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偌大的辦公空間裡只有陳子柚一個人,安靜得只聽得到鍵盤敲擊的聲音。
保安大哥已經上樓巡邏第二次,見她受到腳步聲驚擾再度抬頭時,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陳小姐還沒加完班?早點回家吧,女孩子一個人晚走不安全。”
她微笑著輕聲道謝,憨厚的保安猶如收到禮物,喜滋滋地離開。
在這個又像機關又像企業的單位裡,陳子柚混得還可以。
她容貌姣好,但屬於耐看的那一型,不算耀眼,打扮也不招搖。
她業務能力不錯,工作時很專心,不爭搶也不推託,而且不擅於表現與彙報,與她一起共事,很輕鬆很放心。
她很少參加同事聚會,從不談論自己的事情,每一次的競聘上崗她從不報名,每一次升職都沒她的份。
而且她每年總會請很多的假,所以明星員工的稱號也通常都落不到她頭上。
這樣一個神秘的低調的有點羞澀的楚楚可人的沒有威脅感的小女子,固然沒有特別好的朋友,卻也沒有什麼敵人。
室內電話突然響起,是那部公用電話。她等它足足響三聲,才轉接了過來。
電話是她的頂頭上司打過來的。上司剛從上面派下來,很年輕,三十出頭,在國外念過幾年書,帶一點洋作派,喜歡喊大家的英文名字。
雖然一共只打過幾個照面,但他立即聽出是她,很和善地說:“Carol,這麼晚還在辛苦?你們那兒還有誰在加班?”
她思索了一下,老實回答:“現在只有我一個人。”
“今天Mike跟我也在加班,一會兒請你倆出去吃個飯好嗎?”Mike是上司的男秘書,去年剛畢業。
陳子柚婉言謝絕。不只因為怕閒話,而且她今天是例假的第一天,白天辦公室裡冷氣吹得太強,現在縱然她在炎夏裡抱著熱水袋出一身汗,仍然痛得厲害,強撐著在工作。
不是她多麼敬業,而是因為她第二天請了假,所以手邊的工作還是先做完比較好。這項工作小組每個人都分了工,她不想因為自己耽誤整體的進度。
過了許久有人輕輕敲門。大廳裡的門其實一直是開著的,她以為又是那個向來婆婆媽媽的保安大哥,一邊快速敲著鍵盤一邊說:“我很快就會走的。”
那人咳了一下,抬頭看去,卻是年輕的上司助理林邁,提了兩個白色飯盒給她:“陳姐,頭兒說你也沒吃飯,讓我訂餐時多訂一份。頭兒還讓我轉告你早些回家,做不完改天再做。”
她連忙站起來道謝,將飯盒雙手接過。打開來,裡面的幾樣菜居然都是她喜歡的。
她回想了一下,好像上個月全體聚過一次餐。她一向挑食,只吃有限的幾樣東西,卻不知被誰記住了。
本想打個電話感謝一下上司,後來想,即然已經請林邁代為轉達,就不必再多此一舉了。她寧願顯得失禮,也不想多事。
菜還是熱的,她快速地扒了幾口,剩了大半。但胃裡不那麼空蕩蕩時,沉沉如下墜的小腹也似乎疼得輕了一些。
她只剩一個結尾就可以結束工作,手機恰在此時叮叮咚咚響起來。
她的手機鈴音很輕柔,但在這樣安靜而空曠的空間裡,還是突兀得很。
陳子柚對數字非常敏銳。儘管那個號碼她沒存,而且一共接了沒幾次,但她知道那是江流的電話。
她剛好一點的生理痛又厲害起來。
江流永遠是禮貌而客氣的腔調:“陳小姐,您現在是否在家?”
“我在單位加班。”
“江先生讓我送……我到您單位樓下等您?”
“我再有半小時就能到家。”
“知道了。”
她輕輕吐了一口氣,看了一下桌上臺歷的日期,覺得十分刺眼,伸手將那一頁翻了過去。
同事桌上的檯曆都是月曆或周曆。手機、電腦,查閱日期如此方便,其他東西能簡則簡,誰也不願意擺一個笨重的東西天天在面前。
只有她的桌上擺著日曆。年初時是厚厚的365頁,每過去一天,她便撕掉一頁。
她非常喜歡每天早晨撕掉昨天那頁的感覺,把昨天徹底丟掉,每天都是嶄新的。
但她的數字記憶非常的好,總有一些頁碼,縱然撕掉她也會常常很不舒服地記起,比如國恥日,國難日,比如她很想忘記但一直沒能如願的一些日子。
江離城的數字記憶也非常好,他可以隨口說出某一塊路邊廣告牌上的聯繫電話,儘管他坐在車上時從來不向窗外看。所以他非常樂於提醒她某些她寧可忘記的那些日期。
她草草地將報告的結尾寫完,又從頭讀了一遍後,發到組長的郵箱裡。站起來後,腿有點麻,腹部難受得更厲害。
三十度的氣溫,她竟然覺得冷。
陳子柚慢慢走到停車場,在自己的車旁站了幾秒鐘,決定善待一下自己,不勉強自己開車回去。
明天她可以早一些過來取車。所以她又慢慢走出辦公區的大院,站在街頭等出租車。
有一輛車在她跟前停下,卻不是出租車,而是她的年輕上司遲諾:“你今天沒開車?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您忙,我家很近。”
“別這麼客氣。你住72號小區對嗎?順路。”
一再拒絕上司的美意似乎也不是什麼明智之舉,陳子柚道謝上車。
她住的小區管理很嚴格,陌生車輛進入一定要驗明正身。
陳子柚說:“到門口停就好了,謝謝您。進門很麻煩。”
“沒關係,你看起來不太舒服。這小區不小,你大概還需要走很遠的路。”
他耐心地登記,將行駛證留下,驅車進入小區。
這小區的佈局,樓與樓間錯落有致,車子轉來轉去,繞了好幾圈。陳子柚指指旁邊一家小超市:“請在這兒停,我去買點東西。”
“需要我等你嗎?”
“不用,旁邊那樓就是了。”她低聲說。
年輕上司顯然已經領會到她的顧慮,風度翩翩地告別,駕車離開。
陳子柚站在原地向他致禮揮手,直到那車子消失在視線裡,才轉身向自家那幢樓走去。
快走到門口時,樓前離她幾米外有車燈閃了一下。她本能地伸手擋住眼睛。
倒沒想過是壞人,她對這小區的安保措施很放心,只覺得車上的人的很無聊。
車門突然打開,有人下車走近她,她頓時緊張起來。
好在及時看清那人是江流,她憶起了不久前江流說過江離城似乎要送她什麼東西。
她竟然忘記了。因為江流在她眼中一直像某人的影子一樣,缺少獨立存在感,所以她刻意忽略。
她一點也不期待江離城送她的“禮物”。
他向來不會安什麼好心,而且常常別出心裁。他送的東西名貴也好,稀奇也好,通常都帶了一個附加的目的,或者這才是他的本意:讓她覺得不舒服。
他送她栩栩如生的用黃金和綠鑽石鑲嵌的響尾蛇手鐲,她晚上起床時藉著月光在枕邊見到一條細長的線狀物閃著幽幽的綠光,嚇到尖叫。她最怕蛇,看到蛇的圖片都會反胃。
他送她精美華麗的寶石項鍊,掛在一隻波斯幼貓的脖子上,將貓關在精緻的籠子裡一起送她。她恨不得當時就把那隻貓從樓上丟下去,因為她對貓這種動物過敏,離她一米遠都能讓她全身紅腫。
不過近兩年,大概她的反應越來越平靜,他也漸漸失了興致,已經很久沒玩過什麼新鮮的創意了。
江流是空著手下的車,沒拿盒子也沒拿鮮花,還作了個請她到車那邊去的手勢。
陳子柚警覺地看了那輛車一眼。她直覺江離城這回要送她的東西在車後座。
什麼東西需要佔一處大空間呢?
一隻大塊頭的又醜又笨的名狗、一件從古墓裡挖出來的陪葬用的雕像……她腦中快速閃過幾樣不堪入目的禮物。
其實她最希望後座塞著一隻她可以抱滿懷的凱蒂貓毛絨玩具,那樣今晚她可以抱著它緩解一下腹痛——她會因此而充滿感激地為江離城祈禱。
在她遲疑的時候,江流那副石雕一樣的表情此刻也有了一點點古怪,嘴角在微微地抽著,似乎想起了以前她收禮物時的窘態。
陳子柚不動聲色地斜瞟了他一眼,很無畏地快步走向車的後門,一把將門拽開。她這幾年一直修煉內功,她才不會讓他看了笑話去,再回去轉述給他的主子聽。
可是這回她的確是愣住了,僵在那裡很久沒動彈。
後座沒有怪東西,只有江離城,在她開門那一瞬間側著臉看她。月光正照在他的臉上,月色下他的臉也很像雕像,細細地抿著唇,看不出什麼表情。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呆滯了,很久都沒反應,所以江離城的雕刻式表情漸漸有了變化,嘴角緩緩地勾成一個小小的帶著嘲弄的弧度:“驚喜?”
她如果會覺得“喜”那才叫有鬼了。陳子柚禮尚往來地擠出一個很僵硬的笑:“意外。”
她一向誠實,如無必要絕不說謊。
江離城對她的回答很滿意,因為他的笑意又擴大了一點點,並且很屈尊地移到了後座的另一邊。
見她還站在原地,他優雅地開口:“上車。你需要我下車重新為你開一次車門嗎?”
陳子柚不發一言,順從地坐到他的身邊。
剛才還站在兩米遠的江流立即坐進駕駛位,將車迅速開離。
江離城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大多數時間在國外。
據陳子柚所知,他不喜歡乘飛機,不習慣倒時差,更不喜歡在不同的氣候帶之間轉移,所以他不太喜歡出遠門。
不過陳子柚一年也見不到他幾次,也就很少去關心他到底在哪裡。
尤其是這一兩年,大概她的態度越來越不痛不癢,所以他出現的次數更少了。這是好現象。
車裡的陳子柚不說話,江離城也很安靜,車裡只有轉向指示的滴嗒聲,非常規律。
當車子開出小區時,後面有另一輛車子跟了上來。
估計是因為她的小區管理很嚴,又不想太招眼,所以這一輛一直停在外面。
江離城出門時,一般都有兩輛車子,有一輛跟在後面作護駕。
想來是姓江的虧心事做得太多,出門怕被人暗殺。
陳子柚常常疑惑,他為何不在前面也安排一輛車子,這樣安全係數更高。
江離城在車子開出小區不久後用食指點點江流的椅背:“停車。”
後面那輛車也及時地停下了。
江流與他非常有默契,不用他說第二句話,便打開車門下車,又替他開了車門,自己則上了後面那輛車。
當江離城坐進駕駛位時,儘管陳子柚又倦又難受一點都不想挪動,但還是非常自覺地打開車門,把自己換到副駕位上,並且第一時間綁好安全帶。
她非常有自知之明。她可沒大牌到那種程度,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後座上讓江先生替她當司機。
江離城的開車動作很瀟灑,彷彿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可是他轉向超車與剎車都玩得很驚險刺激,非常不符合他優雅貴氣的外表。
陳子柚以前有幸坐過一次他親自開的長途車,結果從來不暈車的她下車後就吐了。
所以她可以很誠實地斷言,他開車的水平實在不怎麼樣。大概這也是他很少親自開車的原因。
江離城走了一條又窄又多彎路的路線。當他又很灑脫地轉了一個彎後,陳子柚再次有了又暈又想吐的感覺,便顧不得節約能源的號召,直接將車窗落了下來。外面的熱空氣呼呼地颳了進來。
“暈車?”大牌司機難得紳士地問了一句。
“我今天不方便。我可不可以回家,改天再去你那?”陳子柚也很難得地服了一回軟。
“只是一起吃頓飯而已,跟‘不方便’有什麼關係?”
他的話裡帶一種冰冷卻又暖昧的調子,令陳子柚彆扭至極。
“我吃過晚飯了。”
“陪我再吃一回。”
她靜靜地從車窗裡觀察了一下他冷冷的表情,突然想到,年輕上司送她回來的場面,多半是被他看到了。而自己剛才的那句話,或許會讓他理解為,她是與她那年輕的上司一起吃的飯。
若是她自己,自然不怕他誤會,可是牽扯到其他人,總是不好。所以她很溫順地低聲說:“我在單位裡吃的盒飯。”
江離城沒應答,卻扭了頭仔細研究她的臉,看了足足幾秒鐘,直到陳子柚發現他把車一直開向中線而前方有輛大車飛速開過來,忍不住大聲說:“你好好看路!”他終於不緊不慢地將頭又轉了回去,那輛大車就險險地與這輛車錯身而過。
陳子柚心有餘悸,手心都冒了汗,江離城卻滿不在乎地朝她勾起了唇角:“原來你也怕死?”
“我不怕,可我希望能死得好看點。”
“人都死了,還管得了那麼多?”
“死的樣子太難看,在陰間照鏡子時會嚇到自己。”
“你還相信鬼神?”
“難道你不信?”
江離城冷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江離城帶她去的地方是這城市已經越來越難覓到的老城區。這一片安靜的平房,掩藏在霓虹閃爍的高樓大廈間,像一群沉睡的猛獸。
城市這些年早已改造得面目全非,而她平時活動的空間很有限。即使是這個她從小長大的城市,很多的街道她都從來沒去過,經常經過的街道也常常喊不出名字來。
而這一片舊式民居,再度勾起陳子柚不愉快的回憶。她不舒服的感覺又重了一些,被腹部又一陣突來的抽痛弄得臉色慘白,坐在車上一動不動,想等疼痛緩過去。
江離城在陰影裡靜靜看了她一會兒,見她還是沒有下車的意思,便自己下了車,又繞過車頭走到她這一端,幫她打開車門。
陳子柚伸手想扶住車門撐自己一下,卻被他搭住了手,很紳士地將她扶了出來。她僵了一僵。
這家店簡樸得幾乎沒有特色,沒有任何裝飾物的雪白牆壁,潔淨的水磨石地面,原木桌椅,粗布門簾,根本不像他會來的地方。
江離城卻很有興致地問她:“這裡是不是會讓人想起小時候?”
陳子柚乾巴巴地說:“不會。”
“我忘了。你一出生就是大小姐,大概沒過一天簡樸的生活。”
他這話雖然諷刺,倒也沒說錯了她。她的確是打從有記憶開始便生活得衣食無憂。
當別的同學渴望著過新年可以買新衣服時,她正在把無數件只穿了一兩次就不喜歡的衣服打包送人,當別的女同學因為得到生平第一隻芭比而向她們炫耀時,她正在煩惱她的娃娃實在太多把她的櫃子全佔滿了。
老闆模樣的中年男人走進來,客氣地打了個招呼,說聲“女士晚上好,江先生晚上好”便離開了,也不問他們要點什麼菜。
江離城看出她的詫異,耐心地解釋:“這裡每天只提供限量的幾道菜,碰上什麼就要吃什麼。”
陳子柚笑了:“居然有人比你還囂張。”
“沒辦法,總有人買帳,要提前一週才能訂到位子。這裡的白菜豆腐做得最好,你一直在吃素吧?”
菜品還真是不錯,全是最尋常的家常菜,又是最尋常的做法。儘管陳子柚廚藝不精,也知這才是最彰顯功力的菜餚。、
難怪拽到不行的江離城都心甘情願到這裡看他們的臉色。
但是她沒胃口。其一她不餓,其二她很不舒服,所以根本沒動幾筷子。
江離城不管她,自己慢斯條理地吃著,偶爾還評價一句:“這道菜的口味就像我媽生前做的一樣。”
陳子柚一直擎著筷子,只是不挾菜而已。聽到他正正經經地懷著舊,索性把筷子放到桌上,只乾坐著。
江離城不介意,偶爾進來一回的老闆卻看不下去了,終於問道:“這菜不合這位女士的口味吧。”
“她不舒服,不用管她。”
“女士需要點別的什麼嗎?”老闆無視江離城,繼續關心地問。
“小米粥,熱的。如果不麻煩的話。”陳子柚客氣地說。
“一點也不麻煩。”老闆領命而去。
他走以後,江離城繼續吃飯,但忍不住抬頭看了她兩眼:“奇怪了,你也沒什麼特別之處吧?他怎麼就對你格外照顧?”
“你以前帶過來的女人,從沒受到過這種特別待遇?”
江離城又多看了她兩眼:“沒有。”
陳子柚忍耐得很辛苦。她現在只想快些回家,洗一個熱水澡,邊開著冷氣一邊灌個熱水袋捂著肚子在床上看前幾天新買的喜劇片。
但是江離城不緊不慢地一口口吃著他的東西,好像沒有盡頭一樣。
換作平時她還可以裝,但今天,她心情與身體都差,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哄他高興。
江離城又抬頭看她了,似乎有一點惋惜地說:“你真的不吃一點?這位老闆馬上就要移民了,你以後不會有機會再吃到。”
陳子柚說:“我沒吃過的東西多著呢。”
他對她的挑釁不以為意,很大度地說:“你看起來是真的不舒服,臉色難看得很。”
陳子柚不作聲。
“笑一笑吧小姑娘,你不認為今天是很值得紀念的日子嗎?”
陳子柚終於被激怒了,她咬著下唇本想剋制住,但終究還是忍無可忍:“江離城,你懷舊的時候可不可以不要拖上我?你不提往事行嗎?”
江離城嘴角噙著笑。他輕輕嘆一口氣:“往事真是不堪回首,是麼?”
陳子柚幾乎咬著牙說:“換作是你,願意總是記住你年少時天真又愚蠢的往事嗎?”
“天真又愚蠢?”他果真認真地歪著頭想了想,“我不記得我有這樣的往事。但是如果真的有,我會很願意經常緬懷的。”他唇角的笑意幾乎就要溢出來。
陳子柚又咬住下唇,抑住繼續跟他強辯的衝動。
但江離城卻並因為她的沉默而緘口,很和氣地繼續說:“陳子柚,你那時雖然又傻又天真,卻比現在可愛多了。”
就在陳子柚想要發作之前,她的小米粥適時地被送了進來,騰騰地冒著熱氣。一起送來的還有一碟切得方方正正的豌豆黃。
江離城狀似關心地問:“要加紅糖嗎?”
“冰糖,有嗎?”她是很想加紅糖的,只是不好意思多提要求。但是她偏不如江離城的意。
“馬上送來。”傳說中很大牌的老闆再次表現了殷勤周到。
陳子柚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那碗粥,身體和心情都好受了許多,開始反思自己不應該與江離城搞得太僵,不然自己也不好過。
她抬頭看看江離城的臉色,想觀察一下自己今天倒底得罪了他幾分,但他今天似乎格外大度,一點也沒有要跟她計較的意思,反而告訴她:“今天是我生日。”
陳子柚露出一個不置信的表情。
“你要看我的身份證嗎?”
陳子柚搖頭。
也不是不可能。他倆認識已經第十年了。其實除了第一年和今年,這一天的確從來沒在一起過。
當她決定相信這一天真是他生日時,她很誠懇地說了句:“生日快樂。”
“就這樣?”
你還想怎麼樣?陳子柚把這句很不淑女的話嚥到肚子裡,扭頭看見牆邊櫃子上有一盒火柴。她取過來,抽出一根插到那碟豌豆黃上,點著了,往他那邊推了推:“你若提前半小時說,我本可以給你買蛋糕。”
她根本沒有誠心地要讓他吹火柴的意思,只是象徵性地敷衍他一下,但江離城卻十分配合地隔了很遠就把火柴吹滅了。
陳子柚沒料到他這麼合作,她本以為他會先嘲笑一番。她呆了一會兒說:“燈還沒關掉。”
江離城答非所問:“你猜我剛才許了願沒有?”
陳子柚被他突然天真的模樣嚇到,表情比剛才更呆滯了。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當下這種場面。
好在一個及時的電話將她拯救出這種局面。
是江離城的電話,他看了一眼,起身到一邊去接,但沒有走出房間。
還是他一慣的簡化用語,基本只有語助詞和短語:“嗯”、“知道了”、“好”,但態度卻比以往溫和了許多,連他冷冷的聲音都有了幾分暖意。
陳子柚不願意承擔偷聽罪名,所以她用勺子舀稀粥時,有心弄出一點點的聲響。
不過她的聽力太好了,儘管她故意弄了聲音干擾,也聽清了一點東西。
比如說,對方是女子。
比如說,江離城居然認真地向她交待行蹤,對她說自己正在城北老張的店裡吃飯。
最後那女子似乎說:“城,我很想念你。”
然後江離城非常溫柔地說:“你好好休養,我過幾天會去看你。”
陳子柚非常滿意自己聽到的這段內容。
她誠心地希望江離城真的有這麼一位紅顏知己。
按著小說定律,當一個男人有了可以真心相待的紅顏知己時,對別的女人基本上就從心理上ED了。
這意味著她的自由之日也不遠了。就像起霧的清晨,只消靜心等待,很快就會雲消霧散現出陽光。
當江離城打完電話重新坐回來時,陳子柚臉上的表情已經變得十分柔和,看起來甚至有點開心。
江離城很詭異地看了她一下,彷彿被她突然變好的心情所感染,情緒也變得很輕鬆。
於是這一頓劍拔弩張的晚餐,就在這樣一種和諧友好的氣氛下結束了。
陳子柚當天晚上沒有如願以償地回家去休養生息,而是直接被帶回江離城的別墅。
晚飯結束時,時間尚早。江離城把她帶進屋,吩咐了傭人幾句便不知去向。
管家模樣的老男人禮貌地帶她上樓,看她的眼神似乎對她很熟悉,但她卻沒什麼印象。
她與江離城的“約會”場所並不固定地點,有時在公寓,有時在酒店,有時在郊外的度假小屋——視他的方便與興致而定。他們碰面時通常已經很晚,吃頓飯,喝點酒,回到住處時已經帶一點微微暈眩的醉意,在昏暗燈光下與他做不得不做的事,然後一覺睡到天明,醒來後便匆匆離去。如果地點方便,她體力足夠,而理由又充分,有時她也會當晚就逃脫。
所以她甚少去關注他的狡兔之窟的方位,更不會刻意記住他身邊人的模樣。
這一處的別墅大約是江離城的固定居所,她來的次數相對多些。這裡空間非常寬敞,風格十分簡潔。雖然並無豪華的跡象,但每一件擺設與裝飾都非常講究。陳子柚也算稍稍懂行的人,落入她眼中的每一樣東西都頗有來歷,價值不菲。只是這屋子一眼看過去,太過空曠與素白,冷冷冰冰,缺乏人的氣息,與其說是住宅,不如說更像美術館,很符合他一貫的格調。
陳子柚每一回都來去匆匆,一向只在江離城的臥室裡暫作停留,在這兒並沒擁有一個單獨的房間。
她猜想管家會先帶她去一間客房,畢竟這別墅這麼大,房間多的是,但那位先生卻直接把她送入了主臥,並禮節周全地詢問她都需要些什麼物品。
她憋了一口氣,索性不客氣地找了張紙細細地羅列,女性衛生用品,止痛沖劑,熱水袋……長長的一張單子。
甚有紳士風度的大叔面不改色地欠身離去,只是眼角稍稍抽搐了兩下。
陳子柚洗了很久的熱水澡。她將水調得很熱,全身都被燙得粉紅。
浴室裡只有江離城的浴衣。她沒有選擇餘地的穿上後,發現櫃子裡還有連標籤都沒拆掉的全新浴巾,於是丟開浴衣,用浴巾將自己裹個嚴實。
江離城的手下辦事效率果然非常高。洗個澡的時間當口,她列得那長長一串必需品已經準備整齊,一件不少,甚至還有一壺熱水。這個她並沒列在單子上。
江離城的臥室又大又空,裝飾太少,顏色單調。她仔細研究了他牆上的唯一一幅冷色調抽象畫與擺在外面少得可憐的幾樣用品:檯燈、菸灰缸,幾本她看見封面就懶得翻的學術性讀物。除了找到電視遙控器外,再也沒找到任何別的可以打發時間的任何娛樂。
她本不想到床上去。其一她不喜歡睡他的床,其二她沾到床很容易睡著,而她知道在他沒回來之前自己就睡著是件很冒犯的事。但眼下她除了到床上看電視,的確沒別的事可做了,他臥室裡的電視只能倚著床頭看。
於是陳子柚把空調的溫度升高了兩度,抱著熱水袋蓋著被子看了整晚的電視。
影視頻道在放英國老片,陳子柚曾經用這部片子練習英語口語,背得下每一句臺詞。正因如此,此時彆彆扭扭的國語配音讓她全身不自在,所以她靜了音,一邊看著圖像,一邊神遊太虛,想些什麼自己也不清楚。
回過神時,屏幕已經換了另一部電影,也是老電影,當時青春洋溢的鞏俐與還不算很老的老謀子共同出演的唯一一部片子,李碧華的小說改編。那時張鞏戀情正傳得火熱,擅於投機的香港製片人見縫插針。
當時她年紀幼小,但仍清楚記得,自己平生買過的第一本娛樂雜誌,大篇幅地報導該片的拍攝花絮與張鞏緋聞,繪聲繪色,假假真真。
後來影片上映,大街小巷滿是二人的親密劇照。她纏著父母陪她一起去看這部片子,她蹦蹦跳跳走在中間,牢牢地各牽著他倆的一隻手,母親替她拿著零食,父親替她夾著新買的布玩偶。
片子並不太適合她那個年紀的小孩子看,有許多慘烈的場面,流血,死亡,還有如今看來太小兒科的親暱戲碼。老謀子的演技遠遠比不上他的美學功力,表情足夠呆滯,動作足夠僵硬。後來已儕身國際大師的他嘆氣說:當時只為了湊錢買攝影儀器而甘為娛樂獻身。
母親笑著捂她的眼睛阻止她看到超齡的鏡頭,父親則嘆氣:現在的小孩子啊,早熟。
那大概是他們一家人一起看過的唯一一場電影。當時只道是尋常,此時驀然回首,一片悵然。
其實兒時並沒有看懂多少劇情,只記得年輕貌美的鞏俐甫一出場,白衣飄飄輕盈似雪,宛如一個夢境。她在絕望之際遇上一生摯愛,於是奮不顧身,直到帶著絕美的微笑,飛身撲入烈火之中。
畫面一片豔紅,紅色的衣衫,紅色的火光。電視仍是靜音狀態,陳子柚沒有恢復聲音的想法。她知現在必然正響起那首《焚心以火》的著名插曲,她不想聽到。
呵,她心想,我也曾經在自以為絕望與自棄的時刻做過一回飛蛾撲火的傻事,果然得到了拯救,因為新的絕望與自棄取代了舊的。
生命總是新陳代謝生生不息,從來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看看她,不是一樣可以懷著娛樂的心態,來嘲笑曾經的自己。
那部電影轉到了現代部分後變得有些無聊,屋裡沒開燈,只見屏幕上人影攢動,又沒有聲響。她的睏意漸漸襲來。
朦朧間做了兒時的夢。她過生日,穿著層層疊疊的蓬蓬紗裙,很多親友來祝賀,面前桌上堆滿了花花綠綠的禮物,一件件拆到手疼。最後是外公送她一頂黃金與鑽石鑲嵌的小小皇冠,親手戴到她的頭上,慈愛地笑:“我們的小公主又長大了一歲。”她俯身親吻外公的面頰。
場景轉瞬卻換成別人的宴席,潔白空靈的畫面。主人的面容有一點模糊,聲音卻很清晰,是個男人:“其實今天是我生日。”
她赧然說:“怎麼辦呢?我沒準備禮物。”
男主人似乎說沒關係,但她深感羞愧,心中不安,十分焦慮。
後來不知怎樣,那禮物突然就準備好了,恭恭敬敬地送到主人面前。她的靈魂在高空俯視,卻發現那禮物明明是她自己,用絲帶包紮得異常可愛,令自己動彈不得。
那份禮物小心翼翼地開口說話:“你喜歡嗎?”
壽星沒有作答,只是輕輕地笑了一聲,伸手去檢查自己的禮物。他扯住綁縛禮物的絲帶,但那絲帶不但沒有解開,反而越收越緊,勒住她的胸口與脖子。她漸漸不能呼吸,想要掙脫卻全無力氣,絕望地等待在窒息而死的邊緣。然後她聽到那年輕的壽星說:“不錯,我很喜歡。”
明明知道這是一個夢,但她的窒息與疼痛都那樣逼真。誰來推她一把讓她醒來,誰來救救她?在夢厴中無力掙扎了許久的陳子柚在一個劇烈的驚顫中醒來,她翻身坐起,大口地喘氣,呼吸漸漸順暢。
原來她剛才半睡之時,將雙手壓住了自己的胸口,於是她在夢境中居然忘記了呼吸。
屋裡沒什麼變化,黑暗裡仍然只有無聲的熒光屏閃爍著,故事卻只向前推進了一點點,原來她只睡著了一小會兒,卻做了一個讓自己窒息的夢,睡衣也被汗浸得半溼。
她跪坐在床上調整著呼吸。等到脈搏頻率恢復到正常的狀態後,她覺得自己應該看一下時間,確定是否不要等待某位大爺,而是安心睡覺了。
屋裡沒有鐘錶,她的手機在包裡,而包放在離床很遠的沙發上。陳子柚朝窗邊看了一眼,她記得自己沒拉上窗簾,今天是農曆十五,她可以從月亮的方位判斷時間。
結果那一眼讓她剛剛恢復正常的脈搏又狂跳起來,窗邊分明坐了一個人,月上中天,勾勒出他的輪廓。她隨即知道那是江離城,但她的生理反應快於她的大腦,儘管危機解除,她仍然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如擂鼓一般清晰有力。
江離城一點也沒覺得夜深人靜時悄無聲息出現在屋子裡是件不道德的事。他漫不經心地說:“這樣大好的月圓之夜,做噩夢是件多殺風景的事。”但口氣中似有藏不住的幸災樂禍。
這樣大好的月圓之夜,也非常適合狼人變身與吸血鬼出沒。陳子柚吞下已經到了嘴邊的話,慢慢地下床。“我去洗澡。”
“浴室是溼的。你難道沒洗過?”江離城顯然不打算讓她好過。
“再洗一遍,我出了一點汗。”陳子柚鎮定地說。
“洗澡太多會得皮膚病。”臥室主人認真而關切地說。
陳子柚嘭地關上浴室門,把他可能的種種反應全關到門外。
她整晚都試著努力地將回憶的細節壓在大腦皮層之下。但剛才的那個夢,證明她到底自制能力有限。
也沒什麼,她早就很看得開。年少時,誰都會做上幾件令自己覺得很丟臉的蠢事。只不過,有些人可以幸運地選擇遺忘,而有些人,運氣沒那麼好。
其實那時候,她跟著一個雖然她內心深處已經覺得很熟悉,但事實上應該算作全然陌生的年輕男人回家時,她已經意識到自己在做蠢事。
但是那時的她,多麼渴望順著自己的心願做一件離經叛道的事,來報復傷害過她的人,或者報復她自己。所以那個下午,她將自己從小受過的關於女孩子應該如何自愛與自我保護的教育,全都丟到了腦後。
因為多年以後,陳子柚再也不願意回想當初的細節,以至於她記不分明,當時究竟是誰誘惑了誰。
不過有一樣她可以確定,她的的確確是心甘情願的,甚至,儘管成人禮伴隨著撕裂的疼痛與羞恥的難堪,可是在那些不適的同時,她得到難以啟齒的隱秘的快樂,並非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
那幾個小時,他教給她許多事情,包括下象棋與吸菸。她後來一度染上煙癮,但她也就此拒絕任何一種棋,甚至跳棋與電腦遊戲裡的黑白棋。
大約因為那時候他對她講,女孩子應該少抽菸,對身體不好。又建議她可以好好學一學下棋,可以提高智力。所以她刻意地做了這樣的選擇。
她也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喝粥,直到後來生過大病,一度只能靠著稀粥維持生命,才重新接受這種食品。
因為那天晚上,當她只穿著他的大襯衣,用心地洗床單上的那一點血跡時,江離城在廚房裡煮粥。
她得承認,那的確是她喝過的最好的粥。她坐在院子裡捧著碗,她剛洗過的床單在夜風裡輕輕飄蕩著,不時拂過她的頭髮,而她的髮絲被風吹到臉上。
她羞澀地笑一笑說:“我真的洗了床單,我以為那是你騙我的藉口。”
江離城在她身前蹲下,幫她把頭髮一一拂到耳後,手指順著她的耳朵一直滑到鎖骨,輕輕地挑起她戴在脖頸上的項鍊,那是後來他幫她戴上的,她輕輕地顫動了一下。他的聲音也很像風:“我不騙人,我喜歡說實話。我對自己說,如果讓我遇見你第二次,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陳子柚不止一次地想,究竟是自己太傻還是他太過高明,她居然會把這句話當作綿綿的情話,令心中微波盪漾。
那天也是個月圓之夜。明月當空,灑下一地光華,院中樹影斑駁,他的側臉在月光與樹影下神秘莫測。
陳子柚突然便有了不安的感覺。她站起來說:“我該回家了。”
“好。”
她換好衣服,離開時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說:“我再過幾天就要去上大學了。我離開前能再見到你嗎?”
江離城在月色下笑得很淡:“你找得到我?”
陳子柚天真地點頭。涉世未深的年輕姑娘,本來就不容易辨清實話與調情之話的區別,何況她遭遇了箇中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