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所在的華貴住宅區,距離並不遠,按理十來分鐘便該到,李隆基卻花了一個鐘頭才從黃昏洶湧的車陣中趕來,他在不銹鋼電動大門前撳了鈴,一面咒罵交通部長之無能。
管家太太去為他通報。想到大衛這會兒不知已對趙娓娓扯了多少花言巧語,李隆基直忍不住要直接登堂入室。大衛最大的本事就是灌女人迷湯,而女人笨就笨在總是信以為真。
一名穿黑色鑲珠緊身裝,形色明媚的女郎,自車道那一端款款而來,人未到嬌聲已傳了來,「隆哥兒,真是稀客,真是難得!」
李隆基迎上前,她一把挽住他,笑臉嫣然,顯然十分驚奇又十分高興。她身上仍然微蕩著一縷奇特的、獨一無二的香調,也不知是什麼香水。
其實說來也沒什麼稀奇,趙娉娉並沒有獨到的香水配方,只嫌那女性香水往往過於濃郁不討她的喜,一向灑的是男性古龍水,無心的有這特殊的效果。
「娉娉,好久不見。」李隆基對她笑道。幾年前,他們在瑞士巧遇,相談甚歡,回國後斷斷續續保有聯繫。趙娉娉是個極為聰穎、極有風韻的女人,就是一口伶牙俐齒,有時讓人招架不住,不過與她相處,李隆基倒下時感受到她心地善良的一面。
「夠久的了,久到我熬不住,都嫁了人嘍。」
李隆基大笑。「希望這不是我的錯。」
她送了一個秋波過來,想說什麼,卻是欲言又止,臉色似乎微紅。李隆基看著她,感到有些驚異,以往難得見到她的嬌羞樣兒,她現在競有這些改變了,是因為新婚燕爾的關係嗎?
他拍拍她的手道:「我聽說你結婚的消息了,恭喜你。」
娉娉的面色卻更紅了,不論婚姻,拉著他絮絮叨叨,「走吧,走吧,大姊、二姊都在花園;這陣子才打算去找你,沒想到你倒捷足先登—你吃過飯沒有?待會兒一起吃飯。」
李隆基只一路盤算,等一下見了大衛要如何把他剷除掉。
夏天裡,夜幕初落,幽麗的花園擎著法國式藝術園燈,光色十分柔亮。紫藤花架下坐兩位貴婦,有個衣著邋遢、頭髮像茅草的男人站在一旁,聽她們說話,大約是替趙家整理花園的工人。咦?不見大衛的影子,李隆基頓時驚悸起來。這麼短的時間,大衛已經把趙娓娓拐帶出去了嗎?
李隆基感到胸口像火灼過一樣,脫口便問:「四小姐人呢?」
娉娉怔了怔。「娓娓嗎?她人還在房間,一會兒就下來。
這麼說大衛今晚並沒有到趙家?八成是寶琳給他造成的生命威脅太大,他臨陣逃脫了,李隆基做如此的揣測,重重提在半空的一顆心至此才放下來。
娉娉興高采烈把他拉過去,引介給姊姊們。算來他們都是親戚,李隆基客氣地喊著「嫂子」。大小姐、二小姐連口招呼他坐,一面來來回回、上上下下的端詳他、審視他,都有一種丈母孃的神色。
娉娉顯得極為興奮,她朝燈光通明的華宅望一眼,嘀咕道:「小妹不知道在磨蹭什麼—我去叫她。」
她搖曳跳躍地定,她大姊在她背後喊:「你上下樓梯可小心點,別又跌跤了。」隨後掉過頭對李隆基笑道:「坐,坐,別客氣—我要是沒記錯,你該是四叔家的吧?」
「我是。」
她那笑容帶了一抹滿意,有點接近牧場主人相中一頭種牛那種表情。李隆基心裡納悶著不明所以,正要朝那張白色織花椅坐下,忽然一旁的邋遢男人喊了聲:「隆哥兒。」
李隆基嚇了一跳,回頭看見那男人咧開一顆虎牙對他笑—他可以什麼都不認得,卻不能不認得這顆虎牙,他驚道:「大衛,是你!你—你怎麼成了這副德行?」
大衛向來自認為上流社會的表率,沒有一天不把自己修飾得光鮮亮麗,平日頭髮不抹上法國進口髮油,整理得油滑服帖,絕不出門亮相,可是現在……
大衛把他拽過去,抑著聲調說:「我是故意的,好讓她們失掉興趣。」
「到……到這種作踐自己的地步?」李隆基瞧著他襤褸的打扮,嗄聲問。
「我有什麼辦法?你又不幫忙。不過—你怎麼來了?」
李隆基咳了咳,做出慷慨正義之狀。「我想來想去,實在不忍心對你見死不救,所以在最後一刻趕了來。」
大衛差點當場擁抱他。「你真是我的恩人。」
「現在別說這個,你找個藉口先走,其餘的我來應付。」
這時候大小姐喊了道:「唔,她們來了。」
李隆基急催,「快走快走。」
「可是—一大衛回過頭眺望。由那白色華宅的大理石階嫋嫋走下兩個人,著黑裝的那個是趙娉娉,而穿一身飄逸煙藍的卻是位無比秀美的長髮少女。
李隆基聽見他表弟從咽喉裡發出奇怪的聲響,好像他突然冒出了滿嘴的涎水。李隆基揪緊他表弟,他卻掙扎開來,茫茫地向前走一步。
李隆基咬牙。蒼蠅見著了糖,現在無論如何也趕不走了。為什麼他沒事先預備一把蒼蠅拍來?他懊悔不迭地想。
趙娉娉託著妹妹像託著一朵花。趙娓娓有著不情願的模樣,勉強來到花架下,那雙迷濛的大眼睛一轉,照例眯了眯,卻突然瞪大,望著李隆基嚷了起來,「這個人怎麼在這裡?」
她的瞼一陣紅一陣青,李隆基手抄在褲裡,雙腳在石材砌地上挪了挪。她那股子震驚是能夠體會的,一個小時前他才剛有過相同的經驗,然而此刻見著了她,他反而覺得整個場面有趣,支不住要笑。
娉娉詫異道:「這位是李家四叔的公子。」
李隆基緩緩踏上前,唇邊帶著嘲弄的笑意,自薦道:「是的,我是李隆基。」
「理容雞?」娓娓仍在那兒猶猶疑疑,神色不定。「有這種名字?」
「你想到哪裡?他是興隆的隆,基業的基,」娉娉說:「哎,就是大唐天子李隆基這名字啦。」
中國曆代做皇帝的當中一個?娓娓猜忌地覷著他。「令尊曾經抱有什麼企圖心嗎?」
「我爸?」李隆基不解事情為什麼牽扯上他爸爸。
「沒事他幹嘛給你取一個皇帝老爺的名字」她質問。
她顯然對他的名字很不滿意。李隆基喃喃道:「我還以為我這名宇很有魄力呢。」
娓娓鄙夷地從鼻子裡嗤了一口氣。興隆的隆,基業的基—簡直像暴發戶剛發了財,興奮過度,滿堂子孫不是叫大發就是叫大旺一樣,這樣的名字沒有靈氣、沒有意境,只讓人覺得俗氣不堪。
難道別人那些深沉優美的名姓沒有給他們一點啟示嗎?難道整部中國大字典挑不出更有品味的字眼,來做為一個人的代表嗎?想想散文作家「尚詩懷」,現代舞者「任展雲」,旅法藝術家「秦若塵」,這些如詩如畫的名宇,是多麼令人陶醉、令人悠然嚮往呀!就連他們幼稚園小班最近剛來的一個小朋友,都有個迷死人的名宇,他叫「白之雲」,而且小小年紀他已立志要做畫家,終生與藝術為伍—她要嫁的就是這種高格調的男人,絕不是滿腦子興隆、滿腦子基業,以賺錢為能事的俗人。
娓娓眸光一拾,見到那李隆基站在她跟前,一味瞅著她,要笑不笑的一抹意味在嘴角,他的嘴……娓娓覺得腮邊兒燙了起來,彷彿再度感受到他的嘴貼在她唇上的那股灼熱感,那股激震。
她咬住唇別過臉去,另一個男子趨前向她陪笑道:「四小姐,你好。」
她訝道:「這位是?」
「我是李大衛,」他說:「我實在非常高興,終於—終於和你見面了。」他把手按在心口上,一臉流露傾心至誠的模樣。
他開始了!李隆基咬著牙根想,大衛做出來的那副表情,再配合上滿嘴巴的甜言蜜語,就是讓女人變成傻瓜的武器。他真想一拳頭打歪他的臉,讓他沒法子造假。
李隆基到底忍了下來,反正大衛今晚休想得逞—這傢伙自作孽,把自己打扮成丐幫弟子,不見趙娓娓三個姊姊俱在一旁皺眉頭,根本對他缺乏信心嗎?保管趙娓娓也不會對他假以辭色。
然而大衛自有一番表白。「我必須為我的儀容向你深深地致歉,這段時日我一頭栽在工作裡,吃飯睡覺都拋諸腦後,更別談打扮自己了。」
李隆基不敢置信地瞪著大衛—這天大的謊話他也說得出口?大衛這一生沒有幹過一天活兒,他能夠知道「工作」這個詞彙,已經是奇蹟了。
李隆基按捺著,他肯定趙娓娓會拆穿大衛,不上他的當。
果然,娓娓凝視大衛半晌,然後非常冷靜地問:「請問你忙的是什麼工作?」
「劇團。」大衛莊嚴地說:「為了理想、為了創新、為了藝術,我在奮鬥。」
為什麼娓娓的雙眼忽然像耶誕樹上的燈泡一樣,亮了起來?李隆基心裡猜疑著。所謂劇團,就是大衛和一群女團員打情罵俏,並且把臺柱寶琳搞大肚子的地方,絕沒有多少神聖性在其中。
然而他堅信娓娓能夠明辨秋毫,不是每一個女人腦子都那麼胡塗的。他打定了主意回去一定要揍大衛一頓,拿劇團這種幌子來哄娓娓!他怎麼也沒料到,娓娓竟捱了近去,絲毫不嫌棄大衛的一身破爛相,柔聲道:「李先生,談談你這劇團的情形好嗎,我很有興趣。」她甚而還微微一笑。天呀,她那笑靨真美!然而她是對著大衛笑—李隆基簡直嫉妒得差點死去。大衛毫不知恥的就要挽住娓娓。
「時候不早了,我們進屋子吃飯吧!」娉娉突然大叫,身子閃過來,一手拉住大衛,一手把李隆基一推,推向娓娓。很快她把大衛帶開,一邊笑嘻嘻問他,「你這劇團成立有多久了?都演些什麼戲碼?……」
大小姐、二小姐也立即起身,簇擁著大衛走了。
李隆基何等聰明,馬上意會到這些動作所代表的意義—趙家三姊妹相中的人是他,要把機會留給他,不是這個死大衛。
他心裡得意的狂笑。
「你在笑什麼?」娓娓冷冷問。
噢,他連臉上都現出笑容了嗎?他略微控制住自己,說:「我在笑……趙四小姐,咱們相遇真是一種巧合呀!」
「我不是這種感覺。」
「你是什麼感覺?」他好奇問。
「我覺得是一種倒楣。」
事實上,她說什麼他都不太在意。遠遠的海灣的風送過來,依然微帶著海洋那種甜濃的氣息,把她一縷溫柔的髮絲吹拂起來,在那小巧的、盈盈一握的下巴拂著、搔著,弄得李隆基心癢難捺。
他移近前去,一手掌著柱子,把娓娓圍在花架的一角,做出有點壓迫又不會太壓迫的舉動。他側頭對她笑。「趙四小姐,怎麼我覺得你好像不太喜歡我?」
她自己也發覺到陷在他的半個圈套裡,有明顯的心神不寧的現象,呼吸變得不太勻稱,然而也不願意示弱,依舊一張臉對著他,微微地惱怒著,反而因此越顯出一股嬌俏的眉色來。
李隆基感覺他體內的血流變得和那海洋一樣的甜濃。
「你有什麼值得我喜歡的嗎?」她問,帶了點喘。
真是俏皮的問題。李隆基把臉龐挪一寸向她,再一寸,他的氣息與她的氣息輕觸,顫著一點抖。
「那太多了,」他低著聲,像在說俏俏話。「你可以一樣一樣來發掘,我保證你會滿意。」
「要是我沒興趣呢?」
「我會讓你有興趣的。」
他的嘴落在她唇上,她啟著唇由於驚異,正好就與他整個嘴吻合住了,貼得緊密。
他吻的動作一波接一波,娓娓被按在花架的柱上,背心緊抵著那凹凸不平的柱子,微感到痛,卻不知在身體的哪一處,升起一種感覺—屬於熟的、滾的、盪漾的,一種羞恥的快感,冉冉地在體內浮動。
「娓娓。」這時候娉娉的呼叫聲卻由屋子那一頭傳了來。她在大門的亮處,花園這一角是幽暗的,不為人所見。
娓娓猛一清醒,震驚地抽開身子,推開李隆基要跑,可是被他出手拖住了。他凝目看著她潮紅、發燙的臉孔說:「娓娓,不要假裝你不喜歡我。」
她充滿莫名的羞怒與激動,回道:「我一點也沒有假裝,我是發自肺腑、出自內心的不喜歡你—像你這類的男人,不過倚仗著家裡的那點財勢,沾了前人的一點光,比一般人多了幾分方便和得意,就這麼一副遊戲人間的態度,賣弄風情,自命風流,我可以告訴你,我最唾棄的就是這種男人!」
說完,娓娓倏忽奔去,李隆基望著她夜色裡幽幽的背影,心裡想—娓娓對他的這個誤會可大了。666
李隆基受此挫折,不由得心灰意冶,就此對趙娓娓斷了念—假如這是一則是非題,那麼答案是X。李隆基對趙娓娓非但沒有斷念,反而燃燒起更強大的鬥志。他不是一個輕易能夠打敗的男人,這固然是原因,但是更奧妙的是,趙娓娓挑起他一種激越的、迫切的,毫無道理可言,卻教他心猿意馬的熱情,他知道他要把這女人要到手,即使不擇手段。
他將事情擱下來有三天,由於忙著飯店夜總會的事宜。對於趙娓娓,他有著獵人般的耐性,肯定她逃不過他。
他的耐性到了週一面臨到挑戰。
寶琳掛電話給他,在那一頭哇啦哇啦地哭訴,起先他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寶琳算是個好女人,自從她離開演員男友,跟了大衛,對他一直是死心塌地的。
「……可是他不該這樣待我呀,太過分了,趁我不在,他把人都帶到劇團去了,美其名那女人是去觀摩,可是莎麗都看到了,兩人親密得很—一
李隆基一僵。「什麼女人?」
「大衛新的相好,一個長髮少女,才這幾天的事,好多人都看到了。隆哥兒,我不管,你要替我做做主……」
一聽到「長髮少女」四字,李隆基立刻感到如火攻上心頭,這長髮少女是誰可想而知。那天在趙家入席吃飯,娉娉硬把娓娓按在李隆基的鄰座,誰知道那個不要命的大衛,不顧李隆基兇狠的目光,自己涎著臉挨在娓娓的另一邊坐,席間逮到發揮的機會,對娓娓大談劇團之事,儼然他是個戲劇泰斗。
娉娉三番兩次把話頭引開,特別推薦李隆基的事業成就,她的大姊、二姊也都興致勃勃的問起他的企業狀況,唯有那趙娓娓自始至終把一個後腦勺對著他,好像他是一面夯起來的牆。
他向她敬酒,她板著俏臉說:「我不喝酒。」
大衛那小人馬上伺機奉上一杯橙汁,又博得娓娓一粲。李隆基沒有此那一刻有更激烈的殺人傾向。
那天離開趙家,李隆基嚴重警告大衛,如果他敢隨便動趙娓娓,他頭一個要他死在他手下。
很明顯,大衛沒有把他的警告聽進去。
李隆基安撫下寶琳,電話一撂便立了起來。
他一頭來到二十七頂層開圓型天窗的天悅廳,果然看見大衛愜意地倚在靠窗的老位子上,喝咖啡、嚼胡桃派,穿草綠進口休閒服,頭髮梳抹得比鏡子還光亮。他疾步定過去,侍者都來不及招呼他。:李隆基拉開大衛身邊棗紅色的法國金線織花椅,好整以暇坐下來,把嘴湊在他耳邊低聲道:「親愛的大衛。」大衛打起哆嗦來,把咖啡杯放下,惶恐地看他。「別這麼肉麻,隆哥兒。」
「有比你哄趙四小姐還肉麻?」
「趙四小姐?」大衛帶著戒心間。
「有一件事你不明白。」李隆基不慌不忙說。
「什麼事?」
「你只有一條命。」
「這我知道——」
李隆基拾起桌面上一把雕銀餐刀,在手上玩賞。「現在有三組人馬想要宰了你—你故意穿一身邋遢去趙家相親,你爹媽要宰你;看到趙娓娓你馬上見色思遷,寶琳要宰你;我警告你別打趙娓娓的歪主意,你置之不理,我也要宰你,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會是這當中下手最毒辣的一個。」
大衛嚷叫起來,「我又沒怎樣——」
那把銀閃閃的餐刀指著大衛。「這幾天有人看到你帶著個長髮少女進進出出,還到劇團去"觀摩"是嗎?你打著劇團的幌子在耍趙娓娓,骨子裡根本不安好心。」
大衛眼珠子一溜。「你確信我是在"耍"趙娓娓?」
李隆基怒氣上身。「你自己心裡有數!」
「可是,」大衛正色道:「趙娓娓是我的未婚妻—這話是你說的,所以我有權力——」
「你有權力個屁!」李隆基擲下刀子吼道。好在喝下午茶的客人泰半集中在落地窗臨海的那一側,這邊的騷動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
大衛忽然覷著他奸笑。「怪了,你對趙娓娓的事這麼敏感、這麼憤慨,不會是你對她——」
「不錯!」
大衛樂了起來,直呼嚷:「不得了,得開香檳慶祝—隆哥兒戀愛了,我們李家的聖人墜人情網了!」
李隆基一時答不出話來,面龐有點脹熱。他站起身嚴聲說:「寶琳你得給人家好好負責,少做一點孽。」
「我又沒說不負責……」大衛擰著白餐巾咕噥。
「趙娓娓你想都別想。」
大衛沒吭聲—他的臉生得小,兩頰卻有些肉敦敦的,略往下墜,現在那兩片頰肉顫著,做狡猾的笑。
「不許你再去找她、沾她、碰著她一點,否則——」
「我會被你以最毒辣的手段宰了。」
「知道就好。」說罷,李隆基繞過大衛的座位就要離去,大衛卻揚聲把他喊住。
「我沒有熊心豹子膽跟你搶人,」大衛說著,從皮夾子抽出兩張票。「這給你吧—本來跟娓娓約好了,今晚七點半,水上餐廳的人妖秀,一張票八千元,外加海陸大餐。」
「人妖秀?」李隆基把票搶過來,卻感到懷疑。
大衛聳聳肩。「她想觀摩他們色藝的表演,純粹是氣藝術乙上的動機。」他特別強調藝術兩字。
李隆基把票放入口袋,撥過身走了。
這時候,有個長髮女子由噴砂玻璃屏風後方的洗手間出來,曳到大衛身邊坐下。
「咦,剛剛和你說話那人不是藍星的少董嗎?」她問,豔妝底下是張年輕的臉,乍看,一股成熟感顯得半生不熟的。
「是呀,」大衛吃吃笑著,伸手撥了撥女子的長髮。「看樣於你得換個髮型了—你這把長髮引來他的誤會了。」
「你在說什麼?」
「沒什麼,」大衛起身,把她一併拉起來。「走吧,到俱樂部去跳舞。」
「晚上不是要去看人妖秀?」
「不了,我們另外找樂子。」大衛道,一陣陣的衝動想就地大笑。今晚的人妖秀保證讓一個人碰釘子碰得滿頭包,那場面絕對精采。0OO
娓娓傍晚時分回到家,略感到倦累,今天幼稚園出了好些狀況—一對雙胞胎兄妹得了下痢型的感冒,輪流著拉肚子:一名小朋友,昨晚父母吵架,被嚇著了,怔仲哭了
一整天;另一個,家庭習慣晚睡,孩子跟著熬,白天就只有打瞌睡的份兒,完全跟不上進度,屢次和家長溝通總不見效。
然而她對兒童教育工作確實是有份興趣的,今天的疲憊在隔天見到孩子們的笑臉,
也就化做雲煙了。兒童的純真是符合她單純、專一的理想的。
管家太太快步走過雲石大廳,對她說:「小姐回來得正好,有通你的電話。」
她輕輕籲一口氣,把皮包放下。「什麼人打來的?」
「是位李先生。」
娓娓蹙了一雙秀眉。這時候娉娉自起居室步出,她穿著寬大的葡萄紅家居服,意外地把豐盈的體型顯露了出來。
是李大衛,娓娓心想。「告訴他我不在。」
是李隆基,娉娉心想,忙道:「告訴他她在。」
「三姊!」娓娓瞠道,怪姊姊好事。
娉娉笑吟吟說:「人家已經打了兩通電話過來,晚上要請你吃飯。」
娓娓搖頭,自行上樓。「我今天不想出門。」
娉娉沒把她的話當話,兀自調度。「你先回房間準備,我去替你回話。」
片刻後她興匆匆上樓,不由分說便把娓娓推入浴室。「還不快點梳洗,他七點鐘到,人家今晚是要請你去做藝術觀摩。」
娓娓睜了一隻眼睛問:「藝術觀摩?」顯示有些心動的意思。「什麼樣的藝術觀摩?」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娉娉說,返身去開了衣櫥。「我替你挑件衣服,晚上天氣涼爽,我看看哦……」她熱心地開始一件件的審查起來。
四十分鐘後,娓娓盈盈下了樓,身上一襲薰衣草色的雪紡衣裳,飄著深深淺淺的紫雲朵,鬢側別一隻銀髮夾,微上了點粧的瓜子臉,看來越發的嬌秀。
門鈴響時,她親自去應門。娓娓一向沒有派頭,凡事不太需要人服侍,應個門不過是舉手之勞。
門開處,一個高大瀟灑的男子立在那兒,他生得眉目豁朗,一頭短髮理得奕奕有神,穿檸檬黃的翻領上衣,乳白長褲,一手抄在褲袋裡,笑眼微眯看著她。
娓娓倒退一步,一顆心自己彈跳起來。
「你來做什麼?」她的嗓子有些微嘶,一碰上此人,她就會有失常的反應。
「來接你出去吃飯—我們約好的。」他理直氣壯道。
「誰和你約好的?」她一口駁斥他。「我是和大衛約的。」
李隆基握了握拳。她不知道她這樣會造成一個男人的自尊心受傷嗎?他斷然說:「大衛退出球賽了。」
「你說什麼?」
李隆基躊躇了一下。他會在適當的時機向娓娓解釋大衛對於她之不宜,但不是現在,不是杵在這個門檻上,首先他要把她帶出去,展開他們的約會。
「我們得走了,否則會趕不上開場。」他伸手拉她。
娓娓掙扎著。她還以為約她的是大衛—大衛這人嘴皮子油滑,她和他談話不見得投機,那天席上和他所謂「相談甚歡」,不過是為了抵制李隆基。而這兩天大衛屢次約她,都為她所拒,今晚也是她三姊在那裡鼓吹和慫恿,才逼得她出門的。
但是怎麼說,對於大衛她還能夠勉強打打交道,要是換上這個—這個浮華、狂妄、粗霸、自鳴得意的李隆基,她是一分一刻、一絲一毫也不能忍受!
「放開我,我不要和你出去!」她嘶叫反抗。
「趙四小姐,你好像比較喜歡被人抱著走?」李隆基揪住她的雙臂,帶著笑對她說。他靠她極近,身上的一股體溫攏向她,使她暈熱,而且發軟。他的人和他的話都充滿了威脅性。
「趙四小姐,請。」他文質彬彬道,趁她一霎的軟弱之際,強行把她押出門上了車。
娓娓不能相信她會在自己家中活生生被人綁走,歪在那部林寶堅尼奢麗的椅座上,氣得差點流下淚。她攀住椅揹回頭望,三姊的影子連看都看不到,都沒個人奔來救她!
李隆基的車引擎轟然一發,衝出跑道,衝出電動大門,驕橫地挾持她定了。6O6
娉娉側身在書房的落地窗後,隔著花木扶疏的陰影,目送銀灰跑車出大門而去。
李隆基自登門到帶走娓娓的全盤過程,她躲在一旁都看見了—她於好笑之中又不能不感到有些掛心,娓娓是個聰慧的女孩,個性卻過於單純,一腦子裝些稀奇古怪的,與大家不同的念頭,而且還拗得很,和現實有這樣一段隔閡,教人不免擔心她會在愛情上吃苦頭或受到傷害。
好在娉娉對隆哥兒抱著相當的信任,才能放下心來—他是個有能力、有智慧,能讓娓娓得到幸福和快樂的那個人。
娉娉有這天份,對男人具有犀利的直覺,一眼可看出這男人是不是女人在等待的那一個。
她對隆哥兒就有這直覺,一如當初她一眼看到仇霄一樣。娉娉放開了緹花的長簾,慢慢迴轉過身。
仇霄,她肚裡孩子的父親。
娉娉輕倚著落地窗,窗於剔透冰涼,她的身子卻燥熱了起來,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宛如仇霄人就橫在她前方,拿那雙冷峻的、嚴酷的,卻又是騷動的、挑逗的,教人要在他跟前化成水的眼神看著她。
她不能相信到現在了,想到他還會有那麼大的悸蕩。
娉娉不由得一手按著心口、一手按著小腹,她那小腹似有若無的微隆著,顯示一條小生命在那裡孕育,一天天的成長。這條小生命已然不是秘密。
但是仇霄是個秘密,她人生裡最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