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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解脱

    後來她的確有點醉了,但畢竟沒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看起來還很清明,只是頭很暈,要很小心才才走穩。

    “送你回去?”江離城問。

    她搖搖頭。這個樣子回那種地方去,對醫生對病人都不夠尊重。

    而且既然他們還處於契約有效期內,她不願享受特殊對待,以免在某個未來,他也有對等的權利。

    她剛才喝酒時,沒想過江離城還打算放她回去,所以就沒顧慮,寧可再麻醉一點,再昏迷一點,才能不去想一些事情的前因後果,而能夠忍受他的碰觸。

    於是她被帶回他的住所。在車上她就已經昏昏欲睡,頭也有點疼,回房後在浴盆泡了整整一個小時,放水的時候忘了這是江離城的浴室而不是她自己的,她以前總是避免用他的浴盆,避免與他產生這種另類形式的親密接觸。

    那些很燙的水包裹着她,熱力透過她的皮膚遊移於她的四肢百骸,她很無奈地發現,那些她用來維持大腦渾沌的酒精似乎也漸漸地消散在那些熱水中,隨着水温漸涼,她的大腦也不再那麼暈了。

    她猶豫着重新放一盆熱水繼續泡澡還是出來穿衣服,但她一動都懶得動,直到那一大盆水完全變得冷的,牙齒準備打顫,她才不情願地扶着浴盆的邊緣準備站起來。

    門卻在那一刻被拉開,她一驚又跌了回去。江離城站在浴室門口,穿着浴衣,頭髮也是微濕的,應該在別的地方洗過澡,看她的眼神中有她看不清的內容,但沒有向前再走一步。

    “我沒淹死。”陳子柚説,順便為他的眼神下注腳。

    “要幫忙嗎?”江離城看着剛才她跌回去後濺了滿地的水説。

    “不用,謝謝。”她在水中直起腰身説,儘量使自己不顯得過於柔弱無助,然後她發現江離城的目光由地上的水轉移到浴盆中。她低頭看了一下,她的身體在水中若隱若現,形成一種古怪的變形景觀,她不自然地換了個隱藏性好一點的姿勢,希望他能快點出去。但那水波動起來,她瞬間產生幻覺,彷彿一大盆水變成了一片正波浪起伏的汪洋,她又產生類似暈船的昏眩感與恐懼感,也不顧江離城還站在那兒了,慢慢地站起來,小心翼翼地爬出浴盆。

    既然已經走光,車裏有了輕微的機器低鳴音,有人將空氣循環系統啓動了。她將煙熄滅,抽了面紙擦臉上的水滴時,聽到江離城低聲問:“你想吃什麼?”

    “隨便,什麼都可以。”車內又靜了很久,她突然心悸,喘不過氣來,覺得需要説些什麼才可以舒緩一下,她想了很久後問,“你生病的朋友,好些了嗎?”

    她不擔心他會怪罪江流告知她這些事,因為按江流的忠誠,他説的每一句內容,自然都會經過他的默許。

    江離城似乎愣了一下,驚訝於她會問這個:“已經穩定了,手術還算成功。”

    “祝福她。”陳子柚誠心地説,心中浮現出的是外公的影子。如果他倆的命運真的要那麼相同,連最後的親人都同時生病,那她真心實意地祝願他的那位朋友可以長命百歲。

    “替她謝謝你。”江離城説完這句話後再沒作聲。

    那頓飯吃得非常安靜,吃的是什麼她都不太清楚,但她吃了很多,胃口似乎突然變好。

    陪伴在外公身邊的那兩個月,她一直在吃素,吃到味覺麻木胃也麻木,一天吃三頓,吃一頓,甚至不吃飯,都沒太多區別。

    也許是江離城一直很執着選擇的白葡萄酒很開胃,這次的乾白沒有甜味,口感清淡微澀,總之她喝了很多,直到那個瓶子見空,她朝對面的江離城晃一晃酒杯:“你不請我再喝一杯?”

    江離城淡然地對侍者説:“給她來一杯白蘭地,我常喝的那牌子。”

    侍者離開後,陳子柚説:“我不喜歡白蘭地。”

    “你若是想把自己灌醉,還是喝白蘭地快一些。乾白的酒精濃度太低。”

    後來她的確有點醉了,但畢竟沒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看起來還很清明,只是頭很暈,要很小心才才走穩。

    “送你回去?”江離城問。

    她搖搖頭。這個樣子回那種地方去,對醫生對病人都不夠尊重。

    而且既然他們還處於契約有效期內,她不願享受特殊對待,以免在某個未來,他也有對等的權利。

    她剛才喝酒時,沒想過江離城還打算放她回去,所以就沒顧慮,寧可再麻醉一點,再昏迷一點,才能不去想一些事情的前因後果,而能夠忍受他的碰觸。

    於是她被帶回他的住所。在車上她就已經昏昏欲睡,頭也有點疼,回房後在浴盆泡了整整一個小時,放水的時候忘了這是江離城的浴室而不是她自己的,她以前總是避免用他的浴盆,避免與他產生這種另類形式的親密接觸。

    那些很燙的水包裹着她,熱力透過她的皮膚遊移於她的四肢百骸,她很無奈地發現,那些她用來維持大腦渾沌的酒精似乎也漸漸地消散在那些熱水中,隨着水温漸涼,她的大腦也不再那麼暈了。

    她猶豫着重新放一盆熱水繼續泡澡還是出來穿衣服,但她一動都懶得動,直到那一大盆水完全變得冷的,牙齒準備打顫,她才不情願地扶着浴盆的邊緣準備站起來。

    門卻在那一刻被拉開,她一驚又跌了回去。江離城站在浴室門口,穿着浴衣,頭髮也是微濕的,應該在別的地方洗過澡,看她的眼神中有她看不清的內容,但沒有向前再走一步。

    “我沒淹死。”陳子柚説,順便為他的眼神下注腳。

    “要幫忙嗎?”江離城看着剛才她跌回去後濺了滿地的水説。

    “不用,謝謝。”她在水中直起腰身説,儘量使自己不顯得過於柔弱無助,然後她發現江離城的目光由地上的水轉移到浴盆中。她低頭看了一下,她的身體在水中若隱若現,形成一種古怪的變形景觀,她不自然地換了個隱藏性好一點的姿勢,希望他能快點出去。但那水波動起來,她瞬間產生幻覺,彷彿一大盆水變成了一片正波浪起伏的汪洋,她又產生類似暈船的昏眩感與恐懼感,也不顧江離城還站在那兒了,慢慢地站起來,小心翼翼地爬出浴盆。

    既然已經走光,再遮遮掩掩就矯情了,他又不是沒見過她不穿衣服。她當着他的面把身上的水一一擦乾,擦頭髮,披衣服,只是轉身將背朝向他。

    她不怕他看見正面,她只是不想看見他。

    但是轉身背向時能夠看見牆邊的鏡子,鏡中的他維持着原先的姿勢與表情斜倚在門邊看她,看起來沒有要離開的打算。

    她在鏡中與他的視線短暫交集,轉身走到浴室門口,倚着門框的另一邊,直直地望進他的眼晴裏,想看清他到底要做什麼。她才看了他幾秒鐘,江離城便轉身走開,邊走邊説:“你睡吧,明天一早送你回去。”

    陳子柚心裏好像有很多隻螞蟻爬過,癢癢的,説不出什麼滋味。她在他身後大聲問:“你這算是在可憐我嗎?”

    江離城回頭看了她一眼,嘴唇輕輕地動了一下,但一句話沒説,又轉身走開。

    她覺得荒唐而可笑,體內殘存的那點酒精全湧進大腦,有些話就脱口而出:“難道我需要你的可憐嗎?全世界都可以可憐我,但是單單用不着你來可憐!”再遮遮掩掩就矯情了,他又不是沒見過她不穿衣服。她當着他的面把身上的水一一擦乾,擦頭髮,披衣服,只是轉身將背朝向他。

    她不怕他看見正面,她只是不想看見他。

    但是轉身背向時能夠看見牆邊的鏡子,鏡中的他維持着原先的姿勢與表情斜倚在門邊看她,看起來沒有要離開的打算。

    她在鏡中與他的視線短暫交集,轉身走到浴室門口,倚着門框的另一邊,直直地望進他的眼晴裏,想看清他到底要做什麼。她才看了他幾秒鐘,江離城便轉身走開,邊走邊説:“你睡吧,明天一早送你回去。”

    陳子柚心裏好像有很多隻螞蟻爬過,癢癢的,説不出什麼滋味。她在他身後大聲問:“你這算是在可憐我嗎?”

    江離城回頭看了她一眼,嘴唇輕輕地動了一下,但一句話沒説,又轉身走開。

    她覺得荒唐而可笑,體內殘存的那點酒精全湧進大腦,有些話就脱口而出:“難道我需要你的可憐嗎?全世界都可以可憐我,但是單單用不着你來可憐!”

    江離城回過身來,眸光微動:“你喝多了。我讓人給你送醒酒茶。”

    “不用你假仁假義!你現在很開心吧,你的願望終於成真了!”

    江離城冷笑了一聲:“對,我開心得很。孫天德以前壞事做盡,現在這一切都是他應得的。你實在不用覺得多委屈,父債子償,祖債孫償,你現在受的,也只不過算是支付你們家欠我的利息罷了。”説罷他將房門打開。

    “你今天不打算收利息?那麼今天你叫我來,只是為了看我的笑話嘍?”陳子柚也冷笑。

    “怎麼,我今天不打算碰你,你覺得很失望?”

    陳子柚背轉過身。

    她今天的確作好了準備而來,甚至努力地喝了那麼多的酒。

    也許,她真的是很犯賤地希望通過江離城那具人形獸心的身體來告訴自己,未來還很長,她的自由之日還遙遙無期,一切都與過去一樣。

    或許她還想利用他來證明自己還活着,還能感受到疼痛與羞恥。

    因為在醫院的那些日子裏,她的所有感官幾乎都失去作用了,一度疑心自己只是一抹沒有形體的魂魄。

    但是被他這樣識破,她有在眾目睽睽下走光的尷尬,於是惱火地翻出自己的睡衣:“多謝你不打算碰我。請出去時順便替我鎖門,麻煩你。”

    然後她開始脱掉厚厚的毛巾浴衣,準備換上柔軟的絲質睡衣。剛才將浴衣帶子不小心打了個死結,而末梢血管被酒精浸潤過的手指不夠靈活,她一時解不開,只能用力的扯。

    這房門是電子鎖,可以在室內設置關門即上鎖。她專注地扯那個死結時,聽到卡的一聲響,估計江離城出去了,所以她的帶子也終於解開了。

    她將脱下的浴袍遠遠地丟到地上,那其實是江離城的浴袍,剛才她裝作鎮靜其實很慌的時候看錯了。而先前放到牀上的睡衣已經滑下地毯。

    她彎腰去撿,眼角餘光猛地瞥見了不遠處江離城□着的小腿與腳裸。她頓了頓,直起身來,正猶豫着是繼續背對着他裝作沒看見,還是索性滿不在乎地裸着身子面向他。

    可是她轉着小心思尚未作出最佳決定時,已被一股大力一推一按,整個人撲倒在牀上,然後她被重重地壓住了。

    那張牀很柔軟,但仍然撞疼了她的胸口,幾乎擠盡了她肺裏的空氣。而她的臉埋進鬆軟的被子裏呼吸困難。

    她奮力掙扎着翻身但總是徒勞,直到她幾乎窒息,疑心江離城打算就這麼把她悶死時,她背後的壓力突然消失,只是身體仍貼合着她。

    陳子柚用力地轉過身來,大口地呼吸着空氣,與江離城四目相對,一直望進彼此的眼睛深處。

    周圍的空氣似乎是凝滯的。江離城的眸色看起來很平靜,但那裏面似乎正醖釀着暴風雨,看起來有令她不安的危險,她感到壓抑而沉悶。

    她抑着呼吸閉上眼睛,胸口因再度缺癢而劇烈起伏,碰觸到他伏得很低的從浴袍的敞口衣襟中坦露出的胸膛。

    江離城突然將全身重量再度壓到她身上,張口咬在她纖細而敏感的鎖骨上。她受驚睜開眼睛的同時,他已經扯開自己的浴衣,迅速攻陷了她,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先將她折磨到扭曲輾轉。

    她一時不能適應這麼直接的方式,好像突然被人推下懸崖,她一驚之下張開雙臂死死地摟住了他的脖子。

    當她覺得不妥想改成抓扯牀單時,又一陣劇痛襲來,她反射性地掐他,將指甲深深地陷進他肩膀和後背。

    她感到非常的疼。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粗暴,每進入她的身體一次,她都以為下一秒鐘自己便會死掉。

    也許因為她掐他抓他太用力,也弄疼了他。

    一定是那樣,因為儘管起初他一聲不吭,但後來終於將她的雙手從自己背上用力地抓下來,牢牢地將它們按在她的頭的兩側,阻止她繼續去掐他。

    陳子柚再度產生出那種幻覺。每當做這種事情進入正常的持續狀態時,她常常會產生幻覺。有時她覺得自己像波濤翻騰的海面上一葉失控顛簸的小舟,隨時都可能被巨浪掀翻,被旋渦捲入海底。有時她覺得自己像一棵被連根拔起丟棄在烈日當空的的沙漠上的植物,灸曬着,煎熬着,水分漸漸蒸發盡,只餘一層乾枯的表皮。

    而現在,她覺得自己好像古羅馬時代的罪人,劊子手正面無表情地將她一下下釘在十字架上,她的身體被他釘出巨大的洞,空虛而疼痛。

    “我果然還是活着的,每一個細胞都活着。”她想,“但是,讓我死了算了,那樣就什麼都不用面對了。”

    在這暴風驟雨般的時刻,她反而能站在高處平靜地俯視自己。

    她其實並沒有多少勇氣去面對未來可能要發生的事。可是她也同樣沒有勇氣去自殺,因為她還有沒履行完的責任與義務,如果選擇了自盡,也許她會失去在天堂或者地獄與親人重逢的權利。

    “那麼就請讓我意外地死去,讓我得到解脱吧。”她在與江離城交纏的時刻盡力地忽視現實而沉緬於虛幻的冥想狀態,然後她似乎感應到了神靈召喚,在一陣劇烈的顫粟中彷彿見到天光。

    然而一切總歸是幻覺,當她從短暫的昏迷中醒來時,她仍然與江離城密密地貼合着,上半身伏在他懷中,攬着他的腰,全身是汗,像剛從水中被撈出來一般,本來就微濕的頭髮,此刻被汗水或許還有淚水浸得更濕,貼伏着她的臉與額頭,擋着她的眼睛。而她口乾舌燥嗓子疼,彷彿真的溺了水。

    空氣中飄散着香煙的味道,忽遠忽近。

    她有一點迷糊,分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繼續閉着眼睛一動不動,感到江離城將她的頭髮從臉上一一撥開,用毛巾擦掉她臉上的淚水和汗水。然後他微微傾身,似又點上了一支煙。

    他點煙的動作驚動了陳子柚,她掙扎了一下,江離城立即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後背,似在安撫一個在睡夢中受到驚嚇的孩子。

    陳子柚的臉正貼着他的胸口,能夠聽到他的規律又有力的心跳。她一直知道,她只是他的玩偶與寵物,可是此時她突然對這樣的局面感到無比的憤怒。她在他懷中突然揚起臉來,張口便咬住了他的鎖骨,就像他剛才咬她一樣,但是她用了很大的力氣。

    江離城抖了一下後便沒作聲。他繼續吸着煙,任由她狠狠地恨恨地叼着他的鎖骨。

    陳子柚腦中有兩股力量交戰,其中有一股力道鼓勵她:用力,再用力,咬斷他的骨頭。另一股力提醒她:鬆口吧,適可而止,得罪他沒好處。

    她一邊糾結一邊慢慢地加重牙齒的力道,終於聽到江離城嘶地猛吸了一口氣,伸手大力地捏住她的下顎,將她的頭掰到一邊。他的手勁太大,她也疼得叫了一聲,隨後被他重新按倒在牀上,一切咎由自取。

    很久以後,她被江離城抱着去沖澡,踩着他的腳,倚着他的胸,被他環抱着腰,被他在噴瀉的水流下揉來捏去。

    然後她又被他從頭到腳擦乾重新抱回牀上,給她換上睡衣,把她塞進被子裏。

    她又累又困,全身的骨頭都彷彿散了架,只能任由他擺佈。

    在他俯身去關台燈時,陳子柚伸手扯了扯他的睡衣。

    她的手指很無力,以至於她疑心他根本感覺不到。但江離城還是停下了動作,回頭看她。

    她躺在那兒抬頭看他,低聲地説:“其實你不甘心他就這樣解脱吧?你也不甘心就這麼放過我吧?這個遊戲你一定還沒玩夠吧?”

    陳子柚以前就懷疑江離城是否受過特殊的訓練,因為他總是隨時隨地都能將他自己置身於逆光之中。枱燈的光將她的面孔被照得無所遁形,而他則只是一道背光的剪影,面容模糊,看不清表情。

    她用最後一點力氣坐起來,伸手緊緊地揪着他的睡衣前襟:“如果你不甘心就這麼放過我們,如果你還沒玩夠,我請求你,請讓他活得再久一些。如果他真的去了,那麼我發誓,我就是死也要離開你,不再讓你有半分玩弄我的機會。如果那樣的話,你真的會少了不少生活樂趣吧?”

    她的聲音輕得就像窗外的風一樣,連她自己都疑心這只是幻聽。

    陳子柚猜不透江離城的想法。

    那夜他身體僵硬,面無表情,目光深沉難測,一言不發。

    她在他冷漠的表情與緊張的空氣中勉強睡去,身體乏極,大腦卻不累,整夜睡得極不安穩。

    窗外嘀嗒的的雨聲在她的夢境中化作一隻充滿了天地之間的巨大的破損的滴漏,生命之水正在以非常快的速度迅速地從破損處湧出,然後消彌無形,而遠方的天邊則有一隻眼睛在凝視她,漆黑幽暗,深不見底。

    那夢境太寂寞太寒冷又讓人恐慌,她掙扎着要逃離這個夢境,用盡全力卻無法睜開眼睛。

    醒來時日上三竿,窗外晴空無雲,陽光明媚,若非空氣裏透着一股潤濕的泥土味,全然看不出夜雨的痕跡。

    江離城也與夜雨一般不見了蹤影,只有枕頭上還留着一處深深的壓痕。

    吃過早飯兼午飯後,陌生的司機送她回醫院。

    外公依然睡得安詳,江流在外公的病房門口向她行禮後離開,一切都沒變。

    兩天後,林醫生告訴她,有兩名國外的腦部腫瘤專家最近要到本院作學術交流,並且會再次對她外公的病情進行診斷。

    江流偶爾現身,恢復了他一慣的模樣,彬彬有禮,表情木然,沒有悲喜。

    遲諾也來過一次,見她神情疲倦,他也沒多説話,向醫生簡單瞭解情況後,在病房裏坐了一會兒。

    江離城一直沒再露面。

    從國外空投來的專家也救不了陳子柚的外公。三個月後,老人溘然長逝。

    他走得很安詳,始終沒有再睜開一次眼睛,就那樣沉沉地睡着,呼吸漸漸地微弱,血壓漸漸地消失,連接着他的身體的所有儀器滴滴作響,心電圖屏幕上劃出一條直線。

    那個時刻,醫生們手忙腳亂,而老人只是靜靜地躺着,嘴角掛着一絲笑,似乎在酣睡中正做着好夢。他離去時沒有半分的掙扎與痛苦的表情。

    與緊張的急救場面格格不入的還有陳子柚,她得安靜得彷彿老尼入定,小心繞開各種管線,輕輕地握着外公的指尖,臉上有老人離去時同樣的表情,直到最後也不吵不鬧,不哭不叫。

    孫天德的葬禮簡單而隆重,前後只准備了一天。

    因為沒有什麼親友可以通知,所以很省事。唯一親近些的算是家中以前的幾位傭人,但陳子柚早已打發他們各自回鄉,此時也並不想驚擾他們。

    她沒有傷太多的神,只安靜地在別人幫助下將早已準備好的壽衣為外公一件件穿上,靜靜地守了一夜靈。

    外公過世的兩小時後,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帶了幾個人匆匆地趕來。那位一臉誠懇憨厚的男人説:“陳小姐,我是天德集團總部現任總經理,我也姓陳。孫先生的後事請交給我來辦理。”

    她木然地聽陳經理羞慚地解釋,孫老先生這麼多年都失了消息,他們一直以為他早已移居國外。倘若知道前任董事長是這種情況,一定不會置之不理。

    “請不要拒絕我,陳小姐。這是我們的份內事。”陳經理誠懇地説。

    那位陳經理是實幹派,説做就做,立即親自帶人把一切安置得妥妥當當,有條不紊,遇上不能決策的便輕聲向陳子柚請示,生怕驚嚇到她。

    他眼中有尊重有憐憫有詫異甚至有驚恐,也許因為他面前這位弱女子過於鎮靜的表現太不正常。

    那些民俗的規矩陳子柚完全不懂,幸好有他們為她一一指點。

    她本以為火化那日會非常的冷清,結果那日來了不少本城的有頭有點的人物,唏噓感慨,惆悵萬千,將孫天德的離世稱作英雄的隕落,語重心長地請她節哀,更有人責怪她為何不將孫老的病情早日告知他們,以便他們可以施以援手。

    她安靜地立於靈堂一隅,機械地對每位陌生來賓行禮,強忍着自己的面部神經才能讓自己不笑出來。

    她突然覺得江離城也不是那麼面目可憎了。至少他的報復行動事出有因,又從不加掩飾,比起這些虛偽的人,不知真實了多少倍。

    當初外公四面楚歌時,恰是這些人,明哲保身,六親不認,落井下石,釜底抽薪,令外公徹底地走投無路。

    他們走到了今天,固然是江離城這個惡人處心積慮報復的結果,但他們又何嘗不是幫兇。大約知道她如今真的什麼都不需要了,便紛紛湧出來作秀。

    她被人指揮着下跪,灑香油,燃香,有些暈頭轉向。有很多陌生的人來幫忙,也被指揮來指揮去,與她一起完成各種儀式,那些人她都不認識,不知他們從哪兒借來的。

    後來大家開始哭,哭得驚天動地,她又想笑了。連她這個作親人的都沒有哭,這些人掉的是哪門子的淚。然後身邊一人輕輕地捏她的胳膊:“哭出來吧,姑娘,哭出來吧。”

    她低下頭,還是沒眼淚,那老婆婆又加重一點力道捏她:“一定得哭呀,你不哭,你外公怎麼得走得安心?”

    也許是那些不相干的人哭得太逼真分走了她的注意力,總之她到最後也沒掉下眼淚來。

    她的前任上司遲諾,也與她以前的幾位同事一起來祭拜,帶來花圈與鮮花。她並沒有告知原來的單位,不知他們如何知曉。

    遲諾在離開前對她説:“你好好休息一陣子,如果沒有更好的工作,就回來上班吧。我已經跟上面打過招呼。”

    她在指定的地點燒了一摞又一摞的紙,還有外公生前的很多物品。

    一陣風吹過,紙灰飛揚,撲了她一臉,她立即轉過頭捂着嘴咳嗽,於是她在煙塵瀰漫中見到江流立在一個腳落裏,一身黑衣,不知來了多久,但沒有走過來的打算。

    她思及江流對外公的特殊對待,慢慢地走向他。

    江流大概不曾習慣她一身黑裝灰頭土臉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兒才説:“您還好吧?”

    “請你別對我説‘節哀順便’之類的話,我今天聽的夠多了。”

    “好。”江流又沉默,目光瞟向火光滾滾的那個方向,神情有一點恍惚,似想起一些往事。

    過了一會兒,陳子柚打斷他的凝思:“你不該來這裏,回去吧。”

    “我可以去燒幾張紙嗎?”江流垂着眼睛問,見她沒有反對的意思,慢慢走上前,認真地燒了幾摞紙與一柱香,雙手合十念念自語,又恭敬地鞠了三個躬,方才向她告別離開。

    起初她情緒多少有一點點波動。畢竟,江流沒有義務來替她外公燒香燒紙,何況他還是江離城的人,又似乎知曉這些恩怨糾結。

    不過,當她看到江流那神色過於凝重與恭敬,行禮的動作更像在致歉與祈禱時,立即便明白,他剛才那幾張紙與那一柱香,分明是替江離城燒的,或許他在祈禱外公的在天之靈能夠安息,不要去找江離城的麻煩,不要去騷擾他。所以她又想笑了。

    人的復原能力實在很快。昨夜她為外公守靈時,一度覺得她的世界已經坍塌了,她沒有什麼必要再這麼活下去。她想出了五六種為外公殉葬的方式,平淡的慘烈的應有盡有,她規劃了每一種方案的詳細步驟。但是今天天高雲淡風輕,陵園裏綠樹白花素淡雅緻,這些景象如一雙無形的温柔的手,撫慰着她的眼睛,耳朵,以及全身的感觀,她突然覺得活着也沒什麼不好,不如多活一天算一天。

    陳子柚在外公葬禮後便靜悄悄離開了一段時間。

    她沒有什麼牽掛,也不需要跟誰打招呼,只是在晚上時又單獨請那位跑來跑去幫忙張羅一切的陳經理吃了頓飯,告知他自己想安靜地待上幾天,如果有什麼事情,他可以全權代理。

    外公的身後事並不多,扯不清的無非就是與天德有關的事。那位陳經理看起來一臉憨厚老實。不是她太輕信別人,而是她沒有力氣去懷疑人。而且,她也沒什麼怕失去的。

    另一個需要她費點腦筋的人就是江離城。那日她扯着他的衣襟對他説,如果外公死了,她死都要離開他時,他並沒提出異議。

    那日她本以為江流帶來了江離城的什麼口諭,比如“江先生説,你自由了”,或者哪怕他説“江先生請您過去一趟”,讓她可以與江離城正面對質,但是他什麼都沒説。

    後來還是她自己忍不住問:“他知道了麼?”

    江流答非所問:“江先生現在正在國外。”

    從理論上説,外公去了,她與江離城的契約應該算是自動解除了。不知江離城是否會保持他言出必行的好傳統,放手得乾脆痛快一些。

    不過,現在她什麼顧慮也沒有了,如果他再逼她,大不了她一死了之。所以她絕不怕他出爾反爾。

    陳子柚將手機關機,所以來電一律轉接到語音留言上。而且她一直沒有回家。

    墓園附近的路邊有一座小旅店,一幢兩層的小樓,一共只有六間屋,是一位寡居的中年女子開的。

    店主説,是這塊地方尚未被列入城市規劃之前蓋的,地皮與材料都便宜。平時沒什麼人來,偶有過路的旅客,留下來吃頓飯,然後繼續趕路。

    客人確實不多,所以平日裏,女主人還接了一些縫紉的手工活,補貼家用。

    她還有個上初中的女兒,只有週末才回家。

    陳子柚一開始便表明,她有新孝在身,恐怕犯了她的忌諱。

    店主連連擺手:“我自己也是個寡婦,哪有什麼忌諱?最近沒什麼客源,晚上只我一個人時怪害怕的,多一個人正好壯膽。”

    她就這樣住了下來。

    之前因為不想被人找到,她來的時候既沒帶手機,也沒開車。住第一晚的時候也曾想,會不會遇見販賣人口的黑店,將她賣到山溝去。不過,活着艱難,死卻容易,倘若真遇上了這等事,她的選擇就容易得多。

    後來證明她將這世界想得太壞。女店主是個純樸善良的女子,對她十分關照,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每天凌晨三四點,兩公里外的蔬菜批發市場便開始喧鬧起來,有一位家裏有個花圃的菜農,每天會將自家地裏的鮮花堆滿一籃子給她留着。

    天剛矇矇亮,她便步行到菜市去去取那一籃新鮮如初生嬰兒般的鮮花,多數是白色,還沒有張開花瓣,帶着深夜的露滴。

    然後她再步行到墓園。清晨的墓園霧色迷濛,蒼松翠柏掩映下,一排排白色的墓碑如整齊的哨兵,靜靜矗立。

    墓園裏沒有蟲鳴鳥叫聲,安靜得連她自己的腳步與呼吸聲都聽得清楚。

    其實她從小就很膽小,鬼怪故事都不敢看,而現在她卻一點也不害怕。

    這片墓園傳説風水極好,外婆去世那年才初建成。當外婆的病情拖一日算一日時,外公便買下了最好最貴的那整片的位置,將已經去世近二十年的舅舅的骨灰也移到這裏。

    外婆入殮時,子柚盯着那幾塊尚未立碑的雕工精美但文字空白的青石板發着呆,外公説:“將來我們一家人,都可以在一起。”

    她隱隱地覺得不吉利,明明大家都沒死,卻早早備好了死後容身的洞穴。結果只在短短的五年後,她的父母雙亡,現在又輪到外公。

    今天是外公去世第七天。她將帶來的飯菜與水果一樣樣擺好,飯菜是昨天晚上她借了女店主的廚房親自做的。她一樣樣擺好,燃上香,行禮,又將那一籃花分成幾束,分別放在外公外婆、父親母親的合葬墓、老保姆的墓,以及不曾謀面的舅舅的墓前。每放上一束,她都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禮。今天分花時沒留意籃中還剩了一朵,後來發現時,她拈起那朵白色玫瑰,在那幾個空位上猶豫了一下,最後放在離老保姆的墓碑最近的那一處青石板上,輕輕地説:“陳子柚,祝你將來在此安息。”

    外公當初買了這麼多位置,想來連他的第四代,第五代都考慮到。那時他哪裏會預料到如今的這一片荒蕪。等她也死掉後,不知那些空着的位置將屬於誰。陳子柚對着剛為自己選定的那個位置出了一會兒神。

    園中的霧氣慢慢散開。她從隨身的包裏摸出那本一直沒有讀完的《百年孤獨》,半跪在外公的墓前,接着昨天結束的地方繼續輕聲誦讀。

    大概她在外公火化那天被濃煙嗆到了喉嚨,自那以後她的聲音便是啞的,讀不了十頁就已經喉嚨充血讀不下去。一共只剩下二十頁,她記得兒時曾有人説,人去世後,要在第七日過後才會真的離開,那麼她今天一定要讀完這本書。

    讀到最後一個字時,才發現不知何時飄起了小雨星。天氣預報並沒説今天要下雨,然而天邊黑壓壓地積了厚厚的雲層,分明是大雨將至。

    這幾天她總會在這裏待上大半天,就坐在那裏發着呆,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感到心平氣和天人合一,然後她再慢慢走回去,有時也會散步到更遠的地方,然後回去洗澡,有時與女主人聊一會兒天,早早地睡覺,第二天清晨早早地起牀。這些天來,她連夢都沒做過。

    然而今天她連傘都沒帶,淋成落湯雞回去不是件有趣的事,而且她在大雨中容易迷路。所以她打算早早地回到臨時住所去。

    她不知道幾點了。天是陰的,無法從太陽的位置判斷時間。而且,她身上沒有手機也沒有手錶。

    雨點還是很小,但是起風了。她把外套的扣子繫到領口,用圍巾把自己包裹得更緊。

    下山時碰到墓園的管理員,連連向她揮手:“姑娘,走得再快些,眼見着要下大暴雨了。”

    路程那麼近,慢走也只需要二十分鐘。但是走到半路雨點果然大了起來,並且有越來越大的勢頭。她不想被淋得太狼狽,只好一路跑着回去,進屋時已經全身濕透了。

    女主人大吃一驚:“你怎麼沒帶傘就出去了?”

    “天氣預報沒説今天有雨啊。”陳子柚邊説邊打了一個噴嚏。

    “可是今天早晨那天色,一看就是要下雨的樣子。”店主一邊説着一邊忙着給她找毛巾,倒熱水。

    “不用麻煩了,我上樓去洗個澡就好。”她接過毛巾把臉和頭髮簡單的擦了擦,邊説邊往樓上走。

    因為是週末,店主女兒也在家,一下子從她自己的房間鑽出來:“等一下,子柚姐。”

    她疑惑地回頭,那少女衝過來,將她的頭髮迅速地打理了一下,又把她已經解下來的素色圍巾給她重新纏到肩上,左右欣賞了一下:“嗯,可以了。頭髮就這麼濕着好了,更有我見猶憐的氣質。”

    “呃?”陳子柚一頭霧水。

    女店主連聲説:“看我,差點忘記跟你説了,你有位朋友來看你,我請他在樓上那間會客室坐着呢。”

    “誰?”她應該沒有關係這麼好的朋友,可以在全無線索的情況下一路找到這裏。

    “帥哥呀,極品的帥哥!所以才讓你美麗動人地去見他。”不等女主人開口,店主女兒一臉夢幻地搶先回答。

    陳子柚又疑惑了幾分。這位少女的審美觀很不尋常,她的房間乾淨利落,沒貼任何的明星照片,昨晚她倆一起看了一會兒電視,她指着當前很流行的那幾位新鋭美型男明星一個個地數落:“娘裏娘氣!沒有半點男人味!矯情!作!繡花枕頭!嘔!”

    她一時想不起來自己認識的哪位優秀男性可以入得了這位花樣少女苛刻的法眼。

    會客室的門沒關。屋裏的客人正面朝窗外,彷彿正欣賞着雨景,筆挺的西裝,筆挺的背影,白色的明亮的窗户,傾瀉的雨簾,恰好構成一副黑白畫面。

    陳子柚眼花了一下,以為自己看錯了。她又看了一眼,確定自己沒看錯,然後她的第一反應是,她應該迅速地、悄悄地走開。

    她剛要行動,那背影恰在這時緩緩轉身,將目光投到她的臉上,她只好撤回正想逃開的腳步。

    剛才上樓時,她將認識的所有男人的名字都過濾了一遍,甚至包括了江流,唯獨沒有考慮他。

    近半年以來,她只在三個月前見了江離城一回。時間隔得這麼久,乍見他的面孔,已經有點陌生,只覺得那磨損的原木桌椅,泛黃的壁紙,廉價的裝飾畫,這房間的一切都與看起來很昂貴的他格格不入,他那副樣子橫看豎看都有一種屈尊紆貴的不合時宜的意味。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也許是她的視覺誤差,他的一向稜角分明的面孔、冷漠的表情與眼神,在半明半暗中變得有一點模糊與柔和。

    其實他只是沒有表情地倚窗站在那兒,沉默地打量着她,從頭到腳。

    於是陳子柚也面無表情地倚門站着,不説話,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狹小的房間裏,只聽得到窗外嘩嘩的落雨聲,牆上一面老式的掛鐘的滴嗒聲,還有兩人輕微的呼吸與心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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