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連好幾天,我都不敢看肖哲。他放在我桌子上的習題,我恨不得把每個細小步驟都寫下來,不大的習題紙上佈滿了我密密麻麻的字跡。有時候他的橡皮、圓規什麼的偶爾被不小心碰到地上,我都敏捷地彎下腰幫他撿起來,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做作業,內心忍受著良心的反覆煎熬。有時候他用午飯時間在教室裡做題,我就順便從食堂給他帶幾個包子,不聲不響地放到他桌上。一天下晚自習,顏舒舒在回宿舍的路上好奇地問:“馬卓,你最近怎麼了?好像故意拍肖哲的馬屁一樣。”我沒有開口,徑自朝前走。謝天謝地,這次顏舒舒沒有八卦地追問下去,更加沒有無聊地說我喜歡肖哲之類的話。
而肖哲自己,也只是有時候忍不住用詫異的眼光看我,然後繼續埋頭做他的題目。自從護身符被偷以後,本來就寡言少語的他變得更加沉默。只有老師喊他回答問題,他才會緩緩站起來,低聲說幾句話。其他時間,都像得了失語症一般。
這也許會成為我心底最大的秘密,猶如一隻沉睡海底的古代航船,永不見天日。那個小小的金色佛像,便是最深的傷口。
直到有一天,於安朵又來找我。身材修長的她,午休時站在我們班教室外朝我的座位張望著。她穿了一件白色的棉外套,雖然很厚實,但是套在她單薄的身上一點也不顯得臃腫。今天她沒有穿裙子和長筒靴,而是很規矩很普通的長褲和棉皮鞋。看到我抬頭髮現了她,她才向我招手,示意我出去。我有點不耐煩,因為我已經感覺到周圍好事的目光。
想想我當初考到天中來,最大的心願無非是靜心學習,報答阿南。結果卻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絞進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裡。如果我可以重新選擇,我倒寧願顏舒舒她們看不起我這個鄉巴佬,我依然做我的好學生。迂腐又如何,至少我內心平靜。
我輕輕皺了皺眉,但還是放下筆走了出去。其實我並不討厭於安朵。她和天中很多女生都不一樣,至少閒話沒那麼多。
“有事嗎?”我問。她點點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紙包,遞給我。我費解地看著她,不肯接。
“夏澤讓我給你的。”她向我解釋。我聽到那個晦氣的名字,臉色立馬陰沉下來,但是當著於安朵的面,我又控制住情緒:“我跟他不熟。”說完我就準備轉身回教室。“馬卓!”於安朵喊住我,“拜託,他一定要我給你。”她用了“拜託”這個詞?“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麼?”我努力耐著性子問她,她搖搖頭:“夏澤不讓我看。”
老天,這個百依百順的女人。她完全可以趁毒藥不在的時候打開來看啊!
突然之間,我心中對她升起了一絲憐憫。這就是愛情嗎?我想起了阿南和我媽媽。
在她近乎央求的神情下,我勉強接過了紙包。她如釋重負,很快就走了。而我不知為何,卻有些不敢打開那個紙包,那天晚上我的腦子像一鍋煮沸的粥,翻滾的盡是我和毒藥碰到的那些片段。我失望地發現,沒一次我都無意中成了他可恥的幫兇。
夏澤,我在心裡狠狠地念著這兩個字,我恨你。
恨。恨。恨。
半夜裡我從枕頭底下摸出白天於安朵遞給我的紙包,藉著蒼白的月光打開來。天,我看到一個小小的金色佛像。在微弱的月光下,我隱隱約約看到紙上還寫了一行字:
幫我還給你的書呆子好朋友。不過那天還是要謝謝你。
我盯著那飄飄忽忽的字跡,攥緊了手裡的小金佛。
一整晚我都在自責和憤怒中輾轉反側,第二天早上當我迷迷糊糊地從盥洗室洗漱回來,正準備換衣服去吃早飯,卻看到我的床鋪旁邊圍滿了人。顏舒舒在她們旁邊,好像在費勁地跟她們解釋著什麼。她的臉漲得通紅,一扭頭正好看到我。
我揉了揉眼睛走上前去,問她:“怎麼了?”“馬卓,我知道這不關你的事!你們不要懷疑馬卓!”舒舒幾乎是拖著哭腔在說話。
我一下子清醒了。
那個小金佛,正毫無遮掩地放在我的床上。
我原本準備把它收起來,趁大家都不在的時候放回肖哲的抽屜裡。然後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結果徹夜未眠的我,稀裡糊塗地把它丟在床上就去洗漱了。
馬卓同學,你還是太可笑太天真。
“馬卓,你說這是怎麼回事?”王愉悅幸災樂禍地看著我。我瞥了她一眼,不去理會。顏舒舒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彷彿被誤認為小偷當場抓住的人是她而不是我。
“收拾收拾去上早讀課吧。該我負責的,我不會逃也逃不了。耽誤了你們上課反而不好。”說完我徑直走到床邊,當著她們的面把佛像放到桌子上,開始整理被褥。
“那可不行!偷了人家的東西還想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門兒都沒有!”王愉悅大聲叫起來。“就是就是……”看來她還帶了一撥兒人過來。她們站成一圈,把我圍在中央,各個氣勢洶洶地望著我。
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這場面很好笑。我也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震驚,我已經成了眾人眼裡的小偷,竟然還能萌生出如此大義凜然的幽默感。我的天。而顏舒舒卻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個人坐在自己的床邊,嗚嗚嗚地哭起來。我的心顫抖了一下。我想走過去,攬過她的肩膀安慰她讓她不要哭。可是我已經被這樣一群可惡的人包圍起來。
算了吧。馬卓,你這個幫兇。你活該。
老爽急急忙忙地趕過來,大聲嚷嚷著:“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又出什麼事了?”“老師……”王愉悅剛要開口,我立即上前一步打斷她:“爽老師,我能去您辦公室一趟嗎?”老爽驚訝地看著我,又看到桌上的小金佛,彷彿明白了什麼。他拿過東西,跟我說:“好吧,收拾一下到我辦公室來。其他人該幹嗎幹嗎去!”他撂下一句話,深深看了我一眼,就匆匆離去了。
我用手裡還尚存一絲熱度的毛巾擦了擦臉,然後整理內務。顏舒舒走到我旁邊,眼睛紅紅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努力地朝她笑笑,安慰地說:“你快去收拾你的東西吧,別遲到了。”“可是,馬卓……”“沒什麼,你不是相信我嗎?”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對她用力點點頭。她終於破涕為笑。
我和顏舒舒一起走到教室,把東西放好。往常讀書聲鼎沸的教室此時安靜得嚇人,所有人都看著我。
呵呵,消息傳得真快。
而肖哲的座位,卻是空的。
走出教室之前,我對顏舒舒耳語了幾句,拜託她幫我留意一下肖哲去哪兒了。她衝我拼命點頭,輕輕捏了捏我的手,悄悄說:“馬卓,別怕。”
馬卓,別怕。
我也對自己默唸。
清晨金黃透亮的陽光傾瀉在天中筆直的走廊裡,我的心裡生起一股莫名的哀傷。是的,我感覺我又看到了她。她扶著我的肩膀,大眼睛死死盯著我,說:“馬卓,你可不要偷錢。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但是千萬不要偷,明白?”
“我沒有偷。”我有些貪戀地看著她美麗的大眼睛,堅定地說。她衝我輕輕地笑,然後倏的一下消失了。
媽,媽。
在走廊的拐彎處,我看到肖哲。他筆挺筆挺地站在我面前,頭髮一如既往地蓬亂。他只是看著我,不說話。
“我正要去班主任那兒,我會給你一個交代。但是有一句話我必須說清楚,我不是小偷。”我把“小偷”兩個字咬得很重很重。他還是一言不發,像根電線杆一樣戳在我面前。我知道我對不起他,但是這時候我沒有時間跟他耗著。我繞過他,朝班主任辦公室的方向走去。“馬卓!”他終於開口,“我願意相信你,我也相信你能讓我相信你。”他好像在繞口令,說著,還對我做了一個努力的手勢。
我感激地衝他點頭,大步走到老爽的辦公室。老爽一手撐著腦袋,一手嘩啦啦地翻著備課筆記,但是看得出來他根本沒有心思看下去。“老師。”我主動走上前。“啊啊,你來了,坐。”他給我拉了一把椅子,但是我沒有動。
“馬卓啊,我知道你是個本分的好孩子,上次的事情我就一點沒往心裡去。”他發愁地看著我,嘆口氣說。我低著頭不吭聲。
“可是,這一次……”
“老師,我明白。”我抬起頭:“我的確有做錯的地方,但我不是小偷。”我的口氣非常之斬釘截鐵,老爽沒聽明白。“我是說,這裡面有一點誤會,但是我絕對沒有偷東西。那天來我們班上課的任課老師都可以作證,我一上午都在教室裡,不可能中途溜走甚至到男生宿舍偷東西。”我向他解釋。他點點頭,表示同意。“不過,這個佛像,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會在你這兒?”
“是別人託我轉交給肖哲的,我剛開始根本就不知道里面是什麼。”
“那個人是誰?”
“不清楚,我去水房倒水喝,回來的時候就有個小紙包放在我抽屜裡了。”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把於安朵說出來,只能含糊其詞撒了個謊。
老爽似乎沒有聽出什麼破綻,揮了揮手對我說:“好吧,你回去上早讀吧。”我想了想,很懇切地說:“老師,我願意接受懲罰,但是您能別告訴我爸爸嗎?”
老爽很和藹地對我笑:“既然不是你偷的,不會罰你的。至於你爸爸那邊,我也不會亂說。”我感激地朝他鞠了一躬,轉身走出了辦公室。一腳剛踏出門,老爽在後面喊住我:“馬卓!”我有些心虛地回頭,他對我做了一個V的手勢:“這次期中考試,看你的啦!”一時間,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爽老師,我不會讓你失望。
不知道為什麼,那天男生宿舍被偷的東西,竟然一點一點地又重新還了回來,不聲不響,也沒有人知道是誰幹的。學校看到東西都回來了,再加上期中考試來臨,這件事也就沒有再追究下去。肖哲的狀態漸漸好起來,有時候還主動和我討論問題。我看到他脖子上的那根紅線,心裡覺得很踏實。
“謝謝你。”一天下晚自習,我們倆為了一道函數題討論到很晚才回宿舍,在路上我很真誠向他道謝。透過冰涼的夜色,我竟然看到他的臉微微紅了。“其實,應該我謝謝你。”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反而把我搞得更加不好意思。我們就這麼互相不好意思地走到岔路口,他朝我揮手道別。在皎潔的月光下,我意外地發現肖哲平日裡那個死讀書的書呆子,也有翩翩少年風華正茂的一面。
那平淡無奇的少女馬卓呢?我莫名其妙地這樣想,笑了。
正當我一個人站在岔路口傻笑的時候,我又聽到於安朵的聲音:“馬卓。”我扭過頭,看到她一反平日青春淑女的打扮,套了一件笨拙的深藍色大衣,兩隻手插在口袋裡,頭髮已經被吹亂了,肩膀在冷風中微微顫抖。
我很奇怪。她的皮鞋在地上不自然地蹭來蹭去,直到我問她有什麼事,她才勉強開口:“謝謝。”
我剛剛跟肖哲謝你謝我折騰了半天,這會兒又有一個人跑過來跟我道謝,一下子真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我有什麼好謝的?”我笑著問她。於安朵漲紅了臉,小聲說:“謝謝你沒有把夏澤供出來。”
夏澤,我深惡痛絕的兩個字。而於安朵吐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卻是如此輕盈和甜蜜,又帶著微微的羞澀和擔憂。
我禮貌地朝她笑笑,迅速向自己的宿舍走去。我只想睡個好覺。
第二天一定會陽光萬丈!期中考試一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