子目光發亮,看著他的神色,已大不一樣。
秋長風喉嚨發癢,忍不住咳嗽道:“其實那場大戰,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姚三思睜大了眼睛,很是虛心道:“都說雲琴兒冷豔無雙,難道說,她那方面的本事,還有出乎意料之舉?”那晚的事情,他聽孟賢說個七七八八,但孟賢也不過知道十之三四,其餘的當然是姚三思自己來發揮了。
路人更是驚異,有的甚至都止步留神傾聽,想聽的內容,自然不言而喻。
秋長風皺眉,幾乎想拿起壽桃塞進姚三思的嘴裡。突然聽身後有人冷冷道:“姚三思,鞦韆戶難道沒對你說,他那晚戰的都昏死過去了嗎?”
姚三思詫異,慌忙轉身,見到身後說話那人,臉色微變,忙施禮道:“卑職見過雲夢公主。”
說話那人衣紅如火,赫然就是雲夢公主。雲夢公主身邊站著兩人,一是衛鐵衣,另外一人,秋波明眸中帶分秋的蕭冷,正是定海捕頭葉雨荷。
姚三思施禮時,不由臉紅,還忍不住地想,戰得昏死過去?難道說千戶大人竟然中了馬上風?哎呀,那是太過辛苦才得的毛病,怪不得千戶大人回來後,睡了那久。
他越想越歪,可無論如何也不敢在公主面前議論此事,同時也錯愕這公主倒是什麼都敢說的。
秋長風又恢復了蒼白的臉色,微笑道:“公主殿下,有些事情,是不能說的。”
雲夢公主神色鄙夷,冷笑道:“有什麼不能說的?難道秋大英雄從來只記得自己過五關、斬六將的風流韻事,如今早忘記如何誤中美人計,被人追斬,狼狽入水的情形?”
秋長風眨眨眼睛,竟沒有半分臉紅,故作詫異道:“公主怎麼知道我落水呢?我落水後……昏了過去,什麼事情都不記得了。”
雲夢公主不想秋長風這般無賴,又氣又惱道:“敗類!早知道,本公主就不救你了。”
秋長風故作迷糊道:“公主救了我?我還一直以為是上師救的我,卻不知公主怎麼救的我?”
雲夢公主冷冷道:“秋長風,你看起來聰明,其實也不過是個糊塗蟲罷了,我何必讓你清楚?衛鐵衣,我們走!”轉身大踏步離去。
秋長風望了眼葉雨荷,見她轉身離去時看都不看他一眼,嘴角不由帶分澀然地笑。
姚三思見雲夢公主走遠,忍不住道:“鞦韆戶,公主說你誤中什麼美人計,被人追砍,究竟是怎麼回事?”
秋長風似有些臉紅,說道:“我們還要趕著去寧王府,有空再和你說。”
姚三思見秋長風比兔子跑的還要快,追上去,不忘道:“可去寧王府的路上,還有功夫,鞦韆戶,秦淮河上你被人追殺的事情,我們路上邊走邊說如何?”
雲夢公主走過幾條街巷,餘怒未消,忍不住埋怨道:“葉雨荷,我早說過,這個秋長風是屬狼的——中山狼,得志就猖狂那種。當初你為何不讓我踢他兩腳?”
心中卻想,葉姐姐還說秋長風對我不錯,其實大錯特錯。不知為何,我一聽他說話,就心裡來氣。
葉雨荷神色淡漠,半晌才道:“踢這樣的人,只怕髒了公主的腳。”
雲夢公主轉怒為笑道:“不錯,我們犯不著為這種人生氣。”轉望衛鐵衣道:“就算衛千戶,看起來都比秋長風強上許多。”
衛鐵衣如鐵的臉有些赫然,慌忙搖頭道:“在下比不上鞦韆戶的。”突然動念道:“公主,聽人說,秦淮那晚,秋長風雖是錦衣衛,但對漢王殿下好像並不巴結。”
雲夢公主白了他一眼道:“你想說什麼?”
衛鐵衣見雲夢公主神色不屑,喏喏道:“我不想說什麼。”
雲夢公主扁扁嘴道:“你以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肯定是想說,我若能拉攏秋長風,說不定可利用他對付我二哥了。”
衛鐵衣不語,但顯然是默認的表情。雲夢公主啐了一口道:“可憑秋長風,也配本公主示好嗎?哼。不要多說了,去給寧王賀壽吧。”
衛鐵衣心道,你不對秋長風示好,那晚為何主動前去秋長風的房間?雖是這麼想,可終究不再多說。
雲夢公主心中卻滿不是滋味,只是在想,本公主當初就顧全大局,想要拉攏秋長風,可他真的好歹不分,不知自愛,枉費本公主的好意。
不知為何,她心底深處,對秋長風上了秦淮畫舫,始終耿耿於懷。方才不屑譏諷,倒有一大半是朝著那個緣由。越想越煩,只想早些趕到寧王府。
原來她和楊士奇等人探討《日月歌》的內容,對其中的很多內容一知半解,對“龍歸大海終有回”幾句,根本不甚瞭然。雲夢公主認定問題的關鍵是在金龍訣是什麼東西,偏偏楊士奇、習蘭亭也想不出究竟,楊士奇無意說了一句,《日月歌》起首的幾句,是說太祖時的事情,要那個時候的人,才可能理解。
雲夢公主知道父皇朱棣可能會知道,但這件事顯然不好去問父皇。腦筋一轉,突然想到寧王就在南京,而且壽辰將至。寧王知古通今,多半會明白這《日月歌》的秘密。一念及此,她立即想趁給寧王拜壽之機,詢問此事,不想早上就碰到秋長風,鬧得一肚子的鬱悶。
正思索間,突然見前方巷口有幾個乞丐正圍著個小乞丐喝道:“你哪裡來的,懂不懂規矩?”
那小乞丐渾身上下髒兮兮的,一張臉好像多日沒有洗過。被眾乞丐圍住,臉上帶分憤然道:“什麼規矩?”
為首那乞丐,歪帶了草帽,更像是個混混,盯著那小乞丐道:“你不認識老子陳小二嗎?在南京乞討的人,都要先交點保護費給小二爺,這才能要飯。”
雲夢公主聽了啞然失笑,不想要飯的竟然還有這麼多規矩。葉雨荷望見,臉上突然帶了分異樣,蹙起峨眉。
那小乞丐眼中冒出股怒火,叫道:“我不要飯。”他驀地向前一衝,撞在陳小二的身上。陳小二猝不及防,被他撞個四腳朝天。那小乞丐衝出了包圍,轉身向雲夢公主的方向跑來。
陳小二面子掛不住,喝道:“給我抓住他。”
那幾個乞丐才衝過來,雲夢公主喊道:“哪裡的無賴,滾遠點。”一個乞丐見呵斥的是個女人,並不畏懼,居然一拳揮來,叫道:“你又是哪裡的……”
話未說完,拳頭未至,那乞丐就被個缽大的拳頭擊中面門,倒飛了出去,鼻血長流。其餘乞丐一見不好,呼哨聲中,早就跑遠。
衛鐵衣收了拳頭,退到一旁。雲夢公主本一肚子的火氣,見狀心情大悅,笑道:“衛千戶好本事。什麼小二、小三的,見到本公主,都要滾得遠遠的。”轉望那個小乞丐,笑道:“你過來……”
那小乞丐見衛鐵衣這般神勇,眼前一亮,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葉雨荷見了,心中陡然一凜,暗想一個乞丐,怎麼會有這麼分明的眼眸。
雲夢公主大咧咧道:“衛千戶,給他幾兩銀子。”衛鐵衣立即掏出幾兩銀子遞過去。
不想那小乞丐反倒退後一步,嗄聲道:“我不是乞丐。”他驀地如同受到侮辱般,轉身就要走。
衛鐵衣、雲夢公主一怔,想不到這小乞丐居然有這大的脾氣。
那小乞丐才待舉步,突然見一隻玉白的手遞過了兩個肉包,“吃吧。這包子是我剛買來要吃的,不髒的。”
那小乞丐愣住,順著那玉白的手望上去,就見到葉雨荷溫柔、同情的一張臉。
葉雨荷素來都是神色冷漠,看起來不近人情,但對那小乞丐,竟然和藹許多。她眼中,隱約帶著分悵然追憶,知道有種人,註定不是乞丐的,因為他有骨氣。
記得多年前,她就認識個像乞丐的孩子,那時她其實也是個孩子。可見到那像乞丐的孩子,寧可餓得奄奄一息,可也不去跪下乞討,那孩子倔強的眼神,就已震撼她幼小的心,因此她不顧一切的用初繡著蟬兒、心愛的手帕,包著個潔白的饅頭遞給那孩子。
不是施捨,而是真心的幫助。
那時候的她就知道,那孩子以後絕不會是乞丐,可自那以後,她再沒有見過那孩子。
不想多年後,她從眼前這孩子的目光中,竟然又讀到了久違的倔強。
包子還散著肉香,那小乞丐喉結上下錯動,顯然也是餓了許久。他望著葉雨荷,眼中帶分感謝,可他始終沒有伸手出去。
葉雨荷滿是詫異,不知道這小乞丐究竟想著什麼。她自問沒有任何輕視之意,為何這小乞丐不肯接受她的幫助?
就在這時,不遠處有個聲音道:“你不該給他肉包的。你給他個饅頭,或者一碗素面,他都會要。”
那小乞丐聞言,臉色劇變,陡然一把推開了葉雨荷的手,向聲音的相反方向跑去,轉瞬間不見了蹤影。
包子落地。眾人錯愕,向發聲地看去。葉雨荷不用看,就知道秋長風來了,臉色一冷,寒聲道:“鞦韆戶這樣的人,也懂別人的心思嗎?”
秋長風緩步走過來,目光從地上的肉包掃過,不答反問道:“葉捕頭隨身都帶著兩個肉包子,難道早算定會遇到乞丐了?”
葉雨荷冷冷道:“我算不定。可我能算定有種人,一輩子高高在上、出沒秦淮河上,始終不會明白貧賤中人的心思。”說罷轉身離去。
雲夢公主拍掌笑道:“葉姐姐可能算到隨時會遇到惡狗,這才準備了兩個肉包子。我還知道有種人比惡狗還可惡,就算乞丐見了,也要嚇走的。”她快走幾步,跟上了葉雨荷,同仇敵愾般。
秋長風立在那裡,望著葉雨荷的背影,臉上突然露出分古怪。緩緩蹲下來,撿起了那兩個沾著塵土的包子,眼中突然帶了分悵然,喃喃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懂呢?”
他慢慢剝去了包子略髒的外皮,吃了一口,眼中突然帶了分思念。他沉湎往事中,因此雖感覺那小乞丐行為舉止有些異樣,卻沒有進一步追下去。
他不知道那小乞丐跑了許久,這才氣喘吁吁地停了腳步,回頭望去,臉色驚恐。
秋長風不過尋常的一句話,恁地把他嚇得這般厲害?
發現沒人跟上來,那小乞丐這才舒口氣,抬頭望去,見到前方是個寺廟,上書“般若寺”三字,臉色微變。
那般若寺名字雖氣派,但看起來有些破落,但那小乞丐見了,神色激動,突然舉步邁了進去。寺廟中香爐不燃,佛像沾塵,滿是淒涼的景象,但那乞丐並不在意,他四下看看,見周圍無人,神色中突然帶分謹慎,走到香爐旁跪下。
旁人若是見了,不是奇怪,就會大笑,不解這乞丐入廟,為何不拜佛像,反跪香爐?
那乞丐跪在香爐旁,伸手入懷,掏出節黑炭,在香爐下的青磚上畫了幾筆。
他畫的有星星,也有月亮,好像是孩童塗鴉般。可他畫的時候,神色中帶著肅然,亦帶分憤然,等畫完後,他才舒了一口氣,才待起身,就聽身後有人道:“你才來嗎?”
那小乞丐不想身後有人,遽然一驚,但竟能跪住不動,臉上現出分激動,嗄聲道:“天上龍王?”他這時候突然說出這句話來,很是奇怪。
他身後那人卻是並不詫異,只是緩緩道:“天上龍王,地上人王。江雲滔滔,唯我自狂。”
那小乞丐霍然起身,轉身激動道:“你……”他話一出口,驀地收聲。他歷盡千辛萬苦,來到南京般若寺,就是要見一人,他從未想到會這快就見。他早在猜測對方究竟是誰,可亦未想到過,對方竟然是個和尚。
寺廟中有和尚,並不出奇,出奇的是那個和尚,穿著黑色的道衣、頗為年邁滄桑。那和尚雖是和尚,可小乞丐一眼望見,就感覺那人絕非修持的和尚。
和尚沒有那麼詭異、森然、殺氣縈繞。那不像是個和尚,更像是個魔王,殺人如麻的魔王。
和尚正是姚廣孝。
若是秋長風在此,多半也會大驚,實在不明白,堂堂的上師,天下的主持,為何突然出現在不起眼的寺廟中,等著一個乞丐?
寧王府前張燈結綵,鼓樂喧天,朱門前,不時有人前來賀壽,熱鬧非常。
雲夢公主帶葉雨荷、衛鐵衣前來,立即被管家迎了進去。寧王雖是威望極高,但云夢公主亦是來頭不小,公主前來賀壽,誰又敢怠慢?
那管家將公主領進府中,過了養心堂,走回廊,過假山,向王府的後花園行去。
葉雨荷奇怪,忍不住低聲道:“公主要見王爺,怎麼會去後花園呢?”在她的想象中,公主王爺相見,總得在正式點的廳堂才對。
這時有絲竹管樂聲傳來,漸近漸響。
雲夢公主聞言笑道:“葉姐姐想必一直沒有見過我這十七叔吧,他和別的王爺不同的……”
公主未待說完,眾人已過了潺潺流水上的木橋,繞過片郁郁青青的林子,眼前豁然開朗。
葉雨荷見了眼前的情形,略有發呆。
寧王府後花園居然少有的寬敞,其中早聚了百來人之多。花園一角,搭了個三層戲臺,頗為華麗。戲臺前,亦是搭著兩層高臺,支著擋雨的棚子,雖是簡樸,但規模宏大。
入府的賓客,吃酒品茗,笑盈盈的欣賞著臺上的優伶唱戲,倒是其樂融融。
若不親臨其境,葉雨荷只以為來的是個戲院,哪裡想到王府中會有這般場景。
雲夢公主見葉雨荷詫異,解釋道:“我這個十七叔,為人風流倜儻,行事不羈。”說到這話時,忍不住想到秋長風,心中暗罵,秋長風那是下流。繼續說道:“十七叔不但是個王爺,還是個大才子,不但是大才子,還是個戲曲大家呢。他最愛聽戲唱戲和作曲。朱管家,十七叔最近有什麼新作嗎?”
雲夢公主最後一句話,卻是對身邊的王府管家說的。
朱管家賠笑道:“王爺最近做了《太和正音譜》,融戲曲史論和曲譜為一身,品評歷來的戲曲大家,公主若是喜歡,可拿去看看。”
雲夢公主搖頭道:“我喜歡吃雞蛋,可從不會去問雞怎麼養的。讓我看什麼正音譜,不是明珠暗投嗎?”
朱管家賠笑,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
葉雨荷忍不住嘖嘖稱奇。本來元朝時,做戲唱戲均被視為下九流的行當,為人輕賤,這種境況到了明朝時,亦沒有太大的改變。想不到寧王朱權如此身份,竟不顧世俗的目光,投身其中,不由得對要見的寧王,多少帶分好奇。
朱管家帶著雲夢公主已上了二層看臺。
二層看臺上人倒不多,主位那人,鶴顏白髮,臉色紅潤,雙眉頗長,幾乎斜吊到了嘴角,看其容貌,竟和民間畫紙上的南極仙翁彷彿。
葉雨荷一眼見到那人,心中錯愕。她感覺那是寧王,可又覺得那不是寧王。
寧王壽辰,坐在主位上的人,不言而喻,肯定是寧王。可寧王是天子朱棣的十七弟,掐指算算,如今還五十未到,怎麼會那麼蒼老?
葉雨荷正錯愕時,見雲夢公主早上前屈膝跪倒道:“雲夢祝皇叔福壽雙全。”
主位那老者見狀,慌忙站起走下來攙扶雲夢,笑道:“雲夢何必這麼多禮?”撫須望著雲夢,和藹笑道:“雲夢這丫頭也長大了呢,不知可有中意的婆家嗎?要不要本王給你留意呢?”
葉雨荷怔住,不想那人竟真是寧王。
寧王有長者風範,不過一開口就調侃雲夢,看起來倒和雲夢有些熟悉。
若是旁人這麼說,雲夢說不定早就變了臉色。若是幾個月前有人這麼說,雲夢說不定會神色不悅,但如今聽寧王這麼說,雲夢突然臉上紅雲,竟有分扭捏之意。
這時日頭的光華,正燦爛地照在雲夢的身上,竟給那潑辣刁蠻的女子帶了分夢幻、溫柔……
可那溫柔、扭捏不過片刻,雲夢隨即笑道:“皇叔,你為老不尊,猜猜我給你帶來了什麼禮物?”
寧王捋著鬍鬚,故作沉思道:“你這鬼丫頭送的東西,我怎麼猜得出來?”忍不住又笑,說道:“記得多年前,也是我的生日,你那時候還小,還扎著小辮子。送給我的禮盒中,竟是隻蛤蟆……”
雲夢公主“撲哧”一笑,“皇叔,那麼遠的事情,你竟然還記得。”
寧王回過神來,笑道:“是呀,那麼遙遠的事情,我還記得?”他笑著說出了那句話後,神色中帶分唏噓之意。
戲臺上,正在唱著一出《破陣子》的雜劇,那扮演老者的人在臺上,正顫巍巍地唱著,“可奈光陰似水聲,迢迢去未停……”
那唱詞中滿是逝者如斯的味道,帶著分韶華不再的感慨,葉雨荷聽了,心中突然有了分淒涼之意。
雲夢卻體會不到這種心意,調皮笑道:“我今天給皇叔送上的,其實也是癩蛤蟆。衛鐵衣,送上來。”
衛鐵衣上前,遞過個錦盒,管家接了,放在寧王的桌案上。
眾人錯愕。寧王望著桌上的錦盒,倒有些哭笑不得。
雲夢公主似帶挑釁道:“皇叔可敢揭開嗎?”
寧王自言自語道:“我本來以為,這丫頭長大了,沒想到,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刁蠻。”說話間,還是掀開了錦盒,長眉微動。
盒蓋打開,卻沒有蛤蟆跳出,眾人看去,見到那盒子裡面竟真有一隻蛤蟆。不過那蛤蟆似乎早就死去,身上色澤如雪,一雙眼眸卻是紅色,在盒子中驀地出現,如同玉雕一般。
寧王看了半晌,這才略帶驚詫道:“難道是天山雪蟾?”
雲夢公主笑嘻嘻道:“皇叔倒認得。這就是天山雪蟾,聽說從天山之頂挖出,服用後,可益壽延年,侄女知道皇叔好習道,此次帶來,只盼皇叔有如南極仙翁,長命不老。”
寧王捋須笑道:“雲夢長大了。這份禮物,可貴重得很了。”輕輕合上盒蓋,甚是滿意的樣子。
就在這時,聽到臺外有人唱喏道:“錦衣衛千戶秋長風代上師前來給寧王祝賀。”
眾人一凜,紛紛站起。寧王也是臉色微變,可轉瞬如常道:“上師也記得老夫的生日,倒難得的緊。”
雲夢公主更驚,她不想秋長風竟和上師有了不可分割的關係,竟有代上師來賀壽的榮耀。
秋長風走過來,深施一禮道:“上師知王爺壽辰,特命秋長風前來,祝王爺福壽永享。”
寧王緩緩站起,微笑道:“上師有心了,鞦韆戶請坐,來人,給公主和鞦韆戶奉茶。”
秋長風緩緩坐下,見雲夢公主瞪著自己,只是一笑。心中卻想,雲夢公主以祝壽為名前來,難道是為了《日月歌》的事情?他當然也猜到,寧王對往事知曉亦多,說不定會知道些如煙的往事。
姚廣孝讓秋長風做的第二件事就是……給寧王賀壽,同時把壽宴經過告訴姚廣孝。
這個吩咐其實和姚廣孝第一個命令彷彿,也是一樣的奇怪。秋長風多少有些不解,卻只能奉命行事,靜觀其變。
雲夢公主見秋長風笑得莫測高深,心中卻想,難道這死人臉也是過來問《日月歌》的事情?哼,我偏不讓你問。
眾人各懷心事時,聽看臺外有管家報唱,“松江府的榮公子、華州的雷公子、景德鎮的貝公子三人聯手送賀禮焦尾琴一具,恭祝寧王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
寧王聽到,臉現喜容,吩咐道:“拿來看看。”
那朱管家很快上了看臺,手捧一具古琴,尾部微焦。看琴身陳舊,色澤斑駁,顯然是個古物。
寧王手撫琴絃,看了半晌,點頭道:“果然是蔡邕用過的焦尾琴,這份禮,可好得很。”
給寧王送禮的人數不勝數,但朱管家都是投其所好的報上來。寧王赫赫威名,府中奇珍異寶無數,送上的禮物,能讓寧王說聲好的就不容易,能讓寧王如此激動的更是少見。
見寧王很是激動,朱管家又道:“古琴雖好,但也要妙持琴律之人彈奏才好。榮公子等人同時買下了秦淮八豔的雲琴兒,獻給王爺。”
寧王微笑道:“早聽說雲琴兒技藝不錯,這幾位公子有心了,今日都來了嗎?”
朱管家道:“榮公子等人怕打擾寧王清修,只是獻上琴女、古琴,就告辭離去。”
秋長風立即明瞭,暗想原來榮公子當初不惜血本捧雲琴兒為後,卻是要獻給寧王。只可惜遇到了漢王,讓榮公子等人功虧一簣。榮公子等人感覺惹禍,自然不敢露面,可只要朱管家這麼一報,誰都知道寧王和榮公子等人有些關係,以後那幾家的生意,自然會有人關照,榮公子這招,倒也不錯。
一旁的朱管家試探道:“王爺,可要雲琴兒上來彈奏一曲嗎?”
寧王點頭,朱管家匆匆退下。
姚三思聽到雲琴兒三字的時候,就眼前一亮,見狀壓低聲音對秋長風道:“千戶大人,雲琴兒來了。”又帶分曖昧的笑容道:“前晚千戶大人才見了雲琴兒,想必她對千戶大人會另眼看待。”
秋長風低聲回道:“我敢賭她肯定對我故作不識,甚至假裝沒有看到過我。你莫要說出那晚的事情,讓她難做。”
姚三思低聲讚歎道:“那是自然。千戶大人這般體己,怪不得那幫姐兒喜歡你。”
說話間,雲琴兒娉娉婷婷地走上看臺。人未到,香風先至。那清香雅淡,讓人嗅了,都是精神一振。
雲琴兒如雲的秀髮,纖纖的玉手,姣好的容貌,到了寧王面前,斂衽為禮道:“妾身雲琴兒,祝王爺壽如青松,常青不老。”
雲琴兒的風姿佳絕,最妙的卻是她的聲音,若說她琴聲如流水,那她的聲音就如雲雀兒,清脆動聽。她不但未曾看秋長風一眼,甚至連雲夢、葉雨荷等人都不看,她的眼中,只有寧王一人。
姚三思見了那女子的風情舉止,口水差點都流淌下來,同時又想,千戶大人前晚實在豔福不淺。可他只怕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秋長風亦是從未見過這個女子。
這個雲琴兒,竟然和秦淮畫舫上、秋長風見到的那女子,相貌完全不同。這個雲琴兒,多了幾分冷豔,但若論美色,要遜當初秋長風見過的女子幾分。
秋長風目光閃爍,似乎也驚詫不已。
雲夢公主瞥見秋長風的臉色,嘟囔道:“這個色鬼只怕從未想到過,當初那幫忍者是派人裝作雲琴兒誘騙他上當了。”
秋長風聽雲夢公主嘟囔,喃喃道:“你怎知我沒有想到?”
他早知道當初畫舫所見那女子,絕非雲琴兒!因為他在上船之前,就已發現大有問題。
那丫環借媚娘之名引他時,他就知道有問題。他一上畫舫,就見畫舫前懸掛的翠綠鳥籠中並無飛鳥,但鳥籠中有鸚羽留下,似有變故。
最要緊的是,他故意用艙門前懸掛的紗燈典故試探雲琴兒,那假冒的雲琴兒回答大有問題,他立即判斷出,那個雲琴兒是假貨!
可他還不知道對方的來頭,用意何在,直到嗅到火黃的氣息、聽到有人悄上畫舫時,這才感覺對手可能和東瀛忍者有關。
他故作中毒,竟是抱著深入虎穴,刺探忍者內部的念頭,但他看到葉雨荷突然出現時,不得不改變主意。
葉雨荷雖打亂了秋長風的謀劃,但讓秋長風另有收穫。
秋長風閃念間,聽那面的寧王笑道:“都說琴兒姑娘彈得一手好琴,本王一直想聽聽,今日有緣,還請琴兒姑娘為我等彈上一曲。”
雲夢公主有目的而來,知道若彈下去,不知要多久才完,正想阻止,聽看臺下有人唱喏道:“漢王駕到!”
本是靡靡菲菲的王府後花園,突然靜了下來,就算是戲臺的優伶,聽到漢王駕到幾個字,都頓了下,差點唱錯了詞兒。
但那出戏終究不敢停下來。
寧王有些意外的表情,轉瞬笑道:“漢王來了,可真是稀客。”他說話間,樓梯有腳步聲響動,頃刻之後,一人出現在眾人眼前。
那人未著官服,只是穿著件黑色便服,但更襯托出豹子般健碩有力的身材。他黝黑的頭髮隨意一束,更顯得狂傲不羈,他站在那裡,從哪裡來看都不像個王爺,但在場眾人都臉色微變,就算雲夢公主見到那人,都是皺起了眉頭。
那人身後有四人跟隨,那四人或勇猛、或陰沉、有精明、有孤高,驚蟄和秋分赫然在列。無論誰一眼看到那四人,都知道絕不好惹,但那四人跟在為首那人的身邊,就如燭光下的螢火,皓月旁的繁星。
螢火、繁星就算有些許的光芒,也難以掩映燭光、皓月的光輝。他們幾人也甘願如此,不敢去搶了為首那人的鋒芒。
為首那人就是皓月,皓月就是漢王!
漢王一到,就算寧王眼中都有分畏懼,但轉瞬之間,寧王微笑起來,高興道:“漢王來看我這個老不死,真讓我意料不到。”
漢王孤高不群,但在寧王面前,倒並不失了禮數,抱拳施禮道:“皇叔壽辰,侄兒豈能不來。侄兒祝皇叔福祿永存,年年今日。”
眾人見漢王也是來祝壽,不由輕舒一口氣。
寧王更是笑得嘴都合不攏,出席過來,拉著漢王的手道:“來……坐。”
早有人擺了座位,請漢王上座,漢王倒不客氣地坐下,目光一轉,望向了秋長風。
秋長風見漢王望過來,起身施禮道:“秋長風見過漢王。”
當初他在秦淮河漢王船上時,寧死也不肯對漢王下跪,可在這時,卻絕不會失去應有的禮數。
漢王凌厲的目光在秋長風身上頓了下,本是森冷的面容突然露出分笑容,說道:“鞦韆戶不必多禮,請坐。”
眾人驚詫,從未想到過,一向孤高不群的漢王,竟然會對一個小小的千戶這麼客氣。
直到秋長風坐下後,雲夢驚奇的嘴還沒有合攏,心中暗恨,衛鐵衣說秋長風對二哥並不巴結,眼下看起來,他們早就沆瀣一氣了。
漢王卻已經望過去,看著雲夢道:“雲夢,你也來了。”
這不過是句尋常的廢話,雲夢聽了,臉色有些蒼白,只是“嗯”了一聲,她雖不滿二哥的所作所為,但在二哥的積威之下,倒也不想起什麼爭執。
她有三個哥哥,太子、漢王和趙王。
小時候,二哥本來是和大哥一樣喜歡她這個妹妹,但白雲蒼狗間,她和這個二哥,慢慢的疏遠,可她又多希望能回到從前?
漢王望著雲夢時,目光中還帶分和緩,可望向葉雨荷和衛鐵衣的時候,目光中又帶著刀鋒般的冷。漢王目光驚鴻般掃過雲琴兒,又落到寧王身上,終於多少帶了分客氣道:“侄兒來的匆忙,不過也為皇叔準備了份禮物。”
寧王呵呵笑道:“賢侄太過客氣了。其實禮物什麼的倒無所謂,關鍵是心意有就好。”
漢王望了眼雲琴兒,突然問道:“這是松江府那個榮華富送給皇叔的禮物?”
寧王點頭道:“榮公子他們和老夫當年有些瓜葛,沒想到老夫的壽日,他們倒還有心記得。他們知道老夫喜歡琴音,因此送焦尾古琴和琴兒姑娘過來。賢侄若是喜歡聽琴的話兒,倒不妨讓琴兒姑娘彈上一曲。”
漢王淡淡道:“本王從不喜歡聽琴,本王寧可聽殺豬叫喚,也不聽琴的!”
眾人錯愕,雲琴兒臉色蒼白,嬌軀已經顫抖起來。她自負的琴技,被漢王這般評說,自然是極大的侮辱,但她又能如何,漢王不要說評說她的琴技,就算殺了她,她亦無可奈何。
看著雲琴兒的可憐,不但姚三思,就算雲夢公主都露出同情之意。只有秋長風好像心不在焉,雖有寧王、漢王在前,他眼角的餘光卻在望著戲臺。
戲臺上早換了別的戲兒,臺上翻翻滾滾,雲來煙去,倒是好不熱鬧。
可那些賓客喧譁聲卻小了很多,一想到漢王就在頭頂,哪個還敢喘口大氣?
秋長風心中突然有了分悲哀,不為自己,卻為寧王。他早知道寧王雖幫天子取得了天下,但一直忌憚天子猜忌,這才縱情山水,示意並無野心。寧王雖看似威望高聳,但不過是個傀儡,甚至連漢王都不敢得罪。寧王未及五十,容顏就這般蒼老,當然是心力交瘁的緣故。
不要說對天子,就算對漢王,寧王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這樣的一個人,表面上卻是風光無限,豈不可笑?
秋長風想到這裡的時候,心中又有分奇怪,暗想當初去青田是有變故,可今日姚廣孝派他來寧王府,卻是為了看哪出戏呢?
他心中隱約覺得這壽宴絕不會簡單收場,暗自警惕,因此諸多留意。
寧王聽漢王這麼說,慌忙道:“朱管家,帶琴兒姑娘下去吧。”
漢王突然又道:“不過皇叔若是喜歡聽琴的話,高煦倒是可以陪皇叔聽聽的。”
眾人舒了口氣,寧王忍不住笑道:“賢侄倒真的對老夫不錯。可老夫突然也不想聽琴了……賢侄有什麼禮物送來,老夫倒想看看。”
漢王不語,身後有人站出施禮道:“回寧王,漢王殿下知寧王好做雜劇,最喜歡王實甫之詞,曾點評王實甫之詞,如花間美人,鋪敘委婉,深得騷人之趣……”
寧王捋著鬍鬚,很是自得的表情,這的確是他說過的話,他也一直以品評戲曲大家為自傲。可驀地聽那人這麼說,心中卻有分悲涼,暗自想到,漢王命人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警告我,我的一言一行,都被他們看在眼中嗎?
那人又道:“漢王知道後,就特意找了秦淮河最會唱西廂記的田思思過來,希望寧王喜歡。”說話那人叫做穀雨,二十四節之一,為人儒雅,常在漢王身邊出謀劃策。
寧王收斂了悲哀,喜形於色道:“這禮物倒是獨特,老夫喜歡得緊。太子、漢王都是這般用心,實在讓老夫承受不起。”
漢王正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聽到太子兩字,那如血的尾甲跳動下,抬起頭來問道:“太子來了?還不知他有什麼禮物送來?”
寧王搖頭道:“太子最近身子不適,一直在靜養。不過他知道老夫的壽辰,也知道老夫喜歡聽戲,特意請了金陵最有名的‘龍鳳呈祥’戲班子來,這臺下的戲,都是太子為老夫選的。如今漢王帶來了田思思,正好借這戲班子唱一曲,太子、漢王聯手,定是天下無敵了。”
漢王笑笑,可笑容中帶著說不出的譏誚,目光向戲臺望過去,問道:“這臺上演的是哪出戏呢?”
那戲臺上正有個猴子模樣的人翻著連環跟頭,頗為精彩。
臺上有假山搭建,假山上噴雲吐霧,煞是夢幻。
寧王笑道:“這出戏叫做夢斬雲山蟒。取材自北宋年間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裡面有個神通廣大的猴精,陪唐朝的玄奘前往西天取經。這猴精自稱‘花果山紫雲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很是厲害。眼下演到玄奘被蟒精所困,這猴子去救玄奘了。”
一說起戲曲,寧王倒是滔滔不絕,同時歷數典故,如數家珍。
漢王望著戲臺,緩緩道:“皇叔編過這出戏嗎?”
寧王微怔,笑著道:“這出戏……老夫倒也編過。這猴精的原型雖取自三藏取經,但多經加工,融合了遠古神話和民間傳說,比如說‘石中生人’的故事主角夏啟,‘銅頭鐵額’的蚩尤、還有……”突然頓了下,神色有些異樣。
漢王淡淡道:“聽說這猴子大鬧天宮一段,還取自‘與帝爭位’的刑天,對不對?”
寧王倏然變了臉色,看臺上,遽然鴉雀無聲。
刑天舞干鏚,猛志固常在。
古書記載,“刑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鏚以舞。”
刑天斷頭仍不屈,仍與帝爭位。這精神長存,但與帝爭位,素來都是皇帝的忌諱。皇帝不死,就算是太子,也不能輕言帝位一事。太子請戲班演這出戏,隱有搶帝位之意,漢王若在這裡做文章的話,不但演戲的要死,只怕寧王、太子都脫不了干係。
雲夢公主再也按捺不住,叫道:“二哥,不過是一齣戲罷了。你不要總是針對大哥。”
那臺下猴子還在翻著跟頭,鑼鼓敲得正緊,卻如同敲在眾人的心口,怦怦大響。
漢王突然笑了,“雲夢,你到底還是個孩子,二哥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
寧王也笑了起來,“呵呵,賢侄這個玩笑,實在有趣。”他笑呵呵的,倒是一團和氣,可心中不由又想,漢王這麼說,是警告我莫要和太子走得過近嗎?
雲夢見二哥轉了口氣,微滯了下,氣鼓鼓道:“如果二哥真是隨口說說,那是我錯了。”
漢王不再理會雲夢,看著戲臺道:“那猴子雖然神通廣大,但終究逃不了如來的五指山,鞦韆戶,你說是不是?”
秋長風聽漢王突然把話頭落在他身上,不卑不亢道:“漢王,卑職不會看戲。”
漢王目光中隱泛寒芒,緩緩道:“你不會看戲,我可以解釋給你聽。你別看這猴子鬧得歡,但它終究不過是個戲子罷了。編戲的讓它神通廣大,它才能神通廣大。”
就算衛鐵衣都聽出漢王的意思,在漢王眼中,錦衣衛雖然神通廣大,畢竟也是受命於天子。漢王能左右天子,當然也能左右錦衣衛了。
秋長風像是沒有聽懂漢王的言下之意,微笑道:“漢王說戲說得很有道理。”
漢王微微一笑,又道:“人生有時候也像是演戲,名角只能演叫花子,不入流的戲子卻能高高在上演個宰相將軍。想高高在上,只憑本事恐怕不行……”盯著秋長風道:“你說是不是?”
秋長風點頭道:“是。”
漢王輕淡道:“那你想演什麼?”
姚三思雖沒被漢王盯著,可呼吸幾乎都要停頓。漢王就是漢王,漢王說的每句話,若是應答不好,只怕都有殺身之禍。
秋長風還是平靜道:“卑職是錦衣衛,也只能演個錦衣衛罷了。”
漢王目光更冷,而戲臺的假山上,突然有蟒蛇出現。
戲臺上,夢斬雲山蟒終於到了高潮的地方,雲霧蒸騰,蟒蛇出現!此刻猴子變化,怒斬巨蟒,這本是戲中最出彩的地方,也是叫好最多的地方。
可看臺上的眾人,都要捏鼻子喘息。
戲臺上猴子陡然翻騰數週,上了一根臺上佈景的長杆……
漢王突然笑了,緩緩道:“你只喜歡演錦衣衛?你倒是個本分的人。其實本王也一樣,別人的東西,本王不想要。本王自己的東西,別人也不要想拿走。田思思若唱西廂,本王自然準備了戲班子讓她唱,何必借別人之手?”
寧王想做太子和漢王的和事佬,不想這般結果,神色略有尷尬。
漢王望向雲夢公主道:“雲夢,你也不必演戲了,其實二哥早知道,你來這裡,是想問寧王一些事情,對不對?要問不如現在就問,二哥也正想聽聽。”
雲夢蹙眉道:“你知道我想問什麼?”
漢王嘴角帶分哂然地笑,淡淡道:“你當然是想問問金龍訣的事情,對不對?”
雲夢等人倏然變了臉色,可眾人加起來的錯愕震驚,也不如寧王。
寧王臉色驀地變成慘白,白得如雪、慘得如同泡在水中幾天才撈出來的死屍,他看著漢王,目光驚怖,用急劇顫抖地聲音道:“金……龍……訣?”
就在這時,戲臺上重重的鑼響,驚天動地,眾人駭然寧王的臉色,被那鑼聲再是一震,神色恍惚,心神不屬。
就算是漢王朱高煦,似乎也沒料到寧王這種變化,眼中閃過分驚奇錯愕。
眾人都在看著寧王之際,那猴子躍上了蟒蛇頭頂,用力的一扳,蟒蛇吃痛,蛇口打開,如同個血洞。
血洞中,遽然有道黑光射出,如電如雷。
黑光破空,只是“哧”的一聲響,那黑光就已到了看臺之上、寧王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