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柚無聊的時候很擅長自嘲。比如說,某一陣子,她覺得自己特別具備女主角氣質。她的經歷與她的看片看書的習慣居然這樣相近。
童年少年時,她是動畫片女主角,美麗又驕傲的小公主,鮮花,禮物,盡有盡有。
當她剛要邁入成年,她變成了日劇苦情女主角,全天下的倒黴事都教她一個人碰上,舊傷未去,新傷又來,一層覆一層。
如今的她則比較像臺灣小言情的女主角,遭遇了極品惡男的無恥脅迫,為了拯救家人,以悲壯的聖潔的殉難者的姿態投入荊棘叢林,傷痕累累。
當她邊喝著咖啡邊極盡極盡狗血之能事地拿自己取樂時,身上泛起一堆小疙瘩,那口咖啡也含在嘴裡吐不出咽不下……她好像被自己噁心到了。
後來陳子柚心有餘悸地想,幸好她對韓劇沒什麼興致,唯一看過的一部,結局居然難得是好的。否則的話……她現在大概就要開始研究,胃癌腦癌白血病,到底哪種病存活率高,哪種病死得更體面。
所以再後來,她開始強迫自己看女權主義作家與導演的作品了,雖然她一點也不喜歡,並且常常看到吐。
不過剛開始的時候,她可沒有後來那麼好的自愈能力,那時她覺得自己整個人已經陷入一團泥沼,無力掙扎,無法逃脫,卻又一時半會兒沉不下去,就那麼生生地耗著,等著死,或者等著被人救。
那天江離城警告她不要玩花樣,事實上她又玩得出什麼花樣。
手上只是小傷,但是因為她的存心或者無意,第二天就感染了,痛得死去活來。她服下大量的止痛藥,含鎮定劑的那種。所以那一週的大多數時間裡,她都在昏昏沉沉地睡覺,顛三倒四地做著夢,躺在一個寬闊男人懷中的小小嬰兒,在臺上輕盈舞蹈的少女,頭披潔白婚紗手捧花束的優雅年輕女子,安詳坐看夕陽落山的白髮老婦……每一幀都是極美的畫面,偏偏醒來時嚇出一身的冷汗,彷彿這些全都是她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
怎麼會這樣沒出息,連睡眠都無法逃避恐懼。
清醒的時候,她做更軟骨的事,她這一週玩的唯一花樣,是下載了二幾十部A片,男女的,同性的,幾P的,群X的,人獸的,形形色色,花樣百出,應有盡有。她忍著噁心一部部地細細觀摩,就算學不到技巧,至少也算為她即將到來的命運打個預防針,於是她成功地讓自己整週的時間都惡夢連連,半夜裡覺得有人進了她的屋,壓到了她的身上,她用盡力氣也喊不出聲,掙扎到要虛脫才醒來,發現只不過是自己睡著時雙手交疊著放在胸上,而惡夢之時,分明是她自己用盡力氣壓住自己的胸口,所以在夢裡她越是努力掙脫,現實中她越發地呼吸困難。
但江離城卻算是守諾的人,這一週裡,她沒收到任何的提醒或者騷擾,而她從外公雖然疲倦卻泛著光彩的臉上,得知他果然鬆了鬆他的手,令外公終於可以喘一口氣。
大限之日到來時,陳子柚反倒鎮定了。
她告訴外公自己去外地看望一位同學,在那裡住一夜。然後她仔細地洗澡,每一寸身體都細細地洗過,抹上沒有香味的潤膚液。她穿上最能令她放鬆的衣服,在包裡又塞了另一套。她認真地研究了避孕藥的性能,在出門前就服下,將紙盒小心地丟到離家幾里遠的地方。她沒有開自己的車。
江離城留的那個地址,在市郊的一個新區,極昂貴的地段,但購房者外地人多,入住率並不高。
她去的時候,房裡沒人。不出她所料,那座樓連走廊都是豪華的,到了屋內卻成了另一派天地,梳理臺,餐桌,床,低垂的窗簾與紗縵,甚至樣數不多的幾種電器,統統的乳白牙白與素白,給人的感覺只有空曠與寂靜。
越是這樣的素淨,她越覺得這裡醫院或者實驗室,只等著把她放到臺子上,一刀刀切下去,慢慢地凌遲。
她疑心這裡是有監控的,他總得保證自己的安全,防止她在這裡做手腳。但以她的水準,根本沒可能找得到。
她小心地檢查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並沒有找到傳說中的那些可怕道具,反而在衣櫃裡找出幾件沒拆標籤的睡衣,在廚房裡找到一些吃的,在浴室裡找到全套的新的洗漱用品,還在書房裡找到幾本書。
江離城快十點才回來。這期間,陳子柚一直餓著肚子,看完了一本她從來不看的經濟書,盤腿坐在沙發上以瑜珈的冥想方式儘量地控制著自己的呼吸維持在正常頻率,也一度懷疑江離城今晚根本不會來,他只是想羞辱她一下罷了,而他的目的已經達到,看她此刻軟骨頭一堆的樣子,哪裡還有尊嚴可言。
但他畢竟還是來了,門鎖響起的那一剎那,因為顧忌室內可能存在的監控器,一直努力維持著淑女風度的陳子柚從沙發上彈跳了起來。
江離城看到她時神色沒有任何變化,就如同他們每天都見面一樣,一邊扯下領帶,鬆開領口,一邊神色自若地問:“吃飯了嗎?”
在國外時經常聽同學們大書特書,說這句話在中國人習慣裡等同於“你好”的話,其實在她的印象裡,她身邊的人很少這樣打招呼。如果換個場合換個人,她本來是會笑出來的。
但是如今,沒想到兩人的碰面是這種方式,在她的想象中,無論冷笑嘲笑得意地笑,都比這樣一句話來的讓她更有準備。
她只能呆呆地說:“我不餓。”偏偏肚子在此時極不爭氣地叫了一下。
她等待了一個晚上的那個冷笑終於在江離城的唇邊閃現了一下,他說:“過一會兒我可不想聽到這種聲音。”拿手機撥了幾個數字,對著聽筒說:“給我送一份餐。”轉頭問陳子柚,“你吃什麼?通心粉?披薩?或者中餐?”
陳子柚本想說“隨便”,話到嘴邊改了主意,她說:“一個漢堡,不要雞肉的。土豆泥。還有原味的酸牛奶。”最後沒忘記加一句客氣的“謝謝”,說完之後她自己都後悔。
江離城以停頓兩秒鐘與斜看她一眼的方式表達了對她點餐品味的藐視,隨後他依言照辦,沒再多說話,走到裡間去換下一身衣服。
他訂餐的那一家效率極高,只不過五分鐘的時間,已經有門鈴響起,同時有人喊:“送餐!”
陳子柚準備上前開門付款時,江離城已經先她一步,把東西丟到她眼前後,說了一句“我洗完澡之前要吃完”就進了浴室。
陳子柚幾乎是用了這輩子最快的速度將那個大塊頭漢堡塞進肚裡,又用同樣的速度嚥下土豆泥,幾乎噎住自己。當她剛開始喝酸奶時,江離城已經披一件浴袍擦著頭髮出來了,浴袍只到腿彎處,又半敞著,露著雙腿與大半胸膛。
沒想到他會洗這麼快,她心中一慌,手一顫,幾滴酸奶已經灑了出來,身上手上都有,她尷尬地笑一笑,放下杯子,抽了面紙拭擦,只作沒看見他。
江離城已經無聲地走到她的身後,在她準備抹去手指上的酸奶時,他突然執起她的手,將那幾滴奶一一舔入口中,陳子柚瞬間呆若木雞。
趁她呆愣的時候,他將她的頭掰到最適合自己的方向,將唇貼上。青草味的沐浴露香氣,酸奶的氣味,淡淡的菸草味和酒精味,還有隱隱熟悉的男性氣味,夾雜在一起撲入她的鼻端,陳子柚的胃部突然翻攪了一下。
她居然忘記了,她已經很久不能接受別人的碰觸,異性,甚至同性。無論誰靠近到她的安全距離以內,她都會產生強烈的排斥反應。
她一把將他推開。雖然無禮,也好過她吐到他的臉上。她難掩尷尬,低聲地說:“剛吃過飯,我胃有點脹……我想先看一會兒電視,可以嗎?”
“好。”江離城非常大度地說,甚至親自幫她按下開關,坐下來陪著她一起看。
事實上,該逃的總是逃不掉,陳子柚甚至後悔她不該拖延時間,以至於錯過了最好的逃脫方式。剛才倘若她真的吐了他一身,也許他就沒興趣來碰她了。
當電視節目越來越沉悶無聊到令人想要打瞌睡,而陳子柚還睜大眼睛像在看環環相扣的警匪片一樣專注時,江離城終於決定不再陪她繼續玩兒,他關掉電視,反手把她按倒在沙發上,三下五除二地脫掉她的衣服,一件件隨手丟在地上。陳子柚不敢有半點反抗。
但是他並沒有如陳子柚想象的那樣直接撲上去侵佔她,而是表現出可怕的耐心,整夜地調教她。
他用指尖,用嘴唇,一寸寸地滑過她的肌膚,從頭到腳,每一處隱密都不放過。
他的手指與嘴唇冰冷,她緊閉著眼睛,感到似乎同時有幾條冰冷的蛇在她的身體上滑來滑去。而當他離去時,那裡便燃起了一小簇火苗,灼燒著她。
陳子柚又恐懼又難受,他經過每一處時,她都輕微地顫抖著,咬著牙忍耐著,生怕自己喊出聲音。
他不緊不慢地,連呼吸都平穩,卻毫無徵兆地用手指侵入她,她如被電擊一般蜷起身子,但被他拉開,按住,繼續他越來越深的挑逗,似乎攪動了她的五臟六腑。她全身扭曲著,痙攣著,眼中盈著淚水,手指無謂地試著攀住沙發靠背,又一次次滑下來。而他再無進一步的行動,只冷靜地看著她,折磨她,等著她開口求饒。
陳子柚咬著嘴唇,當她的唇不能再負荷自己的力量時,她咬住自己的手背,死活都不肯發出一點聲響。
其實她寧可他粗暴一些,再粗暴一些,直接強佔她,用最野蠻的方式,都好過他這樣看似溫柔的折磨,他在一點一點磨去她的意志,他要令她連一點點尊嚴都保不住。
她如同在刑室中被抽打煎烤著,一陣冷一陣熱,她死命不讓眼淚流下來,但身體的其它地方卻不受她的意志支配,她全身被汗浸透,整個人猶如泡在水中,而她身體的汁液沾溼了他的整隻手,他拉開她死死咬住的那隻手掌,將自己的手指伸進她的嘴裡。她嚐到自己的味道,心中又羞又憤,用盡全力地咬住他的手指,一直咬到另一種鹹鹹的味道滲入口中。
江離城始終是安靜的,她自己的喘息聲甚至蓋過了他的。這時他另一隻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逼她鬆開口。他把帶血的手指在她的臉頰上擦了幾下,將血全抹到她的臉上,這回他真正地笑了:“看起來你很具有革命者精神。陳小姐,我應該敬佩你麼,嗯?”
他那一句“嗯”說得暖昧溫存,陳子柚剛剛沉靜下來的身體,又因他的這句話以及這個字眼開始顫抖。
而他並沒再繼續折磨她,只是丟給她一件浴袍:“把汗沖掉,你看起來像個溺水者。”
陳子柚顫顫地爬起來,把衣服披上時,才發現他身上的浴衣與先前一樣,連帶子都沒散開過。而時鐘顯示,剛剛才過了幾十分鐘而已,這一夜還有足夠漫長的時間等著她。
她在浴室裡磨磨蹭蹭,完全沒有再度出去的勇氣。她把花灑的水流開到最大,燙人的溫度,一點點沖刷著剛才被他碰過的每一處。浴室裡蒸騰著水汽,氧氣嚴重不足。她將水溫調得更高,只希望自己能夠暈過去,這樣就可以免去接下來的折磨。
陳子柚太低估自己的體力,她撐了那麼久,雖然早已呼吸困難,卻還是沒有昏倒的跡象,就在她再次準備深深地吸進滿肺的水蒸氣時,浴室裡突然湧進了新鮮的空氣,江離城已經開門進來。
她一臉驚嚇地看著他,江離城一邊扯掉浴衣一邊說:“我以為你暈倒在裡面了。”
陳子柚背轉過身去,拒絕看他赤裸的身體,更不想與多年前的他比較。
江離城將手放在她的後腦上,輕輕地說:“把頭髮留長,我不喜歡短髮。”他的手指順著她身上的水流,從她的脖子、肩膀與後背一直滑到她的腰際,因為那水夠熱,她幾乎感覺不到他的手。
然後他猛地把她推到牆面上,堅硬的瓷磚撞痛了她的胸,他另一隻手抓住了她的頭髮,避免她撞破頭。隨後他就以這種令她備感屈辱的方式攻陷了她,毫不留情地,狂風暴雨般的。她緊緊地攀住牆面,想獲得一點支撐的力量,但是那被水沖刷過的瓷磚滑不溜手,她整個人向下滑去,被他捉住雙臂,用一手摺在身後,他的另一隻手扣住她的腰,禁錮著她。
陳子柚的身體空前的敏感起來,無論他的某部分灼燙的身體,還是那些比體溫高了太多的水流,都如刀一樣切割著她的皮膚,令她忍無可忍。嘩嘩的水流聲,還有江離城進來後打開的排氣扇的低鳴聲蓋住了她的因為楚痛而發出的呻吟與嗚咽,她終於不必再虐待自己已經傷痕累累的唇。
最後她終於如願以償地昏倒在他懷裡,只不過時間來得未免晚了一些。
陳子柚就這樣開始了人生新的一頁,從最初的屈辱,忍耐,漸漸麻木,無所謂。
有時候她甚至慶幸,江離城變態的程度很有限,以至於她不必如片子中的女主角一般,承受著慘無人道的虐待與蹂躪。
看起來,他是把她作為一件玩具,而不是一件發洩工具。這兩者的待遇差別很大。
但是最初之時,她可沒有這麼想得開。那時候,她只覺得生不如死,十分後悔沒有試著與他玉石俱焚,一了百了。
其實他並不需要多做什麼,只消一個親吻,一個撫摸,她已經冷汗涔涔,彷彿身陷蛇籠虎穴。而他卻總是企圖挑逗她的極限,喜歡看她因為慾望得不到滿足而扭曲、呻吟、哀求與哭叫,於是那本該纏綿悱惻的前戲,每每變成最漫長的折磨與煎熬。
她一心一意地抗拒著恐懼,四肢五臟都彷彿在抽搐,她用盡全力使自己不至於當場嘔吐惹怒他,她也用盡全力抑制自己不哭不叫,以免真正取悅到他,這已經是她保留僅剩那一點自尊的唯一方式。
而他則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中始終得不到他想要的,於是耐性磨盡,最終放棄讓她心甘情願的打算,將她壓到身下折騰一番,然後結束。
當他終於壓過來,也帶來難忍的疼痛時,陳子柚反而有解脫感,因為夜最時意味著黎明將至,他失了玩興,也意味著這一晚上對她的折磨也將到盡頭了。
說起來,他並不是個色慾至上的花花公子,他應召她的頻率並不高,主要原因大約是她的冷感令他也沒了性趣與快感,而且他似乎有一點潔癖,無論何時見他,無論多晚,吃飯洗澡更衣前戲,做足全套流程,而不是見面就將她推倒。
這也算是她的又一種幸運吧,陳子柚經常這樣自慰。
不過江離城有一點好處,陳子柚倒是的確不想否認的,他確實言出必行。
他答應過不再為難她的外公,他就真的再無進一步的行動。雖然受到重挫的天德集團元氣大傷,但在外公的努力下,總算收住頹勢,並漸漸復原。
而且,當陳子柚與他開始維持這種關係後,她提出的唯一一點請求是,請幫她一起瞞住她的外公。
他沒有答應,也沒拒絕。但是在後來的日子裡,他可以算是很配合她了。他從來不親自給她打電話,邀約一般也很提前,足夠她編好充分的理由離開家,如果她真正走不開,他倒也不太介意改時間,只不過她要為此付出一點代價罷了。
而且,這城市雖然不小,當她陪伴外公出席一些場所時,倒也難免與他偶遇個三兩回。他每每都可以裝作一副與她全然陌生的樣子,比她裝得更像。
她不住他留給她的房子,不花他的錢,他也沒發表過多意見。
有賴於他的這份“寬容”,雖然陳子柚的生活已然四分五裂,可是卻能夠維持著一種表面的平靜與安詳。
他並不強留她過夜,所以只要她有足夠的力氣,她一定會半夜三更從他的床上爬下來,自己開車回家。
她的許多習慣也是那時候養成的。同時洗熱水和冷水澡,噴過量的香水,以及晨跑。
噴香水是為了夜裡歸家不會令外公與傭人察覺她身上留存著男人的味道,而晨跑則為了掩飾她不正常的頰色,順便也可強壯體質。
為了讓她的各種行為顯得更合理,她甚至找了一份臨時的義工工作,作出一副忙碌的樣子。
那時外公一度疑心她偷偷交往了男朋友,總笑著要她帶回家考察一番,被她欲蓋彌彰地否認以及含羞帶怯地含糊了過去,其實後背已被冷汗浸透。於是她行事應加小心謹慎。
有時不免自嘲比情婦與妓女更不如,如果情婦是一種身份而妓女是一種職業,那麼她既無身份證也無上崗證,所以偷偷摸摸。
江離城也很小心謹慎,但是另外一種,比如他頻頻換會面地點,比如他從來不需要她盡侍寢以外的義務,連泡茶刮鬍子這種小事都不需要她做。這之於她固然是好事,但是她覺得,其實他也很怕她下暗樁謀殺他。這個想設令她很舒爽。
江離城多半時候冷冷的,笑得少,話更少。這一點甚合她意,她也寡言少笑,尤其當對方是他時。有時兩人連續相處十二小時以上,竟可以一句話都不說。
但是他也似乎有腦抽筋的時候。有一回陳子柚受寒發著高燒,而他堅持要見她。她強打精神赴約,吃過飯後卻是要她陪看一場電影。
偌大一個豪華的VIP放映廳,只有他們倆,片子又老又悶又長,好不容易撐到演了一小半,她在昏昏欲睡中聽他說:“這位小姐對這片子不感興趣,換一部。”她幾乎要吐血。
新換上的片子更難看,畫面雜亂,音效喧譁,她突然天眩地轉,再醒來時已經躺在柔軟的大床上,身上蓋著厚被,頭上放了毛巾包裹的冰袋,全身綿軟無力。她掙扎著爬起,發現身上換了睡衣。
看看鐘,時間卻尚早。屋子另一端的柔黃燈光下,江離城穿著淺色睡衣坐在沙發上,持著放大鏡,似乎在看幾件礦物標本,他帶了一副黑框的眼鏡,表情少見的認真,連臉部線條與五官都似乎柔化了一些,與他平時的風格迥異,幾乎有一點儒雅的學者風範了。
陳子柚頭昏腦漲地坐在床沿看著他,不太情願地憶起,其實她初遇他時,他也是這種氣質,只是少了那副很裝腔作勢的眼鏡。那眼鏡令她面前這副油畫一般色調的畫面美感大打折扣,顯得有點搞笑。
儘管她一點聲音也沒出,但江離城還是發現她醒了。他頭都沒抬地問:“還燒著嗎?桌上有溫度計,自己量一下。”
溫度已經恢復正常,她退燒很少能這麼快。在她昏迷期間,不知她被灌下或者被注射了什麼藥。
既然已經不是病人,她便不敢再裝病,害他沒看完那部電影她已經很有罪了。陳子柚拿了一本他放在床頭的書,開了床頭燈開始從第一頁讀起,聊以打發時間。
他的書很晦澀很難懂,她勉強看到十幾頁,聽他又說:“你不睡覺?”
她一定是把腦子燒壞了,所以她很沒水準地問了一句:“你不做嗎?”
她的想法是,忙碌的江先生難得應召她一次,總不成只為了讓她陪他看無聊的電影,或者佔著他的床睡覺。其實她的確是困了,所以她希望他儘快地把要做的事做完,然後放她安心地睡,而不是剛剛睡熟就被驚嚇醒。
但是根據江離城那似乎正微微抽搐的嘴角,她覺得她似乎說錯話了。
好在江離城並沒有趁機大大地諷刺她一把,卻很耐心地用哄孩子的口氣對她說:“你放心睡。我對病女人不感興趣,我怕被傳染。”
其實如果沒有後來的那些變化,日子就一直這樣過下去,也未嘗不可。
陳子柚的雙重生活漸漸成為一種常態。
白天的時候,她是模範的大家閨秀,做一份與慈善搭邊而不圖名利的體面工作,絕少拋頭露面於五光十色的各種宴會。家裡的產業並不需要她插手什麼。她所代表的是一個的符號,一如她帶著鑲金族符圖案的平安扣護身符上,端莊聖潔,低調優雅
而在那些特定的夜晚,她則是如一抹孤魂般遊蕩的娼妓,在那個男人的身下沒有尊嚴地流淚流汗,再多的不甘不願終究屈從成隱忍承歡。
好在江離城出現的頻率並不高,在她能夠容忍的限度內,中間相隔的時間也長得足夠她修復破損的自尊與大傷的元氣。
那時她的精神源泉是外公,看著外公煥發出年輕人的活力,鬥志昂揚地試圖將天德推上一個新的高峰,縱然她對這個前景並不看好,但看著外公重現笑容的臉,她覺得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在江離城不出現的那些日子裡,她甚至覺得他幾乎算是個好人,因為他言出必行不出爾反爾,雖然很大的可能是他沒興趣了;因為他不吝於扶弱濟貧,雖然其中可能含了極大的作秀成分;還有一些理由是她不願承認的,比如他比她所能想象的變態的程度輕得多,以至於她做的那些功課沒派上多少用場,又或者因為她竟然在他的身下幾次得到了據說可遇不可求的高xdx潮,以至於她有時可以自欺欺人地把自己想像成嫖客,把他當作鴨子,這樣想令她覺得好受得多,江離城自然就沒那麼面目可憎了。
這個靈感得益於有一陣子她的身體出現了一些小狀況,需要定期治療與複查。人但凡進了醫院就只成為一具生物學上的軀體,以難堪的姿勢接受尷尬的檢查與治療,掐著手指數著綿羊忍受著燒灼的或者冰冷的疼痛,一分一秒地煎熬,與她同樣定期的不得不做的另一件事情何其相似。
所以後來她再應召時,只當對方是她的保健醫生,或者更物化一些,比如醫療器械,定期地幫她作身體檢查。如此這般,那些夜晚果然不再難熬。
當陳子柚在報章上不小心瞥見魯迅先生的大名時,總不免滿心羞愧。敞若先生還活著又恰好知她內心,不知要怎麼地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寫下數篇《阿柚正傳》以警國人。
不過那陣子她的確不怎麼懼怕江離城了倒是個事實。或許因為她的不懼怕,致使他對她的態度也柔和了許多。
比如說,有一回夜晚他召見她,沐浴完畢並不急著將她壓倒,反而不知從哪裡找來十幾件旗袍指定她一一試穿。
那些旗袍布料考究做工精巧,從團花錦鍛到素色棉布的應有盡有。她已逝的母親與外婆都帶點洋派,從未穿過這樣的東西,所以她也不曾擁有過一件,此時算是生平第一次穿。
在他面前她早就懶得矜持,就那樣當著他的面裸著身子挺著胸舒臂彎腰轉身,穿上一件,打理整齊,待他點頭後,立即脫掉,再換上另一件。
換作別的女人這種行為興許叫作誘惑,但是由她來做,那叫作藐視,他不可能會錯意。
原來時裝模特是件極辛苦的營生,十幾套換下來後,體力便有點不濟。
江離城夾一支菸坐在窗邊一張藤椅上,神色淡然,眼中興味並不濃,不知他欣賞的到底是她每一次換裝後的模樣,還是她反覆折騰的狼狽狀。但無論是哪一種,他那副表情都絕對稱不上是享受。
等陳子柚換到最後一件月白色的絲綢旗袍時,江離城甚至沒回頭看,而是懶洋洋地趴在窗臺上,雙手都伸出去,嘴裡咬著煙,似在欣賞樓下水池中的月影。
窗外月色極美,輕風吹起白色紗簾,不時拂過他的臉,以及頭髮。他穿了一件白色背心,米色的寬鬆褲子,外面罩一件白色襯衣,沒係扣子,襯衣下襬也時時被風拂起,仿若白色羽翼。
從理論上講,這實在是一幅非常有質感的畫面,因為他的五官輪廓很分明,側面尤其有點像西方人,靜夜明月白紗簾,窗外有水,水中有蓮,窗框裡嵌著人,有漫畫意境,也很像某部經典的電影中某個接近靜止的動態畫面。
但是陳子柚偏偏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她最近一直幫他定義的那種身份,所以她很不厚道想起某種每個月都要使用的女性用品,同樣有著潔白的身軀與潔白的羽翼,在電視廣告中常常化身為天使造型。
那種物品的形象與眼前這位有款有型的男人形象在陳子柚腦中重合起來,她在他背後無聲地微笑,越笑越舒懷,待他回頭時,她極罕見的真心笑容甚至來不及從臉上消融,就那樣不上不下地掛在唇角。
她當然無論如何都不會告訴江離城她為何而笑,他也沒再逼問她,只是整夜都嘗試著讓她再現一遍剛才那種笑容。他用了撓癢誘哄恐嚇脅迫種種手段,成功地看到了陳子柚各種各樣的笑,但終究沒能如願地看到剛才的那一種。
****************二更分界線******************
陳子柚不清楚外公是如何知道她與江離城的關係的。
事實上,她與他的來往一直很隱秘。
江離城雖然在床上從來懶得尊重她,但在其他的方面,卻還算得上尊重她的意願,譬如她希望能夠瞞住外公,他就真的比較配合她,時間,或者地點。
她偶爾也是感激的,但感謝的同時不免想,她心驚肉跳害怕被外公發現的那副樣子,本身就是他娛樂的一種,遊戲早早結束反而不好玩。
她一直很小心,非常小心,每一次與他的“約會”都行蹤謹慎,她甚至很少在他那兒過夜;而從小到大,外公對她一直有著足夠的信任,甚少去過問她的私事。所以當外公黑著臉質問她的男朋友究竟是誰時,她的眼前瞬間烏雲密佈。
外公看她的那種神色,在過往的二十幾年中,她從來不曾見到過。那種表情混雜了失望、憤怒、悲傷、怨恨、屈辱,那些情緒混雜在一起,幻化作無數的利劍,刺向她的眼睛,還有她的心。
陳子柚在慌亂之中,只能硬著頭皮不承認,說她沒有男朋友,她經常晚歸或者留宿只是因為在慈善小學裡加班或者值夜。
幾張照片飄落到她的腳下。她顫抖著蹲下身去,幾乎沒有力氣撿起來。
她腦中瞬間閃現過很多畫面,最多的是她以不堪姿態被拍下的裸照,她不能肯定江離城沒有趁她昏迷或者熟睡時沒做過這種事情。
但那些照片卻出乎她的意料。拍得並不夠清晰,一眼便看出是高倍遠程拍攝,畫面上一男一女容貌模糊。可是之於看著她長大的外公來說,哪怕只是一個背影,半個身子,也不可能瞞得過他的眼睛。
照片是一組連續的動作,她如一隻柔順的小貓般偎在他的懷裡,被他半摟半擁著走出飯店門口;她被他橫抱起來,長髮凌亂,散落在他的手臂上;在關車門的一霎那,她已經枕在他的腿上,雙手甚至牢牢環抱著他的腰;最後是一張圖車已經離開,車牌號清晰可見。陳子柚的心漸漸發冷。
她記得這一回,其實也只有這麼一次,她疏於防範了。平時,她與江離城的親密接觸僅限於臥室,出了那道門,他倆就是陌生人。
但是那天,她本與幾位同事在那家飯店吃飯,偏偏不巧到走廊上打電話時遇見了他。不出所料,離開時她收到字條,上面只寫了房間號碼,他一貫的作風。
陳子柚覺得倍受汙辱。如果他願自比作土皇帝,那麼以前他召她到某處去,至少還像正常程序的侍寢;可如今他只是偶爾碰見了她,立即便求歡,那與土皇帝在後花園裡撞見一長得還行的宮女,立即發情就地野合有什麼區別。江離城真是永遠都有辦法讓她自感低賤,而且方式總是層出不窮。
雖然她咬牙切齒,但還是很順從地找到了那個套間。
她的外公出差了,她本來也不想獨自回到那個空蕩蕩的大房子,所以才和年輕同事一起出來混。
而且,江離城對她的身體其實興趣並不大。他召她一回,少說一兩週內是不願再理會她了,不如早死早超生,閉眼撐過一兩個小時,換來近十天的安生,何樂而不為。
那天晚上她心情很壞,因為那天是她的老保姆的忌日。人是一種很怪的動物,她對父母的死,甚至外婆的死,都漸漸釋然,但卻無法忘懷老保姆。因為那是她人生中經歷的第一場死亡,一個時時出現在身邊的人,突然無影無蹤,直至幾個月後她都覺得彷彿一場夢。比起來,老保姆才是她最親近的人,比母親與外婆陪伴她的時間更長。而且,她一直認為老保姆是為自己而死,如果她不是為了要替自己出去買東西,或許她不會發病。
她悶悶不樂,連敷衍都懶得做,洗過澡就仰躺到床上等待著已經漸漸習慣的程式化的步驟。
結果那天江離城卻要她陪著喝酒。顏色非常漂亮的酒,琥珀一般潤澤晶瑩,味道甜,度數也不高,她一口灌一杯,喝了他再給她倒。
她實在是喝了不少,她以為這麼甜的酒喝不醉,但她忘記了自己不能喝混酒,很快就覺得天眩地轉。
換作別的時候或許她會擔心會害怕,可面對的人是江離城時,她還有什麼好怕的,再壞又能壞到哪兒去,所以當她依稀聽到他說過她這是典型的牛嚼牡丹這句話後就昏昏然不省人事了。
她以為江離城會把她丟在那個房間裡,結果半夜頭痛欲裂地醒來時,卻發現光溜溜地躺在江離城別墅的床上。他當然不會那麼好心地放過她,所以陳子柚緊咬著牙關忍著頭痛與胃痛接受著他的侵略,後來她終於沒忍住,華麗麗地吐了一床,只是可惜江離城閃得太及時,她竟然沒吐到他身上。
那實在是個狼狽的夜晚,雖然她覺得很解氣,但到底也足夠難堪,根本不願回想起。卻沒想到,那一夜的記憶竟以這種方式重新呈見在她的面前。
外公一向鎮定的聲音掩不住蒼老與顫抖:“陳子柚小姐,如果我的調查的結果沒出錯,這輛車的車主名字叫江離城。你看著我的眼,用我的這把老命起誓,再對我說一遍,說你不認識這個人,跟他什麼關係也沒有。你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