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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叩叩叩——”

    天未大白,陣陣擾人的敲門聲催醒了福騏雋,他側頭望望身分熟睡、渾然不聞嘈雜聲的紫默。

    “死丫頭,你再偷懶敢賴着牀不到柴房劈柴,看我待會兒怎麼整治你……”

    拔尖的嗓音激起騏雋一陣不滿。該死的老嬤嬤,每天都是這樣讓她睡不飽覺的嗎?難怪她眼下會浮着一圈黑紫!

    “胡紫默——你有本事就給我躲在裏面永遠別出來,否則我要不叫你脱一層皮,我就……”

    騏雋再也忍受不了那刺耳的怒罵聲,他翻身抓過衣服隨意會上,猛地拉開門,滿臉惱怒地面對門外的常嬤嬤。

    “將、將軍大人,老身不……不知道您在這裏……”見將軍滿臉寒霜,她唯唯諾諾的一句話也説不齊全,剛剛的狠勁消失的無影無蹤。

    “現在知道了還不退下!”他斥喝。垂眼看見她手握着一隻如碗口大的粗木棍,天!她是用這種方式來叫她起牀嗎?

    霎時,他的眼裏迸出兩道欲射穿她的殺人光芒。

    “可是——小姐要我……”她讓他的冷臉凍得掉落滿地疙瘩、急急地把責任往大小姐身上推。

    是雙雙?她夠聰明,知道利用倩倩的小心眼,把修理紫默的責任交給她。

    倩倩是福騏雋唯一的待妾,她的眼裏從來容不下一顆沙粒,府裏稍具姿色的婢女總做不長久,而這常嬤嬤更是她狼狽為好的幫手。平日,兩人礙於將軍的臉色總不至於做得太過分,今天有雙雙這道擋箭牌,豈有不變本加厲一番。

    尤其胡紫默的美貌是那麼令她感到威脅,她恨不得能早日斬草除根!

    “大膽!我要你退下你敢有意見?”他橫眉豎目地對着她瞧。

    “不、不敢!老身告退。”地邁着小短腿,扭着水桶腰,急急地逃開他的視線範圍,不敢再多置一詞。

    騏雋吸口氣吞下怒火,回到牀邊。

    她沒讓雜音影響,仍睡得極沉極穩,福騏雋淡淡一笑,是啊!昨天是他把這初識雲雨的女孩累壞了。

    微掀棉被,他將她的小手放入被中,免得擱在外面凍壞了。握起她的手,他才發現上面繞着好幾圈布條,這是怎麼回事?騏雋狐疑地輕解下布條,一雙滿布疤痕的小手看得他觸目驚心,怎會這樣?他忙起記憶中的那雙柔美,它曾在温潤碧翠的玉佩上,映出好圖好畫的啊!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殘忍,才多久的時間,他就把一個受盡嬌寵的千金小姐磨出一雙粗掌、壓出一副忍辱吞聲的卑微性格。

    拉上棉被,藉着微光天色,他審視着緊默的身子,找到了滿是青紫淤痕的腰背,是那支粗棍惹的禍吧!接着他看到她肩上的紅腫。腳上的水泡,難怪她老是跛着腳一拐一拐的走路。

    為什麼她不吭氣,不來求他?為什麼她要讓自己去熬過這些不合理的對待?他這根本不是救她而是害她啊!至少他敢肯定紫默日前的日子,絕不會過得比被賣入尋春閣好。

    衝動乍起,他想不顧一切地彎身將沉睡的她抱回自己的寢居。但這時,另一個聲音阻止了他——你忘了她是你的仇人嗎?你忘了她父親是怎麼滅了你全家的嗎?你忘了救下她只是為了復仇嗎?你跟她之間是生生世世的死結啊!她所受的苦能是她欠你的,都是她理所當然該得的呀!

    你何苦要心疼、何苦要不捨?這種婦人之仁不該也不能出現在你身上。

    想至此,他一隻湛黑的眼瞳又掩上陰霾酷寒,漸溶的心凍上一層寒冰。

    靜靜地套上衣衫,望了牀上的紫默一眼,他面無表情地轉身而去。

    苦苦捱過五天,這五天騏雋一直沒再到過小屋。

    紫默天天盼着他、心心念念地等着他的出現,等他帶來一卜答案——他是否救出了阿璧。

    拐着腳,她在磨房裏推着沉重的石磨。每每繞上一圈便會有些乳白色的汁液從石縫中流出,她覺得自己像這些泡脹的豆子,隨時光一寸寸消逝後,被壓榨成一灘灘缺乏生命到漿液。

    屆時她不再是她,她會變得沒有思想、沒有自我、沒有聲音。像一隻寄生蟲,寄居在福府的陰暗角落苟延殘喘,生命裏僅存的只有無窮無盡的折磨,永無見到陽光之日。

    這種想法讓她的腳步慢了下來。

    倏地,一支棒子揮來,攔腰打上她的腹部,紫默痛得齜牙咧嘴卻不敢妄圖休息,使盡了力,把腳步拉回原來的速度。

    “就是有人這麼賤,沒有棍子伺候就做不好事。欠打的話喊一聲,我會滿足你!”

    捱過太多棒子,她的痛覺容忍度早已超過她所想像的。

    曾經,她恨透了常嬤嬤,期待老天能讓她遠遠的離開自己。

    後來,她想通了,走了一個常嬤嬤會換來另一個趙嬤嬤、錢嬤嬤、孫嬤嬤……

    總之,要等到她填平欠下福家的二十幾條人命後,她的磨難才有終止的一天。

    看了常嬤嬤一眼,無聲的嘆口氣,她不想花力氣在埋怨上,她必須留點精神到晚上,好繡成那幅海棠春色。

    “用那種哀怨眼神看我?你在詛咒我嗎?”

    “我沒有!”

    “沒有才怪,我看人最準了!我老早就看出你是那種千年狐狸精轉世的,滿肚子害人主意!還好,前幾日將軍大人雖然着了你的道,讓你下了蠱迷上了牀,可——天一亮、太陽一照,你的法兒就破了功啦?瞧?現在將軍大人不是連看都懶得看你一眼?福家祖上保佑哦。”

    她的話讓紫默的臉上青紅交替,羞愧得無地自容。

    罵人的話起了頭地越罵越溜。“你這種踐女人玩玩可以,將軍要真看上了眼、收了房,才叫做大人的不幸。怎樣?被玩弄的滋味如何?被踢下牀的感覺有沒有很舒服啊?這輩子還沒有機會和‘蕩婦’説過話,今天我可要好好把握機會,多跟你這種蕩婦説話,將來好去告誡那些妄想一步登天的爛女人少痴人説夢,就是想作夢也得掂掂自己的分量。“

    想起那天,被將軍大人疾言厲色的吼叫,又莫名其妙給扣了三個月的俸給,她就有滿腔的不服,好歹她可是將軍最寵愛的倩倩夫人的貼身嬤嬤啊!全是她這個大禍水惹出來的。

    紫默停下腳步,抬眼定睛凝視着常嬤嬤。

    “怎麼?不甘心被説?那就別張開腿迎男人上牀啊!

    不要臉的爛婊子!“她越説越不堪入耳。

    “我們都是女人,你何苦這樣為難我?”紫默幽幽地出口又問。

    “我呸!你別把我跟你這種不三不四的下賤女人歸成一類。”

    “若今天是別人這樣對待你的女兒、用這樣的言語污辱她,你又做何感想?”

    此話重重地刺傷到常嬤嬤的痛處,她舉起棍棒劈里啪啦在她身上一陣夾頭亂打,並氣得瘋狂大吼:“你在暗示我,我無兒無女可以送終嗎?你這賤婦!我要有女兒像你一樣到處招蜂引蝶,妄想巴上權貴飛上枝頭當鳳凰,我早早亂棒打死、就是有你們這種強搶別人丈夫的爛女人,才會讓我的後半生孤苦無依……”

    常嬤嬤的精神茫然,在見到紫默口中吐出鮮血時更加狂亂,下手失了輕重……

    紊亂間,棒子被人奪了去,將軍大人和巴良正面色陰沉地站在她跟前。

    福騏雋欲殺人的怒焰張狂地燃燒,他低下身抱起癱軟在地的紫默,恨恨地咬牙恐嚇。“如果她死了,我要你陪葬!”

    天!闖下滔天大禍了!常嬤嬤嚇得匍匐在地,老淚縱橫地哀哀求饒。

    “巴良!”

    “屬下在!”

    ‘命人把常嬤嬤押入大牢,你跑皇宮裏請王太醫過府來一趟。“説完,他急匆匆地抱紫默回房。

    紫默失去知覺地倚在他懷中。

    這幾天他不斷反問自己,問自己該不該為私慾而忘記弒親之痛?該不該為自己把她留在身邊?兩個極端的聲音在他心底爭辯不休。沒想到他還在猶豫間,常嬤嬤就替他佈下結局,這該死的老奴才,他會要她償命,要她為……一個仇人之女償命!?

    天哪!他無法思考了,看到她蒼白如槁灰的憔悴面容,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再也無法用“仇”字這個大帽子,扣住自己已然脱繮而出的心。

    不!他要她,他強烈地要她,不顧一切地想要她。

    “醒來!你給我醒來。我們之間的仇恨都隨着你死過的這次一筆勾消!往後你不再是胡紫默,你是福紫默,是我福騏雋的女人!”他霸道地對着昏迷中的紫默下指令!但一向柔順的她想服從命令亦無能為力了。

    自十一歲那年慘遭滅門後,他堅強地扛起身為長子的責任,從此他就不再容許自己軟弱,但紫默的生死不明讓他堅硬的心軟化了,他的心不再冷的擺不進一份感情、放不進一份真摯的愛。

    多少年來他不相信世間有神鬼、有公理,但現在,為了紫默,他願意承認鬼神存在,並虔誠地乞求上蒼睜眼……

    “啓稟將軍,王太醫到!”

    “快請!”他回身,恢復一貫的冷漠。

    梁潤娟走到福騏雋的“清風樓”。

    推門而入,她看見他失魂落魄地靠在牀邊,呆呆地凝望着牀上佳人。

    她伸出纖手,搭在他的肩膀輕問:“雋兒,太醫怎麼説?”

    “太醫説她需要長時間調養,能逃過這一關是她命大。”

    騏雋沮喪地説。

    “把這邊交給丫鬟,跟奶孃談一談好嗎?”眼見他邊幅不修的邋遢模樣,潤娟有此心疼,向來意氣風發的孩子怎會變得這般頹靡不安。

    福騏雋隨着梁潤娟走到外廳,她遞了杯茶給他。

    “你喜歡那個姑娘?”她仔仔細細地審視他的反應。

    “不!我只是不願意府裏出了人命。”他選擇隱瞞自己真實的心意。

    “既然不願出人命,你怎會任由常嬤嬤傷害她?既然不喜歡她,她受傷交給下人看顧就好了,何勞你親自照顧?”這孩子是不懂自己還是不瞭解感情?

    “奶孃,她是胡男的女兒,我不能也不會喜歡她!”他斬釘截鐵地説。

    “胡男?當年放我們一條生路的盜匪?”梁潤娟問道。

    “不管有沒有放我們一條生路,他都是那羣盜匪之一。”

    他固執地回答。

    “所以你因她父親犯錯而怪罪於她,”

    “父債子還,天經地義!”

    “雋兒,你有沒有設想過一種狀況?如果當年跳上我們那輛馬車的不是胡男,而是其他人,那麼現在我們還有機會在此論究誰對誰錯嗎?”

    “若當年沒有那羣盜匪,我福家到現在還是人丁興旺、和樂融融。”

    “凡事都存着因果,如果有安和樂順的富裕生活可過,誰肯在刀口下討生活?從這角度看去,那羣盜匪是不是有可憐之處?”

    “他們可憐,那我阿瑪、額娘算什麼?”

    “他們是受害者,但因果輪迴世事終會有報,我們只是人、不是神,不能干預太多,過度干涉只會讓你身陷痛苦、悲怨之中,永不得脱離吶!”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他重申已搖搖欲墜的決心。

    “你帶兵剿滅山家寨了不是嗎?前陣子聽雙雙説胡男家中發生一場大火,他不也死於大火中了,施因的人都得了果報,是不是該停止‘報仇’?何況當年事件發生時。那小女娃不過五、六歲,你怎會認為她有能力阻止父親做些什麼?你怎麼可以因為她的無力阻止而怪罪於她?好不公平喔!我真替她叫屈。“

    “她是胡男的女兒!接納她,我有愧於枉死的阿瑪、額娘。”

    “傻孩子,你阿瑪、額娘要是知道有個你真心喜愛的女孩能陪你一輩子、照顧你一輩了,高興都來不及了,哪還會去怨你?天下父母心啊!只要孩子幸福,做父母的就會快樂啊!”

    “所以,我可以不顧良心譴責去接受她?不!我永遠不會允許自己這麼做。況且將來要陪我一輩子的女孩也不會是她,我的婚事必須由皇上作主!”他有強烈的道德感,阻止他敞開心懷接納紫默。

    這孩子腦筋打了死結,要他解開恐怕沒那麼容易。“那麼就算你不肯接受她,至少別冉傷害她吧!這次你救活了她,下次呢?下下次呢?下次她還會那麼幸運,能逃過這種劫數嗎?”

    想倒“下次”、“下下次”,他的心無來由地猛然揪緊。

    不!他不會讓這種情況再度發生,他還沒要夠她!

    要夠?是了!他迷亂的心緒豁然開朗,他只是喜歡她的身體,有朝一日新鮮感過去,等魘足後他就會膩她、厭她,到時他的心不會像現在一樣反常地心痛、焦惶,他就會放她自由,從此兩不相欠。

    理清了自己的心意,他再次反芻奶孃説的話——施因的人都受了果報,他們之間無仇也無怨了,紫默沒道理為年幼時的“無能為力”去擔莫名的苦果!

    是這樣嗎?或許吧!反正未來,他待紫默會像對待他的其他女人一樣縱容,他會滿足她生活的一切所需,不再把仇恨掛在心底,殘忍地看她受苦。

    “你不認識胡紫默,為什麼會處處站在她那邊為她説話?”騏雋反問她。

    “我不認識她,但我認識你啊!普天之下能讓你傾心的女子,肯定不是泛泛之輩。”

    “她沒有那麼大的魅力,讓我為她傾心。”頂多,只是肉體上的吸引罷了!

    “傻孩子!”她拍拍他的肩膀。“對了!這鳳紋玉佩給你!”

    這原本是奶孃之物,那天他自紫默脖了上扯下來後,就直接交還給她了。

    “為什麼給我?這是你的傳家寶啊?”

    “這麼多年了,我實在不敢指望還能找到我的丈夫、女兒,説不定他已經另外娶媳婦,重組新家庭了,畢竟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只求老天爺讓她的後孃善待她。”人年紀大了,看得多也想得開了,世事哪能盡如人意?

    “留着它就是留下一絲希望,説不定哪天他們父女真能讓你碰上,到時你就能把傳家玉佩傳給你女兒。”

    “人越老就越不敢抱持太多希望,我是沒有再多的力氣承受失望了,拿去吧!雋兒,這龍鳳玉佩是一對的,將來把這一個送給你喜愛的姑娘,奶孃祝福你們白頭偕老。”

    “雙雙一直很想要它……”

    “雙雙那邊我找她談去,還有——你這做大哥的要留點心,她都十七了,該給她找個好婆家。”

    “我會注意的。”

    “好吧!那我走了!”但願這孩子能早日釐清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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