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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惟剛成了吞黃連的啞巴,滿口的冤屈,沒法子吐咽。他想到韓國人的文字,怎麼看總像是反的,說是反,明明是正字。他的日子也是這種是非顛倒的窘苦。

    公司裡外,都有人向他道喜,他答應過梅嘉,暫不否認他們「婚事」。敷衍多了,那股煞有其事的空氣,卻使他沒法子喘息。

    真正使他沒法子喘息的,究竟還是約露。

    當他的心口像供了一鍋子滾騰騰的熱油之際,她卻成了一尊大理石像,冰凍而蒼白,端坐在一方辦公桌後,維持一定的姿勢,任憑他使出再激烈的眼光看她,也燒化不了她。他上前去與她說話,她也是機械式的應答,音量固定在一定的頻率,視線只抬到他的下巴──謙遜、空洞,讓人發瘋。

    她把自己藏進最深奧的那個角落去了,他想把她拖出來,叫她活過來,讓她像以前那樣的向他挑釁,和他作戰。他寧可面對頑強而有生氣的她,因為那樣她才是活的─她卻好似對他失去了興趣般的沒有了鬥志。

    惟則到底對她說了什麼?或者什麼都還沒說?惟剛巴望著約露了解整個來龍去脈,在他苦等不了的時候,便想把她拘來,對照個仔細,說個明白。就怕太猛的手段,真會像惟則所說的,傷害到約露,他絕對不願意傷害約露,但是拖延時間,她受傷會更深……然而眼見惟則積極從事的,卻是公司。他與見飛隔閡太久,如今便像個入門者,一樣一樣重新來過。他是變了,參巡各個部門時,格外有種浪子回頭的恭謹鄭重,再不似過去生涯裡那種事事都是走馬看花。

    那日惟則來到編輯部,大理石像似的約露居然與他相視而笑,他滿眼的笑花,直開到嘴角兩側,牽出笑紋,穿成了酒窩。而大理石像冰涼的面頰,也醺醺然泛出微暈的氣色。惟剛看著兩人對望的眸色,背上一陣子發麻;他堂兄肯定還把事情矇在鼓裡,沒有對約露明說,否則就更恐怖──真正的噩夢,卻是在星期五那天降臨的;黑色的,不是來嚇人的,是來打擊人的。

    那天中午,施小姐打電話把惟剛從工廠緊急召回。「世代」

    的主編靄明,面色凝重地在他桌面攤上兩本雜誌──一本是剛出爐,即將隆重發行的「世代」月刊,嶄新的畫頁還散發著香噴噴的油墨味兒,惟剛聞之心曠神怡。這本刊物是他近來唯一可堪開懷之物了。

    靄明不待他開口,握拳捶著另一本雜誌,憤怒道:「這是本期的『新時風』,今天才上市。」文津社的「新時風」雜誌近年才掘起,偏重於時事和文化走向,在惟剛評來,只屬中品罷了。「他們這一期的專輯和『世代』創刊號的主要內容幾乎一樣!」靄明一張黑裡俏的面孔幾乎泛灰了。

    「怎麼可能?」惟剛驚道,抄起那雜誌飛快翻閱起來──一列探討兩岸政經風雲的文稿,洋洋灑灑佔了十八頁的篇幅,其圖文內容,幾乎完全脫胎於「世代」精心製作的創刊號主打專輯。

    「他們剽竊了我們的圖稿,社長。」靄明咬牙道。

    惟剛把「新時風」撂下,轉過身去,望著窗戶。前一刻,窗外還是九月辣辣的天光,一轉眼已經昏暗下來。肥大的雨點打在霧色的玻璃上,和著灰塵往下爬,爬成一隻大蜘蛛網,張牙舞爪吞食了那幅窗子。

    凝望窗口長久,覺得事事也像這張大蜘蛛網,層層地把他困死。有些事他或許無法做勇者,有些事他卻不甘心做那坐以待斃的懦夫。

    他把牙關一咬,回過身來。

    「靄明,下午召開編輯會議,」他吩咐,隨即拿起電話。

    「施小姐,幫我聯絡章律師。」

    ***三天後,惟剛拖著憊重的步子,回到編輯部。

    事後當天,他和同仁當下決定展開補救工作,抽掉遭盜用的部分,代以適當的儲備圖稿,重做專輯。編輯和美術組加足馬力趕工,更協調了打字和印刷廠全力配合,期在最快時間內趕出全新一本「世代」。社長的決心燃成大夥的士氣。

    至於圖稿之所以流人對方手中,三天調查所得結果,對惟剛又是另一個震驚和打擊。出事後的編輯部,氣象嚴肅,惟剛在通過走道時,整個辦公室像座考場,人員個個埋首几案,沒一句聲張。他在黑壓壓的人頭中搜尋,多日不與他打照面的約露自己把頭抬了起來,和他對個正著──那兩顆黑眸,彷佛有一年他在九龍夜市古玩攤子見到的烏銀,燻著詭麗的暗色調子,暗香幽幽,像有一個秘密藏在那裡頭。

    也許她真的藏有一個秘密。

    他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囑施小姐喚來約露。他不給自己有任何緩和的餘地,劈口便說:「我不知道-和『新時風』有那麼一點關係,約露。」

    約露愣了片刻才回道:「我……我在『新時風』做過一陣子編輯,後來母親住院,就辭了工作。」

    「但是他們挺看重-的,還繼續和-聯絡。」

    約露挪挪身,藕色上衣的荷葉邊,在胸口波浪起伏。「『新時風』的劉總編是打過幾回電話給我,不過就是聊聊,沒有特別的話題。」

    「但是-上個月還回了文津社一趟。」惟剛徐徐踱到約露面前,她不安地蠕動了一步。「那是一位當時頗照顧我的同事要慶生,他們很熱誠,一定要我回去熱鬧熱鬧。」約露咬住了下唇。「世代」出事,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但她不明白惟剛為什麼對她有這番問話。他像在懷疑什麼,他的口吻還稱和氣,眼神卻那麼逼人。

    他又踏前一步,他的下巴和她的額頭切成四十五度,他的目光卻劃出直線,箭一般穿入她的瞳心。

    「『新時風』盜用『世代』的圖稿,公司初步的調查發現,疑似咱們內部的員工偷了圖稿提供給對方,此人應該在文津社任職過。」

    約露的面色一下變得青蒼。

    「咱們編輯部的人員,據我所知,就只有-在文津社待過,約露。」他的嗓音低得像電聲。「社長,你這是指我就是偷走圖稿那個人?」她啞聲問。

    「-知道圖稿收在保險箱,-知道保險箱的密碼。」

    惟剛的意思是很明顯了,約露不由得大叫,「我根本不記得那些號碼!我根本就不知道怎麼開保險箱!我為什麼要把圖稿偷給對方?我有什麼動機?」

    「-說呢?」惟剛的神色陰沉。「也許是-對我心懷怨恨,-對我憤憤不平,-使一點小伎倆,把我三年來最得意、最重要的一件工作破壞棹,就算沒辦法全毀──但在它跨出第一步的時候扯它後腿,也夠痛快的了。」

    約露的下唇開始抖索,無法抑制的抖索,顫成那樣,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把一張青蒼的臉刷成了雪白。

    這當兒,社長室的門像被一頭獅子猛地撲開來,惟則大步跨入,望了兩人一眼,目光停在約露慘白的臉上。他打起眉結,轉向堂弟。

    「我聽過章律師和周主任的說法了,疑點還是很多,現在情況尚未明朗,如果你就此把箭頭指向特定的對象──」他看約露一眼。「恐怕是太武斷了。」

    「在我看來,情況已經很明顯了。」惟剛回答。惟則不知道,惟剛的箭頭載滿了憤怒和挫折,惟剛的箭頭需要找個標的。

    「外頭的人怎麼無的放矢,我管不著,但是在我的公司,我不容許這種情形存在。」最後那兩個句子,惟則特別的強調。他轉向約露,把她的肩頭攬住,放柔了聲調,「走吧,把-的東西收一收,我送-回家。」

    「距下班還有兩個小時,」惟剛冷冷地說。他恨惟則對約露的溫存,他恨惟則每每總能掌控局面。

    「你看不出來她沒有精神再工作了嗎?」惟則怒道:「我要她回家休息。」惟則或許不是有心的,但他出言自有他的威勢。

    「雜誌社總還是我當家。」惟剛寧可端出無謂的架子,也不讓他堂兄就這樣把約露帶走。「而見飛最後是我當家。」惟則說得致命。

    約露從麻木中醒來,像爐上的水開了似的轉為沸騰,一股倔氣冒上來;她不想夾在這兩個男人的針鋒相對中,她不想仰仗惟則的勢力佔什麼方便,更不想讓惟剛再冤屈她。她掙開惟則的手臂,凝白著臉轉向惟剛。

    「社長,我請假兩個小時。」她顫聲說,然後頭也不回地出去了,留下堂兄弟像兩座烽火臺,煙騰騰地對峙。

    「你這樣傷害她!」惟則咬牙道。

    「我必須查明真相。」

    「她不可能和這件事有關,你找錯人了。」惟則明顯的袒露,而他愈是袒護,惟剛的態度也愈變得強硬,到末了,好像他要彈劾的不是約露,而是他堂兄了。

    「誰要有一點嫌疑,我都不會放過,」惟剛嚴聲道:「你知不知道,『世代』受到多大的打擊。」

    「如果『世代』這麼不堪一擊,那麼不要也罷,見飛不在乎多這一本雜誌!」任何重話對惟剛說來,莫此為甚了。惟則重重摔上門走後,惟剛凝立在那兒,辦公室寂靜得彷佛不存這個世界上,但他卻聽得一陣陣的聲音,也許來白天花板,也許在牆的另一端,或是在他心的某一處的角落──陰鷙地,堅銳地,壁虎的叫聲。

    五歲的儲藏室,那隻壁虎。

    他站得僵直,握住雙拳。壓下呼吸,讓自己一-一-的凝固起來。像頑石也好,像木頭也罷,總之只要封閉呼吸,封閉脈跳,封閉感情,他就能忍住那聲音─就像他從小到大忍住許多許多事一樣。但今天,這件他訓練了二三十年的工作,卻突然變得困難起來,好像他終於明白他到底只是血肉之軀──他也會哭,也會痛,也會受傷,也會憤怒,他也有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的那極恨。

    他抓過車鑰匙,猛地往外走,離開編輯部,離開見飛,離開臺北。他的黑色吉普車衝過圓山,衝過竹圍,過了淡水,在北海公路上飛奔,像一隻沒有牽繫的風箏,不問去向,也不著目的。

    他是孤獨的一人,始終就是孤獨的一人。見飛不在乎多那一本雜誌,方家也不在乎少他這號人物。嬸嬸拿二十年的排斥來指出他的多餘,叔叔更用了三十年的冷落來證明他的無足輕重。而惟則,哦惟則,一向是情同手足,卻每每一句話就教惟剛如夢初醒的發現,自己原來只是個外人。

    不平不平,他不平。

    他生在方家,長在方家,從小心眼裡只有把方家當做是家,叔叔是父親,嬸嬸是孃親。他對於方家一碗飯一杯水的情感都是闊達深厚的,深厚得是連回報也不敢講了,默默為它流血流汗與流淚。他是從來不敢自外於方家,卻總方家自外於他。

    北海的天空,一片燜燒似的炭紅。他心底的一盆火,再狂的海風也吹不滅的怒火,卻讓他一陣陣地起寒噤。他渴望的東西,每每還未得到,便已失去。

    再多的解釋都沒有辦法幫助他豁達,這彷佛成了一種命定──命定他只要起意,只要動心,就會落空。

    他的寒噤越打越兇,雙手簌簌透出涼意。他駕著吉普車衝進白沙灣一傢俬人俱樂部,停在車道上喘氣戰慄。

    二十分鐘後,他辦妥了登記,拿著門鑰匙,尋往防風林邊的小木屋。

    門開之際,有人在他身後喊了聲「惟剛」。他驚詫地回頭,俏生生立在面前的,竟是梅嘉。

    「-怎麼在這裡?」

    梅嘉在酒會隔日便搬回家了,好一陣子沒有露面。

    「我在見飛看見你衝出大廳,跳上車就走,我一路開車追著你,」她略帶喘促地說,然後撫住惟剛的手臂。「我聽說『世代』出了意外,我……我很擔心你。」梅嘉感覺的髮型被風吹亂了,葡萄紅的褲裝起了縐巴,惟剛沒見過她這麼凌亂過,但她仰著臉看他,那副專注和關切──他沒見過她這麼嫵媚過。

    這一夜,惟剛留下了梅嘉。

    ***要是他自以為能捨,那他就是傻子。

    他或許能狠心個三天,放曠個三天──日間,在浪裡踩著白沙走,試著那從未有過的平坦舒適;黃昏,梅嘉蜷伏在他腳邊,也有那從未有過的婉柔。

    他要她回去,不欲擔誤她的時間,她卻蜿蜒到他胸前,把臉理入他胸懷,耳語道:「我愛你,惟剛,我一直是愛你的──讓我跟著你,永遠和你在一起。」

    惟剛不禁擁著她嘆息親她面頰。他不是草木,怎能不感於她的心意?她並不瞭解他,也未必有能力愛他,但她總是那麼堅決的,無畏的,認定她所要的,追求她所要的──至少這份意志是令他感動了。

    然而,要是他自以為已經忘我,那他就錯了。三天後,惟剛停車在華燈初上的十字街口,抬頭仰望──薄紫的暮色下,見飛大樓那舞揚的中國式簷角,又在他的胸口畫出熱血,瞬間驅走在他周身流蕩了三天的寒意。

    惟剛再度激昂了,他捫心自問──他怎麼能捨,怎麼能棄?工廠那群一起拚人生的夥伴,公司這群一起拚前程的同仁,這些事業,這些理想!何況何況,刻在腦中,鏤在心上的,還有那滿頭霜發的老者,還有那雙眸如星動人心魄的女孩,這些感情,這些牽絆。他怎麼-得開!

    他必須回來──就算要流血,要受傷,他也要回來。

    ***回來,惟剛,回來!

    三天的委屈,三天的苦楚,三天的焦灼,三天的絕望,約露那張秀豔的臉龐,落滿了哀愁的線條。她坐在擠滿下班人潮的公車上,呆呆望著窗外。一雙手把鹿黃色的皮包捏得脫了形,一顆心也被痛苦捏得脫了形。

    她氣惟剛冤枉她,屈辱她,但是輾轉,反側,輾轉,想的還是他。世代世代,惟剛三年的努力,三年的心血,未捷先死──或說是半死。

    她瞭解他所受的打擊,他痛心的地步。那天在社長室,即使他懷疑她,那樣盤詰她,她仍然為他楚楚地心疼。他那英爽的額眉,刀似的刻下兩道好深好深的紋路,她想解釋,想說明,想把那兩道深紋撫平。

    她恨他,她氣他──卻無法不愛他。就因為愛他,她戴上冷漠的面具對著他,怕自己陷得更深,他,畢竟已經是別的女人的了。想到這裡,心更痛,承受不住。她連雙眼都失去了明採,就連惟則,這個動人的男人,也提不起她的精神。他絕口不提惟剛,但他逗她、陪她,設想各種花樣來博她開心。約露是笑了,卻笑得空落落的。

    「約露,約露,」他搖著她的肩膀,著急地說:「不管我怎麼逗-,-還是悶悶不樂,-讓我傷心。」

    「對不起,惟則。」她的語調還是沮喪。

    「-要我怎麼做都可以,只要-快樂起來,」他俯頭端詳她,他身上的古龍水味兒揮之即來。「也許-該離開公司一陣子,我讓公司放-的假,我帶-出去散散心,到南部,到外島,甚至出國都可以──」

    「不!」約露立刻拒道:「我不能隨便離開工作崗位。何況家裡還有媽媽在。惟則,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是我不希望因為你而享受特別的待遇,甚至廢弛職務,否則怎麼在同事面前抬起頭來?我很高興和你做朋友,你以後可別再有這種提議了。」

    惟則待她好,她知道,但她總算把這陣子心頭的困擾趁機向他表明清楚。「我沒有事──只需要靜一靜。」約露再次謝過惟則,不顧他連聲的抗議,徑上了公車。就算不為了享受特別的待遇,她亦哪裡都不去──她在等待惟剛。

    見到他之後,也許她會傻到把阿甘捕蝦子那段情節都搬出來鼓舞他,她甘冒自己傻,也不願見他灰心喪氣。她亦懊悔自己那天沒有對他解釋清楚的就負氣而去──她忘了他的不該,儘想著自己的不該……惟剛,惟剛,回來。

    約露顰著眉望著公車蒼黃的玻璃,定定的,痴痴的,好像就會在那面玻璃上見著在內心-喊呼喚的人。一部黑色駿麗的吉普車自車水馬龍中迎面駛來──哦,她終於產生幻覺了,她在公車的窗玻璃上看見了駕著黑色吉普車的惟剛,他那堅毅得令人心碎的側臉歷歷分明……老天!約露陡然一震,把雙手按在車窗上,那不是幻覺!

    她瞠目望著在對面車道上,和公車擦身而過的吉普車。那是他,他的車號,他的人──他回來了!***惟剛回到見飛,每在花岡石地板上的一步,都踩得那麼磊落穩當,這才驀然明白,在外頭的三天,其實一顆心都懸在半空,沒有著落。

    鳥飛回森林,是厭倦了天空的廣大無著,他只有回得家來,才有踏實的感覺。

    中午他在離開沙灣之前,打過電話囑咐施小姐,備好公文在他桌上。這三天人雖在外,還是天天和公司聯絡,該交代的、該處理的,也未敢-下。

    惟剛坐下來,先打電話確定梅嘉也已平安回到家,這才和律師通話──文津社自知理虧,願意登報公開道歉,化解此事。惟剛無心對簿公堂,此意正合,遂與律師約好明午見面,研究細節。

    他擱下話筒,籲一口氣,心端上一個結,還是未解。文津社堅稱,那份圖稿是身份不明人士所投,他們適逢新舊總編交接,疏忽查證所致。說來自然示強詞奪理,惟剛能接受文津社道歉,但盜走文稿之人,他卻不能不查明。

    「社長,」有人在門口以低音喊道,一條龐大的人影移了進來。公司裡只有一個人像座鋼骨大樓。

    「閻組長。」他道。

    「有件事向您報告,」閻碧風嚴肅地說:「您先看看這個,」她把一隻亮晶晶的小東西交給惟剛。

    那是一隻耳環──極考究的白金鑲座,吊著一枚切割得極精緻的透明寶石,如晶如鑽,在燈光下不住閃爍,看久了目眩,更覺得眼熟。

    「我前幾個星期在編輯部地上撿到這個,查問過同仁,也張貼過告示,都沒人認頒。當時不覺得事情有什麼蹊蹺,最近編輯部有這失稿的事件,我懷疑兩者有點關連……」***約露赫然發現到,最黑暗的,不是全然沒有光的地方,而是還有那麼一點光的地方─就像這道長廊,影影綽綽,尤其黑暗得漫長,全因廊道那盞黃殷殷的壁燈,微小地亮著,詭譎地亮著……那盞小壁燈,還讓她看不見盡頭的套房縫下,有沒有光線透出──惟剛人是不是在裡面?

    他應該在裡面,她要他在裡面。她必須見到他!

    她緊急地跳下公車,瘋狂跑回見飛大樓,惟剛的吉普車還停在廣場的水泉邊,編輯部卻已經一片黑了。他既不在辦公室,那麼一定是上了這十樓的套房。

    她跟著上了十樓。

    拜託,讓我見到他,我有話要對他說!──約露在心裡喊著,步履顫然地沿那黑廊走去。黑暗中,產生一種迷惘的感覺,分不清楚時間……「時間是半個月前一個週六的晚上,大約九點鐘左右,我上來巡查,看見編輯部裡頭亮著小燈,我以為有人加班……」壁上那盞燈吸引著約露,她一步步趨近。肩後的辮子在奔跑時就散了,一頭長髮恣放地披灑在身後。

    「我從走廊另一頭巡迴來時,遠遠見到一個女人的影子,甩著長髮,匆匆忙忙離開編輯部,搭電梯下樓,辦公室燈也沒關,我在門口撿到這隻耳環……」

    ***約露來到套房門口,伸手想要扣門,忽覺一股熱氣襲向後頸,她心一驚,霍然回過身子,一片寬闊的胸膛把她堵在門上,一雙炯炯的眼睛在微光下看她──那雙就算在隧道,在地窖,在夢裡,她也認得的眼睛!

    「惟剛!」她喘促地喊了聲,啟著唇,張著眼看他。分不清胸口裡混沌的百味,是驚悸,是興奮,是甜蜜,還是酸楚。

    他一手撐在門上,一手插在褲袋,低頭凝睇她。炯炯的眼神卻又為什麼那麼陰鬱?半晌他才開口,「-經常下班後還在公司裡閒逛嗎?」他的嗓子抑得好低好低,和著約露的心跳沈沉的共鳴。

    「沒有。」她悄聲回道。

    「半個月前週六的晚上,-是不是也像這樣的在公司裡走動?」

    「半個月前的週六晚上……」她訥訥道,突地想了起來。

    「媽的主治大夫從美國回來,我陪她去看病了。」

    惟剛緩緩打直身子,把撐在門上的手收了回來,也插入褲袋。他仍舊凝睇她,仍舊眼神鬱郁。他的面龐在光線的刻劃下立體分明,亮的這邊森嚴,暗的那邊神秘。「-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我……我來找你。」她貼在門上蠕動了一下。

    「-怎麼知道我在這裹?」

    「我搭公車回家,走到民權那個路口,在窗口看見你開著吉普車──」她話到一半,登時打住,因惟剛忽然伸手,並著兩指撫觸她的面頰,逡巡著,拭了眉梢,又拭額角。他蹙眉輕問:「為什麼滿頭大汗的?」

    「我──」約露嚥了咽。「我是跑了來的。」

    「進來。」惟剛立刻開了房門,把約露拖入內。冷氣一開,涼意即來。他把枯葉色夾克扔到椅上,進浴室取了條藍毛巾,回到約露面前,欲為她拭汗。

    約露赧然,左右閃避著那條毛巾。

    「站好。」那一聲喝令卻是溫柔的。他把約露拉攏過來,細細為她拭去額眉上的汗意。他俯下頭,撩起她的長髮,拂拭她的頸後,如拭一件薄瓷玉器,生怕打碎了似的靈巧仔細。

    哦,可是,可是不然,她的頸子固然皓白秀致,卻不是瓷,也不是玉。瓷和玉是死的,僵的,脆弱的,那不是她──她活生生,而熱騰騰,她有萬種的風情,萬種的生氣。她是衝動的,憤怒的,懷恨的,記仇的。

    打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她便不停的挑釁他,扦拒他,頂撞他,只要兩人碰在一起,空氣似乎就帶了電,火花迸閃。她要冤他也罷,恨他也罷,卻是離不開他。她陷在他的囹圄中,她是他的。她是他的。

    惟剛情不自禁低頭吻她那溫熱的、沁著汗香的頸子。約露猛然一顫,她閉上眼睛。他的雙唇摩挲過她的耳垂,像絲絨拂過珠玉,暖而潤澤。他的嗓音低柔地送入她耳腔,震動她的心絃。

    「-有引人遐思的耳朵,-應該常戴耳環,鑽石耳環──像那天-在酒會上戴的那─副。」「我的耳環不是鑽石的,」約露輕喘著回道:「是水晶──我買不起鑽石。」他知道,只有闊小姐才有那種東西。

    「這些讚美女人的話,你該對你未婚妻說才對。」她說,嗔恨的調子,她恨自己露出了心態。

    「我有了未婚妻──-很在乎嗎?」

    她沒回答,也沒抬頭,唯聽他的口氣似乎有笑意。

    「那是個誤會,」她聽見他在說明。「很難解釋──但是我沒有未婚妻,如果我想和一個女人結婚,我會親自向大家宣佈。」

    夠了。她的心像一朵花一樣的滿滿開了。喜不自勝地不敢抬頭,會被他看見。他卻把她的臉挑起,兩人的鼻息隱約相接。約露悠悠睜開眼睛看他。這麼逼近的距離,她是沒法子把他看清楚的,她卻只需把臉湊近一些,只需一些,便可以用嘴唇去感應出他面部的山巒谷地,高低起伏。

    「我──」她要說她是來解釋的,她絕沒有和文津社掛鉤,做了對不起「世代」,對不起他的事;她要說她對這件意外感到非常遺憾,只要用得著她,她願全力協助;她要說──哦不,她沒有這麼多理由,她望進惟剛深得揪緊人心的眸色裡,-那間明白,她不是來解釋──她只不過是來看他,就只是來看他,哪怕只一眼。

    「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好好的。」她脫口說道。

    惟剛笑了,笑聲很低,帶著陽剛的音韻,聽來十分地醉人。

    「哦,約露,-真是個奇怪的女孩,-不是把我當仇人?-

    不是恨我入骨嗎?-對仇人卻這樣關心!我是不是好好的?」他問,旋搖搖頭,用一種低沉而惺忪的嗓調說:「我不知道,人生多險路,到處有陷阱等著-跌下去。下午我從白沙灣回來,北海公路起大霧,霧濃得-連路面上的黃線也看不到,一個不小心,-可能連人帶車衝向大海,落得屍骨無存,也可能和採砂的大卡車迎頭撞上,撞得粉身碎──」

    「不要說了!」約露悽啞地呼道,那雙眸子成了兩隻黑蝌蚪,驚懼倉皇地迸跳,好像她真見到惟剛橫死道上的景象。

    惟剛揚眉,彷佛微笑。

    「怎麼,約露,我真要以為-是關心我了。」

    我愛你!約露的腦子是喧天的叫聲,她顫悸地拉住惟剛的袖子,一股勁地說:「答應我,惟剛,答應我一件事!」

    「答應-什麼事?」

    「永遠不要受到傷害,永遠也不要死!」她迫切地說,嗓子都哽咽了。

    「為什麼?」連他的喉嚨都有顫意了。

    「因為這樣,我才可以恨你一輩子。」

    約露忽地張手,勾住惟剛的脖子,激亢,甜馥,不顧一切地吻他。她的勁道太大,竟把惟剛撲倒在床上。倘若她是星星之火,那麼他就是火神,迸發的是更狂烈的火焰,可以把她吞噬,把她焚化,不留一點餘地。

    約露或知,或不知,她只是不在乎,她那道關不住自己的閘門已經轟然倒榻。她狂吻懷裡的男人,每一口呼吸都吐納著萬頃的痴迷情意。

    這積壓八年說不清道不盡的滿腔狂愛,是惟剛欠她的──說是情的冤也可,是情的債也可,約露拚卻了一切要向他索討回去。今夜,哦,今夜,她不為姊姊求償,她為自己求償。惟剛欠她的,惟剛要還她。

    她的十枚指頭按捺在惟剛的項上;那緊實、那堅硬的肌理,是極強壯的男人才有的頸項。她把熱唇從他嘴上移開,吸吮他峻整的下巴,在他頸窩呵氣如蘭。這強壯的男子啊,在溶溶地軟化。

    他一伸臂,把約露的頭扳回來,像要吞沒她似的重重吻她,吻得她發昏、發疼。然後他抓著她雙肩,把她猛挪向後,喘著氣質問:「-這是在做什麼,約露?」「我要知道你是不是我想像的那麼強硬的男人。」

    她望著他,眉梢盡是嬌痴的恨意。是怎樣強硬的男人,忍得-下姊姊那樣如花似玉的人兒?這一種鐵石心腸,這許多年撼動著她,牽引著她,最後竟將她拖入那不可自拔的痴迷裡。「不,約露,我不是強硬的人,」惟剛抓著她,哺喃搖頭,「我常常是軟弱的。」哦,惟剛開除印刷廠長時是強硬的,為叔叔延醫時是堅持的,因著文津社而質疑她時是逼人的,在飯店客房與堂兄的衝突是火爆的──她看過他各種強硬的面目,但是在斷電的電梯裡,那一句自承、一聲歉然,卻乍然露出了他深埋的溫柔與軟弱。

    這個男人是既強硬又軟弱的,他的兩極揉成了一股約露摸不清,更是抗拒不了的魅力,她只知道她栽進去,栽進去,再也出不來了。

    「我知道──我要看看你有多軟弱。」她把香唇湊在他嘴上,如痴如醉說。「約露,這次-挑釁得太過分了。」惟剛的嘴立刻攫住她的唇,鷹捕小燕。霎然間,隔閡著兩人的重重衣衫,變得令人不堪忍受。惟剛一雙大手把所有屏障除去,統統除去。他懷裡的美麗女孩,像一樹春天的柳,綿綿把他纏繞住。她酡紅的眉眼,令他心蕩神馳,他知道,徜若他沒有吻遍她,撫遍她,愛遍她,這一生他定要恨不得其所。惟剛抱著約露翻過身來,俯壓著她,雙手穿入她秀美扶疏的髮鬢裹,捧著她的臉,吻那兩道自一開始就使得他驚異而迷戀的濃睫。他把它們輕含在唇際,她嫋嫋眨動的時候,他感到一陣癢,一陣麻,一陣心酥骨軟。

    他咬噬她兩朵像茶花一樣美的肩兒,聽見她的細喘,她嚶嚀喊他的名字,使得激情更加不可遏抑。她化掉了,春水一般在他懷裡盪漾。

    他成了一葉小舟,穿水尋路,划向她的深處,一陣比一陣情切,一波比一波激昂,終於翻騰成一片洶湧的漩渦。

    約露從不知道一個男人可以讓一個女人這樣痛楚,更不知道在痛楚之後,又是如此狂喜。太甜蜜了,幾乎令人發狂。是他,只有他,唯有他,他的汗溼、他的急喘、他的激情、他的縱放,把她帶入那片漩渦,那片美絕喜絕的天旋地轉中。是那銀瓶乍破的一-,她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與他纏綿,纏綿,纏綿到極地。

    ***惟剛在歡極中睡去,又在睡夢中醒來。

    他的胸口上仍負著沈沉的壓力,是約露柔膩的嬌軀在他的臂彎。他從枕上抬起頭,瞄瞄几上的小鐘,指針在十。他困著了近一小時。

    約露偎著他,一頭秀髮披散在他胸膛,札得他癢癢的。她悄悄蠕動了一下,他側了側身,低嗅了聲,「約露。」

    她沒應答,小蝦兒似的蜷曲在他懷裡。惟剛把遮著她臉蛋和肩膀的髮絲拂開,一室杏黃的燈色薰陶下來,把她一身膚色映照得像惟剛那方紅花芙蓉印,嬌得教人恨不得把她塞進心口裡去。

    惟剛起半身想拉上被子蓋住她,卻在兩人牴觸的腿閒發現一抹血痕。他的胸口一熱,周身蕩起濃濃的似醉酒意。他小心碰了碰她腿內側的血絲,她猛然一震。「哦,約露,」他愧惶地叫一聲,把她擁入胸懷。他不能說他後悔,但是汗顏和不安卻免不去。「對不起──我不該。」

    她卻忽然垂淚,低聲問:「以霏也是這樣,對不對?」

    「以霏?」

    「這就是以霏的愛,以霏的奉獻,她付出一切,沒有保留,因為愛情不許有保留,否則就會失真──男人總有辦法讓女人服膺這一條。

    不想毫無保留的結果,卻落得一場始亂終棄!」約露抬起頭,控訴似的說。

    「-在說什麼,約露!」惟剛越發感到驚疑了。

    「你知道她後來為什麼拼命找你嗎?」約露不理會他的問話,兀自看著他,眼裡一半是淚,一半是火。「她是何等心高氣傲的女孩,你對她既然無心,她也不會再苦苦纏住你不放,但是你在她身上種了禍根,她完全慌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好找你,拚命找你,她不求你負責,只希望你想辦法!」

    惟剛的面色驟然翻白,他瞠目望著約露。

    「-是說以霏她──」

    「她已經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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