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以前也常常這樣沉默地對峙著,每次都是陳子柚輸。
這一回她總不該輸,因為她已經什麼都不怕了。陳子柚這樣想。
她今天在外公墓前讀了比以往更長的時間,嗓子已經有些充血,剛才一路小跑回來,出了汗,淋了雨,吸了不少冷風,此刻呼吸不太順。
所以她先是打了一個噴嚏,再然後,便抑不住地咳嗽起來,咳到嗓子與肺有撕裂感。她掩唇側身,倒也不怕在他面前失態而尷尬,只是不想給他欣賞她狼狽模樣的機會。
她聽到江離城平靜地問:“你需要水嗎?”
於是兩人之間那種詭異的沉默徹底被打破了。
陳子柚轉身看他,聲音很喑啞:“你是不是專程來通知我,我們的協議中止了?”她說完這句話,又打了一個噴嚏,低頭從口袋裡翻紙巾。
“我看你應該先去洗個熱水澡。”江離城向前走了一步。
她立即抵回門框,戒備地看著他,很啞很小聲地但態度堅決地說:“你和我的協議已經終止了。”剛才她不小心用了“我們”這個稱呼,似乎過於親暱,所以她及時地改成“你和我”。
“是嗎?”江離城涼涼地問。
陳子柚深吸一口氣:“如果你覺得你很吃虧,我家欠你的利息還沒有付清,那麼你看我身上的哪個部位你喜歡,你儘管取了去。如果還不夠,那你要我去死,我也沒意見。如今我剩的也只有一條命而已。可是隻要我還活著,我就要自由。這是我們當初的條件。”
江離城輕輕地皺一皺眉,口氣很和緩:“小姑娘家的,說話那麼血腥。”
陳子柚被他的表情口氣氣到想笑:“哦,不見血的殺人方式,的確更優雅更尊貴一些。這與是否怕血完全無關。”
然後,兩人之間的氣氛再度沉默而詭異。
“請問……打擾一下。”陳子柚身後有人出聲,她連忙扭頭,女主人的女兒正探頭探腦一臉疑惑地向屋裡望。
“嗨,這是我煮的水果茶。”她將杯子放到離江離城最近的桌子上,
“子柚姐,我媽給你煮了薑湯,讓我給你送上來。”看了半天不知該將那碗湯放哪兒,只好也放在那杯茶的旁邊。
女孩對他們倆此刻對峙的格局大概極度好奇,又打量了好幾眼,最後笑嘻嘻地朝江離城搖搖手:“有事請吩咐我,大帥哥。”走到門邊仰頭看看還矗在那兒的陳子柚,摸摸她還溼著的髮梢說:“你這個樣雖然很好看,可是真的會感冒哎。”
女孩走了以後,陳子柚覺得有些尷尬。她實在不想在外公頭七這一天,在這麼質樸的地方,在純樸善良的老闆娘與女孩面前,跟江離城就這麼齷齪的事情來攤牌。
她儘可能地放低了身段說:“我再過兩天就會回去,那時候再說。您先請回吧。”她的聲音還是沙沙的,像壞掉的收錄音。
“我這麼遠過來一趟,總該請我吃頓飯吧。”
“什麼?”
“我請你吃過很多次飯,你請我一次,這要求不過分吧。”
“什麼時候?”
“現在。然後我就如你所願。”
“就這樣?”陳子柚疑心自己聽錯了。
“不然你還想怎樣?”
她滿腹狐疑,不相信江離城突然變得這麼善良。而且他那個“如你所願”很含糊,不知是指他吃完飯馬上滾蛋,還是指他會放過她。
但不管怎樣,只要他能暫時消失,讓她輕鬆一刻算一刻,她就很知足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反正她沒什麼好怕的了。
陳子柚很快地衝了個熱水澡,換上乾的衣服。黑色毛衣,黑色長褲,還有黑色的大衣。她最近體重輕了不少,原先的鵝蛋臉已經瘦成瓜子臉,尖尖細細的下巴,裹在一團黑色裡,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
她與江離城會合時,見他穿的是一身黑色西裝,又生出陌生感。
陳子柚總是習慣性地將江離城的形象與日全食畫面進行聯想,一個圓圓的黑影子,周圍是一圈刺目耀眼的光芒,透著鬼魅之氣。
可是他平時的衣服雖然沒有色彩,卻是以深深淺淺的灰色作主調的,襯衣睡衣則全是白色。他幾乎不穿純黑色的衣服。
或許是那身黑令她的眼睛不適應,她覺得他似乎也比原來瘦了一些。
他們離開時,女店主友善地將傘塞給陳子柚,小聲說:“好好地出去散散心。你男朋友多帥啊,這麼壞的天氣特意趕過來。別鬧彆扭了啊。”
店主女兒也朝她擠眉弄眼。她覺得十分尷尬。
雨勢仍不見小。旅店門口的空地只停了一輛車。她左看右看,不見司機的影子。
“你在找什麼?”
“沒什麼。你想吃什麼?”
“隨便。”
這周圍居民很少,更不要說飯店。他們只能開車去。
“你開車。”江離城說。
“啊?”
“我對路不熟,而且下雨我看不清路。”
“那你怎麼來的?”
“來的時候沒下雨。”
她無言地坐到駕駛位,更無言地看著江離城坐到她旁邊,很自覺地繫上安全帶,並且示意她也繫上。
她也不熟路,更不熟那輛車。但是她堅決不幫他把車開回市內去,以免遭他劫持,所以她往周圍的村子裡開,沿著田地行了很久,慢吞吞地繞來繞去,終於找到一家看起來規模還可以的飯莊,門面很氣派。
“這兒可以嗎?”
“隨便。”他今天第二次說這個詞。
為了表達她請客的誠心,陳子柚點了一大桌子飯菜,江離城也不攔她。老闆倒有些吃驚的樣子,直問:“就你們倆啊?”
她不知道這家飯店的每道菜裡都有辣椒,紅彤彤,油光光。也許是因為看起來很誘人,或者吃起來很下飯,她突然有了飢餓感,味蕾也恢復了正常,每樣菜都吃了很多,吃得全身冒汗,舌頭與嘴唇都發麻。
她的吃相應該不太雅觀。因為她邊吃邊咳嗽,還流鼻涕,所以她邊吃飯邊不時用紙巾捂著鼻子和嘴。
江離城一直沒怎麼動筷子,不知是他根本不吃辣,還是被她的樣子弄到沒胃口。其實她並不是故意想噁心他。
“你是不是不吃辣?”出於待客之道,陳子柚問了一句。一出聲才知道,她幾乎說不出話來。她忘記自己的嗓子本來就壞掉了,被辣椒一刺激,變本加厲。
“我還以為你一直吃素,並且口味清淡。”江離城沒有正面回答,在她的唇上掃過幾眼,“你的樣子看起來真是不錯,精神很好,比我想像得要好很多。”
他看她的表情很詭異,就好像她臉上沾了東西。陳子柚從隨身包裡掏出一面化妝鏡,當著他的面,迅速地審視了一下自己。
什麼都沒有。只是,她出門時面色唇色都蒼白,現在嘴唇被辣得紅腫,面孔也泛紅。
她把化妝鏡塞回包裡,看向對面的江離城:“你本希望看到我奄奄一息或者哭天搶地的樣子嗎?”
江離城半垂下眼簾:“我正在檢討我的承受力。我媽媽剛過世的時候,我每一刻都希望龍捲風肆虐,慧星撞地球,外星人入侵,最好全世界都毀滅。”
“你心靈扭曲,自己不好過,就拉別人作陪。”她用很難聽的嗓音給他下結論。
他不理她的挖苦,繼續講述:“後來我弄到一把槍,在天德集團斜對面飯店的二樓租了一個房間。你外公的車每天從我眼前開過,離我只有四十米的距離,恰在有效射程內。我每天模擬計算,並且猶豫究竟用哪種方式成功率更高。”
他眼神淡定,口氣平靜,彷彿在向她講一個最尋常不過的故事,但陳子柚吃驚到微微張著嘴。
“所以,你是不是很慶幸,你外公已經多活了十年。”
她無言以對。
“或者你很遺憾,如果那時我真一槍殺了他,我或者自殺或者被槍決,你傷心幾天就可以繼續做你的千金小姐,而且後來絕不會在路上撞見我。”
陳子柚沉默了很久:“後來,你終於想明白,毀掉我外公的事業,比毀掉他的生命更讓你有成就感?”
“沒。我只是在準備正式行動之前的那一瞬間,突然想到,我何苦為了一個老傢伙陪上我的下輩子。他剩的日子已經不多,而我的日子或許還很長。我不喜歡吃這麼大的虧。”
陳子柚夾了一大口菜塞進嘴裡,沒留心裡面的花椒,把自己嗆到快要掉淚。她不住地咳嗽,不住地喝水,但是沒再說一句話。
江離城也沒再說話。兩人一直沉默到這頓飯結束。
外面的雨勢小許多,但還是浠浠瀝瀝,讓人心煩意亂。
陳子柚不記得來時的路,在導航地圖上居然沒找到這個地方,她在鄉間路上多跑了好多路。江離城的注意力全在窗外的風景與雨景上,沒半點要幫忙的意思。
當車子再度開上一處窄窄的公路,公路一側依山,另一側是深淵,雨水不斷地落到車窗玻璃上,前方朦朧一片,雨刷掃過後的視野瞬間清晰,片刻後又迷離。車外很險,車內很悶,她有些心浮氣躁。
“你怕不怕我把這輛車一下子開到山崖裡?”
“你試試看不就知道了。”
雖然江離城回答得鎮定,但也許他真的怕她想與他同歸於盡,所以他終於給她指了一條看起來既正確且安全的回程的路。
所謂安全的路並不代表好走的路。總之,後來她把車輪陷入了一個水坑裡。那條土路泥濘無比,一個不淺的坑在又細又密的雨絲裡掩藏得很好,她以為只是一處淺水窪,沒及時躲開,所以他們被困住了,費了半天勁也沒把車開出來。
“你故意的吧?”她懷疑地看著江離城。
“你才是故意的吧?這路這麼寬,你非要往水裡開。”
後來江離城從後備箱裡找出幾件工具來,從路邊搬了幾塊石頭,在反覆嘗試後終於將車前輪撬了出來。
陳子柚雖然只見他開了兩回車,而且開得技術含量很低,並且他從來就不像做重活的人,可是他在雨裡做技工的樣子看起來很熟門熟路。
她在車上觀望了一會兒,發現車外的雨又下大了。她很不情願地打開車門,出去幫他撐著傘。
兩人溼淋淋地回到小旅店,女孩一臉豔羨地說:“雨中漫步,你倆好浪漫。”
陳子柚只是在撐傘時又淋溼了褲腳,江離城卻是被雨澆透了,從頭溼到腳。
老闆娘與她女兒正踩著椅子往牆上掛裝飾品,騰不出空來,一點也不把她當外人,吩咐她:“你帶這位先生到樓上洗洗吧,可別感冒了。”
結果樓上除了陳子柚住的那間房外,只有一間共用浴室,沒有熱水。她只好讓江離城進她的房間,丟給他一條大毛巾。
他去洗澡前說:“麻煩你,幫我把衣服弄乾。”
“你可以讓那位大姐或者小姑娘幫你弄。我又不是店員。”
“陳子柚,如果你夠聰明,就好好藏一下你的情緒,不要在我離開之前挑釁我。”
“現在我不怕你。”陳子柚坦誠無畏地說。
江離城嗤笑了一聲,沒再理她,脫掉外套進了浴室,半分鐘後把他的襯衣和褲子也從門縫裡丟了出來。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她一共沒帶幾件衣服來,溼了兩條褲子,再加上洗了還不幹的,她只能換上一條黑色的羊毛裙子。然後她拎起江離城的衣服,很想找把剪刀給他毀掉,一想那樣他就真的走不了了,而且她一點也不想再度見到他沒穿衣服的樣子,雖然他身材很不錯。
所以,她只得老老實實的向老闆娘借了熨斗,替他將襯衣、褲子還有外套一一烙幹。
老闆娘她們還在忙,所以沒辦法麻煩她們。那母女倆朝她笑得很曖昧,八成真的把她和江離城當作鬥氣的小情侶了。
這是她第一次給江離城熨衣服。他平時總是管家傭人一堆,這種事輪不到她來做。
而且肯定也是最後一次。她這樣想著,把他的衣服疊好,拖一把椅子放在浴室門口,將衣服放上。然後她下樓想去幫一下老闆娘。
她還真的能幫上一點忙。因為老闆娘身材矮小,小姑娘長得也沒有她高,有三處地方她們踩著椅子也夠不著,只差一點點。
所以她自告奮勇幫忙,那兩人幫她扶著凳子。女孩還一臉仰著頭,一臉神秘兮兮地問她:“那是你男朋友對嗎?你倆和好了吧?他好帥啊,跟你真配。”
她說這話時,陳子柚正掛上最後一件東西,毫無徵兆地從椅子上跳下來,沒站穩,重重的晃了一下,嚇了小姑娘一大跳,就忘了繼續追問她關於“她的帥帥的男朋友”這件事了。
可能因為她太久沒晨跑鍛鍊過了,剛才只是幫她們掛東西時抻得用力了點,或許還有她先前從墓園一路小跑回來又淋雨受涼又吃了很多辣的緣故,陳子柚只覺得一股絞痛從小腹深處傳來,她順勢倚著牆,捂住肚子,耳邊嗡嗡作響,只見那母女倆一臉焦急,嘴唇一張一合,小心地扶她坐到椅子上。
她疼得發冷,抖著唇嘶啞著聲音安慰她倆:“沒關係,是腸胃炎,一會兒就會好了。”
她以前吃錯了東西或者著了涼,也會腸胃炎發作,疼的那幾分鐘死去活來,不多久就恢復正常了。
其實不只是肚子痛,她的身體裡好像有一處疼痛源,源源不斷地輻射著某種物質,痛感從她的小腹蔓延到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堆積在神經的末梢。
老闆娘幫她將額頭上的汗抹去,新的一層汗立刻又冒出來。她將溼毛巾塞給女兒,好像說了一句:“我去給你倒杯熱水。”
江離城下樓時,那小姑娘正好心地要幫陳子柚揉一揉肚子,她只是輕輕地按了她兩下,陳子柚便慘叫了一聲,那聲音淒厲得狠,連她自己都疑心那聲音的來源。
江離城飛奔到她身邊,扯開那小姑娘,她又委屈又驚嚇:“我只是想讓子柚姐疼得輕一些。她腸胃炎犯了。”
老闆娘也被她那一聲喊叫嚇到,丟開手邊的東西急急跑來。
“這附近有醫院嗎?”江離城邊問邊將她從椅子上橫抱起來。
他的動作很小心,可她還是覺得彷彿被重型機器碾壓過一般的疼,悶哼了一下。
他把她很輕地平放到沙發上讓她躺著,小姑娘也過來幫忙,拿被單蓋著她半露著的小腿,幫她拂開散亂的被汗浸溼的頭髮。然後小姑娘尖叫了一聲,與她的尖叫聲相呼應,江離城扶在她腋下的那隻手抖了一下。
她睜開眼睛,只見江離城剛從她穿著裙子的腿下抽出來的那隻手掌上沾滿了鮮血。
老闆娘也匆匆地跑了過來:“天哪,怎麼會這樣?你剛才怎麼能從椅子上往下跳?”
她知他們必定以為她流產了。雖然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事,但肯定不是他們想的那樣,因為她兩週前才剛來的例假。也許因為外公的離世令她精神波動過大,所以這一次提前了。
她試著解釋,張了幾次嘴都沒發出聲音來,只知道自己越來越疼,疼得意識有一點模糊,緊緊地捏著一隻手。她知那是江離城的手,但她疼得沒有勇氣放開。
後來是怎樣去了醫院她不太清楚,只聽有人說:“請男士出去。”她疼得抽搐,那醫生還一直在問她話:“你知道自己有子宮囊腫嗎?”
她發不出聲來,只能點頭。醫生要她定期複查,後來外公的病情有變,她便顧不得這事。
“囊腫破裂,馬上做手術,不然很危險。你自己選,開刀還是微創手術?”
她被推出去,身處的空間換了又換。神志越來越模糊,但又無法真正的昏迷過去,只是疼。四周亂哄哄,很多的聲音,彷彿很遙遠,又從四面八方塞入她的大腦。有一個聲音一直格外的清晰,應該是一個態度惡劣的年長的女醫生。
她說哪來的胎兒你是她什麼人你不讓我們手術那你是想讓她死了你現在知道關心她了你早幹什麼了她沒生過孩子就戴避孕環可能就是這個東西害她病情惡化讓她現在受這份罪再嚴重些她可能永遠都沒孩子你們這些男人只管自己快活哪管女人的死活……
她一直沒聽到江離城說話的聲音,或許她在意識不清時存心將他的聲音屏蔽了。只是那醫生分明是在跟他說話。
她掙扎著拉一拉那醫生的衣角,用嘶啞到近乎失聲的嗓子一字字費力地說:“請您……這位先生……只是送我來的路人……”
傳說中毫無痛苦的微創手術,到了她這裡就成了騙人的話。明明是注射了麻藥的,但她疼得厲害,冰涼的器械鑽進她的肚子,用力地扎洞,撥來撥去,感受那麼分明。她想告訴醫生那麻藥的效力不夠,但麻藥的作用卻滲入她的臉和唇,她連痛都喊不出來,只能流淚。
她從小到大沒生過什麼大病,連受傷的時候都不多。她記起五六歲時有一次摔破了頭,只是縫了幾針而已,外婆媽媽以及家中的保姆司機一堆人都聚在醫院吵吵嚷嚷,後來外公與爸爸也從公司趕來了,那時她頭很疼,只需要安靜,覺得他們很煩。而現在,她永遠都沒有機會去體會那種親人環繞的感覺,即使在夢中都很難夢到他們,她的夢裡通常只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在手術進行中,醫生告知她體內那個節育器必須取出來,她的淚掉得更厲害。
她本不該這麼糟踐自己。那日江離城突然提孩子的事,她立即產生危機感,深知他想要得到的一定會達成目的,所以回國後不久她就找了醫院給她裝避孕環,能多一層防護就多一層。
她在國外讀書地方反對墮胎,她耳濡目染也深受影響,認同生命只要存在,不到萬不得已誰也沒有剝奪的權利。所以,她絕不會讓自己懷上她不想要的孩子,否則她將真的走投無路。
裝環的手術很簡單也夠屈辱,而且意味著她已經心甘情願與江離城長久地發生牽扯。她以為把自己這樣低賤到了泥土裡,就可以將外公在這世上多挽留幾日,誰知那件小東西除了讓她不舒服了很多天又加速她原先並不嚴重的小病症惡化外,只發揮了一次作用而已。
她滿臉的淚水,流進嘴角,流進耳朵。她的頭上蒙著布,沒有人看得見。
手術進行的時間其實很短,她在昏昏沉沉中被人搬來搬去,不斷地移動,她微微睜開眼,頭頂上一盞盞廊燈一閃而過,眼前有人影晃動。
有人幫她擦眼淚,撫摸著她的手,輕聲問她:“你是不是很疼?”那是一箇中年女人的聲音。
陳子柚在半昏沉的狀態中再度回憶起她兒時受傷的那次經歷,那一次,她很疼,但一聲不吭,只是流淚。那天媽媽就是這樣幫她擦著眼淚,問她是不是很疼。
她在恍惚中感到媽媽似乎就在她的身邊,她用力地試著喊她,但仍然發不出聲音,只是嘴唇動了動。
有陌生聲音說:“她好像在說話。她在說什麼?”
那個女人說:“好像在喊‘媽媽’,可憐的孩子。”
陳子柚這次聽出來了,剛才說話的女人是那家旅店的老闆娘。原來她也一直在。
後來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比她的手還要冷。這是男人的手,她知是誰,但她沒有力氣甩開。
陳子柚做了很長的一個夢,這次她真的夢見了所有的親人,甚至包括她從未謀面的舅舅。嬰兒時的她蹣跚學步總是摔跤,幼兒時的她被關在屋裡一邊看著別人玩耍一邊彈琴與學外語,少女時的她跳芭蕾磨破了腳尖,還有青年時的她毫無目標的忙忙碌碌。每一個場景,她的親人們都像觀眾一樣在她身邊靜靜觀看,從不參與。其實正在做夢的她才像真正的觀眾,靜靜地看著舞臺上獨自演著那出無聲話劇的幻影般的自己,以及臺下木偶般的親人們。
醒來時已是夜晚。病床前亮著一盞燈,病房裡有流水般的沽沽聲,是氧氣泵的聲音,牆上的電子鐘顯示著日期和時間。她在夢裡經歷了半生,現實中時間只不過向前流動了幾小時。
江離城坐在床邊的凳子上,一隻手支在床邊,扶著額頭,似乎睡著了。這次他忘記將自己藏在逆光的地方,白襯衣沒系領帶,還開了兩顆釦子,整張臉都映在燈光下,挺直的鼻樑與密長的睫毛在他的臉上投下陰影。
她在心裡嘆了口氣。這些年,她精神麻木,身體也跟著麻木,連生場小病的次數都很少了。病到住進醫院一共只兩次,每次醒過來,第一眼見到的偏偏都是他。
這是間雙人病房,但另一邊床是空著的,病房裡只有他們倆。
她試著動了動,拔掉插在她鼻中的氧氣管子,結果牽動了她的傷口,她絲絲地倒吸了一口氣。
就這樣的一點異響,便驚醒了江離城。他迅速睜開眼睛,望向她的第一眼,情緒很隱藏。這麼近的距離,她只能從他幽深的瞳孔裡看見自己的影子。
“你需要什麼?”江離城問,聲音也有一點啞。之前他也淋了雨,估計著涼了。
她指一指唇。她渴很很厲害,喉嚨好像被烈日暴曬的沙漠。
“再忍一下。醫生說二十四小時後才能喝水。還要別的嗎?要我叫醫生嗎?”
她張一張嘴,還是說不出話來,只有手指在微微彎曲比劃著。
江離城遞給她一支筆和一本雜誌,要她寫在空白處。
她試了幾次,始終握不住那支筆。她伸出手指,在江離城手背上輕輕劃了幾下。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將手掌攤開。
陳子柚用食指在他的手掌上一筆一劃地寫:“放我走。”
麻藥的藥效好像沒有全消,她的手指定位不夠準確,寫得很慢,也很亂。
她望向江離城的眼睛,那裡空洞洞的沒什麼表情。她覺得他可能沒看出來她寫的什麼,所以她打算改寫英文:“Letmego。”
寫那些圓形的筆劃對於現在全力無力的她而言很艱難。她吃力地寫完第二個單詞時,江離城合攏了手掌,將她的食指握在手心,他的聲音低沉:“我知道了。”
陳子柚一直沒弄清楚,那個時候,究竟是江離城是早就打算放過她,還是因為這一場適時而來的不大不小有驚無險的病終於喚醒了他的良心。總之,他明確地承諾,只要她身體恢復,就還她自由。
她只住了兩天院就堅決要求出院,傷口並沒恢復好,稍稍動一下就疼。但主治醫生同意了,並幫她聯繫了別的醫院,讓她可以就近去換藥複查。
那位脾氣很大的女主治醫生對她很和氣,但是對江離城從沒給過好臉色。
小護士一邊一臉憧憬地偷看著江離城一邊悄悄給她講關於這位老醫生的八卦,說她本是省立醫院的權威專家,後來不知何故到了這裡。她醫術高明,就是脾氣壞,討厭男人,尤其是長得好的男人。而且江離城之前質疑過這家醫院的條件與她的醫術,要求給她轉院,將這位專家大大地得罪了。
那位每天都來看望她的旅店老闆娘在她出院時給她帶來一束編得很漂亮的野花,說是她女兒特意上山採了送她祝她出院。她知道的內情多一些,比如江離城誤認為她懷孕要保胎兒而她避孕,他陪護了她兩天而她說他是路人。可是她也不明白為何她一直將當他倆當作一對情侶,還語重心長勸她:“看你倆長得都這麼好,經濟條件也好,他對你又好,就別嘔氣了,啊,好好養身子,好好過日子,早早要個孩子。你們倆的孩子肯定漂亮。”
只有她的主治醫生一如既往地鄙視江離城,對他板著臉,他不跟她計較,在她出院時打發手下給她送紅包,也被罵出來。起初她看有人敢那麼對待江離城覺得很爽,後來都有點替他叫屈。再怎麼說他也是客人以及給醫院送錢的人,那醫生根本就當他是犯人。
她在做醫囑時彷彿順口說:“女人要學會自己照顧和愛惜自己,別人都不可靠,尤其是男人。”
陳子柚從她洞透的眼神里知她早把事情猜得差不多,說不定更不堪,她有點尷尬,向她道謝,低聲問她:“我以後還能有孩子嗎?”
那醫生在她的一份長長的血檢單上劃出幾個數字給她看,那上面顯示著她好幾項指標超標:“現在還算正常。但你如果繼續這麼折騰自己,很難說。”
這家醫院是新建的醫院,坐落在新區的市郊,距市中心非常遠。這幾日外面一直在下雨,聽說通向市中心的主路因被雨水沖壞正搶修。這邊周邊全是山,能通行的路只有顛簸的山路。
後來司機繞行了一條很遠但是足夠平坦的路,開得又極慢。
她本來是坐在後座的,因為怕顛到傷口,身前背後都塞了一堆軟墊,整個人也被安全帶綁著。她覺得自己就像貨運途中一件標註著輕拿輕放的貨物,被牢牢地固定在一堆緩衝物中。
那輛車子在山野之間轉來轉去就像走迷宮一樣,她坐了不多久就又累又困,東倒西歪地打著盹,時時被安全帶勒住,或者陷入那堆墊子裡,呼吸不暢。
再醒來時居然躺在江離城的懷裡,墊著他的腿,抱著他的腰,身體的空檔還是被墊子塞著。
她不知這種狀況是怎麼發生的,只好裝作沒有醒來,在安靜的車內繼續貼著他的胸聽著他的心跳。
前座有人問:“江先生,前面又是山路了。我們向西行嗎?”
她隔著他的衣服聽到從他胸腔深處傳來的一聲回應,很不真實。
“那樣的話,我們可能要天黑才能到。”
“就那樣吧。”
所以本來只需要兩小時的車程,他們走了整整一個下午。
起初陳子柚先被江離城親自送回了家,同時陪她回家的還有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女陪護,被指定照顧她到完全康復。
僅僅一刻鐘後,她又被江離城接走。因為女陪護說,小區內距陳子柚居住的樓幾十米之外正在施工,聲響很大,看樣子至少要十幾天,嚴重影響病人的休息與康復,必須要換地方。
起初她拒絕由他來指定照顧她的人,也拒絕由他來替她安排休養的地點。江離城平和地說:“即使是把從圖書館借的書弄破了,都要修補好了再還回去,何況是人。”
她沒做過多掙扎,收拾了一點東西就跟他們走了。她知掙扎也沒用。
不過他確認了她的自由身份,說她只要有力氣跑掉,便隨時都可以走。
她現在確實沒有力氣一個人跑掉,她不想為難自己,而且她的主治醫生告誡過她,如果再瞎折騰,她可能就真的沒有孩子了。所以她服從了他的安排。
她不只沒力氣逃跑,她連阻止江離城不要進她家的力氣都沒有,因為之前她是被他抱上樓的。不過他只留在客廳裡,並沒堅持要參觀她的臥室。
後來她在陪護的攙扶下收拾了幾件隨身物品,出來時見江離城在專注地打量她的櫃子。那是酒櫃的造型,只是別人家的酒櫃裡裝的是酒,而她的酒櫃裡,是一堆堆大小形狀各異的香水瓶子,晶瑩剔透,琳琅滿目。他出神地看了很久後說:“我果然猜對了,真是小姑娘的奇怪喜好。”
下樓時她誰也不肯用,小心地抓著樓梯扶手,堅持自己一步步挪了下去。
陳子柚靜養的地方是一套很小的兩層別墅,坐落於青山綠水之中,環境清幽而寧靜。這裡或許以前她來過或許她第一次來,總之她沒印象。
那名專業陪護每日小心謹慎地照看她,此外這裡還有負責做飯與打掃的鐘點工。
江離城很守諾,每天傍晚探病一次,除此之外幾乎不打擾她。她睡得早起得晚,偶爾一個人到陽臺上曬曬太陽吹吹風,不知道其餘時間他都在哪兒,也不關心。
她住了正好一週時間,與江離城相安無事。離開前她想,倘若兩人的相識過程正常一些,興許會相處得不錯也說不定。不過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當然更希望永遠不要認識他。
第一天他來時,她在睡覺,看護人員後來告知她。
第二天他來時,她在裝睡。
第三天他來時,她沒來得及裝睡,所以跟他說了一句話。
他問:“你覺得好點了嗎?”
她說:“好多了。”
第四天時他來時,她正努力地用水晶線將斷了線的珠子手鍊重新串起來。
這串色彩詭譎的碧璽珠子手鍊是媽媽留給她的最後一件禮物,每顆珠子上佈滿冰裂與綿絮狀,看起來很漂亮。今天她把線弄斷了,珠子散了一地,她的陪護趴到地上幫她一顆顆地撿起來。
她到這裡之前只有幾分鐘收拾東西的時間,匆忙間便將自己收藏的親人們的東西都取了一件帶在身上,彷彿這樣他們就能夠庇佑她。
她帶在身上的有媽媽的一串手鍊,爸爸的一顆袖釦,外婆的一枚金頂針,都裝在她曾經從外公那裡搶來的一個精緻的景泰藍銀質煙盒裡。
江離城從進來後就一直看著她費勁地將兩股水晶線用針尖一點點塞入珠孔中,沒人招呼他。
在別人的監視下工作,她不免心浮氣躁,效率更差。十分鐘過去了,她只串上了兩顆珠子。
其實她也很奇怪,她的手算是很靈活的了,串兩根線都這麼難,沒法想像別人是怎麼將四根線一起塞進那麼細的孔洞裡。
江離城輕咳了一聲,起身向門口走去。陳子柚以為他因為太無聊所以打算離開,然而他打開門後對著門外說:“給陳小姐找一截釣魚線,或者類似的東西……兩寸長就夠了。”
很快他要的東西被送進來。江離城把那截釣魚線對摺,將兩股水晶線夾在中間,遞給她。用這種方法,她果然很輕易地便把全部的珠子用四股線串到了一起。
她不熟練地將四股線一起打結時,江離城說:“兩根繩子一組,打兩個結,一起斷開的幾率很小。”
陳子柚覺得很沒面子,她居然在這麼基礎的女紅的理論方面輸給了一個男人。她的臉暗暗地發熱,嘴上卻不謙虛:“沒想到,你身為男人,對這種事情倒是很擅長。”
江離城說:“我也沒想到,你身為女人,連這種事情都不會做。”
陳子柚接不上話,將新串好的手鍊套手腕上試了半天,又彎腰去看床下,再次牽動她的傷口,直抽氣。
“怎麼了?”江離城問。
“可能少了一顆珠子。”
“現在這長度不是正好嗎?”
“好像比原來緊了一點。原先我戴著很鬆。”
“你不知道原來有幾顆珠子?”
“不知道。”
江離城臉上又浮出那種奇異的表情,她再度覺得很沒面子,都不好意思強調說這鏈子之於她很重要之類的話了。
江離城很耐心地幫她在四處都檢查了一下,仍然沒找到。
“這東西很重要?以前的男同學送的?”江離城用一根手指挑起那串鏈子對著光線看。
“我媽媽的遺物。”陳子柚重點強調了一下最後兩個字,希望他快點放下。
江離城本來只是不經心地看看,隨口問問,聽了她的話後,卻仔細地看了很久,久到陳子柚把手鍊從他手裡一把搶回來。
“沒想到你的媽媽有這麼樸素的東西。”江離城說。
陳子柚回想了一下媽媽的樣子。她的模樣在她腦海裡永遠都有點模糊,但是絕對跟樸素搭不上邊,她似乎永遠都是華麗高貴而優雅的。
她曾隱約地猜想過這手鍊的來源,但她不願去深究媽媽的隱私。“你說的‘樸素’與‘便宜’是同義詞嗎?”
“這些珠子磨損得很厲害,她應該經常戴。”江離城沒理會她的不善態度,“不過奇怪的是,所有珠子像是從一整塊石頭上切割下來的,這倒不常見。”
陳子柚本想再多問幾句,可是她不願意表現出一副似乎對他的專業領域很感興趣的樣子,所以她躺回床上,把那串珠子和她自己一起蓋到被子裡。
第五天她又在睡,從太陽還未落山一直睡到深夜。醒來時口很渴,自己下床倒水喝。
窗外滿月如玉盤,風吹花影動,夜色靜謐。她穿著睡衣拖著薄薄的絲被到陽臺上去賞月。
這別墅的陽臺是相通的,她一出去便看見江離城姿態慵懶地半倚在不遠處一張躺椅上,穿一身月白色的睡衣睡褲,幾乎與月光融為一體。原來這幾日晚上他都住在這裡。
她自顧自地抬頭看月亮,看夠了月亮又趴到欄杆上看樓下的花圃,早春時節,很多花已經綻放,夜風吹來陣陣幽暗的花香,隱隱地還有一點點帶著果味的酒香。原來他正在和月亮一起喝酒,真有文藝氣質。
他倆也不說話,各做各的。陳子柚抬頭賞月低頭賞花賞到脖子疼,平視前方樹影模糊不清,轉身就只能看到銀色月光下,月白色的牆壁或者月白色的江離城。
她見他也將目光投向她,裹緊了被子向他走近了幾步:“請我喝一杯?”
“你的醫生允許你喝酒嗎?”
“只一點兒。”
“你又不喜歡,不要浪費我的酒。”江離城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陳子柚自己回屋拿來一個喝水的杯子,走到他跟前自顧自地倒了小半杯。江離城沒有阻攔,只是看著她。
她就在他的注視下把那些酒分了兩口喝光,將唇上最後一滴酒液舔掉,放下杯子。
“你喜歡這種味道?”
“好像比以前的好一點。”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對她說:“這是我媽媽生前最後一次釀的酒,這一瓶我費了很大勁才保存到現在,酒質已經變得很奇怪了,只是不捨得丟掉。你還要來一點嗎?”
陳子柚腦中迅速浮現出她曾經見過的那個女子的照片,一身白裙,美麗絕倫。那口正在她胃中緩緩流動的酒彷彿有了自己的靈魂。她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葡萄酒難道不是放得越久越好嗎?”她在靜默中越發的冷,率先打破了這種沉寂。
江離城用看珍奇動物的眼神看她,於是她知道,她大概又提出了一個按他的說法就是與她的出身以及名媛淑女品位極不相符的白痴問題。
不過他這次沒諷刺她,反而垂下眼睛耐心地用最淺顯的方式給她解答:“極好的酒在合適的條件下才能儲藏多年,大多數酒是不能久放的。尤其是白葡萄酒,是一種很年輕的酒,多數都應該在一兩年內喝完,否則酒就老了,會變質。自釀的葡萄酒則時間更短。”
“葡葡酒也有生命的麼。那你上次喝的那瓶據說跟我同齡的白葡萄酒算是老妖婆了。”
“你還挺有悟性的,有個女人寫過一本很有小情調的酒經,也跟你一樣用女人來比喻白葡萄酒。比如說初釀的白葡萄酒口感清新又生澀像少女,放上一兩年像少婦,再多放幾年就徐娘半老了之類的。不過那些可以放上二十幾年的酒,可遇不可求,當然不能再用這個標準來衡量。”平時不太多話的江老師難得地有了說話的興致與表達的慾望。
這種說法之於她這種酒盲很新鮮,不過“少女”和“少婦”這兩個字眼嚴重觸及了她的隱痛,她陰陰地說:“我比較想知道,那種被釀壞了的酒,應該被比喻成哪種女人。”她在心裡說,你應該說,就像我這種女人。
“應該是投錯胎的女人吧。所以下回投胎之前,記得提前賄賂一下司命官。”江離城果然看穿了她的找碴心思,波瀾不驚地說。
“你不是不信有來世嗎?”
“我說過這話嗎?”
第六天傍晚江離城來的時候陳子柚剛睡醒。
她最近晨昏顛倒。因為自從手術以後,夜裡她睡不好,在黑暗中,眼前有幻象,耳朵有幻聽,開了燈又完全睡不著,只好白天睡。可是當她白天睡飽了,晚上就更沒睡意。
她不願多生事端,將這種情況隱瞞著她的陪護師。那位陪護只當她沒日沒夜的補眠是因為體質虛弱至極,請那位據說有營養師執照的廚師給她天天燉補品,補得她額頭長痘而且流鼻血。
她在夢中頻頻地夢見親人。以前她一度渴望在夢中與他們相見,但現在她寧可不見。因為夢中的他們總是一副冷漠而麻木的神情,從不與她打招呼,更不朝她笑,彷彿從來就不認識她。
她下了床,一邊給自己倒水一邊問江離城:“你曾經有過怕黑怕做噩夢的時候嗎?”
她剛從這樣一個夢中醒來,睜開眼便見到了江離城。在大白天裡睡覺,居然都能做這種荒涼而蕭索的夢。
“很小的時候曾經有過。”
“後來怎麼克服的?”水是熱的,陳子柚將雙份的巧克力粉倒進杯子裡,用小勺攪拌著。
江離城這一日看來精神也不佳,指了指她手裡的東西:“我也要一份。”
陳子柚心下說好吧以前他也幫她倒過酒而且一杯巧克力汁換一個秘方比較合算何況巧克力粉是花他的錢買的所以沒什麼好計較的。
當她將衝好的巧克力汁放到江離城面前,他很真誠地告訴她,克服恐懼最好的方法是看恐怖電影,越恐怖的越有效,看完後就會發現,現實實在很美好。
陳子柚覺得自己的智商被汙辱了。她在江離城剛要打算喝一口飲料的時候淡淡地說:“你猜我剛才有沒有在那杯飲料裡吐口水?”
江離城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他想了想,把自己的杯子塞到陳子柚手中,又拿走她手裡的那杯飲料。
“你一定沒看過《射鵰英雄傳》黃蓉與歐陽峰叔侄吃羊肉那一段情節。”陳子柚說完後扁了一下嘴,小心地朝被他掉換過一回的那杯巧克力汁吹著氣,希望涼得快一些。
江離城很顯然不能夠適應她突如其來的幽默感,他面無表情地說:“我看過書,也看過電視。”然後他奪回陳子柚手中的那個杯子,把另一杯重新塞給她。
陳子柚連日來陰霾的心情突然就放晴了。她心情愉快地當著他的面把被他倒了兩次手的那杯飲料喝光,等他走後她就笑不可抑,笑到肚子上的傷口疼。
不過那天晚上她實在無聊,上網時順便下載了最最經典的一部恐怖片的高清版本。電腦屏幕太小,她計劃連接到電視上用大屏幕觀看,音響與影像效果都會更好。她很沒用地調試了半天也沒調好,陪護人員也幫不上忙,後來便自作主張地幫她把江離城請來解決技術問題。
電影果然從開篇就令人毛骨悚然,一路陰森恐怖下去。
江離城起身要出去時,她喊他:“喂。”
“幹嗎?”
“這片子的結局是不是好的?”
“你慢慢看不就知道了?”
陳子柚赤著腳蜷在單人沙發上咬手指甲。屏幕上的女人突然尖叫,透過音色甚佳的音箱,淒厲無比,如臨現場:“啊——”她驚得抖了一下。
江離城似笑非笑:“你該不會是一個人不敢看吧。”
陳子柚繼續咬著指甲不說話,在心裡罵他。
江離城推門出去後,她回到床上把枕頭和被子都抱下來,把自己包裹起來,這樣就感到安全多了。她確實很害怕,但看了開頭不看結尾更怕,所以她一定要堅持到最後。
過了十分鐘江離城又回來了,手裡拿了幾份文件:“我不記得這片子的結尾了,重看一遍算了。”
於是陳子柚在江離城的陪同下看完了整部片子。
她一直專注地盯著屏幕,不跟江離城交流。可是有人在身邊時膽子就比較大,再可怕的畫面都像假的,她甚至有心情去研究一下佈景與化妝術。等到片子演到結尾時,她覺得這片子無聊到令人犯困,一點也不恐怖,她很想睡覺了。
回頭再看江離城,他不知何時早已躺在長沙發上睡著了,文件也散在地上。
她走過去將那些文件一一拾起來,伸手去推江離城。他微微皺了下眉,調整了一下睡姿,但是沒有醒來。
陳子柚在心中掙扎了一會兒,把他垂在地上的腿抬到沙發上,給他頭下塞了個枕頭,從櫥中拿出一條備用被子給他蓋上。
好吧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權當感謝他陪著她看恐怖片。陳子柚如此自我解釋,然後滅掉所有的燈,鑽進被子裡,很快地入睡。
她這一晚果然沒再夢見神情冷漠木然的親人們。
第七天陳子柚對江離城說,她要回家。
江離城沒有阻攔,他深吸了一口氣說:“如果我……”
她打斷他:“請別作任何假設。除了自由,我什麼都不要。”
陳子柚離開的時候,江離城連樓都沒下。
她來的時候只帶了一個很小的隨身包,用了五分鐘就把她的東西全都收拾好。
那位陪護人員要陪著她回家繼續照顧她,她婉言謝絕:“我可以照顧我自己。”
江流開車把她送回家。她從下樓開始就再也沒回頭,只是當他的車子駛到林蔭路上時,她眼角餘光似乎看見不遠處那幢別墅的二樓上站著一個身穿白色上衣的人影。她將頭微微側向另一邊,把那個影子排除到她的視線範圍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