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見玉佛泛光,臉色一沉,手輕輕舉起,才待讓葛懷敏衝進來抓人。狄青武技高強,若真的反抗,趙禎也怕狄青拼命。
曹皇后忙拉住了趙禎的胳膊,說道:“聖上等等,妾身有話要說。”
趙禎寒聲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狄青欺君犯上,最不可赦。”
曹皇后急道:“聖上,狄青沒有說謊。”
趙禎一怔,狐疑的望向曹皇后,又瞥見包拯臉有異樣,突然心頭一沉,隱約感覺到有什麼不妥。
包拯突然跪下施禮道:“聖上,請恕臣欺君之罪。其實那玉佛並非臣說的那樣,可知別人是否說過謊話。”
趙禎愣住,張美人臉色已變。常寧和邱明毫都是眉頭蹙起,一時間無法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趙禎臉沉如水,緩緩道:“可事實證明,這玉佛的確有時會發光。”心中在想,“難道說包拯為了維護狄青,竟要推翻?摩佛的說法?”
包拯道:“那佛的確叫?摩佛,但並沒有知曉世人對錯的神通。它能發光,不過是因為制佛之玉是西北崑崙之巔的一種溫良玉,這種玉有個特徵,若遇人手觸碰,受人手熱度影響,就會發光。”緩緩扭頭望向了張美人,包拯道:“狄青因為心中無愧,敢撫摸那玉,因此玉會發光。我只想問問張美人,為何你進去後,那玉卻是沒有發光。是不是因為你自問說地是謊話,因此並沒有觸碰那?摩佛?”
眾人盡數怔住,狄青在暗室中聽到,明白原委,卻不由為包拯擔心起來。包拯這法子說穿了無非利用做賊心虛的心理,可包拯為他狄青,對趙禎說了謊,頂撞質疑張美人,後果堪憂。
包拯從來沒有和他談過什麼交情,可包拯對他,比他的生死弟兄還要拼命。
這就是包拯,明知要得罪天子,也要揭開真相的人兒……
張美人聽包拯質疑,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突然叫道:“你撒謊,剛才皇后進去的時候,摸那玉兒,不也是沒有發光嗎?”
趙禎想到這點,立即道:“不錯,皇后為何摸那玉佛,卻沒有發光呢?”
曹皇后掃了張美人一樣,輕聲道:“因為我進暗室的時候,也不過和你一樣,做個樣子,沒有摸那玉佛。”
張美人牙關緊咬,臉色已變得如雪般的白,她不經意間,已掉入了包拯的佈局。或者應該說,這個局是曹皇后和包拯聯合佈下的,就是要考驗誰在說假話。
誰都明白了,說假話不敢去摸那玉佛。而現在不敢摸玉佛的不是狄青,而是張美人。
張美人在說謊!
閻士良一旁本沉默無言,見狀突然道:“包拯,你也忒是膽大,你可知道這樣一來,可是犯了欺君之罪?”
包拯沉默不語,可臉上絕無悔意。曹皇后溫柔而又堅定道:“方才聖上也說了,為求真相,說些大話也無妨了。既然聖上都這麼說,包拯為求真相用些手段,也是無可厚非。”扭頭望向張美人,曹皇后才待開口,突然臉色鉅變,退後了兩步。
眾人都有些不想、也不敢去望張美人,均知這次雖揭開真相,但趙禎肯定不開心。趙禎也想不明白為何張美人要說謊陷害狄青,見到曹皇后臉色有異,扭頭向張美人望去,陡然間神色大變,快步上前道:“美人,你怎麼了?”
眾人這才見到,張美人臉色發灰,嘴角有絲黑血溢出,竟然有中毒的跡象。
張美人望著趙禎,只來得及說出幾個字,“聖上,我……沒有說謊。”她話才說完,整個人就軟軟的倒了下去。
趙禎心中大懼,從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種結果,再也顧不得斷案一事,大叫道:“快……快去傳御醫來。”
在場眾人均是大驚,不解張美人為何會中毒,難道說在深宮暗處,還藏著個看不見的兇手?
御醫趕來,忙忙亂亂。曹皇后也是詫異,但在這裡,算是最震驚的一個人,她見情形有變,示意包拯、狄青退下。眾人沒想到是這種結果,紛紛退出大內。
包拯出了宮中,眉頭緊鎖,似乎考慮著什麼,狄青歉然道:“包兄,因為在下之事,只怕牽累了包兄。”
包拯還是公事公辦的表情,道:“我職責所在罷了,無論換做是誰,我均要這般處理,狄將軍何必說牽連?方才……”他本想說什麼,轉瞬眼中閃過分古怪,搖搖頭道:“狄兄,我還有事,暫且告辭了。”
狄青心事重重,雖已脫難,可滿腹的疑惑。張美人為何要害他?什麼人害了張美人?張美人究竟有沒有撒謊?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張美人就算中毒後,都說沒有撒謊,可他狄青也沒有撒謊,難道說事情真的有隱情?所有的一切本來看似明朗,但狄青越是琢磨,越覺得古怪。
等回到了郭府,韓笑匆匆前來,低聲在狄青耳邊說道:“狄將軍,不好了。根據我們的消息,這些日子,元昊趁和大宋議和之際,堅壁清野以待契丹,不久前大敗契丹軍。而契丹因對夏國用兵失敗,竟遷怒於我們,轉而屯兵幽燕,有南下入侵大宋的跡象。”
狄青臉色微變,眉頭皺了起來。半晌才道:“這件事只怕過幾天朝廷就會有消息,我們做不了太多,只能等待他們的決定了。”
數日內,狄青一直閉門不出,琢磨著回京城後發生的一切,總覺得其中玄秘多多。而最讓狄青百思不得其解的無疑還是兩件事,張美人為何要陷害他,揭發八王爺隱事的那封信究竟是誰寫的?
雖一直深居郭府,可狄青的消息一直沒有斷絕。
新法推行,萬民雀躍。不過其中有個不和諧的音符,王拱辰雖不再追責狄青和種世衡,終究在公使錢一事上參倒了張亢、滕子京二人。張亢另調他處,滕子京謫守巴陵郡。
新法舉措迅疾的推往全國實施之際,契丹遽然興兵。
一時間,兵戈冷鋒的氣息已凝聚在開封府的上空,甚至凍凝了變法的熱情。
西北這些年雖戰亂頻頻,但畢竟離開封還遠,讓人如霧裡看花。但當年契丹興兵南下,勢如破竹般的兵鋒直指開封,始定澶淵之盟,那可是切膚之痛。所有人都是心中惴惴,只怕大宋、契丹再起兵戈,那百姓又要受苦了。
大宋廟堂之上,暫且放下一切內鬥,先考慮對付契丹人一事。
又過多日,范仲淹突然到了郭府。
狄青見范仲淹前來,微有錯愕,可又十分歡喜。京城不比西北,在西北,他有兄弟,但在京城,他的真心朋友實在寥寥無幾。他當范仲淹是朋友。
范仲淹落座後,也不客套,開門見山道:“狄青,我這次來,是有事相求。”
狄青一時間不知范仲淹所求何事,但仍立即道:“範公若有吩咐,儘管說來。”他知道範仲淹這人所求之事,絕非是私事。
果不其然,范仲淹道:“契丹屯兵燕雲之地,有意南下。眼下北疆吃緊,天子憂心忡忡。文武百官商議良久,覺得事不宜遲,當派人出使契丹,向蕭太后分析利害,若能勸蕭太后撤銷出兵的打算,方為上策。”
狄青知道眼下契丹是一蕭姓女子當權,有如大宋的劉太后當年。
契丹立國多年,若論繁華,當然遠不及大宋,可若疆域廣博,兵力雄厚,那是遠超大宋。
大宋立國後,傾太祖、太宗、真宗三朝之兵,和契丹對抗,反倒是一代不如一代。太祖之時,尚能反攻取地,奪回晉陽、瓦橋關等失地。可惜太祖驀地離奇駕崩,太宗出兵想重演太祖強勢,不想在高梁河被契丹人殺得大敗,坐驢車逃回,可說是狼狽不堪。至真宗之時,更是被契丹人長驅南下,定城下之盟。
大宋和契丹人交戰,那是一代不如一代,只覺得契丹是大宋的天敵,自然對契丹有種莫名的驚恐。
不過和真宗定城下之盟的遼聖宗已然過世,臨死前立齊天皇后為太后,耶律宗真為天子,耶律宗真年紀和趙禎當年登基時彷彿,也是母后當權。
往事總有驚人的相似,如今契丹國主耶律宗真也是個宮女所生,被齊天皇后所收養。可往事還是有細微的差別。大宋是劉太后大權獨攬,不容旁人染指,把那個宮女李順容支去守靈,而契丹的那個宮女——蕭耨斤,竟能聯合兄弟,悄掌大權,燒燬遼聖宗的遺詔,居然誣告齊天太后謀反,反倒將齊天太后幽禁起來。
蕭耨斤幽禁了齊天太后,趁契丹國主耶律宗真年幼,獨攬大權,目前在契丹呼風喚雨。和劉太后不同的是,這個蕭太后更是高調,不但大肆剷除異己,提拔兄弟家奴,還四處興兵,前些日子擊西夏不勝,不知為何,竟遷怒大宋,對宋朝出兵。
狄青早從韓笑口中知道了這些往事,見范仲淹提及出使一事,也覺得有理。
在狄青看來,大宋畢竟軍事積弱,飯要一口一口吃,眼下當以對抗野心勃勃的元昊為主。若真的和契丹開兵,元昊從西北捅刀子過來,只怕大宋立崩。狄青想到這裡,道:“既然朝廷已決定派人出使契丹,不知道範公找我有何事呢?”
范仲淹道:“出使契丹事關重大,但也兇險非常。說實話,朝中百官少有願意前往的。我因要主持一事,不能親身前往,朝廷商議許久,決定讓富弼富大人出使契丹。”
狄青道:“富大人為人穩重務實,若去出使,倒是上好的人選。”
范仲淹道:“不過富弼要出使契丹,卻請你和他一起。不知道你是否肯去呢?”說罷,若有期冀的望著狄青。
狄青錯愕半晌,道:“我去?他們怎麼會讓我去?”心中暗想,“前段日子王拱辰他們還恨不得把我貶到海外去,出使契丹任務艱鉅,他們怎麼會放心讓我去呢?”
范仲淹微微一笑,“他們均說,契丹虎狼之心,唯有狄將軍前往,才能不弱了我大宋國威。再說上次你和富大人出使吐蕃,雖眼下事有不成,但你的能力是不容置疑的。這次出使,你實在是最佳人選。”
原來契丹有意興兵南下,趙禎一聽,不由慌了神。張美人中了毒,但僥倖沒死,可一直臥病在床。趙禎又驚又怒,責令邱明毫立即調查此事,卻不再讓包拯參與進來。
趙禎當初聽從曹皇后所言,讓包拯查明此事,就是想做到公正公平,不想很多時候,事實殘酷萬分。張美人中毒後,趙禎心中悔恨不迭,整日陪在張美人的床前。可契丹有意興兵,趙禎見江山有難,暫時只能放下張美人一事,召集群臣商議對策。
朝中文武百官一致認為暫不開戰,要先派使臣說服蕭太后不要出兵最好。沒了狄青,群臣這次倒是口徑一致,可談及誰去出使一事,又都犯了難。
兩國交兵之際,形勢莫測,出使鬧不好,就是送命的買賣。當年也是契丹找事,朝廷曾派夏竦出使,結果夏竦哭著喊著求不去,引為笑談。但在別人身上是笑話,若落在自己身上,可就是悲劇了。
群臣束手為難之際,范仲淹主動請纓,但趙禎不讓。眼下變法之際,正是范仲淹擔綱,怎能遠走北疆?富弼見狀終於挺身而出,願意出使契丹。群臣鬆了口氣,不想富弼提出個條件,要和狄青一塊出使。
趙禎現在不知道該埋怨狄青,還是要因為冤枉狄青一事道歉,聞富弼提議,不置可否。
不過讓狄青出使並非一帆風順,王拱辰當下搬出舊事,提出狄青魯莽,頂撞上司,毆打文臣文彥博,恐怕不是出使的好人選。可范仲淹一句話就讓王拱辰無言以對,范仲淹道:“王中丞不想狄青出使,莫非想要和富大人一塊去嗎?”
王拱辰內鬥內行,外鬥外行,對契丹那苦寒之地心存敬畏,更認為和野蠻的契丹人沒什麼話題,遂沉默無聲。
波折多有,但范仲淹不想因這些繁瑣一事煩擾狄青,只是若有期冀的望著狄青。狄青見狀不再推搪,當下道:“既然範公認為在下可去,在下當竭盡所能。”
范仲淹欣慰的笑笑,暗想狄青磨鍊多年,若論眼光、氣度和魄力,可比朝廷很多人要強了。他知道狄青的心事,也知道很多事情對狄青不公,可見狄青每次國難當頭,均是銳意擔當,心中感動。
狄青送范仲淹出府時,見范仲淹眉間隱有憂愁,忍不住問道:“範公,出使一事,你莫要憂心。我想契丹人也是安逸多年,無復當年銳利的爪牙,他們真的要開戰,我們也不見得怕了。”
范仲淹道:“據我猜度,蕭太后這次意欲興兵,不過是因為被元昊所敗,急於在大宋身上找回面子和彌補損失。真的要出兵,只怕也不太可能。可我眼下憂心的不是這件事。”
狄青問道:“範公何事憂心,可需要我幫手嗎?”
范仲淹望著狄青,眼角的皺紋都滿是笑意。狄青驀地發現,范仲淹又蒼老了許多。那西北如刀似箭的風雨,打磨著范仲淹的風骨,可也在消磨著他的年華。一念及此,心中惆悵。
范仲淹道:“這件事看起來雖小,但很麻煩。夏竦被貶後,石介就係了一篇《慶曆聖德頌》……”
狄青倒知道此事。石介是國子監直講,也是范仲淹的堅定的追隨者。國子監是宋九寺五監之一,主要負責傳道授業、經術教授,在天下寒士中威望很高。
夏竦被貶出京城,石介做《慶曆聖德頌》,在文中直說趙禎啟用范仲淹等人是“眾賢之進”,而把夏竦被踢出樞密院說成“大奸之去”。
這篇文可說是轟動京師,百姓爭相傳誦,是以就連狄青都知道。見范仲淹如斯憂心,狄青道:“石大人說出了實情,似乎也沒什麼吧?”
范仲淹嘆口氣道:“小人如那未燃完的炭,你若是不動不翻他,他燃了會兒也就自己熄了。但你一鼓動,只怕他就燃的更兇,甚至一發不可收拾。我早知新法初立,必定險阻重重,和一些人暫時和睦相處,雖心中不願,但能利國利民,也是無妨。眼下歐陽修、蔡襄、石介他們用意雖好,但不知世情險惡,自樹強敵,只怕沒多久,就會遭到對手的反擊了。這本是意料之事,但若因此耽誤變革,我所不願。”
說到這裡,范仲淹哂然一笑,道:“不過這些事,我去處理就好。狄青,出使路途遙遙,風霜險惡,你多保重。”說罷轉身離去,暗想呂夷簡雖大權獨攬多年,但應付小人素有一套,眼下若能說服呂夷簡重新入朝為官,支持新法,變革可望事成。想到這裡,當下向呂府行去。
狄青再等幾日,朝廷下旨,令富弼、狄青出使契丹!
富弼和狄青早有合作,話不多說,當下輕裝簡行,擇日出汴京、過黃河,直奔契丹。
這次出使倒和上次去藏邊有所差異,上次出使藏邊,是秘密行事,這次出使契丹,卻是慎重其事。因此除狄青、富弼等人,尚有數十禁軍跟隨。沿途有人傳送公文,自有地方官府接待。
那幫禁軍知道追隨狄青出使,均是興高采烈,不以出使為苦,反倒覺得很是榮耀。狄青從一尋常行伍中人能到今日的地位,在眾禁軍眼中無疑極負傳奇色彩。能和狄青公共出使一次,這輩子就算老了,也有值得炫耀的往昔。
一路上,眾人聽狄青吩咐,快馬奔行,在途並非一日。
這一日過了安肅,前方遠見山巒疊嶂,近看綠草無垠。有風吹拂送爽,草氣清新擘面而來。眾人一路風塵僕僕,見途中這般景象,忍不住精神一振。
狄青卻知道,過了那連綿的群山,都要到了契丹的境內。前途未卜,出使一事更沒有沿途風景那麼美妙動人。
這時韓笑趕來,低聲在狄青耳邊說了幾句。狄青點點頭,對富弼道:“富大人,已有消息,因近秋日,契丹國主要例行秋捺缽,因此應該會去上京道的伏虎林左近。按照慣例,蕭太后也應跟隨,我們若循慣例,去中京的話,只怕等他們秋捺缽後才能來中京見面,不如直接到他們秋捺缽所在之地請見,不知你意下如何?”雖有禁軍跟隨,狄青還是私自讓韓笑等人暗中跟隨,負責打探消息。而韓笑所得的消息,往往比官家傳來的消息更加的快捷準確。
狄青只怕走冤枉路耽誤時間,因此早派韓笑提前準備。
富弼沉吟不語,一時間有些為難。
如今契丹劃為五道,分別為上京臨潢府,東京遼陽府,西京大同府,南京幽州府和中京大定府。
契丹的南京就是前朝的幽州,而契丹的西京就是如今的山西大同左近。
無論南京、西京,均是在宋立國時,契丹人所搶佔地中原地域,亦是一直沒有被宋朝奪回。西京和南京,亦是契丹人的軍事要道,當年澶淵之盟時,契丹人就是從這兩道長驅直下,進攻中原,直逼開封。
而中京在南京、西京之北,因於南京接壤,如今發展的也是頗為繁榮,歷來大宋、夏國和高麗等地的使臣,均是在中京等候契丹國主召見。狄青讓富弼前往上京道直接請見契丹國主,於例不合。
不過富弼也知道,狄青是一片好心。
因為雖說上京臨潢府算是契丹眼下的權利中心,但實際上,契丹人一直以來還保留著遊牧時四時轉徙、車馬為家的生活方式。因此契丹的皇帝不像大宋般,終日留在汴京,而更像四處流浪。
契丹國主仍舊採用四季巡狩制,也就是春夏秋冬會在不同的地點狩獵巡視和居住,這種方式稱作捺缽。
春季時,契丹國主多居東京左近,而在秋天時,多會前往上京道。這個規矩,一直沒有改變過,而契丹國主轉徙不定,局無定所,就讓各國的使臣可能苦苦等候數月,甚至更久。
狄青想要速戰速決,因此建議富弼直接前往上京道求見。富弼知道這種方法直接,但怕破壞了契丹人的規矩,反倒不利和談。
猶豫良久,富弼開口道:“反正要去上京,始終要經中京。不如到中京後,再做打算如何?”
狄青也知道富弼的擔心所在,當下贊同。
眾人過群山峻嶺,直入南京後,轉而踏入了中京的地界。
契丹的南京、中京因與大宋接近,風土人情多近中原,居住地百姓很多也是中原人。街市繁華興榮,雖不比汴京,但眾人在此,如在中原般。
富弼、狄青等人到了大定府後,入官衙遞交文書,循使者禮節求見契丹國主和太后,商議邊境屯兵一事。眼下雖是蕭太后掌權,但耶律宗真畢竟已登基,大小政務,也會參與。
那文書遞交了半個月後,終於有了契丹南院的樞密院的回覆,說蕭太后有旨,命人請宋使前往上京,會獵伏虎林!
富弼得知消息後,唯有苦笑,暗想若早聽狄青之言,也不用在此等候許久了。狄青反倒安慰富弼說,既然蕭太后要和我們會獵,說明一時半會不會南下。富弼一想也是道理,雖說在中京耽誤些時日,但只要契丹不發兵,他的出使就還算有些成果。不過蕭太后說什麼會獵,這個詞滿是兵戈氣息,難道說蕭太后要藉此在宋使面前立威?富弼本有些擔憂,但見狄青若無其事的樣子,也跟著放鬆下來。
狄青等人第二日啟程出中京,轉道西北,直奔上京道的伏虎林。路途顛簸,眾人很快入了茫茫草原。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蒼莽草原,似遼闊大海,人行其中,如海浪上的一葉孤舟,自覺渺小卑微,迷惘感慨。眾人均是不熟悉草原地形,幸好還有韓笑,幸好一路上尚有契丹南院的樞密院派來的契丹人領路,眾人這才不至於迷失其中。
一路行來,只見帳篷點點如草原中盛開的花朵,牛羊跳躍宛若草浪中活躍的精靈,那牧女健兒奔馳其中,柔情中又滿是豪放。狄青見了,心中突然想到,自己這一生,若不是個將軍、若沒有入京,只和心愛的人兒在此牧馬放羊,快意一生,那真的是萬金不換。
可他還有這個機會嗎?一念及此,心中微酸。
這一日,黃昏落日,那金燦燦的光芒撒在無窮無盡的綠草上,滿是波瀾壯闊。有風吹低了綠草,前方現出了不少帳篷,原來他們不知不覺間,又到了契丹的一處族落。
那族落是契丹下屬族落的伯德族。樞密院派來的官員對伯德族落的族長說了下原委,那族長倒是熱情好客的招待宋朝使者。到了夜晚,篝火熊熊,那族人烤了全羊,準備了歌舞讓狄青等人欣賞。
雖說蕭太后有意出兵,但契丹、大宋畢竟和平了數十年之久,在百姓的心目中,雙方更多像是朋友,而不是敵人。
狄青無意歌舞,趁富弼應酬之際,悄然的出了狂歡的行列,到了族落之外的一座山坡上坐下,仰望滿天星斗。
這時月如鉤,星似眸,撩人的月色水銀般地鋪在那無邊無際的草浪上,有如情人的眼波。
狄青呆呆的望著那如鉤如眉的月兒,許久許久……
有腳步聲傳來,狄青扭頭望過去,見韓笑走過來,展露笑容道:“你怎麼不和他們一起歌舞喝酒?我們這裡面的人,也就是你最熟悉草原的風情了。”
韓笑不會武,可除了武技外,好像沒什麼不會的。他熟悉各方語言,瞭解各地風俗,知曉太多太多的事情,狄青一直都有些好奇,種世衡如何能找到韓笑這種人。韓笑本身,好像就有太多秘密。
可他當韓笑是朋友,從來不問。有時候朋友間,固然需要傾聽,但有時候,也要給對方留必要的空間。
韓笑走過來,坐在狄青的面前,雙手抱膝望著天際,說道:“狄將軍,這次蕭太后讓我們去他們秋捺缽之地,不知為何,我總感覺事情不是那麼簡單,從這次接待來看,他們的敵意也不算明顯,因此我又想不明白這老太婆想著什麼。”
狄青微微一笑,“想不明白就先不要想了。去了自然就知道。反正我們也有人手留意契丹人的東向,眼下尚沒有發現他們增兵燕雲的意思。對了,有張美人的線索了嗎?”
韓笑搖搖頭,“張美人是張堯佐之女,而張堯佐是進士出身,多年來一直身份清白無甚可疑之處。這些事情,出汴京前,已經對你說了。如果說唯一有點讓人非議的是,自從天子喜歡上張美人後,張堯佐就提拔的有些快。不過聽說包拯曾就此事參過幾本。”
狄青暗想,“我想來想去只想到,這張美人要陷害我,可能是因為元昊的緣故。但眼下看來,這個可能微乎其微了。不過若不是元昊的話,張美人刻意對付我又是為了什麼?”
韓笑扭頭望向了狄青,突然道:“狄將軍,汴京雖繁華,但不適合你。其實你這次避禍草原,也是好事。”
狄青淡然一笑,“我一直請命去西北,可祖宗家法規定,邊無常將,我恐怕一時半會去不了西北了。我來出使,並非因為避禍,而是覺得,既然我有能力做些事情,就應該去做。”
韓笑眼中露出尊敬之情,他知道狄青這番話,是發自內心。
狄青心中卻想,“更何況,我知道羽裳肯定希望我這麼去做!”仰望星辰,狄青喃喃道:“不知道何時才能進入沙州?不知道什麼時候天下能夠太平?”
韓笑壓低了聲音道:“狄將軍……我們的鳳鳴……”話未說完,狄青雙眉一揚,低聲道:“咦,不對。”
韓笑微驚,扭頭向富弼等人所住的族落望過去,見到那裡還是篝火熊熊,歌聲隱約隨風飄來,不知道有什麼不對。狄青卻已快奔幾步,又上了個高坡,伏地身子向遠處望去。韓笑見狀,急步跟過來,不等上了高坡,就聽到馬蹄聲響起,急如密鼓。
暗夜中,有兩隊人馬一前一後的向這個方向衝來。
前面那隊人馬較少,均著青衣,不過十數來人,而後面那隊人馬卻有五六十人之多,各個是黑色勁裝。
韓笑見到來騎的第一眼,心中凜然,只以為這些人是來洗劫族落,或者是為宋使而來。可轉瞬就知道不對,因為後面那隊人馬漸漸追近,一聲呼哨後,羽箭如雨的飛過來。
有戰馬悲嘶,前面那十數青衣人有一個被射落馬下。餘眾均是身手敏捷,或鞭馬躲開了箭雨,或揮鞭抽落長箭。
這些人無不例外的馬術精湛,狄青暗夜中見前面那些青衣人神色彪悍,隱帶焦急,可都不約而同的護著最前的一人。
最前那人面色黝黑,緊抿雙唇,雖年紀不大,但在這種箭雨下也沒有畏懼之意。
那年輕人身後有一虯髯漢子突然喝了聲,那十數騎陡然勒韁,挽弓挽強。只聽半空中“嗤嗤”響聲,已回射了十數箭。
羽箭雖不多,但快若流星,追來的那隊黑衣人猝不及防,已被射翻了五六人。餘眾一聲呼喝,竟不退縮,只是分開兩隊,分路包抄過來。
狄青人在山坡,見那些人各個馬術精湛,身手矯捷,暗想這些人多半是契丹人,怪不得契丹兵縱橫疆場這些年來,大宋對其無可奈何,這些人的確有其獨到的本事。可這兩隊人馬若均是契丹人,不知為何事廝殺?
黑衣人兵分兩路,已兜住青衣人的去路。呼喝聲中,只聽羽箭“嗤嗤”作響,縱橫半空,暗夜中,有著說不出的驚心動魄。
轉瞬之間,黑衣人已被射死了十數人,而青衣人已剩不下十人,為首那年輕人陡然低呼一聲,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原來一箭射出,正中他坐騎的馬頭。那箭勢極勁,長箭沒入馬頭,只餘箭簇。
黑衣人大聲歡呼,策馬踏來,有長矛舞動,將地上那年輕人刺來。
剩下的青衣人大驚,紛紛來護。眼看那長矛就要刺在那年輕人的身上,一人縱來,抱住那年輕人,就地一滾,已避開了長矛。
救出那年輕人的正是那虯髯漢子。
“奪奪”響聲不絕,長矛刺地,寒氣凜然。那虯髯漢子倏然而起,抱著那年輕人就向山坡奔去。他本身手敏捷,可畢竟抱著一人,沒跑兩步,就被三騎追上。
長矛交錯,勁刺而來。
那漢子躲避不及,大喝聲中,已把那年輕人拋了出去,可三矛刺來,已將那漢子釘在當場。
那漢子怒喝聲中,臨死前竟扯住長矛,將一人扯下來馬來,揮刀斬去,砍死了那人。可馬蹄踏過,已見那漢子踩死當場。
年輕人眼中有淚,可奔勢不停,這時只聽“嗤”的一響,一箭劃破長空,已堪堪射到了那年輕人的背心……
青衣人大呼,臉色駭然。半空中陡然光華一現,那隻長箭本已要沒入年輕人的身體,遽然“叮”的聲響,折衝向了半空,射得不知去向。
眾人怔住,有兩騎飛奔衝來,扼不住來勢,長矛閃動,就要刺向那年輕人的背心。暗夜中,只見到又是一道光華閃現,有如那天上的月色倏然被接引到了人間。
明月在天,刀在眼前。
那使動長矛的兩人眼中遽然閃過分驚駭,“嗤嗤”兩響,長矛折斷。
眾人只見到個此生難忘的情景,那兩個黑衣人長矛刺出,遽然頓了下,那道光華陡照在二人身上。緊接著那二人矛斷臂斷頭也斷。
有鮮血噴出,染紅了夜空。馬兒無主,茫然悲嘶。
可沒人再去看那驚馬死人,所有人都在看著那年輕人身邊站著一個人。那人暗夜中驀地閃出,如煞神惡魔,倏然出刀。單刀橫行,只是一刀,就斬了兩個黑衣人?
這是什麼刀法,如此霸道兇狠,這是什麼人,如斯詭異難測?
所有人的一顆心都是怦怦大跳,望著那持刀睥睨而立的人兒……
出刀之人,就是狄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