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黑水團傭兵,那些冷血殺人魔王中的一員。二十四年在維玉森林的那場夜襲中,我和五十人一個接一個地摸入巨斧懸崖上蠻人的營地。鋒利的刀子從蠻人後脖子捅進去的時候,那些圍火而坐的北方人尚且沒有發覺,甚至還在抱怨著森林裡的潮氣和炎熱。我們燒掉了他們的糧草,回來了十二人。
二十六年我們襲擊了蠻人回瀚州的船隊,那次我們中了埋伏,但仍然將被蠻族人掠劫走的王族財寶奪了回來。他們原準備將它們運回悖都展示,然後把其中的黃金熔鑄成草原汗王的金椅子。
二十七年我們靠兩百根長矛死守風聲峽三十天。等到風鐵騎的援軍到來時,我們剩下六十人,但峽谷還在手裡,而蠻人至少在周圍倒下了一千人騎。
黑水團冷酷無情,縱然面對死亡也絕不後退,這為它贏得了寧州第一勇士團的名聲。
我還可以告訴你過去的許多輝煌戰績,但這沒用,生活正悄悄地從我們身邊溜走,從我們抓住劍柄滿是老繭的手中溜走,從我們掩埋兄弟糊滿鮮血的手中溜走,從我們數著為數不多銀毫的手中溜走。
蠻羽大戰整整打了六年,武弓二十四年到三十年,蠻人最終退走了,可是羽人也未見贏了這場戰爭。
月亮山麓東側基本全毀了,村莊燒成白地,城池化為瓦礫,羽人引以為傲的森林成了流兵的老巢,世界一團混亂,是的,失敗是雙方面的——而對我們來說,這也不算件壞事,如果這個世界依舊青春洋溢,奇妙萬分,那我們才不適應它呢。
仗打完了,傭兵團就被遣散了,豁出性命掙到的錢只能維持一小陣,後來我聽到消息,原黑水團幾位夥伴加入了茶鑰城一家規模較小的傭兵營,為來往客商做路護,他們的團長與我在戰爭中也有過一面之緣,於是我也加入了進去。
那時候蠻人敗退的軍隊回不了瀚州,許多北方人散入勾弋山的森林當起了強盜,路面上不太平。傭兵營的生意起先還能維持,團長嚮慕覽也有心重建黑水團的威名。只是好景不長,沒半年先是青都羽太子造反,搞得人心惶惶,隨後又突然爆發了瘟疫,來勢兇惡,轉眼在勾弋山東麓蔓延開來。道路阻隔,行人斷絕,生活一下變得艱難起來。
據說瘟疫是可惡的蠻子留下的。他們大軍中先有人得了病,於是把病死的人扔進水源地裡,將病毒四散傳播開來。據說當年厭火城的圍城戰,他們還將病死者綁在投石器上投入城內。蠻子,或者蠻人,無論過去有多麼可惡,這一惡行都給他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仇恨,人人慾見而殺之。
那時節,瘟疫最重的地方是南藥東部一帶,沿勾弋山麓維玉林一線特別嚴重。我們所在的茶鑰還好,但也傳聞有人從南藥過來後突然就咳嗽發燒,轉眼帶倒了周圍一群人,只是謠言紛紛,誰也沒親眼見過。
茶鑰城人心惶惶,起初只要聽說有人自東北邊來,守城兵便攔住了不讓進城,最後凡是外鄉人就都不讓進城。我們先是開始恨蠻人,然後就開始恨外鄉人。過了沒幾天,原本滯留在城裡的外鄉人,只要無人做保,常會被人打死扔在街頭。
道路很快徹底斷絕了。茶鑰雖然是寧州登天道上來回的要衝,我們也是這附近最出名的勇士團,卻也照樣接不到活幹。
嚮慕覽要考慮營裡數十弟兄吃飯的問題,債主又三天兩頭上門,不由愁眉不展。
嚮慕覽行伍出身,早先在風鐵騎的部隊中擔當騎兵軍官,雖然為人兇惡死板,不招人喜歡,對待手下人卻是極公正,大家對他很服氣。他左手手腕齊根而斷,裝了只鐵鉤子。我們跟了他很久,也不知道那隻手是怎麼斷的。他脾氣不好,自然也沒人敢問他。
那一天嚮慕覽帶了幾名弟兄上酒館喝兩杯消愁,沒想到卻喝出筆雪中送炭的生意來。
我們在酒館裡碰到一個文士,看上去落魄潦倒,卻從包裡掏出了大錠的金子,要我們護送他和一位女子去冠雲堡。冠雲堡,遠在寧州北部,這一路下來價錢可不菲,而這主顧似乎毫不在意佣金的事。
“這條路可不平靜,”嚮慕覽說,面無表情地喝了口酒,“你們多少人,多少車仗行李?”
“沒有行李馬匹,就我們二人。”文士說,指了指角落裡坐著的一名女子。
我至今還記得在酒館裡初次見到那女子的情形。她身形柔弱,低著頭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的長凳上,對身遭的一切彷彿全不放在心上,模樣就如同白瓷做成的娃娃般讓人心生憐惜。她的衣裙水一般長長地拖在光滑冰冷的木地板上,雖然破了,那料子卻是難得一見的質地,從腰間的衣服皺褶處垂掛下一件鳳鳥形玉佩,看上去貴重非凡。
嚮慕覽的眼睛一向如老鷹般銳利,我猜想他也注意到了。
“我們前往冠雲堡投奔親戚,不巧途中碰到了瘟疫,僕從都逃散了,可路還得走。聽說你們是這兒最好的路護……”那文士把包裹一抖,只見金光耀眼,裡頭竟然滾出一堆金子珠寶來。
他驕傲地點了點頭,指著這堆寶物說:“條件只有三個:不要問我們是誰,不要問我們是幹什麼的,不要問我們去找誰。只要送我們到目的地,這些金子珠寶,就全都是你們的。”
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那麼多金子,還有鑲嵌大粒寶石的首飾、明珠、祖母綠,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些東西怕是夠買下茶鑰城一整條街道了。要重建黑水團,這就是機會了。
嚮慕覽的手卻穩穩的,將一滿杯酒端到嘴邊一口喝掉。
他平靜得不能再平靜地說:“如果這樣,我們不能接這活兒。”
那文士先是驚愕,然後是生氣,連鬍子都豎起來了。大概沒有人會如此倨傲地面對這堆財寶。看他的模樣,似乎想要破口罵出聲來,又拼命忍住了,一卷包袱,帶了那姑娘就想離開。
嚮慕覽還是蹲在凳子上,他的劍卻哐啷一聲跳了起來,插在了桌面上,尾端忽忽顫動。我們旁邊站著的幾名傭兵也沒閒著,一面牆似的堵在了門口。
文士的眼珠子幾乎從眶裡掉了出來,向後一蹦,跳到了桌子後面,指著嚮慕覽,鬍子亂抖,可就是說不出話來,半天才憋出一句:“怎麼,光天化日……你要搶劫嗎?”
嚮慕覽抹了抹下巴,說:“你不隱瞞我們任何情況,我就帶你去北邊——這是為了對我的手下負責,我們不能擔當自己擔不起的風險。況且,這也為了對你們負責。”他轉頭看了看那位立在一旁的女子——她對身邊的刀光劍影毫不在意,彷彿此刻身在千里之外。嚮慕覽的臉上歷來都沒有任何表情,此刻卻微微點了點頭,似乎讚許那女子的膽色。
他又轉頭對那文士說:“你真要出門,我也不攔你,但你們是外鄉人,包裹又沉重,在這座城裡只怕不能活著走到兩條街外。”
那文士看上去無半點行路經驗,只道是有錢什麼事都能辦成,此刻被嚮慕覽一言點醒,看著我們讓出的大門,哪裡還敢走出去。他臉色陰晴不定,想了半天,最後只得無奈地垂下頭去。
他俯在嚮慕覽耳邊嘀嘀咕咕,良久方完,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只見嚮慕覽面色越來越黑,就如鐵板一般。
最後嚮慕覽拍了拍袖子,站了起來,面如鐵板,不帶表情地走到桌子上攤開的包袱面前,伸手揀起一枚小小金羽銖,揣入腰帶。
那文士如遇大赦,喜笑顏開。
我們知道,這就算收了主顧的定金了。按道上規矩,這筆生意我們傭兵團就算接下來了,此後不論如何險惡,豁出多少性命,也要完成。信譽就是傭兵的性命,丟了信譽,傭兵營就可以解散了。
嚮慕覽低聲吩咐副手顏途說:“收拾東西,人不要多,叫上幾個懂事幹練的,今晚就啟程。”
顏途也低聲問:“走哪條路?”
“穿維玉森林,然後老鴰山。”
顏途臉色一變,彷彿沒聽清楚般追問:“走淒涼道?那可是貼著疫區邊上過。”
“去準備吧!”嚮慕覽寒著臉揮了揮鐵鉤。他的話出口就是命令,不會重複,也不容任何人反對。
顏途彎腰點頭,帶我們匆匆回營備了馬和乾糧,還有其他路上需要的物資,然後回酒館接了嚮慕覽和兩名主顧。顏途帶上了柳吉、羅耷和羅鴻兄弟倆,再加上我。我們五人都是原先黑水團的兄弟,十年血戰裡一刀一槍換來生死之交。顏途選了我們,看中的就是老兄弟忠實可靠。除了一人一匹坐騎,顏途還另外備了兩匹馱馬,我們等到天擦黑就出發了。
時近入冬,晚上朔雲蔽月,寒風已起,我們一行人都罩上跑長途用的羊毛大斗篷,文士和那少女也不例外,戴上大兜帽後,低著頭跟在隊伍裡,根本看不出誰是誰來。
風從兜帽的邊緣竄入脖頸,馬背輕柔地起伏,彷彿慢動作奔跑,手上摸著黃銅的劍柄,同伴的身影在身邊起起落落。我們才不管要去幹什麼,只要目標清晰,團結有力,我們知道自己該怎麼去做,這一切就足夠讓人愉悅的了。生活在我們四周突然變得堅實起來。
城門口的老李見到我們的行伍有些驚訝:“老向,這大半夜的又要出鏢啊?”
嚮慕覽含糊回答了一句,打馬衝出城門,我們緊隨在後,一道煙出了城門,摸黑走了有半刻鐘,猛然聽到一聲響箭,從背後城門樓裡筆直飛上天空。大家夥兒臉色一變,知道這是茶鑰城封城的信號。
嚮慕覽也不說話,低頭黑臉,在馬鞍上扶著劍柄,往前直奔。我們跑了二十多里地,再回頭已經看不到茶鑰的燈火,看馬兒已經大汗淋漓,支撐不住了,不得不停下來歇歇馬。
路邊正好有個飲馬水井,我低頭搖水井軲轆,一抬頭看見井邊的歪脖子樹上貼了張什麼紙頭,黑糊糊的也看不清楚,剛打開火褶子想照個亮,嚮慕覽從旁邊一步跨過來,把我剛點起來的火絨捏滅了。
他站在樹前,一翻手腕,長劍出鞘,霍霍有聲,在樹上劃了幾道,那張紙哧的一聲掉落下來,被嚮慕覽一把接住,折了幾折,收入懷裡。
我提著水桶站到一邊,不敢多話,飲完馬繼續趕路。只是大夥兒心裡頭都藏著一團謎,越跑越是煩悶,只覺得周天的黑暗濃稠得像糨糊一樣,纏繞得人行動緩慢,連思維都迷糊起來。
到了天明,大家停下來打尖吃早點。顏途終於忍不住了,趁著上前遞水壺給嚮慕覽的空當,問:“封城的號箭是怎麼回事?難道是衝著這倆紅貨來的?”
嚮慕覽沉默了一會兒,說:“都是自己兄弟,我不能隱瞞你們。大夥兒自己來看吧。”他從懷裡掏出那張紙給大家看,原來是張佈告。太陽還沒出來,但東方天際的亮光已經足夠我們看清上面的字了:
緝拿反犯一人,有執來報者,賞三千金銖,帛萬匹,報其下落者減半,知情不報者同罪。
青都羽銀武弓王翼
武德四十四年月十一
賞格的上面還用墨筆畫了張小小臉兒,不是我們護送的那姑娘卻是誰?
顏途沉吟起來,“向頭兒,你打算……”
“我打算送他們去冠雲堡。”嚮慕覽面無表情地說。
顏途苦笑了一聲,拿著水壺的手抖了抖,“為什麼要趟這趟渾水?”
“十二年前,就是這女孩的父親在莽浮林將我左手砍斷,”嚮慕覽嘿嘿地笑了起來,“我時刻銘記在心,今天就是報答的時候了。”
六年前我們剛剛在羽人的軍營裡聚首時,只是一群毛頭小子,那時候嚮慕覽已經是風鐵騎手下頗有聲望的鐵手遊擊將軍了。而更早之前,他有些什麼故事,我們還真不知道。
空氣裡彷彿有融化的雪片,涼絲絲的。樹在越來越亮的天幕上投下碎碎的暗影,彷彿鬼魅的頭髮。
嚮慕覽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聲音大了點,他們顯然聽到了,文士的臉色刷的一下變得雪白,身子又禁不住地顫抖起來。他勉強笑著,說:“向團長,這個玩笑開大了吧?你可是拿了我金子的。”而女孩子在我們的目光裡垂下頭去,但我看得清楚,她眼睛裡一絲害怕的神情都沒有。
嚮慕覽的左手既然是被女孩的父親砍斷,就該送她去官府,何必還要冒著危險送她去冠雲堡呢?而他拿了定金,那就算有天大的恩怨,也不能損害我們的信譽。我們心裡起疑,一個個轉頭看向那女孩。
我對她充滿了好奇。這是個奇怪的女孩,她缺乏十四歲少女應該有的那些東西——恐懼,羞澀,或者別的少女該有的情感,代之的是另一樣東西,只是我現在還看不出那是什麼。
嚮慕覽搖了搖手上的佈告,一貫沒有表情的臉上竟然浮出一抹難看的笑來,“三千金銖,哈哈,沒多少人值這個價碼。我年輕的時候被懸賞了二百銖——別這麼看我,顏途,沒有人生來就是軍官。”
他的話像一柄薄刀劈開我們轉來轉去的心思。我們著實吃驚不小,想象不到眼中這位將法理和信譽視為生命的團長曾是個強盜。
他揮了揮手,左手那柄鐵鉤兇猛地劃過空氣。
我是個土生土長的山林人。羽人不是應該生活在森林裡的嗎?至少在那些蠻人佔據了它之前。沒錯,那時候在森林裡的事情也不多,我年輕的時候帶了幫兄弟在莽浮之林裡打家劫舍,做著沒本生意,晚上就睡在林中營地裡,佔著路熟,圍剿的官兵找不到我們。不料人算不如天算,那一次我們做了筆好買賣,不但搶了幾車美酒,還帶走車上好幾名女人,連夜逃到山裡的營地,喝酒胡鬧,玩了整宿。
等到早上醒來,只覺得自己頭疼欲裂,營地四周更是人喊馬嘶,狗叫個不停。我吃了一驚,想跳起來,卻發現四肢動彈不得,原來早被捆了個結實,扔在地上。
我想開口喊人幫忙,進來的卻是兩名盔甲閃亮的皇家士兵。我被推到一片林間空地上,看到自己那些灰衣服的兄弟也都被捆著扔在那兒。
後來我才知道,青都羽王圍獵至此,聽說強盜猖獗,令隨扈諸軍參與剿滅。二王子翼在天年方弱冠,主動請纓,設下了這個小小陷阱,果然將我們一舉擒獲——他送上美酒,又讓那幾個妓女一路留下記號,將御林軍引到我們的營地。
我被押到羽王面前,那時候心裡還想,這輩子也算看見過皇家的風采,活得值了。武弓王鬍子雪白,修剪得格外整齊,穿著金紅格子相間的大袍,盾牌邊上滾著金子色渦旋,當真是好大的氣勢。
安放羽王的神木椅的那塊大石頭,原本是我召集手下弟兄議事時坐的地方,別的土匪都沒權力坐——但那時候我可沒敢計較這一點。哈哈。
羽王看著我們被押上來,轉頭問身後:“你們說這些人要如何處置?”
二王子翼在天神情高傲,他很漂亮,面色白皙,綠色披風下角繡著仙蘢草盤曲的藤蔓,光看面容的話,他就像一朵花兒,但站在那兒又如同一柄出鞘的劍,讓人害怕。他看也不看我們一眼,只皺了皺眉,就道:“全都處死。”
但讓我們這些目無法度的匪徒低下頭去的,並不是二王子那柄鋒利無匹的劍。二王子身邊還有個年輕人,外表盔甲都不出眾,但眼神透亮溫和,彷彿一陣風吹到人心底,他站在那兒,比二王子偏後半步,身材也不比二王子高多少,但氣勢逼人。
他說:“父親,殺了這些草寇能保得一時平安,但過不了半年,新的強盜又會來佔據這些空了的營盤。只有百姓安居樂業,人人有田舍耕住,有暖衣飽食,才不會有人再當強盜。”
羽王看上去很喜歡他的話,但還是威嚴地說:“國有法度才能立,若不殺這些人,怎麼能維持法理尊嚴呢?”
“父親,如果您信得過我,就交給我來處置。”那少年說。那時候他真是年輕啊。
他父親哈哈大笑,說:“好,這裡就交給你了。”說罷即上馬而去,二王子也跟在他後面,臨行還回頭看了那年輕人一眼。我跪在地上,也看不出他那一眼裡的含義。
“就這樣,”嚮慕覽撫著自己左手剩下的鉤子,慢慢道,“這少年喝令將我和另一名匪首的左手砍斷,以懲首惡,餘眾各鞭五十,發放路費,責令回鄉勞務。今後若再抓到,只憑鞭痕就可嚴懲。”他乾笑了一聲,“我逃得一命,雖然少了隻手,多了個沉甸甸的鐵鉤,卻對這少年人心懷感激。如果我還在當強盜,即便不被他們抓到,也沒別的出路,一輩子都得混在這深山老林裡,死了連個收骨頭的人都沒有。”
他又說:“過了四年,莽浮山大戰,風鐵騎的騎兵被蠻軍圍困在莽浮林中,糧草斷絕,是我佔著路熟,從小路將他們帶了出來,憑功封為遊擊副將。退伍後又用退伍金買了田地宅子,娶妻生子,如今衣食富足無憂,這一切都拜太子所賜啊。”
我們悚然動容,說:“那年輕人,就是現在謀反的青都太子?”
嚮慕覽緩緩搖了搖頭,“羽太子謀反,我是不相信的。倉佝在客棧裡說他是太子的人,我就決心接這筆單子了。”
顏途望著地下不說話,躊躇片刻,道:“這筆單子價錢倒是豐厚,救得了急,但被捅破就是滅門之罪,太危險了。”
嚮慕覽說:“這事情干係太大,太子雖然於我有恩,和你們卻沒有關係。所以,你們如果要退出,我不怪你們。但我已經接了定金,即便剩我一個人,也會將她送到地頭。”
顏途嘆了口氣,望望四下裡兄弟們的臉,又嘆了口氣,問:“這女子和太子什麼關係?”
青都太子造反被誅,是上個月的事情。那女孩原來正是太子的女兒玉函郡主,被幾名奴僕護衛著逃了出來。那名文士本是東宮心腹,名叫倉佝,欲圖護送郡主逃往瀚州避禍,不料到了滅雲關卻被堵了回來,四面追捕甚急,於是又想轉到冠雲堡去。
凜北王羽成容為一方藩鎮,勢力頗大,與羽太子素有交往,曾有指腹為婚的玩笑。倉佝既是太子心腹,也知道一些過往,此刻病急投醫,指望羽成容還能念婚約舊情,於是一路帶郡主向東而行,不料路上突遇疫病爆發,奴僕逃散,只剩得他與郡主二人困在茶鑰,這才有碰到嚮慕覽一事。
“凜北王?”顏途聽說後,不由嘿嘿地笑了出聲,“誰不知道他兒子是個永遠飛不起來的畸翅人。”
“羽成容。”嚮慕覽慢慢地說,腮幫子兩邊鼓起兩團鐵塊來。他將賞格一收,悶聲道:“現在別說是廢翼,就算是個兩腳齊斷的癱子,又能怎麼樣?唉,我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羽成容這個人,嘿……”
顏途直起腰來,“也好,我只希望這個羽成容出得起錢。”
嚮慕覽和顏途的談論聲雖然輕,但是夜晚寂靜,隻言片語還是飄得很遠。我相信總有幾句飄到了那姑娘……郡主的耳朵裡。
她聽而不聞。
她一看就沒什麼騎馬的經驗,跑了這大半天下來,估計大腿都磨破了。可她能忍,咬著牙一聲苦也不叫。
亂世裡這些貴人就會比平常蒼頭百姓活得還要艱難。
她的親人朋友全都死了吧,倉佝是個忠僕還是個待價而沽的市儈呢?她此刻只能嫁給一個廢翼才能活命,這算是她期待的呢,還是不期待的?有誰去問過她嗎?
柳吉是我們中被分派專門保護她的,嚮慕覽命令他一步也不許離開那姑娘。
阿吉是個悶口葫蘆,一入黑水團就與我呆在一起。他始終與我是最好的兄弟,我們甚至不用開口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他也不愛說話,沒事的時候就沉默地站著發呆,如同一尊石像。我總擔心他站得久了頭髮上會長出草來。
此刻他就按著劍站在那女孩背後,而女孩也在發呆,她就那麼直挺挺地坐著一動也不動。先前讓她下馬就下,讓她喝水就喝,彷彿我們談論的話我們做的一切全都與她無關。可她長得真漂亮。她和阿吉站在一起,就如同一組映襯在發白天幕中的剪影。
我看著她那瓷瓶兒一樣的側臉,很想上去和她說幾句話,安慰話兒或者隨便別的什麼,但畢竟又不敢。她再落魄也是個貴族,住在年木圍繞的城堡上,高高地俯瞰其下忙碌的眾生。
而我們是粗魯的山林人、平民和雙手沾滿血的傭兵。
我被釘在地上,阿吉微微朝我轉過頭來,咧嘴一笑。我知道,在阿吉的眼裡,我也是一尊石像吧。
嚮慕覽揮了揮手,將大小羅和我們都招過去,他蹲下身,用鐵鉤在地上畫了張圖給我們看。
“我決心走淒涼道,”他說,“不是常走的那條,而是更偏北的那條歧路,我仔細思量,只有貼著疫區走,才能躲過關卡和遊哨。”
“路難走不是問題,但要特別小心巡邏隊。”顏途指出。
“既然封城了,大概還是走漏了消息。巡邏隊肯定都出了。”向頭兒說。
我想到那幾名逃散的奴僕,不由得點了點頭。
“我沒告訴他們要去冠雲堡。”倉佝匆忙辯白。
“這種事情用不著你告訴。”嚮慕覽口氣如鐵,那傢伙只能低下頭去。
“如果是茶鑰的巡邏隊,嘿嘿,都是老熟人了,總不至於……”顏途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說。
“老顏。”
“唔?”
“你不能指望這個,”嚮慕覽衝他搖了搖頭,“我們晚上走,天亮就藏起來,能溜過去。”聽他口氣就和上小酒館喝一杯酒一樣輕鬆,但在大家上馬後,他左手的鐵鉤在馬鞍上不自覺地輕釦,不斷髮出嗒嗒的聲響,他自己卻一點也沒察覺。
我們選擇的路線緊貼南藥邊境,但如今誰也不知道瘟疫的傳播範圍多大,是不是已經出了南藥地界。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冒險一試了。
又上路的時候,倉佝湊上前去,對嚮慕覽嘀嘀咕咕地說了好幾句什麼,我聽到“大賞、官爵”之類,猜想他是要加強一些籌碼吧。
嚮慕覽揮了揮鐵鉤,好像拂去耳邊的一隻馬蠅。他按住馬鞍,突然問:“太子就這麼一個女兒嗎?”
倉佝聽見這個問題,瘦弱的臉上突然現出一種怪異的神情來,又好像是憤怒,又好像是羞愧。他甩了甩袖子,道:“正統血脈自然就這一支。”
嚮慕覽點了點頭,鐵打一樣的臉上也不流露出什麼感情。風正從北面呼嘯吹來,將大家的斗篷吹開,冰冷地灌入懷裡,就彷彿劈面潑入一桶冰水。
阿吉催馬往前走了幾步,用他寬厚的身子擋在那女孩身前。對我們這些行路多的人來說,這天氣還可以忍受,但過兩天厲風起來時,就連我們也難捱馬背上的時光。
他們從黑暗中撲來,一個跟著一個,無窮無盡。
揮劈,砍殺,將長劍劈到他們狼一樣的長臉上,我們也像狼一樣嚎叫。溼漉漉的東西濺到臉上,海水一樣鹹。流到地上的血越來越多,我們在血裡游泳,看不到一絲光亮,只有敵人晶晶亮的目光浮在海面上。一名騎在巨大黑馬上的騎士朝我猛衝過來,我大聲嚎叫,奮力砍出手裡的劍,喀嚓一聲響,它斷在敵人的骨頭裡。更多的黑影手持長劍湧了上來……
我從夢中醒來,放開抓得緊緊的劍柄,背上已經被汗浸溼了。帳篷外面靜悄悄的,今天沒有蠻人摸哨,也沒有夜襲。我們很安全。
我拉開一條縫,探了個頭出去,期望看到那些被我殺掉的人的目光,他們通常透過凍得邦邦硬的星星望下來,平和,遙遠,寧靜。看不到這些目光我就睡不著。
冰冷的風灌到脖子上,雨點劈里啪啦地砸在額頭上,像是又光又滑的鐵豆子。
我側轉頭去,遇到隔壁帳篷底下阿吉探過來的目光。他也沒睡著,遞過來一個理解的笑。我們每個人都是相同的。
道路偏僻,逐漸向北延伸,已逐漸靠近疫區邊緣,一路上一隊商旅或行人都沒遇到,但大家還是忐忑不安。
這兩天我們夜行曉宿。以往我們總會在路過的村莊裡打尖、補充食物和水,但如今嚮慕覽總是讓我們趁夜半靜悄悄地穿過村子。那些村子也是古怪,整村整村的寂然無聲,連聲狗叫都沒有。
顏途說,多半是老百姓害怕瘟疫蔓延,帶著少得可憐的家當和牲畜跑走了。
到了白天,我們就睡在野外,將營地藏在樹木和草叢下,輪番放哨,絕不與任何活物接觸。
嚮慕覽照例不和我們坐在一起,他要麼去查查哨,要麼坐下來磨劍,他要是走過來,我們就都不敢談話了,雙方都很尷尬。反正他有做不完的事,而倉佝帶著郡主,更是坐得離我們遠遠的,極怕我們這些粗魯漢子冒犯了他的金枝玉葉。
柳吉有一管笛子,閒了的時候本來愛吹一吹,但此刻擔心被人發現,只能收起笛子,圍著點起的一堆小火聽大家閒聊吹牛。
“沒點出息。”羅鴻訓斥著弟弟,自己則抱著雙膝慢吞吞地說,“我早就想好了,如果有了錢,就做個小本生意唄。”
羅鴻一入冬就有些憂鬱。他的獨苗兒子胎裡帶來的病,天氣一冷就會加重。他繼續說:“其實這錢不拿到手裡,我就不踏實,也許路上碰到巡邏隊呢,也許凜北王不在家,也許主顧不給錢跑單了……”
“你撥這麼多算盤,怎麼不擔心生意賠本呢?”顏途笑嘻嘻地往火裡扔了抱枯草,火苗竄了起來,但還是很微弱。我們圍在一邊烤火多半是種心理需求。傭兵們燒這種火技巧高超,挖出的煙道又斜又長,幾乎看不到煙柱。
羅鴻嚴肅地說:“這次拿到的錢不少,可以多賠上幾年……”
“這才叫沒出息呢。你們就愛籌劃來籌劃去,有錢還怕花不出去?”羅耷不屑地看著大家,“要我說啊,半年內全都花完,大家還聚在一起當傭兵,豈不快活。”
“顏頭兒,那你呢?不如把小翠贖出來吧,找個展翅日,和她一起飛,總不能老去天香院,那還得排隊……”
雖然同樣是首領,顏途和嚮慕覽就完全不同,他待人親切,喜歡說笑,弟兄們都和他親近得很,也可以隨便亂開玩笑。
顏途哈哈一笑,臉上的皺紋全皺了起來,“你們這班孫子,懂個屁,天香院的床不是比較軟嗎?”
他摸著自己的膝蓋,突然間變嚴肅了一點,“我已經老啦,就算還想接著幹,腿也不行了。不瞞你們說,我現在想的就是平安回家,喝上一壺老婆燙的好酒。錢不錢的,根本就無所謂。”
我看著他的皺紋,竟然也有點傷感。他是我們當中年紀最大的,像他這麼老的傭兵確實很少見了。他更應該曬曬太陽,抱抱孫子,有閒錢的時候上天香院睡上一覺。
“來真的啊,那我也籌劃籌劃。我也不亂花錢啦……”羅耷看看大家,突然也一本正經起來。我們很少見他如此表態,不由肅然起敬。
他說:“……拿了酬金,我先找個地方賭上三天三夜,贏了錢就去做大生意……”
我們哈哈大笑,他哥哥將他輕輕一腳,踢了個屁股墩兒。
籌劃?是啊,其實誰能不做點籌劃呢?賭博也是籌劃,做小本生意也是籌劃。
至於我,我想拿到錢,在海邊買條小船。也許我會當個漁民,身上充斥魚腥味和汗臭,我會學會下鉤子和補漁網,我會把長劍換成短刀,用它來破開魚的肚子,最好是盲鱔魚,盲鱔沒有眼睛。
我願下半輩子再也不動手上這把長劍了。這就是我的籌劃。那樣我就不用夜夜醒來,等天上的星星了,從而睡個好覺。
突然有人問:“柳吉,你怎麼打算?”
“啊,”柳吉憨憨地從火堆旁抬起頭來,慌亂地說,“我……我沒什麼打算。”
大家起鬨說:“面色紅紅的,在想女人吧,有了錢就娶個媳婦唄,別學顏頭兒那沒出息的樣……”
“我沒想……”
一隻腳伸出踏滅了原本就微弱的火堆。我們抬頭就看到嚮慕覽像鐵面具般的臉,“還胡鬧,都給我睡覺去。”他伸出根指頭朝我點了點,“你,換哨去。”
第三天行到夜中,前面拐入一個小岔口便是七眼泉客棧。老闆我們認識,是個可靠人家,嚮慕覽決定提早在此打尖。想到終於能享用到熱水和酒,睡上熱炕頭,我們都很開心,大家催馬向前,已看到客棧那尖尖的屋頂。
馬蹄聲響應該已經傳了過去,卻不見老闆胖三出來迎客。我們斜眼瞥見路邊躺了兩條死狗,其中一條黑狗頭上一撮白毛,我知道那是胖三的獵犬,不由得心裡咯噔了一聲。難道胖三也帶著夥計跑路了?
四下裡靜無聲息。想著那個胖乎乎總藏有好酒的掌櫃,我們有點沮喪,心想今兒是沒人款待了。
風四下裡亂轉,辨認不出方向。踏上客棧前的小路的時候,天空彷彿緊了一緊,一些小白點從暗黑的空中飄落了下來。一片白點晃悠悠地正落在我的手套上,我看著它在那兒融化成水。
柳吉呼出了一口氣,輕輕地說:“下雪了。”
今年的雪,來得可真有點早啊。
顏途行在前頭,突然一拉馬韁,道:“有人。”
客棧前的空地上確實有一群身著黑環甲的人,他們圍著一堆火或坐或臥,幾匹馬被上了絆繩,散放一邊。
風正彎彎曲曲地從我們背後吹來,所以,該死的,我們都沒有聞到煙味。
客棧的門板和柵欄都已不翼而飛了,看情形是被劈開當柴火用了。有人躺在火堆邊的地上哀號,聽起來快要死了。那些人也不理他,自顧自蹲在地上烤著什麼野物。
我們見到扔在邊上的旗幟徽記,是綠底子上一張銀色的弓,心裡一涼——這些兵是青都來的羽王的兵,千躲萬躲,我們終究撞上了巡邏隊。
他們盔甲不整,旗號雜亂,但是人數眾多,那個受傷垂死的人倒在地上,身著客棧夥計的服裝,雖然還在呻吟,卻無人理會。
我們相互使了個眼色。這些兵巡邏的同時也沒閒著,在空村裡隨意蒐羅財物,偶爾碰到了幾個留下來的農民,下手也定不容情。
此刻要轉身已經太遲,嚮慕覽示意我們都不要下馬。
我們一邊悄眼看周遭情況,一邊向客棧慢慢走去。我反手悄悄把劍簧鬆開,熟悉的劍把滑入手中,其他弟兄如此照做。我們掩飾得很好,唯有斗篷下微微一動,只是馬背上的背影顯得稍微僵硬。
馬兒一步一步,走得極其緩慢,但又如同在大步疾奔,轉眼走到拴馬道盡頭。
看到我們一行人慢慢走近,他們才抬起頭看。
為首的一名尉官將油膩膩的手在衣襬上一擦,慢條斯理地笑了笑:“你們好大的膽子,怎麼敢到這裡來?不知道在死人麼?”
顏途賠笑道:“我們是行鏢的,迷了路,想過來討碗水喝。”
邊上一名摟著根長矛盤腿而坐的士兵破口罵了起來:“快滾快滾,當老子是開店的嗎?沒水!”那名士兵頭戴著一頂尖刺盔,皮革甲上綴著圓銅釘,看著是名什長的樣子。
他態度粗暴,我們心中卻一起喊了聲“僥倖”,勒馬就要後退。但那名看著面目和善的尉官卻懶洋洋地抬起一隻手,道:“且慢。”
他這一聲不大,卻如一道雷落到我們心上。馬兒僵在了原地。斗篷不安地抖動。
那軍官從火堆裡抓了根著火的木柴,探到我們面前歪著頭打量,文士和那女孩都埋下頭,躲在我們身後,不敢發出半點聲息。
嚮慕覽驅馬踏前了半步,他身形高大,往前一走,就把那尉官的視野擋住了大半。
那名尉官嘿嘿一笑,抬頭望著嚮慕覽,喝道:“大半夜的,行的什麼鏢?全給我抓起來。”
身邊那些黑環甲士兵應了一聲,挺著長槍就圍了上來,我們心中大驚,全都將手摸到腰間,卻見嚮慕覽一翻斗篷兜帽,沉聲道:“崔蟣子,別來無恙啊。”
那名尉官明顯一愣,揮手止住手下,舉起火把來湊到嚮慕覽鼻子前看了又看,突然哈哈大笑:“這不是向遊擊嗎?”
嚮慕覽冷哼一聲,算是回答。
崔蟣子也不計較嚮慕覽的冷淡,自顧自貼上一張笑臉,“自從莽浮林一別,有好多年了吧?一向聽說你在老風子那邊發財,可後來卻被踢出軍營,聽說是手軟了,殺不動人了。至於嗎,老向,就為了個女人……”
“崔蟣子,你比十二年前還要囉唆了,”嚮慕覽打斷了他的話,“沒有想到,你居然能混進御林黑翼軍,高升了呀。”
崔蟣子哈哈大笑,說:“託福託福。”提起左手在頭盔邊上輕磕,竟然發出噹噹的金鐵撞擊之聲。火光下,我們看得清楚,崔蟣子的左臂前端黑黝黝地閃著寒光,竟然也是一枚鐵鉤。
大夥兒不由把目光轉向嚮慕覽左手的鐵鉤,發現它們的形制大小如出一轍。
我們想到他先前講過的莽浮林故事,心中都是一緊,彷彿腳下裂開一道火山。這名御林軍官竟然是嚮慕覽過去的匪副,這次相遇,也不知是福是禍。
雪花從天上飄落,越來越綿密的樣子,開始積蓄在我們的肩膀上。
崔蟣子嘿嘿一笑,繼續用鐵鉤輕敲自己的頭盔。他說:“老向,你前二十年搶富人,後二十年替富人賣命,這世界不是顛倒過來了麼?我過去是個強盜,如今當個黑翼校尉玩玩,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吧?向將軍這急匆匆的是要上哪兒啊?”
“杉右,”嚮慕覽沉著道,“湯子緒大人有一封急信,要送到他兒子處。”湯子緒家業頗大,在茶鑰是數一數二的豪門,一個兒子在屯兵堡為駐將,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崔蟣子哦了一聲,沉吟片刻,又嘿嘿一笑,“向頭兒的事嘛,好說好說,兄弟們,撤開口子。”
拿著長槍蝟集而上的士兵聽他號令,呼啦啦地向外散開。
我們大大地鬆了口氣,將手從腰間移開,剛想要縱馬離開,崔蟣子卻突然一揚手,將火把往我們馬群中一扔,柴火上的火舌被風撩得呼呼作響,火星飛射,正中郡主坐騎的鼻子,那馬驟然受驚,跳了起來,女孩忍不住“啊”地叫了一聲,清脆的女聲刺破夜空。
周圍不論是我們還是那些兵丁全都吃了一驚,一起朝她看去。石子落入了水中,羊羔落入了狼群。那名什長手快,一把撈住馬韁,將郡主的馬拖住。
崔蟣子哈哈大笑,“好啊,向頭兒,我崔蟣子的一場富貴,就著落在你身上了。”
眼見事態緊急,嚮慕覽突然跳下馬去,抱拳道:“崔大人,借一步說話。”
“我為什麼要借這一步給你,給我個理由。”崔蟣子乜斜著眼道。
他手下士兵已經將我們緊緊圍住,長槍尖明晃晃地對著我們的臉。我們在馬上團團而轉,用劍磕開槍尖,對他們怒目而視。雖不打算束手就擒,可我們心裡都明白,光在客棧前就有二十名士兵,人數是我們的四倍,要想衝殺出去並不那麼容易。
嚮慕覽哼了一聲,“我救過你。”
崔蟣子笑嘻嘻地說:“誰說不是呢?可這不夠。”他左手鉤子擺了擺,那些兵躍躍欲試,要衝上前。
我位置正好在向頭兒身邊,突然看見這個永遠沒有表情的人唇邊閃過一絲淡淡波紋,可以算是微笑。我暗自想,他了解自己過去的副手,知道要什麼樣的手段才能打動他。
果然,嚮慕覽道:“我也知道將這女孩子送往官府,轉眼就有三千金銖落袋,崔蟣子,你以為我為什麼還要千里迢迢,帶她向北邊走呢?”
崔蟣子目光閃爍,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摸著下巴問:“是啊,為什麼呢?”
嚮慕覽倏地將腰帶上的劍抽出。
崔蟣子臉色一變,卻見嚮慕覽將長劍插在地上,空手上前兩步道:“崔大人借一步說話。”
尉官呵呵大笑,上前親熱地拉住嚮慕覽的胳膊,向一邊走了兩步,大聲道:“好啊,借一步就借一步。”又俯低身子輕聲問,“怎麼,你還有更好的買主?”
嚮慕覽微微一笑,說:“這個自然。”
“哦?”尉官揚起眉毛,一副詢問的神情望向他,“如果我放了你,怎麼分賬?”
“郡主歸我,賞金歸羽王!”嚮慕覽斬釘截鐵地道。
崔蟣子一愣,嚮慕覽搶前一步穿到他身側,左手鐵鉤重重地敲在他想要拔劍的右手上,崔蟣子痛得手一縮,嚮慕覽右手一圈一轉,已經勒上了他的脖子。尉官還想要掙扎,嚮慕覽左手腕上那隻冰冷的鐵鉤壓在了他的咽喉上,鉤尖入肉半分,一細股血登時流了出來。
嚮慕覽當年在風鐵騎手下就是有名的鐵手將軍,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的動作依然是快如閃電。那些兵丁還沒看清他的動作,首領已經被制。
嚮慕覽橫拖著崔蟣子向自己的馬走去,經過自己插在地上的長劍時,輕輕巧巧地一腳,劍飛上天空,落下來時候正好掉入他的右手。
他繼續勒住崔蟣子的脖子,環顧四周,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宛如一塊堅冰,既不緊張,也不憤怒,“讓他們全都閃開了。”
郡主想要趁機從什長手中奪回馬韁,那名什長兀自不捨得放手。我看見怒氣從女孩的眉毛底下升起。她和嚮慕覽一樣,並不永遠都是冰冷的石像。
她唰地一鞭抽在馬屁股上,憤怒的馬兒跳入半空,幾乎將那什長拖倒。那個鬼祟的傢伙只得慌忙放手,狼狽地滾到一旁。
嚮慕覽大步跨向坐騎,卻突然有人拉住他的褲腳,他低頭看到火邊躺著的那名垂死的夥計,正一手捂住鮮血淋漓的肚子,另一手揪住他的褲腳,有氣無力地說:“求……你,救命。”
這個夥計我們不是很熟,只記得一臉的雀斑。落下來的雪已經半蓋住他的身子,也把他肚子上的可怕傷口遮蓋住了,此刻他的眼睛透出了強烈的活下去的慾望。
嚮慕覽眉心皺了起來。他抬頭看了看天色,再看了看四周那些兵丁敵視的目光和慌亂晃動的兵刃,猶豫了一下。
他拖著崔蟣子的腳步停頓了一下,向這邊叫道:“顏途,看看他的傷勢。”
顏途難以察覺地皺了皺眉,跳下馬來,快速檢查了一下那名夥計,說:“不行了。”他朝向慕覽望來,點了點頭,抽出一把短匕首,下手飛快,橫拉開了那夥計的咽喉,轉身又跳上馬去,動作乾淨利索,毫不拖泥帶水,正是傭兵典範。
崔蟣子在嚮慕覽的手中一邊掙扎,一邊大笑,“嚮慕覽,我過去佩服你殺人不眨眼,好漢一條,可現在你婆婆媽媽的,我還怕你什麼?”
嚮慕覽勒住他的右手緊了一緊,警告道:“別廢話。”
尉官兀自嘴硬:“我為什麼不能說話?十二年前,我們都是匪,你說啥就是啥;現在我是堂堂駕前御林軍黑翼校尉,你挾持軍官,縱跑反犯,嚮慕覽,你果然是匪性不改啊……”
嚮慕覽冷哼,不再搭理他,像持盾牌一樣推著他向我們靠過來。
圍著我們的兵丁們都有些迷惑和不知所措,他們一步步地後退,亂哄哄地閃開個缺口。顏途拖著嚮慕覽的黑馬掉轉馬頭,嚮慕覽剛想將抓到的尉官扔上馬鞍,突然路旁草叢一動,彷彿是風把蒿草的那些白冠吹動了。
顏途大叫一聲“小心”,黑暗中一箭射出,正中嚮慕覽的肩膀。
那崔蟣子口中說個不停,卻彷彿一直在等這一時刻,他使勁一掙,翻過馬背向外滾去,口中狂喝:“殺了他們!”
嚮慕覽左手橫轉,鐵鉤撕開了崔蟣子半邊肩膀,鮮血隨著斷了的甲帶四散噴湧,但終究還是讓他滾入到黑暗中。
向慕覽還想追趕,更多的長箭卻嗖嗖飛來。崔蟣子已經隱入黑暗,只聽到他的聲音還在扯在空中:“姓向的,我會抓住你們的。到時候,老子當著你的面,先奸後殺,然後提著她的頭去領賞……”
我們沒有發現埋伏在客棧外的弓箭手,驟然吃了大虧,此刻不但要提防亂箭飛來,還要對付眼前那些長矛兵,登時勢如燎眉。
羽人矛,長有十尺,矛柄用槿樹幹製成,平滑粗重,矛尖又細又尖,彷彿蛇牙一樣閃閃發亮。我們自己對它也熟悉異常,二十七年,我們就是用這樣的長矛讓蠻族騎兵吃了大虧。此刻二十根羽人矛正如刺蝟一樣聚集,並排要將我們圍在中間。
事出緊急,也只有六年來的戰陣經驗救得了我們。只聽噹啷啷一聲響,我們幾個人在同一時刻拔出劍來,站好了位置。嚮慕覽也顧不上拔肩膀上的箭,咬牙跳上馬背。柳吉一馬當先,羅氏兄弟殿後,我們將郡主和倉佝夾在中間,齊聲大喝了一聲,並肩朝外猛衝。
幾支細長的長矛在臉前一晃,長劍斜劈,斷了的槍桿飛在半空中,坐馬鐵蹄閃亮,兩條前腿向前亂踢,如同一排浪狠狠地撞在黑色長堤上,我自己都還沒明白怎麼回事,眼前驟然一空,已經衝了出去。這時候哪敢向後看,只是猛踢馬肚子。背後的馬蹄聲跟了上來,潮水一樣響亮。
風捲飛雪中,羅氏兄弟伏在馬鞍上,朝後放起連珠箭來。蘆葦叢中傳出慘叫,飛出來的箭略稀了一些,我們策馬狂奔,聽到後面叫罵聲漸漸變小消失,一聲嘹亮的號角卻驟然響起。那是羽人警示敵情的號聲,急促嘹亮,撕開夜空遠遠傳開。
黎明前是最黑的一刻,我們沒跑多遠,一頭撞進了這片濃黑之中,幾乎連馬鼻子也看不見了。我拉緊韁繩,放緩腳步,回頭看了一眼,竟然只有郡主跟了上來。她的兜帽被風吹落,坐在馬鞍上,身子微微顫抖。我見她一張小臉跑得通紅,緊咬著牙齒,又害怕又痛苦的樣子,一時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對她說:“別擔心,不管出了什麼事,我……我們一定會護送你到冠雲堡的。”
她抬起臉來看了我一眼,那雙眸子黑白分明,“你,以為我會感激你嗎?”她直望著我的眼睛說,然後把頭別了開去。
那就像平靜的綢緞上突然隆起的一條皺褶、一道裂縫。我悚然而驚,但那是她和我說的惟一一句話,此後她就不說了。
蹄聲又逐漸響亮,這次是夥計們跟了上來。顏途下巴上糊滿了血,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朝我嚷道:“媽的,停在這兒幹啥?”錯馬而過的時候,照我和郡主的馬屁股上各抽了一鞭子。
我們直跑出了二十里地,直到再也看不見路,擔心馬在黑天裡摔進坑裡,這才停下來查點損失。顏途下巴上的血不是他的,但臀部中了一箭,幸喜沒有大礙。
問題是,嚮慕覽不見了。
羅鴻一邊用白布給顏途包紮傷口一邊說:“我好像看見他的馬中了兩箭,怕是跟不上來,落在後面了。”
我們等了又等,草叢裡傳來的每一聲響動都讓我們既緊張又期待,既希望那是嚮慕覽回來了,又擔心被官兵追上。但那只是一隻竄過的黃鼠狼,或是一隻迷路的沙鷗,嚮慕覽則始終沒能跟上來。
倉佝一手扶鞍,另一手拖著郡主的馬韁,聲音顫抖地說:“不能管他了,我們得自己走。”
這傢伙顫抖的話音能傳染恐懼,我在夜色飛雪裡望向一個個弟兄們。漆黑的夜裡,只看得見他們白石子一樣的臉。
羅耷一抹頭,大聲喝罵出來:“去你孃的,我們怎麼能扔下自己人?”
其他人卻像石頭一樣沉默著。
“喂,你們怎麼說?說話呀。”羅耷拉著馬團團亂轉。
末了顏途說:“不會只有一隊巡邏兵,警號已經發出,我們停留在此確實危險。”
“難道扔下頭兒不管?”羅耷求助似的轉頭看著邊上,“哥,你說呢?”
羅鴻“嗯”了一聲,低下頭去卻不開口。
“這麼暗的天到哪兒找他?”顏途說,“可要等到天亮,我們就會有更大的麻煩。”他話音裡帶著不多見的焦躁,大夥兒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顏途可不是個怕死的人,怕死的傭兵活不長久。
我們都不怕死,但我們每個人都會恐懼。
過去的生活讓我們學會怎麼去掩蓋這層恐懼,有些人用他的憂鬱,比如羅鴻;有些人用大聲的笑,比如羅耷;有些人用沉默,比如柳吉;還有些人用冰冷的盔甲包裹自己,比如……郡主。
我們中間,還有誰是這樣的呢,還有哪些外面表現只是偽裝呢?
我的夥伴們在團團亂轉,他們著急,恐懼,但是拿不定主意。這是任何行動的最大忌諱。我很想說,我們一定要把這姑娘送到冠雲堡,但那一句話我就是說不出來。我是個拙於言行的人,向來只是聽命行事。嚮慕覽不見了,這讓我六神無主。沒有了嚮慕覽,我們怎麼可能把女孩送到地方呢?
羅耷還在焦躁地兜著他的馬,“難道要為了這妞兒,丟了我們頭兒?”
“老二,你冷靜點。”羅鴻勸道。
阿吉一聲不吭,突然扭轉頭,催馬向夜色中跑回去。他這人木訥寡言,平日裡話不多,卻是個倔脾氣。
羅耷憤怒地叫道:“你去哪?”
“等我半個時辰。”阿吉喑啞的聲音從夜色裡傳出,一瞬間之後就掉落在草叢裡,聽不見了。
羅耷猶豫片刻,似乎想跟上去,但稍一猶豫,就丟掉了阿吉的背影。我稍稍側頭,看了看那女孩羽毛一樣光潔明亮的臉。她無動於衷地低垂著頭。
我對柳吉的單獨行動有點生氣,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撥馬而去,卻不給我任何提示或訊息。他不需要我。是的,在離開之前,阿吉他看都沒有看我一眼,似乎是覺得我幫不上他的忙。我把這怒火強轉向了自己,也許,我確實幫不上忙。
我們等啊等啊,等到天色逐漸明亮,慢慢看清黃色的枯草上壓著的白雪,看清了對面人臉上的焦躁神情,羅耷牽著他的馬來回轉著圈,幾乎將地上的草踏成一圈平地。
我絕望地想,阿吉再也回不來了。
“我早說了,他一個人不行。天要亮了,”倉佝連連催促,“快走,快走。”
看我們都不肯繼續前進的模樣,他就破口罵了起來,從顏途開始,一路點名罵下來,罵的都是青都官話,我們聽不太懂,羅耷卻不耐煩起來,用長劍指著他吼道:“你他媽那張嘴裡再噴一句廢話,老子就切了你的狗頭拿去喂烏鴉!”他劍上的血甩到了倉佝臉上,倉佝臉色鐵青,雖然氣得渾身顫抖,卻果然住嘴不再吭聲。
清晨的時候,雪停了一會兒。我們看見白色的幾乎沒有熱量的太陽慢慢地在空中移動,羅鴻突然輕輕地吹了聲口哨,示意我們注意地平線上一道隱約移動的黑線。
“巡邏隊。”他輕聲說,“樣子有幾百人。”
我們身周的矮灌木很高,正好能遮蔽住馬和人,但被遠處的巡邏隊發現只是早晚的事。
顏途點了點頭,輕聲說:“沒法等了,我們走吧。”
“等一等。”一直不說不動的郡主卻突然開口了。我們一愣神的時候,就聽到了隱約的馬蹄聲,單薄而綿密。一轉眼間,兩個騎者的影子踏著晨光向我們跑來。柳吉不但把嚮慕覽帶了回來,還找回了他的馬。
迎上前去的人當中,就數羅耷的嗓門最大,他猛烈地捶著柳吉的胸膛,似乎是愧疚自己沒跟上去。阿吉朝我轉過頭來的時候,我沒有報以往常的會心一笑。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恨他。
突圍的時候,嚮慕覽的腿彎被一根長槍刺穿了,跑出幾里地後體力不支,滾下馬去,在草叢裡伏了半天,直到天大亮後才被柳吉找到。
阿吉牽著嚮慕覽的馬,嚮慕覽側躺在馬鞍上,用斗篷裹著腿,小心地不讓血滴到地面或是枯草上,所幸傷勢不重,嚮慕覽體格健壯,支撐得住。
顏途替他處理傷口,臉色赧然,有點內疚的模樣。嚮慕覽倒是坦然,對大家說:“以後再遇到這種事,聽顏途的,不要回頭救人。”
不能為了一個人把更多的人搭上,這是傭兵的守則。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明白。若是換了個人掉隊,嚮慕覽可能會抿著鐵線般的嘴唇,冷冷地道一聲“走”,討論的機會都不留給大夥。他為人死板,冷酷無情,但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還是願意為他賣命。
傭兵還有其他的守則,非常多,每違反一條都是罪過,但無論哪一條守則都緊緊地圍繞一個核心:完成主顧的使命。信譽如鐵,信譽就是我們的性命。這就是黑水誓約。它已經融入我們的血脈。
血止住了,只是傷口周圍有點發黑,嚮慕覽皺著眉頭,將重心壓在傷腿上試了試,“還能騎馬。”他嘆了口氣,“媽的,你們說,我老了麼?”
“當然沒有。向頭兒怎麼會老呢?”顏途打了個哈哈。
“如果不是老了,我那一下怎麼會讓崔蟣子跑掉。”嚮慕覽問,語氣裡帶上了點怒氣。
顏途聳了聳肩膀,不知道他是對誰生氣。
我們不敢接口。嚮慕覽一貫是我們眼中鐵骨錚錚的硬漢子,天塌下來也不會彎一彎眉毛,哪知道也會露出這樣的蕭瑟之意呢。崔蟣子說他心變軟了,殺不了人了,是真的嗎?可是不夠冷血,傭兵又怎麼能活下去呢?
顏途擺了擺下巴,指著遠處那條散兵線,問:“朝東朝南的路都被封住了。向頭兒,現在該怎麼辦?”
嚮慕覽將頭垂到胸膛上,似乎極疲憊的樣子,沉默良久才說:“不能走淒涼道了,我們得直接穿過南藥,從莽浮林出去,只有這樣才能擺脫官兵。”
顏途的臉色變白了,“南藥……可是,有瘟疫……怎麼辦?”
羅耷也嚷道:“碰到官兵我們還知道怎麼對付,大不了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可這瘟疫來去無蹤,即便想對付,也使不上勁啊。”
嚮慕覽抬起頭來,淺白色的眸子盯著大夥兒看,“那麼還有別的路嗎?”他看到誰,誰就低下頭去。
嚮慕覽擺了擺頭,“請郡主上馬。”
馬背上一動不動的郡主突然再次開了口,“那就別送我走了。”
“什麼?”大家誰也沒聽清。
“別管我了,你們自己走吧。”
“郡主……”倉佝震驚和惶急之情濫於言表。
嚮慕覽看看她,平靜地說:“我不是為了你。”
“我知道你不是為了我,你是為了還債,還自己的債!”女孩徹底爆發了,她挑釁似的轉過頭來看其他人,鞭子在她手裡被捏得變了形,“而你們,你們是為了錢,為了女人,為了你們傭兵團的名譽。”
她那小小的鼻翼變得通紅,呼吸急促,“有誰是為了我?有誰是為了我冒死向前的呢?你們有嗎,有嗎?”她的話好像陣陣鼓聲落入我們被霜凍壞了的胸膛裡。
“沒有,沒有,沒有!”她喊叫道,聲音越來越低,最後一句話和著淚水一起落了下來,“別在這裡充好人了。我希望你們全都死掉,死掉!”
倉佝上去拉她,卻被她一鞭子抽到了臉上,“滾!滾開!”
“請郡主上馬。”嚮慕覽又喝了一聲,聲音裡充滿了怒氣和不可違抗的威嚴。
他一個人率先向前走去,我們只看見那孤獨的脊背在蒼黃的大地上投下一道影子,斜斜地指向北方。
“跟上來。”他喝道,依然不帶一絲感情。
越過八盤嶺,漫山看去都是荊棘密佈的紅剌樹和雪松,顏色深黛,長槍軍陣一樣密密地擠立在一起,樹梢尖漂浮著一層層灰色的霧氣。這說明我們已經離開了維玉森林,開始進入莽浮林了。
莽浮森林地形錯綜複雜,地勢破碎,外來人極容易在此迷路,也只有在這裡當過山賊的嚮慕覽對道路極熟,我們自然都聽他的。
從開始動身起,嚮慕覽就一路催促,趕著我們前行。我們走的與其說是路,不如說是狩獵小徑和乾溪谷,路有時和蛇一樣的歧路交雜纏繞,有時埋沒在荒草灌木裡,走上一兩裡地才又復現。
雖然道路如此偏僻荒涼,走起來又艱難,嚮慕覽卻不准我們休息,他說:“那邊可是有一個人,對這兒的路和我一樣熟,誰知道他們能不能追上來。只有快馬加鞭,儘量多趕點路,才可能甩開他。”
“這邊有瘟疫,他還真能追進來不成。”顏途回頭說話,一不小心被一根橫在路中間的樹枝抽在臉上,幾乎把他掛下馬來,氣得他破口大罵。
“十二年前,他一定會追過來,但現在就難說了,人總是會變的。”嚮慕覽說,左右看了看,低頭鑽入被一叢矮栗樹完全擋住的小路里。
這些亂麻般的小路有時也會穿過些田舍空地,雖然早聽說疫情嚴重,我們卻從來沒想到過會是如此情形,簡直是觸目驚心。田野間空曠無人,屋舍倒塌,稻田裡成片熟透了的糧食倒伏在地裡腐爛,卻靜悄悄的看不見農夫勞作,也沒有牲畜的動靜。
就連嚮慕覽也承認,一個變沉寂了的莽浮林與過去大不相同。我們被林間的靜默所感染,日漸寡言。
為了防瘴毒,我們嘴裡含了藥草,以白布蒙面,連馬口也罩住,柳吉稍通明月祝福術,這時也為大家祈念。每日清晨起來,顏途就會神情吝嗇地灑一點酒在柳吉手上,我們眼看著一道微微白光在他掌心泛動起來。他以這隻手依次摸我們的額頭祈福,淡淡的酒香透入鼻子,倒是讓人精神一振。不過面對沉寂的山林和呼嘯的風,這酒的淡香就顯得微不足道毫無用處。
倉佝更是輕蔑地拒絕了柳吉的術法祈福:“你那是江湖術士的下等伎倆,別用奴才的粗手碰著了我們。喂,要摸,就摸我們的馬吧。”
我們聽到他的話都是憤憤不平,但柳吉性情好,只是搖搖頭,然後低首退開。
某一天開始,我們在路邊發現了新挖的墳墓。起初每遇到了還會覺得不舒服,後來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
“看到墳墓,總比看到活人好。”顏途一邊說,一邊給自己灌了一大口酒。
這一日的路程更加艱難,厲風夾雜著凍雨迎面而來,道路上除了爛泥就是坑。路邊偶爾還能見到死牛死馬、牲畜動物,一些黑烏鴉在死屍堆中歡聲大叫,跳躍啄食,如同過節一般。腐臭的氣息伴隨一路,躲都躲不掉。落雪時有時無,地面的雪積不起來,幸而如此我們才留不下腳印。
進入南藥地界,我們改為白日行軍,但並未讓我們覺得輕鬆一些。
我們不但拐著彎走,倒著走,還經常踏入結冰的小溪裡,順流或逆流走上三四里地再上岸前進,一切都是為了甩掉跟蹤。
勾弋山那明亮的山脈影子原先始終在我們左方晃動,現在則變得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嚮慕覽也要時常爬到某棵大樹上,才能辨清方向。我們行路更加小心,有人驅前偵察,有人殿後警戒,宿營時雙人站崗守衛。其實守衛的用處不大,因為一有風吹草動,我們所有人都會從夢裡跳起,抓緊手中的武器。
嚮慕覽總是儘量讓我們多走一點路,他頭上罩著一片烏雲,像他的大黑斗篷那麼黑,他還不停地向後張望,我們這樣騎慣馬的角色都渾身骨頭痠疼。我們自然都想起了那個古老的說法:羽人也許更應該在密林的樹上穿行,而不是騎馬。
而嚮慕覽對我們受的一切苦都無動於衷。
“多走點路總比動刀子強,”他說,“繼續前進。”直到天色黑得有摔死人的危險才讓我們下馬紮營。
有一天一早起來,我們就覺得天氣格外的冷,風也有些不對勁。顏途把拇指舔溼,伸到空中,然後沮喪地說:“是西北風。”
風已經換了方向,它徑直地從西北方吹來,吹開嘩啦啦響的樹葉,穿透了層層厚斗篷和毛衣。即便套著厚厚的羊皮手套,手依然僵硬得拉不動馬韁。
“知道嗎?西北來的風叫厲風,老羽人說西北風是瘟疫之風。”羅鴻一邊撥開擋在前面的樹枝一邊嘀咕。
“那又怎麼樣?”羅耷沒精打采地縮了縮脖子,“老羽人有沒說過大冬天的不該出門?”
“你們兩個!老羽人說走路的時候少說話!”顏途恨恨地瞪了他倆一眼。
那一天我們在小山丘上的林子中安了營地,羅鴻到丘下打了水來,嚮慕覽聞了聞水,就說:“這水有問題。”
我們向上遊走了幾百步,果然看到在蘆葦叢裡躺臥一具屍體,四肢扭曲,全身浮腫,溪水寒冷徹骨,上面漂著塊塊浮冰。死人藍綠色的臉浸在水裡,被一群小魚啄沒了眼睛。我們死人看得多了,但如此讓人膽戰心驚的屍體還是第一次碰到。我們站得遠遠的,不敢再碰那水,也不敢停留,又往上游走了七八里地,才再停下來宿營。
我們吃的是自己帶來的乾肉,水也一定燒開了再喝。姓倉的那個御史更是小心翼翼,也許是嫌我們身上太髒,他根本就不讓我們碰任何可能被郡主用到的東西,自己滿頭大汗地卸鞍上鞍,拉繩子搭帳篷。我們樂得省事。
這已經是第三天了,我們沒發現一點有人跟蹤的痕跡。風又實在凜冽,嚮慕覽這才鬆了口,那天晚上允許我們點火取暖。
傭兵的簡易帳篷通常是找三棵品字形的大樹,繃上兩根繩子,掛上厚帆布,讓帆布的三邊垂到地面,就是晚上睡覺的地方了。指望它有多擋風是不現實的,但聊勝於無。
對顏途來說,最難受的就是找不到酒,雖然看護嚴密,他的寶貝酒囊還是越來越空,他的臉色也就一點點難看下去。
晚上我們輪番守夜,擠在火邊烤乾溼斗篷,反正不會碰到活人,柳吉就又開始吹他的笛子,這傢伙就是不喜歡說話。我們說,他把自己的話都扔進笛子裡去了。
他有一根很不錯的笛子,質料堅實,竹子的顏色裡透著紅,音色清亮。這莊稼漢有這樣的好東西真是不配。
這一次也許是看多了死人,他的曲子裡盡帶上悽苦的味道。我們跑了一天路,在荒郊野外吹著風,受著凍,再聽他這怨曲悲調,忍不住都抱怨起來,連好脾氣的顏途都說:“阿吉,再吹那鬼調子就把你的頭剁下來!來個歡快的……來個《二姑娘》吧。”
二姑娘是首院子裡流傳的豔曲兒,人人都會。顏途一提議,沒等柳吉答應,大家兒已經一起吼了起來:
對面路上走來個誰,
就是那要命的二姑娘,
頭上插花回孃家,
走到葉黃兒鬆鬆樹林旁,
樹窠裡跳出個小雜種,
扯住手兒不放鬆。
這下流調子和阿吉的曲調混雜在一起,要多難聽有多難聽。阿吉憨厚地笑笑,將笛子收了起來,聽我們瞎唱。隔十來步遠,郡主那邊的火堆則始終寂然無聲。
嚮慕覽走過來看看,側頭聽聽附近的動靜,然後又大步走遠。自從遇到崔蟣子後,他總帶上點狐疑的神色。我們都有些為他擔心。
夜裡我怎麼也睡不著,把頭從帳篷裡探了出來,眼望天空,期盼星星能夠出來。但我沒有等到。半夜裡風夾雜著雪,鋪天蓋地而來,壓垮了火堆,我們掛在火邊剛烤乾一點兒的斗篷又全都溼透了。
好不容易熬到清晨,我們從雪堆裡掙扎出來,看見倉佝正圍繞著他們那邊兩頂小小帳篷忙碌,每次端茶奉水前都要先正衣冠,拍打著想象中的灰塵,然後跪在地上雙手送入帳篷內。這些貴族即便在野外,也是禮數多得要命。
羅耷獰笑著說:“我很想知道,這些貴族會不會比較皮厚所以不怕凍?”
臉色發青的倉佝一邊吸著鼻涕一邊走了過來,凍得說話都不太利索了:“我們什麼時候動身?”
“不能一直往前趕路了,”嚮慕覽繫緊自己的馬肚帶,然後宣佈,“我們得找些給養。”
我們的給養確實消耗得太厲害,馱馬原先滿馱著乾魚、牛肉、青豆和麵餅,現在已經幾乎空了。
“說什麼我們也得搞點酒來。”顏途嘀咕著說。
中午時分我們靠近了一個村子。
說起來那村子實在算不上村子,只有四五棟樹屋零散地圍繞著一棵高大畸形的樹木,鋪著石瓦和草皮的屋頂已經漏了。那棵畸形的樹有著暗紅色的葉子,蒼白的枝幹斜斜擴張出去,遮蔽了半個村子。
“有情況就退後。儘量別接近任何人。”在村子前駐足時連嚮慕覽也有些猶疑,但他的告誡多餘了,村落裡和森林裡一樣空蕩蕩的。
夾帶著溼雨的風穿過空蕩蕩的村子,破窗戶開開合合。顏途拔出劍來,輕巧地從馬背跳上樹幹,羅鴻兄弟彎弓搭箭,在下面警戒。
“別指望什麼了,全是空的。”顏途從屋子裡出來的時候,劍垂在手裡。
我們開始兩人一組,快速搜索了每間屋子,像當年偷襲蠻人營地時做的那樣,可那時,畢竟我們面對的敵人是有形的。這一次呢?我抓著劍悶想,敵人會是看得見的嗎?
屋子全是空的,連傢俱都沒剩下幾件。空氣裡有一股腐敗的氣味。
顏途倒是發現了一個酒甕,打開蓋子,裡頭卻跳出只老鼠,唬了他一大跳。可是就連活老鼠我們也難得一見。
村口會合時,大家都面色沉重,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雖然日頭正當午,這村子卻給人一種涼颼颼的感覺。
“走吧,到下個村子去碰碰運氣。”嚮慕覽陰沉著臉說。
大家跳上馬背,顏途回頭看了一眼,這兒太陰冷太靜默了。也許是為了躲避這種令人不快的沉寂,顏途不自覺地又哼起了那首《二姑娘》:
對面路上走來個誰,
就是那要命的二姑娘,
櫻桃好吃樹難栽,
哥哥我有那些心思口難開。
這單調的歌聲在無人的村子裡迴盪,聽起來倒像是鬼哭。
“不對,”顏途突然住了口,一皺眉頭,“你們聽。”
我們凝神細聽,竟然聽到風中隱隱有微弱的呼喊聲。
“救人,救人。”
我們仔細尋去,發現一叢衰草遮蔽下竟然有口枯井,井挨著路邊,口子又小又圓,黑黝黝的看不見底。如果不是細心查找,我們中沒準有人會掉進去。呼救聲正是從下面傳出的。
“誰在下面?”羅耷喝問了一聲。
聲音停頓了一下,然後變得更大聲更清晰:“救命救命,我是人啊,救救我吧。”
嚮慕覽點了點頭,羅耷從馬背上解下粗索,利索地編了個繩圈扔了下去,朝下面喊:“把圈套在腰上,綁好了就抖兩下。”
繩子在井口抖抖索索動了一會兒,不動了,然後又抖了兩下。我們將粗索捆在馬鞍上,一步步驅馬後退,將井裡人拖了上來。
那人把雙手擋在頭上,遮蔽刺目的陽光。皮帽子邊緣露出一頭枯黃色的頭髮,淡藍色的眸子下突兀出一隻鷹鉤鼻子,頭髮梳成小辮,看上去好像一輩子沒洗過,就連鬍子也分梳成幾綹辮子的形狀,身上套著件狼皮大衣,狼毛反露在外,背上還背了個破布包。
他餓得兩眼發青,見了我們依舊還能齜著牙笑,笑得也像條狼。
“來口酒喝。”他要求說。
我們騎在馬上,好像一堵半圓形的牆環繞著他,個個冷笑。
“嘿嘿,是個蠻人。”
“蠻人。”
“怎麼,來搶劫時沒注意腳下?”
“這小子敢嗎?我看更像個小偷。”
蠻羽戰爭雖然結束了,羽人和蠻人之間的仇恨可沒結束。我們圍繞著他嘲笑,不留任何情面。井中人就像條迷失道路的小狼,被群犬圍著逼入死角。這樣做雖然不英雄,但我們只是傭兵,不是英雄。
蠻人舔舔嘴唇,用哀憐的目光看著我們:“我不是小偷。大人們,饒命吧。”
“村裡人呢?”
“給我點酒。三天,就啃了點雪,井底的,快要渴死了。”
“給他。”嚮慕覽說。
顏途滿臉不快地搖了搖酒囊,嘟囔著扔了過去。一路上無處補充,他的酒已經所剩無幾了。那人急不可耐地把囊口塞進嘴裡,一些酒順著骯髒的鬍鬚流到了他的前襟。
喝了酒,他的眸子變得鮮活了一點,面孔也有了活力,“再給點吃的。”他要求說。
顏途一鞭子抽到了他肩膀上,“我在問你,村裡人呢?”
“沒有人了嗎?我下去之前他們還在呢,”那蠻族漢子聳了聳肩膀,話變得連貫起來,“興許村裡死了人,都嚇跑了吧。”
嚮慕覽的馬不安地動了一下蹄子,“死了人?這村子裡有瘟疫嗎?你是怎麼掉下去的?”
“我可不是自己掉下去的,聽說你們羽人一到晚上就看不見,跟雞似的,哈哈。謝天謝地,我可不是羽人。”他站立不住,搖搖晃晃地坐到了地上,“沒吃的嗎,牛肉乾?燒雞?沒有燒雞來塊大餅也行。”
羅耷兇猛地往前跨了一大步,“聽清楚了,我們老大不會再問第二次,像你這樣的人我殺了不少!快說,你是怎麼掉下去的?”
這蠻子對我們的態度算是認真了一點,半死不活地抬起頭來,“我想幫他們治病人,可是沒治好,他們就把我扔到這井裡。”
我們驚訝地互相看了看,然後鬨笑了起來。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大夫啊。”羅鴻諷刺地說。
“胡亂混點飯吃。”蠻人說,拼命地賠著笑。
“這次好像沒混成嘛。”嚮慕覽扔了塊白麵餅過去,蠻人狼吞虎嚥,噎得直翻白眼。稍等了一等,嚮慕覽才問:“既然你是郎中,治得了這病嗎?”
蠻人一邊猛塞,一邊連連搖頭,“這病太古怪了,我從沒遇到過如此烈性的瘟疫。”
“你還真懂得一點。”顏途說,話裡明顯帶著刺。
蠻人把最後一口麵餅子塞進嘴裡,意猶未盡地使勁舔著指頭,“我和你們說,這病只要與病人面對面呆過一陣子,起初幾日什麼都不知道,還傻呵呵地騎馬種地,沒過幾天就開始發熱咳嗽,鼻子流血,那就是快完蛋啦。”
顏途不安地向四處轉了轉頭:“誰都會得上嗎?”
“不是,那當然不是,”蠻人愕然地眨了眨眼,他的眼睛細眯眯的,就像一條縫,“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得上,但發作了以後卻幾乎全死。”
羅耷聽他說得恐怖,放聲笑了出來,“少他媽在這裡嚇唬人,你見過了病人,自己怎麼不死?”
“哈哈,老兄,蠻人可不容易死,”蠻人得意起來,拍著胸脯說,“我們蠻族人有萬應靈藥。”
“賣萬應藥的蠻族人可不少,”顏途冷笑一聲,“這種藥我在戰場上見得多了,小瓷瓶裝的,拿熱水洗了手,塗抹全身,是吧?呸,最後誰的命也沒救成。”
蠻人尷尬地笑了笑,果然從背後的袋子裡掏出一個瓷瓶來,卻依然不服軟,“萬應藥確實是誰都有,不過我這藥可不一樣,真不一樣。你們用的法子不對吧,用熱水燙了手嗎?全身都得塗啊。”
顏途又朝他頭上揮了一鞭,打得不輕也不重,“呸!什麼萬應靈藥,那怎麼還把你給治到井裡去了?我看你賣藥是假,趁機偷雞摸狗是真吧。”
蠻人嘿嘿地笑,也不分辯。把瓷瓶收好,又伸出滿是汙泥的手:“再來一塊餅子。我在井底可餓壞了。”
他頭一次注意到空蕩蕩的原野,然後掃視了一遍後面的荒原,看到了地上的殘雪,臉色登時變了,“帶上我走,我在這裡會餓死的。”他要求說。
沒錯。厲風已經起來了,在這麼北的地方,沒有食物,沒有帳篷,我們不帶他走的話,他一定會死在這兒。
“別管那麼多了,”顏途扭頭提議說,“殺了他。”他提議得對,我們自己的給養還不足呢,帶上這麼個蠻人只能添麻煩。
“殺了他。”羅耷也點了點頭。
柳吉沒有說話。
羅鴻啪的一聲,讓劍從鞘裡跳了出來,而倉佝抱怨說:“快點動手,我們耽擱了不少時間了。”
蠻子知道我們可不是說笑,他眼睛裡開始灌滿恐懼的神色,聲音也變低變嘶啞了:“別殺我。我什麼也沒做,我沒偷東西,真的。”
“我沒偷東西。”他渴求地看過來,那目光簡直要讓我凍僵。那些眼睛,他的眼睛,還有所有那些星星。但我一聲也沒吭。現在改變這些已經太遲了。我們入了這行,就是要殺人的。
“不能殺。”嚮慕覽說。
“嗯?”我們一起把頭轉向了他。
“別碰他,沒看出來他年紀還小嗎?”他說。那個蠻人雖然留了鬍子,但額頭光潔,確實還小。
“帶他走?”顏途本來已經跳下馬朝那蠻子走去,現在則不可思議地轉頭問嚮慕覽。
羅耷也斜睨了蠻子一眼,小聲嘀咕:“小又怎麼了,這樣的小孩,我們每個人都殺過好幾十個。”
“我們沒有多的馬。”顏途沒好氣地說。
“物資少了,正好空出了一匹馱馬。”嚮慕覽不動聲色地說。
顏途的不服氣是誰都可以看出來的,他惡狠狠地盯著眼前的蠻子,胳膊一甩,手上的劍插在蠻子的腳尖,颼颼地顫動。
坐在地上的蠻子嚇得向後退去,但顏途那一劍貼得太近,將靴子尖刺穿才插入土中,使他後退不能。
騎在馬上的嚮慕覽呼的一聲抽了一鞭子過來,將顏途的半圓盔打落在地。
“玩什麼玩,”他怒喝道,“不管你想什麼,這裡只有我,是你們的頭。”
顏途不敢爭辯,拔起劍,撿起頭盔向後退下。
嚮慕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餘怒未歇,繼續罵道:“你嫌仗還沒打夠是嗎?那就殺過滅雲關啊,到瀚州去殺蠻子啊,那裡全是蠻子。”
顏途緊閉著嘴,回到我們中間時卻悄悄抱怨:“我們向頭兒,還真是婆婆媽媽了。”
“這匹馬,只怕一跑就要斷氣。”蠻人埋怨說,但還是一躍跳上馬背。雖然我們看不起這些骯髒的羅圈腿,但不得不承認,這些矮子玩弄馬匹的技術還真是令人叫絕。
倉佝紅了臉和嚮慕覽大聲爭吵,顯然是很不高興,但向頭兒用鐵和冰一般的面具把他給趕跑了。
風呼啦啦地從西北方吹來,把暗紅色的葉子吹得漫天飛舞,在暮色中彷彿沾血的烏鴉。嚮慕覽開始不再令行禁止了,我們的隊伍出現問題了。而這件事情,我不由得縮了縮脖子,坦白說,我對這事情有種不好的預感。
厄運甚至都沒給我們喘息的時間,在半夜裡就猛撲了下來。我們被一陣吵鬧聲驚醒,發現白天裡救了的那位蠻人滿臉青紫,喘不上氣,劇烈咳嗽,把身子咳得如同風中抖動的樹葉。
“那病來了。”顏途說。
“全都退開。”嚮慕覽喝道,大跨步上前。他從那蠻人的袋子裡掏出小瓷瓶,燒上一壺熱水,然後脫光了蠻子的衣服,照先前這人說的法子給他身上擦藥,搓揉全身。他忙了整整一個晚上,早上的時候,蠻人似乎平靜了一點,但胸口上卻出現了黑斑,隨即蔓延到胸口。
“我沒事,我沒事。”蠻人笑嘻嘻地說,卻突然一陣劇烈咳嗽,面色變成青紫,血從鼻子裡冒了出來。
他躺在地上,總是低聲說:“我沒事。”嚮慕覽給他水他也不喝,到了中午的時候,他半抬起頭看看我們,最後說了一聲“我沒事”,然後就死了。
“呸,”嚮慕覽說,“上了這小子的當,這法兒不行。”隨後就拼命用熱水洗手。
“我們和他同走了大半天,用一個鍋子吃了飯。”顏途冷靜地指出。
顏途說得沒錯,我們每個人都嚇掉了魂。
瘟疫如此可怕,而我們卻與這人同行了一天一夜。
倉佝瘋狂地跳起腳來,要不是自覺不是對手,他會朝向慕覽撲去。他責備我們不該隨便伸手救人,如今惹禍上身,真是百死難贖。
“我們快到冠雲堡了啊,我們就快到了!”他哀號著說,“出了事我拿什麼交給凜北王,我拿什麼交給他?”我們這群野漢子全死光了,也不及他的郡主一根手指金貴。
“小心你的話。”顏途說。倉佝不予理會。
“小心你的話。”羅耷說。倉佝消停了一會兒。他比較怕羅耷,也許是因為他個子高,鬍子濃,面相兇。
然後顏途把嚮慕覽拖到一邊去,拖到一株高大的紅松背後,本來我們聽不到他們的話,但他們的語氣逐漸激烈起來,說話聲越來越大。最後我們聽到嚮慕覽壓著火氣說:“行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轉過身向我們這邊走回來,但顏途卻伸出一隻手,固執地把他攔住了。
我們都倒吸一口涼氣,等待我們的頭兒嚮慕覽爆發。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時刻卻向後拖延了。
顏途在說話,他的話毫不客氣:“不對,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弟兄們信任你,把命交到你手上,你就要為他們負責。”
“我是在負責。你以為我只是在乎自己嗎?”嚮慕覽憤怒地揮了揮鉤子,鐵鉤彷彿要在幽暗的林下劃出火星來。
“你不是嗎?”顏途又向危險線邁進了一步。
“黑水的名譽……大家都缺錢……你不為自己的下半輩子考慮嗎?”嚮慕覽奇怪地笑笑,伸出鉤子似乎要拍拍顏途的肩膀。
“錢算個屁!”顏途猛撥開了嚮慕覽伸過來的手,“我們該回頭了,你心裡想的只是把這姑娘送到冠雲堡,別的什麼都不管。那是你的事,我們不幹了。”
這是第一次有人公開置疑嚮慕覽的權力。我們比嚮慕覽更要震驚,個個目瞪口呆,而嚮慕覽的臉黑得如同天上所有的烏雲都聚集到了其上,他向後跳開一步,手撫劍柄,左手的鉤子閃著寒光。
顏途則雙手抱著肩膀,目光炯炯,朝向慕覽回瞪過去。
嚮慕覽的牙咬得緊緊的,颳得鐵青的腮幫子向外鼓了出來。那是他發火的表現。曾有一名新來的傭兵不懂規矩,在他發火時上前說話,結果被嚮慕覽一劍劈下半邊耳朵。
我們都以為他會拔出劍來,和顏途一較生死——這是遇到挑戰時,傭兵的唯一選擇。我們看看向慕覽,又看看顏途,不知道自己最終會幫誰。現在的傭兵營裡,老向是我們的頭兒,但顏途則是我們在黑水團中的生死兄弟,事實上的頭目。
嚮慕覽身上那件抖動的斗篷卻突然平靜了下來。他的嘴唇依舊抿得緊緊的如一條線,但身上的肌肉卻全鬆弛了下來。
“這一票確實太危險,是我對不住大家。”他說。
連顏途都愣住了,一時轉不過這個彎來。
嚮慕覽緩緩地伸手入懷,掏出一張烙著花紋的白鹿皮。
“這是祥瑞錢莊的銀票,可以兌換一千金銖,此刻櫃面上也就這麼多了,”他說,“你帶弟兄們回去吧。把錢分了。”
“那你……”顏途不知所措地接過白鹿皮,突然有點結巴。
“榮譽就交給我吧。”嚮慕覽說這話的時候,挺直了腰。他灰色的眸子裡毫無感情,惟見冷峻。顏途後退了一步。
一瞬間裡,這個人又回覆到我們所認識的嚮慕覽的模樣。這樣的嚮慕覽絕不動搖、絕不妥協,也絕不容情。我們知道自己再多說一句話,必然會面臨可怕的局面。
他走過去拾起馬韁,跳上馬去,趕到郡主和嚇得啞口無言的倉佝跟前,拉起他們的馬韁,拖著他們繼續向北而去。
顏途拿著那張銀票發了半天愣,望著他向北的背影,然後狠狠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液。
他轉回頭來瞪著我們,怒吼道:“看個屁,還不快跟上!”
我們把死人留在了樹下。他很快就會被烏鴉吃掉,而我們中會不會有人步他的後塵,按那個死人的說法,五日內就能見分曉。
羅鴻惆悵地說:“我希望自己走運點,能夠最後一個倒下。”
“最後一個倒下也是倒下。”顏途嘴裡叼了根草枝,沒好氣地回答。
“那仍然算是走運。”
“蠻子不是說了嗎,碰了病人的,未必都會得病。”
“那總會有人得病吧,誰和那個蠻子說的話最多?我們得算一算。阿吉就除外了。他反正從來也不說話。”
阿吉由得羅鴻胡謅也不生氣,依舊埋頭吹他的笛子,他現在連在馬背上嘴唇也不願意離開那根笛子。
我們漸行漸高,天氣越來越冷。
“這麼冷的天,也許大家就不會得病了。”羅鴻垂頭喪氣地說。
“那不是好事嗎?”
“因為來不及生病,大家就已經凍死了。”
我們走了一天、兩天、三天、四天,隊伍中沒有現出任何人得病的徵兆。
擔當前衛的羅鴻或羅耷有時會帶回一隻兔子,或一連串雪雞作為我們的晚餐。如果運氣不好,那我們也只能餓肚子。
倉佝這時候更害怕起我們來。他根本就不要我們給他送的水和食物,每天蹲得離我們遠遠的自己弄,可憐他那麼大個人,連火都不會燒,總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的,連鬍子也燎掉了一大叢。我們給他藥草含在嘴裡,他也扔了不要。
說起來真是造化弄人,一路上就他最小心,卻是他終究先著了道兒。
那一天早上,倉佝自個兒去打水回來,我們發現他臉色蒼白,眼睛裡卻冒著血紅的鬼火,顴骨兀突而出,整個人的模樣便如同死人一樣。
“你怎麼了?”我們問他說。
“我沒事,我沒事。”他嘶啞著嗓子喊著說,“你們都別過來,別靠過來。”他瞪著血紅的眼睛挨個瞧我們,我被他看得心裡直發毛。阿吉上前了一步想扶他,他猛地向後一閃,卻因用力過大摔倒在地。他扔了水壺,扶了樹站起來,一隻手上提著把不知哪兒摸出來的刀子,使勁地瞄著我們。我一路上都沒發覺他還有把刀子。
他開始說胡話:“你們都是強盜,”他瘋狂地喊道,“你們想搶我的郡主,想搶我的珠寶,還有她,還有她。都是我的,你們誰也別想搶走。”
“別靠近他,”嚮慕覽冷冷地說,“他病了。”
這句話好像徹底把他擊垮了。他大叫一聲,跳起身來,想撲到郡主身邊去。
我們此刻如何能讓他再近郡主的身。顏途一甩手,把劍柄朝前扔過去,重重地打在他的肩頭上。他踉蹌了一下,捂住肩膀向後退去,然後突然轉頭跑開。
他披散著頭髮,一邊跑一邊號叫,那聲音淒厲得如同夜梟的號哭,一層層地旋上天空,撞擊到低沉的彤雲才又重新落下來。此後我們再也沒看到過他。
“這是第一個。”烏鴉嘴羅鴻低聲說。
顏途連那柄劍也不要了,我們收拾起東西,那女孩還望著倉佝跑走的方向發呆,顏途招手吩咐大家上去拖了她,上馬便行。
說實話能擺脫倉佝那個小人,我們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直到走出了半里多路,顏途突然醒悟過來:“那包金子呢?”
金子自然是被倉佝隨身挎在腰上帶走了。
我們火邊的傾談頓時都成一縷青煙飄走。羅耷大怒道:“我去追他。”
嚮慕覽冷森森地說:“就算能趕上去,你敢去碰那些東西嗎?”
羅耷不服氣地道:“可是沒了酬金,我們大家不都是白跑了嗎?到底還走不走?”
我們一起看向那姑娘。她低著頭默不做聲,看上去更加孤苦伶仃了。她身體纖細,如果在展翅日的時候飛起來,那該是什麼模樣?她看上去也只十幾歲模樣,恐怕還沒真正飛過呢。
“主顧沒了,可是紅貨還在。我們還是得將她送到地方。”嚮慕覽終於下了決心,“羽成容那傢伙,也許願意付錢。”
此後,柳吉更是一步也不離開郡主了。嚮慕覽下了嚴令,除了柳吉,誰也不許靠近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女孩什麼話也不說,卻似乎能和那小子的笛聲交流。柳吉吹的曲調我們誰也聽不懂,反正都不是我們熟悉的那些調子。
只是每次聽他吹起笛子時,她臉上的落寞神情便會少上那麼幾分。看這笛子這麼有用,我也努力地試著去聽,果然慢慢地從笛子聲裡聽出了一些東西。
我彷彿聽到了天空中飄浮著一朵朵巨大的仙蘢花,年輕的孩子們躲藏在花蕊中嬉笑,隨後被帶入高高的雲端。
我彷彿見到了螢火蟲編織成的花環,在深藍的幕布上浮蕩。
我看到了高大的年木上,那些漂亮的青年羽人環繞成圈,輕盈地向空中跳去。那是皇族的飛翔。他們多無憂無慮啊。
可是在這一切幻覺之中,透過晴朗的夜空,我依然能看到,南方的天空上正在慢慢升起一團大火,那是鬱非,它跟隨而至,彷彿厄運一直跟在我們後面,死追不放。
越來越稀疏的植被提醒我們正在一天天靠近莽浮林的邊緣,馬上就走出了南藥境了。嚮慕覽不時地回頭後望,他什麼也沒看到。沒有任何跟蹤的跡象,曠野和森林裡都空寂無人。只有厲風在空蕩蕩的谷地呼嘯,將陰冷處的積雪捲起,猛烈地拋入空中。
這兒靠近鷹翔山脈,拐過死鷹嶺後,我們就能看到巨大的緩慢流動的青色冰川了,那是寧州北部最著名的冰古河,它從鷹翔山脈深處蜿蜒而出,長達數百里,轉而向東,最後終結在巨大的暴雪冰瀑處。
冠雲堡就建立在暴雪冰瀑的對面。冠雲堡是一座冰城堡,完全用巨冰建成。據說羽人的先祖建立了這座城堡,防備來自北方冰原的危險,所以這座城堡又被叫做“北方之眼”。
但北邊只是一片蠻荒,裸露的群山不論春夏都被厚厚的冰覆蓋著。這麼多年來,羽人們甚至不知道蘊藏在北面的危險究竟是什麼。
生活在這片區域的羽人習性和生活習慣都與平地和山林裡的羽人不同。他們好像個子更高一些,毛髮更淡一些,所以他們總自詡血統高貴。此外,他們總圍著毛皮衣服,厚厚的皮帽上插著羽毛,飛翔的技巧似乎也比平地上的羽人更高超。
“我們這兒離月亮近。”他們總是這麼吹牛,但不可否認,這幫冰原羽人有自己驕傲的資本。對於青都來說,冠雲堡並不那麼聽話,只是這裡地處偏僻,氣候苦寒,青都也就放任他們圈在這小小的一隅裡驕傲去。
一翻過山鷹翔山脈到了北麓,密密的雪就劈頭蓋臉地打了下來。在茶鑰我可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雪花,一片就有巴掌大。
路邊的山崖上積滿了厚厚的冰雪,稍有震動就簌簌抖動。我們終於開始轉而向下,道路極其狹窄,掛在懸崖邊緣,腳下就是巨龍一樣的冰川——晶瑩閃亮的冰川裸露在我們腳下,表面上覆蓋滿了灰色的漂礫,裂縫有上百尺深,頂端微綠,底部則是深藍色的。
馬蹄在滑溜溜的山道上打著滑,而我們連人帶馬全都凍得發僵,但隊伍裡的每個人都浮現出笑臉來。只要能走入冠雲堡的領地,我們就安全了。
嚮慕覽用鞭子指著前面說:“越過剪刀峽,路就不遠了。”大家相互對視,喜笑顏開,我活動了一下痠疼的脖子,卻依然覺得頭皮發緊,那種奇怪的緊張感並沒有就此離開。
我們剛剛穿入那道陡峭的裂縫,就聽到後面傳來的轟隆聲,如同上億面巨鼓同時砸響,我們大驚失色地循聲望去,鷹翔山發怒了,絕壁上的雪終於崩塌下來了。
無比巨大的雪浪瞬間從空中落下,騰起一路數十里高的白煙,十萬白馬奔跑的蹄聲震撼大地。這是決堤的白色洪水,和著數百萬破碎的雪精靈的放歌,洶湧而下。
崩塌的地點離我們有十幾裡的距離,但山勢陡峭,要不了一會兒工夫,那道白色潮水就勢必會衝到我們這兒。
“向前跑,別回頭。”嚮慕覽喊,用鞭子在我們的馬屁股上猛抽。
我們身處的地方叫剪刀峽,兩側成排的尖利山壁相互交叉而列,如同一排剪刀架設在頭頂。峽谷盡頭的石門只容許兩人並排而過,石門上刻著一個獅子頭,據說它的臉頰上有兩道淚水的痕跡,所以也叫淚獅門。越過石門後,地勢驟然開闊,陡坡也變為緩坡,朝著寧北平原一瀉而下。
如果被雪崩衝到峽谷裡,我們一個也逃不了,全得被活埋在此,也許要上百年後才會被人挖出,但只要衝出石門,能逃到緩坡上,或者找個牢靠的遮擋物躲避,那就安全多了。
我們低頭催馬,向前猛跑,顛掉了行李,跑掉了蹄鐵,甩掉了斗篷。
跑在最前面的羅耷斗篷被風捲走,蝙蝠一樣飛起,正好罩在我的臉上。我把斗篷從臉上抓下,一時眼花繚亂,只看見羅耷在快要衝入石門的時候猛烈地剎住坐騎,扭轉身喊著什麼,眼睛裡露出恐懼的神色。
一根血淋淋的羽人矛猛地從他的胸膛裡探了出來,把他架入空中。馬恐懼地嘶鳴著,在山道上滑動,然後撞在淚獅門上,發出一聲可怕的巨響。
緊隨其後的我死命拉住馬韁,幾乎要把胳膊扭斷,馬兒拼命後仰著脖子,繃緊的肌肉在皮毛下扭動,但最後還是猛烈地撞到羅耷的坐騎上。
羽人矛帶著哨音在空中舞動。我向後翻滾,摔下馬去,馬翻過來把我壓在下面,劇痛從腰裡和大腦裡生起,我翻了個身,躺在那動彈不得,看到後面夥伴們的馬擠成一團,彷彿一隻多足多頭的怪獸。
“姓向的,我知道的近路可比你多啊。”一個熟悉的嗓門放聲大笑,崔蟣子從淚獅門後走了出來,他招了招手,從石門後又湧出四五名弓手,站在兩名長矛手的後面,張弓搭箭,閃閃寒光對準了窄路上的人。
“怎麼樣,你服輸了?”崔蟣子微笑著問。他岔開雙腿站在石頭門前,雖然容光煥發,看上去卻顯得有些疲憊。這些日子來他追趕我們也不省心省力。
他確實贏了。此刻封住了我們前逃之路,而背後的崩雪正以萬鈞之勢壓下,我們無路可逃了。
“你,知道我們要去冠雲堡?”嚮慕覽問。
崔蟣子把一顆黑糊糊的人頭扔在我們腳下,頭顱已經有點發黑了,但從三綹長鬚上勉強可以認出倉佝的模樣。
“我們從狼嘴裡搶下來的時候,就剩下這東西了。當然,還有他的金子。”崔蟣子嘿嘿嘿地笑著,拍了拍腰間,得意之色濫於言表,“最開心的是,金子堆裡還有封給羽成容的書信。嘿嘿。”
“這位大人,”他用腳尖踢了踢倉佝的人頭,“還真是幫了我不少忙啊。”
“現在,賞金、郡主,都是我的。”他笑嘻嘻地強調說。
雪崩的鋒面正急速朝剪刀峽猛撲過來,我們腳下整座大山都在微微顫抖,崔蟣子卻不著急,好整以暇地調侃著。
嚮慕覽的黑馬在滑溜溜的山道上率先站穩了腳。他面色如鐵,驅前兩步,誰都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麼,崔蟣子也暗自戒備。
嚮慕覽卻突然一伸手,抓住了郡主的衣領,女孩輕輕地叫了一聲,嚮慕覽已經將她推出懸崖。郡主半懸在空中,腳下一片虛空。狂風捲來,使她的裙子在空中劇烈拍打,雪粒灌滿她的頭髮,道旁一小塊雪松動了,落了下去,悄無聲息。嚮慕覽無情地將她向前推去,但她緊緊咬著牙一聲不吭。
雖然呼嘯而至的雪崩就在我們身後不遠處,但山道上所有的目光在那一刻都望向嚮慕覽,望向他手中那個無力掙扎的柔弱女子。
“崔蟣子,你若不退開,我就把她推到懸崖下,你什麼也得不到。”嚮慕覽喝道,聲音裡一點顫抖都沒有。
崔蟣子猶豫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鉤子,“不,你做不到。”最後他說,死死地盯著嚮慕覽的眼睛。
他們對視著。雪崩的雷聲遠遠傳來,萬鈞雪浪如龍如熊,如獅如虎,排山倒海地呼嘯而來。
我們都能聞到溼漉漉的血的氣息。羅耷的血,正順著結了冰的山道流淌。他還沒有嚥氣,睜著一雙發了灰的眼睛,掙扎著看向那女孩——我們豁出性命要送到冠雲堡的東西。
餘下的傭兵也緊盯著嚮慕覽,只要他的手一鬆,我們就再無牽掛,可以朝淚獅門撲上去,和崔蟣子決一死戰。我們全都紅了眼睛,指望能殺一個是一個,但他們佔據了不敗之地,只要用長槍封住石門,亂箭射下,雪崩到來時往石門後一躲,什麼事也不會有,而黑水團一脈,就此覆滅。
嚮慕覽最終嘆了口氣。他把手放了下來,把郡主輕輕放回到山路上。小郡主身子顫抖,眼睛瞪得大大的,拳頭捏得很緊,但依舊是什麼話也不說。
嚮慕覽寬慰似的拍了拍她的頭,“我是做不到。”他嘆著氣說,“你贏了。把我的兄弟放了吧,要我怎麼樣都可以。”
崔蟣子放聲大笑,“嚮慕覽,過去在山裡,你就一直壓在我頭上。那時候我就想看到這一天,看到你跪在地上求我。”
“把女孩送上來吧,”他說,冷冰冰地橫了我們一眼,“至於這些人嘛,把左手也都砍了,我就饒了他們。”
他哈哈大笑,血從鼻子裡流了出來,一滴滴地滴到鐵鉤子上,但他絲毫也沒有察覺,只是仰著脖子大笑。
甚至他身邊的士兵都發現了問題,靜悄悄地向後退去。
他再低下頭的時候,臉色已經全變了,黃中透藍,眼圈下全是黑色。
羅鴻輕聲但是清晰地說:“第二個。”
呼嘯的雪鋒快速逼近,我們甚至看得出那些雪霧中隱藏的形象,那是成千上萬的大象、成千上萬的雪獅、成千上萬的白熊、成千上萬的白龍,它們衝撞著大地,天地搖撼,長長的冰川呼嘯著,呻吟著,長長的冰藍裂縫張開又合上。
一名羽人長矛手突然轉身,開始沒命地逃跑。接著所有的士兵都開始掉頭逃跑了,他們奔跑的時候,又有一個羽人咕咚一聲一頭栽倒在路上,一動不動了。
“第三個。”羅鴻數著說。
我勉強支撐著,從馬鞍下抽出笨重的身子,站了起來,正好扶住搖搖欲墜的郡主。
巨響猶如霹靂,雪已經撲入了峽谷,冰塊如雷而下,宛如龐然巨獸的咆哮,它們一瞬間的工夫就湧過了長長的通道,撲到了身後。
嚮慕覽冷冷地說:“跳。”
兇猛的雪獸猛撞在我們背上。冰和雪的舞蹈。彷彿展翅日到來,我們騰入空中,又翻滾而下。飛瀉的冰雪從頭衝下,遮天蔽日,蓋住了一切。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聞不見。
成千上萬的軍隊和鐵騎暴雨般馳過頭頂,狂暴的鐵蹄踏過我的顱骨,發出清脆的聲響。我緊抓住女孩的手,飛騰,墜落,翻滾,良久才落地,嘴裡灌滿了冰泥。石頭獅子門好像一道屏障,它把我們遮蔽在落滿淚痕的石塊後,那兒充滿了幽暗、泥土、水流和生命的味道。不知道為什麼,我親吻大地,哭泣出聲。
飛揚的旗幟從雲端裡探出,展露出一顆銀色骷髏,頭上圍繞著一條咬著尾巴的蛇。那是凜北王的旗幟。它們迎風招展,如同一群蒼鷹翱翔展翅。
冠雲堡就在對面。
朦朧的白霧散開了,厚實的冰牆後矗立起無數重重疊疊的冰尖頂,就像冰川下的冰塔林。每一座塔樓都雕滿鏤空的窗花。陽光從縫裡鑽出來,就好像點亮無數綴滿鑽石的風車。
它們並不都是白色的,有淺綠、淡藍和更深邃的古藍色。那都是冰本身的顏色。
陽光玩味著它,擺弄著它,折射出七彩的光。這是座彷彿用水晶雕刻出來的城堡,像是公主案頭的玩具,卻怎麼也不像用來防禦強敵的堡壘。
“難怪冰川羽人如此驕傲。”羅鴻使勁地抬著頭看那些旗幟,“他們看不上這瘦姑娘,我們要不到好價錢的。”
那時候我們正站在冠雲山對面的一處屯兵哨所裡,巨大得不可思議的冰瀑直挺挺地從我們腳下的山崖裂口俯衝而下,直衝數十里外的冰原。冠雲山那高聳的冰峰插入雲中,尖削如刀,只在肩部有一處隱約的緩坡。那座冰城堡就修築在那裡。
我們六個人都奇蹟般地都從雪崩中倖存了下來,只是失去了所有的馬。
我和那女孩花了三個時辰,陸續從雪坑裡挖出了嚮慕覽、顏途、羅鴻和柳吉,然後是羅耷的馬。我們怎麼也找不到羅耷的屍體了,所以我把他的馬鞍解下,扛在肩膀上走了一路。
在屯兵所,我們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郡主身上那塊佩玉解下,讓哨長送到城堡去。那塊王家佩玉的效力果然很大,冠雲堡人給了我們從未有過的殊榮——凜北王要親自來哨所迎接郡主。
我們已經看到了一隊騎兵,正從冠雲山的冰坡上俯衝下來。他們行走得比我們預計的要緩慢得多。距離還很遠,也只有羽人的眼睛能看出來——隊伍中有一輛龐大的馬車,雖然拉車的八匹馬奮力奔跑,但還是拖累了騎兵的速度。直到天快黑時,鐵騎護衛隊喧鬧嘈雜的蹄聲才真正宣告了凜北王的到來。
這是一隊極精幹漂亮的騎兵護衛,一色的銀骷髏頭盔,銀白色的斗篷華麗異常,係扣則是咬住尾巴的銀蛇。他們一聲不吭,在哨所前圍繞成半圓形。馬車從中心被簇擁而出。
雖然在遠處我們就看出了這是一輛與眾不同的馬車,然而在近處看,這輛馬車的龐大依然讓人震驚。它的橫軸就有三輛普通馬車那麼寬,一共有三排輪子,每兩排輪子的距離則有十尺,構造複雜的青銅車軸看上去又輕便又穩當。
拉車的八匹馬神駿非凡,但跑了這麼一程下來也都匹匹汗流浹背。它們一站住腳步,從馬車的側後就跳下一排腳步輕捷的奴僕,車子的側篷原來可以整個打開。他們快速而協調地從車底抽出八根銀槓桿,將它們一一插入敞開的車廂內。
直到凜北王進入我們的視線裡,我們才知道了為什麼他要坐這麼一輛馬車來見我們。
十六名奴僕從馬車裡直接抬出了一頂暖轎,凜北王羽成容就端坐其上。
這是一個巨人。
擁有如此龐大身軀的羽人我們還是第一次看見。從他身上完全找不出羽人該有的纖細和優雅,一層層的肥肉隨著奴僕的腳步波浪般地翻湧,巨大的頭顱彷彿一塊磐石。
他倚靠在暖色的天鵝絨墊子上,嘴唇在冷笑中彎曲。
“你說他的兒子飛不起來?”顏途輕輕地踢了羅鴻一腳問道。體形如此巨大的羽人,他自己都根本就飛不起來,何況兒子呢。
我們發現他的寶座的後面還另坐有三名體態豐滿的少女。
有兩位一眼就能認出是羽族的女孩,她們同樣有著瓷器般細緻的皮膚,又長又直的銀髮,另一名女孩則像個蠻子,有著捲曲的頭髮和黝黑的膚色,深色大眼,小巧而堅挺的胸部。
雖然天氣如此寒冷,三個女孩都只罩了輕薄外衣,透明的絲衣用珠子串成的細帶攏住腰間。
轎子在狹窄的哨所門口停住了。
羽成容胖胖的手伸向護欄,似乎有些吃力,那名蠻子女孩跳起來過去伸手相扶。凜北王看了她一眼,眉頭像山一樣隆起,猛然間用粗手抓住她的頭,磕向金屬的轎欄。
一聲喊叫。墊子上留下一灘血跡和幾顆細細白白的牙齒。
“你認為我太胖了,爬不動了?”他慢悠悠地問。
美麗的女孩捂住臉倒在地上。我們都倒吸了一口氣。他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仇恨。我們不知道他這種仇恨從哪兒來。也許只是因為她纖細敏捷,因為她動作太快。
他冷笑一聲,自己抓住轎欄,踩著兩名趕過來撲在地上的奴僕的背,慢吞吞地下到了地面。一站在了地上,他痛苦地嘆了一口氣,因為他的腳踝一定極其痛苦。
但是很奇怪,在這個笑話一樣存在的羽人面前,沒有任何人敢輕視他,彷彿那龐大的肉體也讓他給四周帶來壓力。
他的瞳孔是一種奇怪的淡灰色,幾乎是白的,和白冰的顏色幾乎一樣,看著他的眼睛說話時,自然而然地就會讓你感覺到寒冷。
“在哪裡?”他問。
嚮慕覽生硬地走上前去,以羽人的禮儀半傾上身,“風神營前遊擊嚮慕覽,護送太子之女玉函郡主而來,望凜北王能念故人之情,使之在此容身。”
“當然,”羽成容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你來對地方了,冠雲堡足夠庇護玉函郡主和她的人。”
我們都鬆了一口氣。我彷彿看到了自己的小小漁船和簡單的但令人滿足的生活;嚮慕覽可以重建起他的傭兵營;顏途看到了退休的可能;羅鴻看到了他孩子的未來;而柳吉的表情看上去則有些迷惑。
嚮慕覽半側轉身,把郡主從身後讓了出來。
羽成容用淡色的眼睛盯著她看,那模樣就像市場上挑剔的主顧。在他那冰冷的目光沐浴下,郡主的肩膀微微發顫。
“青都的老羽王正在找她。”嚮慕覽提醒他說。
“他再也見不到她了,”羽成容不屑地說,“沒有聽說嗎,銀武弓王死了。”
“什麼?”我們全都大吃一驚。
“那麼現在是誰?”嚮慕覽不動聲色地問,“現在誰是羽王?”
羽成容翻起淡白色的瞳孔,看了嚮慕覽一眼,“很奇怪嗎?居然是三王子翼動天繼位為王。”
他轉頭繼續凝視那個小姑娘,“實際上,太子死後,這個小妮子才是第一順位繼承人,第二位是二王子翼在天,接下來才是三王子。現在各鎮都在觀望,新王上臺後政基必然不穩。這小女子在我手裡,倒是奇貨一件。哈哈,哈哈。”
“聽說玉函郡主與你兒子有婚約?”嚮慕覽那木板的臉上沒有表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那個跛子?”羽成容再度看了看她,慢吞吞地道,“我的瘸兒子,配不上你。”他伸出手去,溫柔地摸她的臉。小女孩彷彿腳步不穩地退開了一步。
“你,額頭怎麼這麼燙?”羽成容突然厲聲問,“你們是走哪條路過來的?”他向後退去,摔著自己的手,彷彿被烙鐵燙了似的。
郡主咕咚一聲倒在了地上,面色潮紅,兩眼緊閉。
她病了。
我聽到了羅鴻或是厄運的聲音,在耳邊喃喃地說:“第四個。”
我們中間沒有人怕死。我熟悉和了解我的兄弟們,他們中任何一個人都經受過許多年戰爭的磨鍊,在需要的時候,他們隨時可以去死。但是今天的這個代價,一個女子的性命,成為我們所有人的價碼,這值得嗎?
羽成容大步後退,厲聲喝道:“把這裡包圍起來,不許任何人進出。在門口堆上柴火。”
他跳上轎子,最後回過頭來,用冰冷的目光看了我們一眼,“在證實你們未染瘟疫之前,任何人也不許離開。如果最後……證實是出了問題,你們將會被全部燒死!”
轎子被流水般送上馬車,八匹汗津津的馬旋轉馬頭,一半的銀骷髏騎兵轉身緊隨,把飄揚的華麗銀白色斗篷甩入我們眼角。而另一半騎兵則留了下來,用刀劍和盾牌將我們擠入小小的哨所中間。
嚮慕覽招了招手,讓人幫忙把郡主扶入同樣是由大冰塊堆砌起的哨所內。
我們眼看著她的面色從潮紅轉為蠟黃,然後變成青灰,眼圈則變成深棕色,這是肆虐南藥的瘟疫無疑。她發著高燒,緊咬嘴唇,雖然神志清醒,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地離開年輕曼妙的軀體。誰能拯救她,誰能來拯救我們?
我們退到房間外面。太陽還沒有落山,它穿透半透明的廊蓋,落在走廊的牆面上,藍熒熒的冰在往下滴著水,彷彿在流淚。
哨所裡一個冠雲堡的兵丁也沒有,他們早都嚇得逃了出去。我們閂上大門後,這所哨所就暫時歸我們所有了,但門口的一百名銀骷髏騎兵正在下營帳,他們的帳篷環繞門口,形成了道半圓,如同老虎張開的口;哨所的另一側倒是開了窗,但窗戶下是直落冰河的懸崖。
我們無路可逃。
“死馬當成活馬醫了。”嚮慕覽說,從懷裡掏出蠻子的那瓶子藥,放在窗臺上。我們一起注視那個熒光閃閃的瓶子。這藥效用可疑,把它的主人給治死了,而郡主萬金之體,誰敢去碰她?這事情要讓凜北王知道了,只怕我們會死得更難看。
大家還都在猶豫。這時候,沉默寡言的阿吉卻把笛子插在了後腰,大踏步走上前去,從桌子上抓了藥瓶,便踏入了郡主房中。
我們都嚇了一跳,想要攔他,卻又不敢。嚮慕覽嘆了口長氣,閉上雙眼。
那一夜我們誰也沒睡,守候在門外。
外面的天光是五顏六色的,一幅七彩的漂亮光幕在天空中飄浮舞動。四面都是冰重新凍結的噼啪聲,彷彿冰雪之神在磨著利牙展示威嚴。腳下的冰瀑偶爾凍得裂開,發出長長的呻吟聲,好像猛獸的哀鳴。燈光在冰塊後面抖動,把阿吉低頭垂首的影子投射得亂抖。不知哪裡來的香氣四溢,流淌得滿院子都是。
顏途又輕輕地唱起了那首歌:
抓住裡個那是誰,
就是那要命的二姑娘,
白天聽見野鵲叫,
黑夜聽見山水流。
拉住她的巧手手,
親了她的小口口,
拉手手親口口,
一搭裡朝前走。
這首歌我們已經聽過了無數遍,唱過了無數遍,但這一夜守候在門外的人,聽著門內傳來的細微聲響,不知道為什麼個個面紅耳赤,心潮起伏。
我們在外守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色微明,阿吉才低頭推開門走了出來。他一出來,便蹲在門檻上悶頭吹起了笛子。
我一聽那笛子的曲調,冰冷徹骨,彷彿極西之地那些冰雪巨人壓抑的哭泣,心中一涼,就想,完了,郡主一定死了。
這時房裡卻傳出一聲呻吟,微弱但卻平穩。
嚮慕覽嘆了口氣,坐在了地上,“沒危險了。”他說。
柳吉依然沒有回答,只是拼命地吹著笛子。他吹啊吹,吹啊吹,吹得那根笛子彷彿紅得要淌出血來。四面八方的風都應和著他,呼呼呼地響著,朝哨所中心擠壓過來,彷彿要把我壓垮。
“別吹了。”我睜著血紅的眼睛喊。
他還是吹。
我怒吼一聲,拔劍上前,將他的笛子一砍兩段。斷開的笛子掉落在地,樂曲戛然而止。
其他人愕然望向我們兩人。
這麼多日子來,壓抑的憤怒和情緒全都旋風一樣席捲而起,豁然爆發。
“已經好了,一切都好了。她已經好了,”我喊道,“你用不著哭喪著臉。”
柳吉霍然起立。他是個敦實的大塊頭,但肌肉勻稱,動作流暢敏捷,動起手來會是個可怕的對手,但我可不害怕。
不知道為什麼,夥伴們不上來制止我們,反而隱退到周圍的黑暗裡。
黑暗的冰砌走廊上,彷彿就剩下了我們兩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冷冷地說,“你休想。”
柳吉靜悄悄地說:“不,她沒有好。她馬上就要被送入冠雲堡,體味到人生中最可怕的事情。你怎麼能說她好了呢?”
“這關你什麼事?”我反駁說,“你不是在救人,是在殺人。接下來你要怎麼辦?準備用一生的時間逃跑?一輩子提防那些把鼻子亂探的人?殺掉那些找上門的賞金獵人?好吧,你願意接受這些,可我不願意。我不願意,你聽明白了麼?你這個瘋子。你聽到了麼,我不想再殺人了,我不想再動刀子了,我不想一夜一夜地醒來,面對那些被殺的人的眼睛!”
“我想當個漁民,”我筋疲力盡地悄聲說,“睡在自己的小船上,被起伏的潮汐帶入夢裡。一輩子。你明白嗎?”
“她也一樣有這些夢想。”阿吉說。他可是個絕對的犟脾氣,從來沒有人能說服他什麼。
“那樣,我只好,殺了你。”我悶聲悶氣地說,提起長劍,將它對準阿吉的眉心。
柳吉一聲不吭地抽出了腰間長劍,迎上前來。
這是一場星空下的死鬥。長劍劃破長空,互相撞擊,迸射出一團團火星。身形交錯而過,分開,再靠近,如同流水漫過卵石般光滑,如同排練已久的協調舞姿,我們前進,滑步,再後退。我彷彿在和自己的影子搏鬥。沒錯,我們是多年的生死兄弟,對對方的攻擊招數和伎倆都瞭如指掌。我攻不進他的圈子,他也無法佔據上風。
柳吉的力量很大,每一次兩把長劍撞擊,碰撞的力道幾乎讓劍柄從我手心跳走。我右手漸漸發麻,於是雙手交握劍柄,向前一輪急攻,暢快淋漓,但彷彿我發揮得越好,柳吉也隨著變得更強。他以閃電般的速度對抗兇蠻力量,輕而易舉地抵擋下我的所有攻擊,隨後也改成雙手交握長劍,反擊過來的劍影占據了四面八方,宛如飛雪紛落,無處不在。
“好好想一想吧。”他一邊進攻一邊喊道,“能拯救她的人不是我,是你。”
“滾開。”我喊道,擋開他的劍,猛地翻身,擰腰轉胯,藉著旋轉的勁將長劍甩了出去。劍刃在冰牆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冰屑飛濺,彷彿一捧鑽石散入空中。他驀地向後一閃,長劍劃至他的咽喉,只差一張薄紙的距離。
“你不是在進攻我,你是在和自己搏鬥。”他說,突然躍在空中,斗篷分向兩側,彷彿展翅日的飛翔。他一劍自上而下地猛擊,劍刃切開空氣,嘶嘶作響。
我奮力舉劍上撩,卻眼睜睜看著那一道劍光如同幻影一般,輕輕巧巧地穿過我的劍、頭頂、顏面、舌頭、下頦……直抵胸口。它冷如萬年寒冰,最後如一隻蜻蜓,靜靜地落在我心口之上。
“用你的心想。”柳吉說。他突然消失了,好像從未存在。空蕩蕩的走廊上惟餘一片月光照耀,彷彿流水晃動。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手中劍因為用力過大,飛上半空插在走廊頂上,簌簌抖動。走廊、楹柱和臺階上我們相鬥的那些劍痕宛然,但我身上卻沒有一點受傷的痕跡。
我蹬著欄杆,拔下走廊頂上的劍,跳下樓梯,在院子裡翻騰來去,尋遍了每處陰影,“你在哪裡,阿吉?”我呼喊著,卻四處都找不到這個人。
在連接廚房的通道里站著一個人,黑色的斗篷把他籠罩在陰影裡,好像一尊石像立在那兒。
“你阻止不了我,我要當漁民。”我說。
那個黑影轉過身來,鋼板一樣的面容,在月色下蒼白如冰。他不是柳吉,是嚮慕覽。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他緩緩地說,語氣沉重,讓我不由得垂下手中的劍。
“崔蟣子說我殺不了人了,這大概是真的吧。六年前我就殺不了人了,可是要在傭兵團裡混下去,怎麼能暴露出這一點呢。我只能用冷面冷心來拼命遮擋這一切。那時候我在風鐵騎手下當遊擊,心裡頭卻在惦記一個人:莽浮林中那個出賣我的女人。她本來就是茶鑰的妓女,被二王子花了大錢收買去當我們的香餌,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一次我逃得性命後,反而愛上了她。在換了正當職業後,我一直去她所在的勾欄找她,一個月總要去三五次。六年前蠻族人圍了茶鑰城——這件事你知道的吧?”
我點了點頭,“聽說過。圍了四個多月,最後誠意伯風行止趕到,才解了圍。”
嚮慕覽嘿嘿一笑,牽動了臉上肌肉,“誰知道最終會解圍呢。人人都以為茶鑰守不住了,馬上就要被破城了。我也是那麼想的。”
“蠻子破城還能有什麼好事麼,男的盡數殺光,女的掠為奴隸,茶鑰準會變成一片白地。我心中掛念這個女人,帶了自己的部下,拼死偷入重圍,當夜又帶上她向外衝突,想要將她從蠻子的圍城裡偷出來。”
他久久不再繼續,我只好問:“結果呢?”
“結果,”他失去血色的嘴唇好像未熟的青色果實,“結果回莽浮林的路上,她中了流矢死了。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將她留在茶鑰城裡,也許就不會出事。那麼我如此努力地行動,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我的努力還有沒有意義呢?還是在星辰的眼裡,我的努力只是螻蟻的可笑掙扎?”
他在陰影裡顯露出來的眼睛是袒露心跡的,毫無遮擋的。
“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選擇。不管我是將她留下,還是帶她出來,也許,都不是錯誤的選擇。”
“但我們總要選擇吧。”
“遵循內心的聲音吧,阿吉。”他說,伸出鉤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就走。
我這才發現,其他的兄弟們都始終站在哨所的胸牆上看著我們。他們是一排沉默的黑影,把我和嚮慕覽的話全都聽在耳朵裡。
“對了,羅耷的馬鞍,我放在廚房了。”這是嚮慕覽拔出劍,跳上胸牆時最後說的話。
我在心裡頭撫弄著嚮慕覽最後的話、羅耷的馬鞍,快步走入廚房。沒錯,羅耷的馬鞍上,救那井中蠻子的一大圈繩子還掛在上面。
就是這樣,我再沒見過自己的弟兄們。接下去為了活命,我依舊要不停地殺人,想盡辦法逃脫追殺,沒過上一天安穩日子。但我對命運毫無怨言而且心存感激。我有了一位漂亮的妻子,我有了一個漂亮的女兒,或者說,幾乎有了一個漂亮的女兒。
說到這裡,他沉默了下去,好像柴火上那些噴出來的火星,黯淡在濃黑的霧色裡。
火堆邊的人等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後來呢,你找到阿吉了沒有?他是怎麼消失掉的?”
“沒有,”年輕武士說,“其實,我就是阿吉。”
他在我們愕然的眼神里繼續平靜地述說:“從來就沒有什麼阿吉,他只是一個我想象出來的人物。說著我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做著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我不知道他和我,哪一個更代表我自己。”
篝火邊的人繼續小心翼翼地問:“那麼,後來怎麼樣?你救了郡主,和她結了婚?她還好嗎?”
“死了。”武士說,往火裡扔了一塊木頭。
“沒過上幾年好日子,我妻子難產死了。此刻我一無所有,失去了朋友和愛人。我也問過自己,在那一天,我這麼做了,到底值得嗎?”
“但我還是選擇了,”他張開熠熠發光的眼睛盯著大家,“我不後悔。”
“啊,大家都講述了自己的故事,這一夜就要過去了。可是尚且還差一個。”瞎子說,他伸出長笛敲了敲放在身邊的盒子,盒子劇烈地搖晃起來,在瞎子的手離開它之後依然如此。良久,其中升騰起一股透明的藍色煙霧,彷彿一個淡淡的人形飄蕩在空中。
火旁的人都向後退縮了一下,那團淡淡的煙霧,就好像是傳說中被食鬼術士囚禁的亡魂。他們往往會講述一些格外離奇的故事和荒誕的預言,但最後又全都會被證明為真話。
“聽聽我的故事吧,”盒中人用一種暗淡而且沙啞的嗓音說道,“我是名殺手,我殺了很多人,死亡對我而言並不陌生。我為許多人工作,例如我曾替鐵骨堠王追殺過叛臣,替一位國王當過奸細,有時候又是另一位王者的親信,被派遣到另一個國家去,成為奸細的奸細。在這樣來回反覆的潛伏中,我幾乎迷失掉了自己的身份。但所有我為之服務的國王並不清楚,我還有一個真正為之服務的隱秘組織。”
煙霧組成的人形說起了另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