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傍晚時分,子柚被沐澄叫醒。沐澄說晚上湖濱有個燒烤會,而且可以在湖邊住一晚上。她滿臉期待地請子柚陪她參加,因為如果子柚不去的話,父親不會讓她在外面過夜。
沐澄沒想到子柚答應得那麼痛快。她明明一臉倦色,精神不振,但她只是隨口問了問都有誰參加,然後便點了頭。
燒烤晚宴就在湖邊的露天地。夕陽落山,暮色中湖水映著天邊晚霞與遠山的倒影,白天的熱氣也漸漸消散了。
參加燒烤的有二十來人,都很年輕,除了周黎軒、他的兩位堂表兄弟和麗卡外,還有很多子柚不熟識的面孔,但沐澄能一一叫得上他們的名字,想來是這莊園的常客。食材是提前備好的,小姐少爺們圍作一個圈邊烤肉邊聊天,用人穿梭其間替他們服務,將這平民式的晚餐搞得依然隆重。
周黎軒毫無疑問地是這群人的核心,每個人對他都更多一分客氣和恭敬,即使他行動不太方便,大多數活動都不參與,並且失了憶。連他那兩位在子柚眼中很紈絝的堂弟表弟,在他面前也顯得恭敬而規矩。他們談天文地理歷史時政,很少提從前。
子柚留心看那些人的表情,每個人看向周黎軒的神色都很正常,好像他以前一直都是這樣。可是他的種種表現,此刻看在她的眼中,卻分明就是江離城,淡然的神情,喜怒不形於色;簡略的話語,能用一個字回答絕不用兩個,能用單音節回答絕不用多音節,只有他稍感興趣的話題才會多說幾句;他專注地盯著人看時其實在走神,他低頭漫不經心時倒有可能在仔細聽別人講話。若不是方才那樣總結,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何時對江離城竟然這樣的瞭解。
一名叫麥琪的活潑女子正在聊上個月去中國旅行的見聞,說到盡興處眉飛色舞,有模有樣地學當地人說話的腔調。
周黎軒笑了一聲:“你去的不是四川嗎?怎麼說的當地話卻是一口的湖南腔?”
麥琪不樂意地說:“你怎麼知道我說得不對?你學幾句給我聽聽。”
周黎軒果真用四川話把她剛才說的那句重複了一遍。
子柚心頭,一緊,旁邊已經有人大笑:“你怎麼還是這麼無聊啊?”
麥琪問子柚:“子柚小姐從中國來,倒是評評看,他說的那幾句準不準?”
子柚回過神來:“我對各地方言實在沒辨別力,四川方言似乎是這樣的味道。周先生曾經去過那邊旅遊吧?”她的心跳得有些厲害。
“他沒去過!”還不等周黎軒答話,麗卡搶先插了一句,插得太急,倒把場面搞僵了。周黎軒和子柚一起看了她一眼,周黎軒眼神閃了一下:”昨晚看了CCTV的片子,有毛和鄧的講話。“
他這話聽得旁邊那群人云裡霧裡,子柚卻是會意的,她朝他笑了笑,情緒更復雜。
“這算什麼啊,”另一人說:”他仗著語言天分比一般人強,最無聊的時候連盲文和啞語都學過。
周堂弟則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計劃到中國投資建廠的那項提案遭到二叔的反對。你會站在我這邊吧。
“二叔拒絕得有道理,你那份計劃書有些問題。在中國建廠,尤其在小城市,你不可能套用這裡的模式。“
“我親自去洽談過,他們願意給我們提供最優越的條件,因為他們急需資金和技術,那是剛剛被允許對外開放的城市。我想現在正是好時機,錯過就可惜了。“
“越是不夠發達的地方,越有他們自己的規則以及守舊的勢力。你調查的時間和深度都不夠,我的建議是,在你把他們的規則搞明白之前不要隨便行動。“
“幹嗎啊,說得跟你在那邊開過公司似的。“這位少爺將目標轉向子柚,”陳小姐,國內經濟環境有那麼糟嗎?“
子柚勉強一笑:”周先生如果是看CCTV得出的結論,那應該是錯不了的。“她說這話時並沒看這位名字叫做雷特的周少爺,而是看著周黎軒。但他神色自若地看著她,待她說完後,對堂弟說:”換個話題吧,女士們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
陳子柚這張新面孔,引發了不少人的好奇,問題十之七八都是衝著她去的,那些很西方傳媒風格或者狗仔隊風格的問題,險些讓她招架不住。他們又對她身世欷歔感慨了一番,一人說:”沐澄和子柚小姐,仔細一看長得很像。“又一人說:”我猜子柚小姐在十幾歲時,就是沐澄現在這副樣子。“
在之前針對她的提問討論過程中一言未發的周黎軒突然左右各看了兩人一眼,搖搖頭說:”不像。“
他說這話時,正往自己面前的烤肉上撒胡椒粉。坐在他身邊的麗卡伸手阻止他,低聲說:”你的嗓子。“周黎軒無所謂地收回手。
麥琪笑笑說:”麗卡這樣的助理,可遇不可求。“
周黎軒抬眼瞟了她一眼,又有一人說:”咳咳,你這嗓子就一直這樣下去了?明明撞的是腦袋,怎麼嗓子上卻捱了一刀?“
子柚剛準備將烤好的肉送入嘴邊,聽到這話後又看了周黎軒一眼。他本來正專注地盯著自己的烤肉,此時卻突然像有心電感應一般抬頭,眼神銳利地滑過她的臉。子柚手一抖,肉便掉到了地上。她正想低頭去撿,周黎軒已經很自然地將自己手中已經烤好的那一串遞給她。
麥琪嘖嘖一笑:”你被撞了腦袋,倒撞出了紳士風度。“周黎軒順手將另一串遞給麥琪。
她勉強一笑,低聲說:“謝謝你。”
子柚很體諒麗卡一腔真情被漠視的淒涼,所以也就對她的不友好不以為意,可是那位女士卻不願放過她。
她被別人拉著說話,一轉眼不見了沐澄,聽說沐澄自己跑回房間休息了,子柚急極趕回房間去看她,她路痴本色依然,明明將方位記得準確,敲門半天,正擔憂沐澄反鎖了門又昏睡不醒,門卻突然從裡面打開,半小時還衣飾整齊的某年輕男子腰上只圍了毛巾,而屋內床單之下有個曼妙身影,那男子衝她粲然一笑,子柚大窘,連聲道歉。
她面對一整排一模一樣的房門又犯了暈,恰好麗卡低頭一路疾步走過來,險些撞到她,麗卡一抬頭,在月色下眼睛水汪汪,倒像是剛剛哭過,見到她生出幾分尷尬。
子柚過來找沐澄時,曾見到她與周黎軒在外面交談,心中將剛才那情形猜了個大概,對她更生出幾分同情,先前房間都是麗卡分配的,於是子柚問她是否還記得沐澄住哪間房。
麗卡臉上浮現出一個不可思議的表情,她凝神想了一會兒,隨後指了指其中某個房門:“應該是那間。”
子柚道謝離開,那房間沒鎖,又漆黑一團,她喊了幾聲“沐澄”沒得到回應,摸到牆上開關,將燈打開,卻見屋內空無一人,她覺得不對勁,一回頭,那門已經從外面被反鎖。
子柚大感不妙,她到門邊探聽了一會兒,揣測了一下麗卡的動機,猜想麗卡也許正是希望她大呼小叫引人看笑話,那她可偏不讓麗卡如願,但她完全低估了麗卡的人品,一分鐘後,屋內啪的一聲響,再度陷入一團黑,有人將電閘關了。
子柚恨得咬牙,磕磕絆絆摸著黑跑到窗邊,拉開窗簾察看,那日她因在黑暗中待了太久而暈倒在周黎軒的懷中,早就是主宅那邊大家津津樂道的笑話,竟被麗卡也利用了一把。
房間的窗戶向外,只見月光如水,窗外沒有人,而且方才這周圍十分安靜,大多數人還集中在樓下玩,只怕她喊人也無人聽得到。
她深吸了幾口氣,觀察了一下從窗口怕出去的可能性,遠處有保安在巡邏,她敢保證自己如果爬下去,就算不摔傷,也會被那保安當做小偷先制服。她找出手機,在這個國家卻偏偏出了沐澄的電話,其他人的她都不知道。
好在月光明亮,映得窗前一片白,她那黑暗恐懼症暫且沒有發作的可能。子柚正感慨著麗卡的無聊陷害與自己的疏忽大意,那門外竟然有人開鎖,她全身汗毛都豎起來,只見一個高大身影立在門口,而她正沐在月光下無所遁形。
門口那人笑起來,輕輕吹了個口哨,關上門,快步到她跟前:“喲,瞧瞧這是誰?意外的禮物哪。”那人一身濃烈酒氣,眼神不明,竟是她極不待見的周家的另一位少爺,周黎軒的堂弟雷特,中文名叫做周正軒的。
“這是個誤會。”子柚急欲擺脫他,卻被他準確地擒住手,湊到他的唇:“別害羞啊,又聰明又矜持的小姐。”他嘴上的鬍渣扎到子柚的手背,子柚自以為已經痊癒的毛病又犯了,她對男人的靠近本能地升起不適的生理反應。她驚慌又厭惡甩開他的手,低聲喊:“放開我!”
她不甩倒好,在這樣的不明光線下,她的厭惡與反抗成了調情劑。那登徒子順勢摟了她的腰,捂住她的嘴,笑得很愉悅。子柚用了全身力氣朝他的腿上狠狠一踢,那位少爺吃痛地悶哼一聲,鬆了鬆她的力道,她立即跌跌撞撞跑向門口。
她在門口處被一件東西絆倒,又被趕過來的雷特少爺捉住了,他反剪著她的一隻手低聲笑著:“你這樣子就像從沒被男人碰過似的,你不知道這樣更容易挑起男人的興趣嗎?”說罷已伏低身體作勢要吻她。
子柚分不清他是開玩笑還是認真,但她已經緊張到極點,只知道他再碰她一下她就要崩潰,她摸到剛才絆倒她的那樣東西,那是一個玻璃瓶子。子柚悄悄握住,他反手砸到這人的頭上,但是在那一瞬間,她想起多年前也曾刺傷過非禮她的人的往事,也想到了無論砸中還是砸不中他的後果,她咬一咬牙,揚手奮力將花瓶砸到窗上,瓶子砸碎玻璃,發出嘩啦一聲響,在夜晚裡非常明顯。趁登徒子愣住的時候,子柚迅速跑出去,抵著廊外的欄杆:“後退!你再向前一步,我就跳下去。”她聲音雖低,卻十分嚴厲,那傢伙真的沒再往前走。
樓下那些人玩得正酣暢,但保安人員很快就趕過來了,片刻後還有周黎軒和另外兩個人。他看了一眼那情形,對旁邊的人笑了笑:“雷特又忘了開窗就丟酒瓶,這回等他酒醒了,要讓他自己來鑲玻璃。”那兩人很識相地下樓了。
周黎軒輕描淡寫稱這是一個傳統的遊戲項目就打發走了保安人員,並吩咐他把電閘拉開。
雷特少爺見到堂哥氣短三分,老實了許多,而周黎軒只是沉默地扶著子柚,好像怕她在黑暗裡再度暈倒。
當室內有了光線後,周黎軒輕飄飄地問:“怎麼回事,嗯?”
“我跟子柚小姐在捉迷藏,做遊戲。”雷特說。
“依我看,陳小姐一副不大情願的樣子。”
雷特皮笑肉不笑地說:“是啊,這位小姐好像不習慣我們的玩法。”
知道雷特走出去,子柚始終一言未發,周黎軒說:“謝謝你。”
“謝什麼?”
“謝你給我們留面子。”
“不謝,我是替自己留些面子罷了。”
“雷特雖然開玩笑過火,但他只是嚇嚇你,他們以前也常搞這種惡作劇,把人騙進屋,關起來,裝鬼嚇人,並不只針對你。”
“是是,這只是你們一個傳統的遊戲項目,而我少見多怪。”
周黎軒無可奈何地看了一眼窗外的月亮:“我明天會把這件事問清楚,給你一個交代,但是你也該留心一些,動不動就迷路,還總敢在不熟的地方亂跑。”
“對對,都是我活該。”
“小姐,你跟我說話一定要用這種口氣嗎?”子柚沉默不語,他突然抽了張面紙去接她的手臂。
“你幹嗎?”子柚後退一步,滿臉警覺。
“你的胳膊擦破了。”他攤開那張紙,上面有一點點血跡。子柚無動於衷,他自己先皺皺鼻子,看起來竟有了一點孩子氣:“我與你一共也沒見過幾回面說幾句話,卻遇上你兩次受傷一次生病,我倆這算有緣嗎?”
“你指孽緣嗎?”子柚板著臉說完話後就出去了,她要去看沐澄,但是她既找不到沐澄在哪間屋,又沒有鑰匙。最後還是不得不跟著周黎軒去找這些房子的管理員取備用鑰匙,又被他陪著去開了房門,穿過正在玩牌的那些人的房間時,有些人看她的眼神帶著怪異。
她找到麗卡的方向,麗卡神情淡定自若。當子柚走到她身邊時,麗卡輕輕笑著說:“聽說你被嚇到了。這是我們歡迎新人的儀式。沐澄一定跟你講過吧?”子柚也嫣然一笑:“好像講過的,大概我忘記了。”
子柚找到沐澄時,她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安穩得很,甚至記得把門鎖好,給自己蓋上被子。
她用熱毛巾給沐澄擦了擦臉和手,幫她換下睡衣,坐在她的床邊發了會兒呆,半小時過去了,那孩子睡得越發沉,沒有要醒來的跡象。子柚摸出煙來,走到窗外點上,抽了一口,回頭看看沐澄,覺得不妥,掐滅了煙,檢查了一下她屋裡窗戶,為她留了一盞夜燈,然後輕手輕腳出門,並替她把門鎖了。
子柚回到自己房間,連吸了兩支菸,她煙癮不算大,一個月不碰也沒什麼關係,但這兩天卻因為心情煩躁抽了大半盒,她疑心自己的毛孔裡都有煙味。
樓裡各種設施齊全,她去洗了個澡,又坐著發了會兒呆,等著頭髮被風吹乾,大概因為下午睡多了的緣故,躺下後,翻來覆去睡不著,心煩意亂,她又起身到窗外看月亮,但是黑色夜空和白色月光讓她更煩躁。窗外吹來一陣風,溫暖又沁涼,帶著花草香,她突然很想出去走一走,她換了條裙子,散著頭髮就出去了,她的頭髮剛剛長到肩膀,平時很少披散著。
出門前她想起先前的不愉快,從包裡找出一把水果刀,放進口袋,這樣比較安心。
這些房屋坐落在湖濱,出門便可望見一汪湖水,此刻湖畔篝火熄滅,人已散盡,月影灑斜,下半夜起了風,吹皺本來平整如鏡的湖面。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四周並不安靜,有蟲鳴,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還有某幾間小屋裡傳出來低低的壓抑的嬉笑聲。
子柚坐到庭院中的椅子上,呼吸著隨風而來的草木香,鬱悶紓解了不少。她又吸了一支菸,邊吸邊看著一片薄雲慢慢地覆住月亮又慢慢地飄走。她腦中幻化出這樣一個畫面,此刻的月亮是個正在洗澡的胖女人,用輕紗擦乾了身體又拋開,全然沒料到很多人都在瞻仰她的洗澡過程。這本是詩人極致浪漫的美人出浴圖,但浮現在她腦中的卻是那種可笑的漫畫風格。她覺得自己太無聊,起身準備回房。
角落裡有低低的一聲響,其實不甚分明,幾乎可以融入風中。但那聲音離她只有四五米遠,子柚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她彎腰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子,朝那個角落使勁丟過去。
石頭砸到牆上,發出一聲輕響,但沒聽到落地聲。子柚緊張了一秒鐘,又撿起另一塊石頭時,那邊已經有人站起來,朝她揚了揚手裡那枚小石子,輕輕地說:“原來你喜歡玩丟東西的遊戲。”竟是周黎軒,他仍然穿著白色的襯衣,坐在牆角一座白色雕像的旁邊…怪不得她剛才一直沒發現他。這人倒像武林高手,雖然本身很奪目,但只要他想,就可以帶了保護色融入大自然,將存在感降至最低,比如上回在荷塘邊,也是起初根本沒看見他。
子柚鬆了口氣,走近他:“你也在賞月?”
“之前本來是在賞月的。”
子柚聽出了他的揶揄,繃緊臉,不做聲了。
他又笑了一下:“你對別人都客氣,連我祖母那麼難伺候的老太太,都能把她哄得開心,偏偏對我意見這樣大,動不動就翻臉。”
子柚說:“有人曾告訴我,下半夜還晃在外面的人,不是做賊心虛,就是窮極無聊,遇見時要小心,莫多話。”
“你覺得我們倆,誰做賊心虛,誰窮極無聊?”月光映得周黎軒的眼睛很亮,就像不遠處那一汪湖水。
“我跟你又不睡,怎知你屬於哪一種。”子柚跟他拌一會兒嘴,倒生出睏意了。扭過頭,捂嘴打了個哈欠:“我想回去睡覺了。”
“原來我有催眠功效。”周黎軒也站起來:“我送你回房,免得你又迷路。”
他倆重複了先前那套動作,兩人一左一右地走著,中間還能再站兩人,她開了自己的房門。
“睡不著可以看電視,別再出來散步了,大家都喝了不少,一個人總是不安全的。你剛吃過虧,卻轉眼就忘。”周黎軒像教育一個小孩子。因為周圍很靜,他們說話的聲音低得像在耳語。
“你先前還告訴我,那只是他們與我開玩笑。你的論點根據自己的需要變化得真快。”
“看,你又來了。你最擅長用這樣奇特的角度來理解我對你的善意。”
他語帶笑意而表情受傷的這句話,成功地引發了子柚的愧疚感,她快速反思了一下,覺得今天,也包括以前的若干次,他一直對她諸多關照,而她的態度則一次比一次更惡劣,她放低了姿態:“那,謝謝你。”她朝他揮一揮那把折起來有兩寸長的小刀,“因為你的地盤不安全,所以我有準備。”
“那是用來嚇唬小孩子和狗的玩具。”周黎軒一見那東西就笑了,突然惡作劇地靠近她的身體,作勢去搶那把刀。但那看似普通無害並且很漂亮的水果刀卻有個機關,被她一按,刀刃便彈了出來,恰巧指著周黎軒的胸口:“嗨,我不打算嚇唬你,請你退後。”
當時她背抵著牆,周黎軒貼她那麼近,月亮在他身後,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他的呼吸拂過她的臉。
他又向前靠了靠,把手抵在她身後的牆上,她手中的刀尖已經抵住了他的胸膛。“我說周先生,”她又強調,“我的手可不穩,你若想繼續開玩笑,後果會很嚴重。”
“看出來了,你發抖。”他懶洋洋地輕聲說,“陳子柚,如果我繼續開玩笑,天會塌下來對不對?”
“你敢……”她後面的話,被他突然覆過來的雙唇堵住,他的呼吸裡有淡淡的酒精,薄荷味與一點點的草藥味,像一款新調的雞尾酒。子柚不可置信地睜著眼睛看著西邊天空的那一輪圓月,方才皎潔的月色此時變得朦朦朧朧。似籠著一層妖氣,而貼著她唇的那個人妖氣更重,他的吻彬彬有禮,似乎真的就是一個玩笑,而她的頭開始暈眩,她想推他一把,驚覺自己手裡還有一把刀,暗暗地將那到的刀尖橫過來,擋在他倆之間。那人的吻陡然激烈起來,侵略性十足。子柚推了他一把,沒推開,那把刀卻“當”一聲掉到了地上,清脆響亮。她認命地閉上眼,任他剝奪自己的呼吸。
周黎軒放開她的時候,也是她幾乎要窒息的時候,他們分開一點距離,子柚看清他莫測高深的眼神,也清晰地看到他白色短袖襯衣的胸口,滲出了幾絲紅色。
“周黎軒,你要不要進來再喝杯酒?”子柚在妖異的月光和比月光更妖異的他的眼神下突然迸出這句話。
所謂的喝酒,就是真正的喝酒。他倆的這場酒喝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下半夜裡,地球磁場和人類磁場本來就怪異,兩名當事人裡沒有人計較細節。
小屋設施完備,不但有浴室,還有酒和急救箱。子柚指指他的胸口:“你受傷了。”
周黎軒拉開領口給她看,只有細細的短短的一道痕,是他突然貼近她時,被刀尖刺到的早就止了血。
“夏天容易感染。”子柚說這話時,正研究急救箱裡酒精的保質期,她拿棉棒蘸了酒精,無視他的推辭,直接按到他的傷口上。他一聲不響,但嘴角有一點抽搐。
“你在報復。”
“沒有的事。我覺得很抱歉,而且我應該謝謝你,今天你替沐澄喝酒,替我解圍,又兩次送我回屋,而我恩將仇報。”
“我怎麼覺得你是在說反話呢?”周黎軒懷疑地說。
“正話。我還應該謝謝你這些天來一直照顧我和容忍我。”
周黎軒沉默了一會兒:“你這話像是在告別。”
“我下週就要離開了。”
“那麼,這算你請我喝的告別酒了?很敷衍很沒誠意。”
“誠意不在於形式而在於喝了多少。”子柚放棄掙扎。她沒有力氣了,而且她驚覺,平時別人近身都會讓她有反胃感覺,比如今天被雷特拉住手,她就很想吐,以前她也用了很久的時間才適應了遲諾的親吻,可是現在她被他壓住又非禮,除了驚慌與氣憤外,卻並沒有排斥。她心中亂糟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時不知所措,而壓住她的那個人,卻再也沒有動靜,只將熱乎乎的唇貼在她的脖子上。
子柚用力推開他,從床上爬起來,這回她的手不再發抖,利落地褪去他的長褲,找到他那處很私密的地方。這個男人很配合地沉沉地睡著,唇角微抿,睫毛長長。那修長勻稱健美的身體,在燈光下泛著玉一般的光澤,但是任子柚從頭看到腳,都只見到細膩光潔的肌理,沒發現半個粉色的胎記。
子柚頭暈眼花。撐著床慢慢站起來,呼吸困難,大腦空白。
她給床上的男人蓋上被單,把他從脖子到腳蓋得嚴嚴實實。她去了洗手間,酒意突然也在上湧,胃很難受,但是她吐了半天,什麼也沒。以前,她每當緊張憤怒壓抑時都會有想要嘔吐的感覺。而現在,她分不清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
她出去把周黎軒的衣服拿進來,找到吹風機,接上電源,給他慢慢地吹乾,襯衣的胸口處,那一絲血跡很明顯,她塗上肥皂,輕輕地將那血漬洗掉,突然便想起那一個晚上,她也曾這樣用肥皂一點點地消失痕跡。她有些茫然,好像那些事情,已經發生在千年之前,只在古老的已經風化的岩石上留下印記,被風一吹,就會消失不見。
從前天開始,在她心中已經認定眼前這人就是江離城,或者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經懷疑這人是江離城,所以她才會對他惡形惡狀。現在,她終於知道了那個答案,她也終於知道,原來在內心深處,她是這樣希望江離城還活著。當她確認那個周黎軒並不是江離城時,在她心中,彷彿江離城又死了一回。那是一種奇特的感覺,像有一把柔軟的刀子,仔細地劃過心口,連血都不流,只有鈍鈍的痛感蔓延。那樣的痛,讓她感到辜負,感到罪惡,感到失意與徹底的解脫,以及更多難以言說的情緒,讓她連心臟都糾結成一團。
子柚脫光衣服,在浴室裡用冷水洗澡,她仰頭讓冷水衝在眼睛上,以免自己會流淚,這樣才好,她可以沒有什麼心理障礙地回到真正屬於她的地方了。那裡儘管沒有親人,但有生她養她的土地,有她熟悉的一切。
她在浴室裡停留了很久,慢騰騰地出去,替周黎軒把褲子重新穿回去。她只穿了一半,便頹然地收了手,坐回椅子上,那張一模一樣的臉,連睡著的神情都那樣像,她現在竟然失了面對她的勇氣。
她將自己縮成一團,蜷進沙發,把頭埋進胳膊,就那樣沉沉地睡過去了。
子柚先是被斷斷續續的蜂鳴聲從夢境中喚回。她睜開眼,窗外天色已亮,而她只睡了兩個小時,那手機鈴聲不屬於她,循著聲音找了很久,卻是周黎軒的手機,在桌上一遍遍固執地震動著。而手機的主人仍躺在床上睡著,用胳膊擋著眼睛,露著大半的上身,身下的床單與身上的被單都皺成一團。
液晶屏上顯示著“麗卡”的名字。那蜂鳴音令她頭痛加劇,而那個名字則讓她心情更差。當麗卡再度打過電話來時,子柚索性按了拒聽鍵。看看時間還很早,她去洗漱,又用冷水洗了很久的臉,把襯衣都濺溼了。她接連兩晚沒睡好,眼睛有一點腫,黑眼圈明顯,氣色十分差。
她洗臉時就隱約聽到門鈴聲,當時她正在洗頭,沒去理會,門鈴響了幾陣,停下了。
當開鎖聲響起的時候,子柚只能抽一條毛巾包住頭髮,出了浴室。浴室離門口很近,昨夜她忘了把門反鎖,也來不及重新去鎖,只能冷靜地站在玄關處,看著站在門口的麗卡與度假別墅的管理員。
“對不起,小姐……”管理員是彬彬有禮的中年大叔,在大清早撞見女士溼發溼衣地出來,露出尷尬神色。
“有事情嗎?”
“我們在門口撿到這個。”管理員用紙巾包著一把小刀,刀尖上有一點點隱約的血跡,“我們擔心您遇到危險。”
“我沒事,謝謝。”子柚沒有表情地回答。
“那你見到周先生了嗎?”麗卡急切又咄咄逼人地問。
子柚抬眼輕輕瞥了她一眼,麗卡又說:“昨天你跟他一起離開後,他就一直沒再回來,今天早晨他房裡沒人,房間沒鎖,電話也沒人接,你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麗卡說的“與她一起離開”大約是指第一回他送她去找沐澄。子柚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對那中年男士客氣地說:“可否讓我與這位小姐單獨說句話?”管理員禮貌地告辭離開。在他走之前,子柚說:“我的水果刀。”他愣了一下,子柚說:“這點血,當然不會死人。”那人尷尬地遞了過去,行了禮退出去,還幫她掩上門。
子柚一步步倒退著走,手裡還捏著那把小刀,麗卡謹慎地看著她,站在原地不動。
“你不跟過來?你不是想找他?”
麗卡一臉狐疑地盯著她手中那把刀:“你想做什麼?”
“你怕我房間裡也藏著有趣的遊戲?”子柚微笑著退出她的視線。
麗卡終於跟了上去,一拐進房間,視線就落在仰躺在床上的周黎軒身上。他腰下蓋得嚴實,上身裸露,胸口有可疑的紅痕,身下的床單凌亂。她的臉色變了又變。
子柚輕聲地說:“能否幫我個忙,把他弄出去?”
麗卡的唇微微發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如果你願意相信的話,其實呢,什麼也沒發生過。”子柚欣賞了一會兒她的表情,不緊不慢地說。
麗卡的目光從她的臉,她的眼睛,滑到她的胸口,起初她還算鎮定,但是好像看到了什麼,突然便扭頭離開,將門摔出砰的一聲響。
子柚對著鏡子看清了剛才令麗卡更加失態的原因。她之前洗完澡套了襯衣,因為她的襯衣不透明,昨天呼吸不暢。所以她沒穿胸衣。她本不是豐滿的人,寬髖鬆鬆看不出什麼,但現在她的襯衣溼了,將她的胸線清晰地勾勒出來,比穿著睡衣還曖昧。怪不得剛才那中年大叔的眼睛一直不看她。但是更讓麗卡受打擊的應該是這個。在她敞著兩顆釦子,恰在胸口之上的位置,有一個異常明顯的紅色吻痕。
子柚對著鏡中的自己笑了一下,突然心情好了一些,她脫掉溼襯衣,穿上胸衣,又套上另一件外套。她把領口拉高,遮住吻痕,又去找了個冰袋捂著眼睛。
“真的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當她完成一切時,背後傳來幽幽的聲音,子柚手一抖,那個冰袋就掉到了桌子上。她從鏡子裡看到剛才的醉美男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
“你何時醒的?”這話的另一種問法是,你剛才沒看見我換衣服吧?她話已出口,才想到,他分明聽到她對麗卡說的那句話了,可見他醒得有多早,她實在是反應遲鈍。
“有一會兒了。”周黎軒誠實地說。
“那你應該早點出聲。”她轉過身來朝向他。
“我本想打招呼的。但是你正在換衣服,我只好繼續裝睡。”子柚還來不及變臉色,那人又不依不饒地問了一句:“真的什麼也沒發生?”
“你以為呢?”子柚冷冷地問。
“你的樣子,實在不像‘什麼也沒發生’。”他從床上下來,走近了幾步,指指她的臉,又將目光在她的胸口掃了一下,表情意味深長。
子柚知道,她此刻神情憔悴,萎靡不振,的確很像被蹂躪過,而且,雖然她新換的衣服將胸口捂得嚴實,但剛才換衣服時,他可能已經看到她脖子之下胸口之上的吻痕了。何況他的胸口也有一處明顯的咬痕。
“別介意,我不需要你為我負責。”
“也就是說,”周黎軒說,“你也不打算為我負責?”
子柚的回應是轉身出去,用力關上門,然後到沐澄房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