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無忌:
我要畢業了,想不想誇獎我幾聲?
三年呢!我打破你的紀錄,三年拿到畢業證書,當然,我這種比較方式並不公平,當時,你一面唸書,一面進競澤工作,而且在兩方面都得到好成績。
最近,一切順利,新出版的書「南海與北海的魚」銷售得不壞,出版社有意和大陸方面合作,我這個知名人氣作家,混得好像還不錯。
另外,教我感到訝異的是畢業在即,居然收到好幾封情書,之前以為自己人緣太差,才得不到男同學的愛慕眼光,沒想到十幾封情書中,寫的居然都是同一款話,他們說我太驕傲,人人對我動心,卻沒人敢當面對我說明,深怕自己條件不足,話出口徒惹笑話。
他們的情書稍稍滿足我的自尊心,雖然我並不真正需要男人的傾慕眼光,但虛榮畢竟是女人的弱點之一。
有人說,戀愛是大學的必修學分,哪裡知道,短短三年,在忙亂中,轉眼消失不見,還沒來得及認識班上同學,就進入驪歌初唱時節。我想,是不是該從這些信件中,挑選適合的男人來修修大學裡漏修的學分?
你最近忙嗎?美西市場開拓得怎樣?需不需要我幫忙?需要的話,給我一封信,我馬上飛奔而去。
趙憫
這封信,無忌看過幾十次了。酸酸的,是他含在口裡說不出的滋味,隱隱約約地,嫉妒升上心間。
他該承認嗎?承認他愛上趙憫。
起身,他走到櫃子前面,打開,裡面滿滿的兩千封信,都是小憫寄來的電子郵件,他把它們列印下來,編號,排好。
五年間,他分享她的心事,驕傲的、得意的、沮喪的,所有所有不能、不想出口的秘密。他終於明白,她為什麼能成為作家,還頗受歡迎,因為她的文筆細膩,字句間充滿感性。
為了公司學業,他一天工作近十八小時,他在向自己的極限挑戰,這種生活無異是辛苦的,他沒有娛樂,有的是小心翼翼、戰戰兢兢,每分每秒對他而言都是戰爭,唯有在收到小憫的來信時,緊繃的心情放鬆,微微的幸福沁入心頭。
在信中,他看見小憫一天天蛻變,從毛毛蟲成為蝴蝶,終能遨遊飛翔。雖然不在身旁,但他參與了小憫每一場成長過程。
取出一紙信箴,上面寫著──
Dear無忌:
走過操場中央,難得地停駐腳步,斜斜的細雨飄下,不大,卻也能在人們髮間掛上串串露珠。操場邊,玩球的學生仍然興高來烈,絲毫不受雨水影響,他們的吆喝、笑聲傳來,明明白白地告訴我,這是青春。
動態的他們,靜態的我;動態的快樂,靜態的憂鬱;我在動態的地球裡,靜靜地看著自己。我的青春呢?為什麼我不曾大叫大笑、不曾徹夜狂歡?為什麼我讓生命中的歡樂遠離,獨獨留下悲鳴?那是世界的問題,還是我的性格造就命運?
你大概又要說我自尋煩惱了吧?的確,我老是替自己製造煩惱,我應該學學你,什麼都不管,使盡全力朝自己的目標走去,終有一天能到達目的、終有一天能贏得所有的掌聲與讚賞。但是,這樣的你我,會錯失多少好風景?
趙憫
他記得,他是這樣回信的──
人生處處好風景,不管走得專心一意,或者隨心隨意,風景總是等在那裡,待哪日想起,他們可以乘興訪尋。
他們有說不完的話、聊不完的橋段,一個政治人物的態度,他們可以一來一往辯上好幾天;一場烏龍事件,可以在他們的筆下來來回回。
他習慣天天收信,習慣在信間幻想她的表情。還是冷漠嗎?還是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小女兒姿態?開始穿裙子了吧?高跟鞋是成熟女人的必備品,不曉得她會不會替自己挑選一雙合適的美麗?
他猜測她的種種,並在猜測中得到難得的快樂,也從不斷的猜測中,一點一點愛上她。
有次,小憫沒給他寫信,才二十四小時不到,他便急慌了心,打越洋電話找到阿易,要他去看看小憫發生什麼事情,結果是她胃痛加上感冒,虛弱得爬不下床,幸好阿易及時出現,將她送醫治療。
隔天,她寫信來,居然輕描淡寫,說自己臨時有事,生病的事一字不提。
他明白,她怕他擔心,隔著太平洋,他幫不了忙,那麼,就讓他心安。
但心安畢竟困難,於是,他加快腳步,促使美國的分公司早日獨立運作,他要回臺灣,就算什麼都不能為她做,至少待在近一點的地方,在她生病時,陪她看醫生的人是自己,不是阿易。
是的,愛上她了,他在字裡行間貼上關心;愛上她了,他在淡淡的敘述裡,添入溫情;他一面撇清,強調那是兄妹之誼,卻又在獨處時,不得不對自己承認,他愛上她,比自己想象中更深更真切。
然……怎麼可以?他有過承諾,他該專心的目標是小悅,而不是小憫。
上一代帶給她們的衝擊太大,他無權讓長輩們的悲劇,在這對姊妹身上延續,死一個丹萍阿姨已是太多,他絕不讓小悅或小憫為愛情失去生命,他要終結悲劇,他要小悅、小憫都獲得幸福。
是的,愛情不重要,重要的是生命,重要的是長長的一輩子,不該讓意外破壞。小憫是堅強的,他相信,沒有他,她仍舊過得好;小悅不行,她太柔弱,她一心要當他的新娘,這個認知早已深入她的骨髓,更換不去。
他用最簡單的選擇題,決定最複雜的愛情,他收妥真心,假裝無心。
坐回電腦桌前,按下回復。
他用公事化口吻回信,告訴她,愛情是隨時隨地可修習的學分,不需刻意找個男人來做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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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如梭,五年時光轉眼消逝,小憫和小悅長大了,褪去青澀外衣,亭亭玉立。
小悅雖身體不好,但朋友極多,家中時時可聽見她的笑語;而小憫很少留在家裡,大部分的時間,她留在無忌的公寓,她寫書唸書,她用電子郵件聯絡遠方的無忌。
她分享他在異鄉的寂寞心苦,他也分享她的成就與驕傲。
這些年,父親、丹荷和小悅幾次到美國,她沒跟,她始終堅持她和他的關係,與他和趙家人的關係不同,他們中間沒有欠債,只有心甘。
事實上,五年的魚雁往返,他漸漸打開她的心房,她不再和小悅、丹荷怒目相向,不再當她們是敵人;她對現實低頭,學會再多憤怒都無法讓時光倒流。
於是,她放過她們,也放過自己。
這天,趙憫回到家裡已經超過凌晨一點。
打開門,令人訝異地,是父親坐在客廳等門。
向父親點點頭,陌生得像個寄宿客,她直接往二樓方向走。
「-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每天早早出門,卻弄到三更半夜才回家?」育勤問。
「有其父必有其女,以前你不也早早出門、晚晚回家?」她嘲笑父親。
「-到底要為-母親的事情,懲罰我多久?」
「可以不談這個嗎?」她答應過無忌,不再為這事發脾氣。
「好,那我問-,什麼時候,-才願意過正常人的生活?」
「我不懂你的意思。」
「這些年,為了和我們作對,-故意交白卷、故意不上學唸書,-丹荷阿姨要我給-時間,說總有一天-會想清楚。問題是,十年了,-依然我行我素-不肯加入這個家庭沒關係,但至少要為自己的人生做打算,難道-一輩子都要用這種消極態度過日子?」
這是關心嗎?他的關心未免來得太遲。
「我真的很擔心,-母親的意外,還要影響-多少年?我相信就算丹萍還在,她也不樂見-用這種態度過日子。」
小憫不語,任由父親「關心」。
「小悅身體再不好,也進了大學就讀;無忌呢,馬上要學成歸國,他一邊拿碩士、博士學位,一邊替競澤打下美國市場,我不要求-和誰比較,至少,-該振作起來,想想自己的未來。」
無忌要學成歸國……為什麼呢?她已經做好準備,要到美國投奔他了呀!他為什麼回來?他們一起留在國外豈不是更好,他們將並肩在商場上作戰,為競澤開闢出傲人疆域。
全是她的錯,她想給他驚喜,才沒把計畫說出來,要是他知道,說不定願意留在美國,沒錯!上樓後,她馬上發信給他,把自己的計畫完完整整呈在他面前。
屆時,無須E-mail相助,他們將面對面訴說心情,她又能靠在他肩膀,看著夜空,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語。
笑容揚起。是啊、是啊,是快樂啊!她迫不及待把自己的成就晾在他眼前,告訴他──監護人先生,我並沒有讓你失望,五年來,我過得比誰都認真,我努力充實自己,好同你開拓疆域,更重要的是……我說服自己,將就你願意給的角色。
「小憫,-聽進去我的話了嗎?」育勤不懂女兒突如其來的好心情。
心情太好,她無意和誰對峙,點點頭,她說:「請你放心,我長大了,你不必替我操心,最辛苦的時間已經熬過來,接下來的日子,我相信自己可以應付。」
「是嗎?」他懷疑。
「需要我證明嗎?」
「就從不再早出晚歸這點做起好嗎?」
她笑笑不答。
「明天,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機場接無忌?不管怎樣,我們都是一家人,無忌也是。」他並不曉得無忌和小憫之間的關係。
「明天……」明天接機?所以,她的計畫來不及了?一分懊惱,兩分沮喪,她對自己有三分不滿。
「對,明天早上的飛機,-要去嗎?」
「嗯。」趙憫壓下失望,不管怎樣,歷經五年分離,再見面總是值得開心。
「明天晚上,我訂了酒席,一方面是替無忌接風,一方面替-和小悅慶生,另外,我有重大事情宣佈-會到嗎?」
深吸氣,二十一歲了,她總算等到父親為她慶生,怎能不到?何況,他會在呀!刻意忽略心中失望,她輕扯嘴角說:「我會到。」
「至於穿著……」
「我會盡力得體,不讓你們丟臉。」她承諾。
「好吧,別忘記,明天早上八點準時出門。」
「好。」
趙憫轉身走往自己的房間,一路上,腳步踩在雲端上,輕飄飄、浮浮的。
他要回來了……她的計畫趕不上時空變化,是欷-……不過,他們終是要見面了呀!不管是不是在美國,他將和她面對面。漫長的五年呵……再見面,他會不會認不得她?
關上門,她搬了椅子,爬上去,從衣櫃最上層取出淺綠色盒子,那是他寄給她的聖誕禮物。
前年聖誕節前夕,他飛到澳洲洽談公務,E-mail中,他說夏天的聖誕節別有情趣,然後他在雪梨的QVB買下這襲長禮服。
站在鏡前,她拿起白色禮服在身上比劃,幻想重逢,幻想他寬闊的肩膀和舒服的懷抱。
明天哦明天……她要問問他,美國同學席娜的故事;要問他紐約的秋天是不是染滿醉人氣氛;還要問問為什麼不提早告訴她,要回臺灣的決定?
對了,她一定要用非常生氣口吻問他,為什麼這兩個月,他回給她的信件像在批示公文,簡短而敷衍,難道真是忙碌得無暇回應她的真誠?
重逢讓她忘記失落,實在太快樂了,跳上床,她在床間翻滾,-起嘴巴小聲尖叫,她的腳踢上半天高。
要回來了,他要回來了!
天-!想對他說的話那麼多、那麼多……會不會一失控,她忘記一堆人在旁,便衝到他身邊,拉起他的大手說個不停;她會不會心急地抱住他,說出一千句、一萬句我想你;會不會……
彈身,想起對他的承諾,趙憫從床下搬出一隻箱子,翻出裡面物件,一樣一樣審視,那是她的承諾,她承諾過,要讓他刮目相看。
她笑了,一笑再笑,這個晚上、這場覺,她興奮得睡不好,但每個擾人夢境都是甜蜜,甜得她不想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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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什麼呢?
嗨!好久不見?
多麼平凡的招呼聲。他們是不一樣的,他們知心知情,她曉得他的每個思緒,他了解她每分委屈,他們不應該用這麼簡單的招呼法對待重逢。
那麼該怎麼說呢?說──我猜,你想我的次數沒有我想你多!
沒錯,她總是在想他,在工作時想、在講臺上受獎時想,連在她面對丹荷第一次喊出「阿姨」兩字的時候,她都想著,如果他在身邊,一定會贈予她笑容。
踏入這個家庭前,她為父親表現優異;踏入這個家庭後,她為無忌時時辛勤,她不要別人的眼光,獨獨要他的讚許。
他會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說:「我回來了,明天,我們一起看星星?」或者,把她帶到沒人的空間裡,訴說他的思念之情?
不曉得。但不管是哪個反應,都帶著她的期許。
下車,她故作鎮靜,她走在父親、丹荷阿姨和小悅的身後,走到候機室,發現公司裡一大群員工都到場,有人拿花、有人帶禮物,他們急著巴結未來的新上司。
低頭莞爾,她一定要找機會取笑他──原來你變成重量級人物。
遠處,無忌一眼就看見趙憫,她非常美麗,她是耀眼的星星,想在人群裡分辨出她太容易,心在狂跳,慾望正蠢蠢欲動,他想衝上前,抱住她;他想不顧一切,在人前表現他的思念。
然後呢?然後小悅大受刺激,心臟病發昏倒,他們引起軒然大波,把一個完整的家庭拆散,這是他的報恩方式?不,並不是!
抿唇,手握拳,濃濃的兩道眉糾結,他用理智阻止自己的想念,用多年前發生過的悲劇逼自己正視眼前,他無權帶給小憫希望,又剝奪她的希望,也無權讓小悅的生命出現危機。
深吸氣,他恢復沉穩,看不出心思的刻板冷漠,凍結了他心念。
她等得有些心急,終於,他出關,她看見他頎長身影……
不一樣了,他是個穩重的大男人、成功的企業家,他看起來有點嚴肅、有點威權,姿態有些教人敬畏,沒錯,他有了大老闆的氣勢,卻缺少她認知中的溫柔。
向前跑去,她想隨著眾人往他的方向靠近,但小悅比她動作更快,她推開人牆,直直衝到他面前,兩隻手臂緊圈住他的腰圍。
一時間,趙憫愣住……對哦,她怎麼忘記,他歸屬於小悅?她怎會想不起來,就算他們的心意再相通,終是跨越不了兄妹界線?
原本前進的腳步遲疑,短短一秒鐘,她整夜的期待、幻想全數消滅,活生生的現實打亂她的心。
公司員工蜂擁上前,獻花送禮,他沒接手,身邊的助理替他處理了這些瑣碎事情,他的手……一直貼在小悅腰際。
該離開的,但是,還有那麼一點點期許,期許他給出一個笑容,提醒她,他們是互通心意的好朋友,即使不能一生一世,她有權待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對他微笑;有權在失落的時候,對他訴說心情。
但,他的眼光在和她對焦時轉開,彷佛他們是陌生人,並非知己。
沉重入心,說不出口的窒息,哽在喉間的苦澀侵染知覺。
忘了嗎?他習慣在有小悅的地方忽視她、傷她,且傷得理直氣壯。
咬緊唇,她不教人看見失落,後退兩步,她退到父親身邊。
趙憫看著無忌和父親握手,看著他對丹荷阿姨寒暄,卻獨獨對站在旁邊的她視而不見。
失望侵入眼簾,笑容僵在頰邊。這是什麼意思呢?意思是他們連朋友都做不成?意思是他們只能客氣陌生?意思是他變了一個人,那個人不是他電子郵件的收件人?
她在做什麼啊!前進後退,猶豫不決,就為了一個不願和她碰面的男人,把自尊心擺在地板任人踐踏?
她瘋了,她一定是瘋了!
「說呀說呀,你有沒有偷偷在美國交女朋友?爸爸,你幫我審他!」小悅的聲音清脆悅耳,每個落音,重重地砸痛她的心。
「我沒有。」無忌笑答。
「我也是哦!學校裡有很多男生想追我,我告訴他們,我有了世界上最棒的男朋友,其他人再也看不上眼。我告訴他們,每年聖誕節我都會飛到紐約見你,你會帶我去看自由女神,會給我買最棒的聖誕節禮物,雖然每年我們只見一次面,但是足夠我回味一整年。」
小悅的聲音沒停下,她和趙憫一樣,有滿肚子話要對他講,但她是幸運的,能擁有忠實聽眾;而趙憫,沒有。
趙憫知道,小悅的命比她好。
同樣的誕生,小悅有父母親守護身邊,而她的母親在床榻間生命垂危;同樣的童年,小悅擁有家庭溫暖,而她有的,是濃濃的罪惡感覺;現在,小悅擁有無忌的愛情與專心,她有的是落寞失意。
胃痛,抽得厲害的胃在抗議,吞進腹中的淚水腐蝕了她的心肝脾胃,再一次,她有被拋棄的感覺,就像那個颱風夜,她失去父親、失去母親,失去原有的幸福人生。
她又被丟掉了嗎?怎麼搞的,她怎老把自己變成垃圾,任人隨手拋?
「告訴你哦!我們繫上有一個矮個子教授,他恐嚇要當掉我,你可不可以去替我說說?」
「-唸書很不認真?」他笑問。
「是他教得不認真,害我聽不懂。」攀住無忌,小悅的手一刻不放鬆,要知道她的無忌哥哥是大紅人呢!別說中國女人喜歡他,連外國女生也搶著要他,幸好他回臺灣了,從現在起,她要每分鐘都黏他,黏得死牢。
「好,我去找-的教授瞭解狀況。」
無條件寵溺、無條件呵護,他對小悅是無條件付出,而他對她……趙憫的指甲捏進肉裡面……他對她的好需要持久來回韻?
從機場內到機場外,他始終沒看她一眼。
父親、丹荷阿姨、小悅和無忌坐車離去。她則被安排坐公司員工的車子,眼睜睜地,她看所有人上車,看自己又自成一國。
深吸氣,怕什麼呢!端起驕傲,她對司機說:「不用送我,我自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