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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該怎麼來講我的初中三年?

    故事好像很多,但其實都很無聊。

    我始終不知道我媽為什麼會選擇來這個小城落腳,這裡的陽光好像從沒熱烈過,雨總是說下就下,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無法適應它的潮溼和陰冷。我常常想念北方,肆虐的風沙,灼熱的陽光,林立的高樓以及小區門口新疆烤肉串的濃烈香味,那才應該是真正的城市吧,大氣,包容,自由,讓你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但因為她回不去,我就可能一輩子都回不去了。我並不是怨恨她,我只是想不明白,她要的到底是什麼,就算不是池振宸,願意養她的男人也不計其數,她為什麼卻寧願選擇現在這樣的生活?就算遠離了貧窮,孤獨也是逃不掉的宿命。

    她真的安心於此嗎?

    我沒問過。不知道是不是性格使然,我們母女倆很少談心,儘管相依為命,我好像也無從去了解她,哪怕她嘴角上揚,也總覺她有滿腹的心事。只有一點我從不懷疑,她在懷念某人,那是一定的。

    長久以來,每晚服三粒藥丸,一粒白兩粒棕,是她睡前必須的功課。

    我問過她是什麼,她答我:維生素。

    趁她不在的時候,我研究過她的藥瓶,全是英文,有一個詞看不慊,到網上查了,明白是“褪黑素”,有助於睡眠。只要不是什麼病痛,我便放下心來。但她睡眠不好是肯定的,初三複習最緊張的時候,一般是我比她晚睡,但縱是我再輕手輕腳,上床的時候,她也總是會醒來,披件薄衣,靠在床邊問我:“餓不餓?”

    正長身體的我總是餓的,明知她辛苦,也只能厚著臉皮點頭。她便利落地轉身,去廚房給我去做蛋炒飯。飯炒得很香,加了綠色的蔥花,一粒一粒,鬆軟可口。我狼吞虎嚥地吃下,倒頭就睡。醒來的時候睜開眼,她多半是在陽臺上打太極,一招一式,甚是優美。若時間夠,我總是陪她打完一整套,她常常會半路停下來,微笑著看我打完,不說一句話。

    這樣的生活,與我理想中的模式相去甚遠。我只想趕快長大,去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那種迫不及待像沸騰的火山暗流,不時在我心裡汩汩滾動,催促我快快啟程。

    拿到天中高中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她讓我到維維安家去送禮。我中考的分數差了兩分,多虧維維安的爸爸幫忙,我才得到珍貴的擴招名額。我打開袋子一看,禮物是兩條中華香菸和兩瓶五糧液。

    我問她:“人家不收怎麼辦?”

    她笑著說:“又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應該會收的。”她穿一件自己做的素雅的洋裝,臉上是恬淡的笑容。我心裡忽然惡毒地想,她難道不知道最好的謝禮是什麼嗎?如今什麼時代了,還有人送這麼老土的禮物?

    “要不你去吧。”怕被人嘲笑,我臨時打了退堂鼓。有點不情願地窩在沙發上,假裝認真看電視。

    她走到我面前,拿眼睛瞪我,不說話。我知趣地憐了袋子出門。其實我內心是愧疚的,如果不是我這麼不爭氣,硬生生差了這兩分,如她這般驕傲,絕不肯放下身段去求人,更何況是去求一個對她有非分之想的男人呢。

    維維安跟我同校同級,但不同班,她是我們學校有名的“文藝女青年”,整天抱本書在校園裡踽踽獨行那種。我們都知道彼此,但從沒有說過話,更談不上是朋友。

    是的,她爸爸之所以肯這麼下大力氣幫我,是因為他一直在追求我媽。

    維維安的爸爸是個生意人,年紀跟我媽差不多,不算很有錢,但在我們這裡還算有點勢力,各單位頭頭腦腦都認識。他很欣賞我媽設計的服裝,多次想跟我媽合作辦廠,把她的服裝做成品牌,但都被我媽拒絕了。

    我媽心裡只有池振宸。

    儘管當年她義無返顧地從他身邊逃離,但她是愛他的,並且只愛他。這一點我確信無疑。那些別的男人,就算對我媽再好,在我媽生命裡,也只能是朵朵浮雲。

    按我媽給我的地址,我敲開了維維安家的大門。她家住在我們這裡較好的小區,電梯公寓的頂樓。門衛盤問了我半天才讓我上樓,好像我是小偷,弄得我很不爽。按了門鈴,來開門的正是維維安,短髮,睡裙,用身子擋住半開的門,一臉戒備地問我:“有什麼事嗎?”

    我把手裡沉盆的袋子遞上說:“你爸的。”

    她並不伸手來接,只是伸過頭來瞄了一眼,淡淡地說:“他不在家。”

    “那麻煩你轉交。”我彎腰,把袋子放到她家門口。正準備離開,她卻突然伸出手抓住我一隻胳膊,用溫柔卻也嚴肅的語氣對我說道:“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嗎?”

    她居然用“求”這個字,著實嚇了我一跳,但她接下來說出口的話卻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她說:“能不能請你媽媽以後不要再纏著我爸爸了?”

    什麼?!我真懷疑她是不是書看得太多所以把腦子看壞掉了。這兩三年來,明明就是她爸爸一直在纏著我媽媽,用盡心思地想追求我媽好不好!

    就說我讀書這事吧,也是他先誇下海口說自己有門路,我媽才請他幫忙的。如果她指望著這點小恩小惠讓我從此在她面前低三下四,那她真的大錯特錯了。我深吸一口氣,然後微笑著說:“我看你還是先管好你爸吧,讓他別有事沒事在我媽店裡晃悠。”

    她輕輕地哼了那麼一聲,拎起地。上那個袋子遞給我,一口氣說逍:“我承認我爸很傻很天真,你媽很美也很有手段。但他們真的不合適,如果你媽能高抬貴手放過我爸,我想我會因此感激她一輩子。禮物什麼的就不必了,我們心領了!”

    她說這些的時候,眼睛毫無畏懼地盯著我,甚至還帶著一絲絲微笑,好像她是個等了很久才可以上場的演員,這些臺詞早就存她心裡滾瓜爛熟了,只等著我這個看客出現,她就可以盡情表演。只可惜她演技太爛,我無心捧場,和她對話半句都是在拉低我的智商。我差不多是一把從她手裡搶回那袋禮物,頭也不回地下了樓,直接打車到了某家禮品回收店,一陣討價還價後,換回八百塊。

    肯定是虧大了,但總好過把它扔掉。

    我揣著錢就進了臨近的商場。在BENEFIT櫃檯流連良久,最終將一小支防曬乳液以及“THATGIRL”光亮面霜收入囊中。其實我很少化妝。我喜歡某樣東西,只是因為鍾愛它的氣質。十六歲的我早已深諳一個道理,要想在總令你沮喪的現實裡像公主一樣地活著,前提條件就是盡一切可能寵愛自己。

    從商場出來,太陽特別毒,我買了一隻甜筒邊吃邊往公交車站走去,街角拐彎的時候我忽然看到了劉翰文。多日不見,他儼然已成功晉級骨灰級小痞子的行列,頭髮上有一小撮金黃,褲子上差不多有一百個小口袋。蹬一雙看上去有十公斤重的厚底鞋,騎在一輛閃得人眼睛發花的摩托車上。看見我,他驚喜地和我打招呼:“嗨,It-sme!”

    我拍拍他的車:“夠酷,哪兒弄的?”

    “找朋友改裝的。”他得意地說。“上來trytry?”

    我該怎麼介紹劉翰文呢?關於劉翰文的傳說多半都是跟他爹有關的.比如他爹是我們這裡的首富。他爹有七個老婆.他爹請一次飯花了十萬塊。他爹每次揍他都把他吊到天花板上用鞭子抽????和他爹比起來,他的個人標籤就顯得簡單太多了。就三個字:富二代。

    我已經想不起來怎麼跟他認識的了,應該是在一次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生日聚會上。他看上了我,跟人吹噓三天就能追上我,如今兩年快過去了,他依然毫無建樹,在這期間他也談過無數次戀愛。也有女生曾經為他要死要活,但是他依然對我心存意念,原因很簡單,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只可惜,他不是我喜歡的那種型。一眼就能看透的男生,沒意思。

    天太熱了,我本來都想跳上他的車讓他送我回家,但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維維安,她正從街邊的一家小書店走出來,看了我們一眼就往前走去,她的眼神翻譯過來分明就是:“你就整天跟這樣的人混一起吧。”於是我臨時改了主意,衝劉翰文擺了擺手,矜持地微笑了一下,快步跟在維維安的後面。

    他得來追我,這是必須的。

    摩托車的轟鳴聲在後面響起,劉翰文果然不負重望地追了上來,我第一句臺詞還沒有醞釀好,他車子已經在我和維維安面前一橫,直接攔住了我們的去路。

    “你要幹嘛?”搶在我前面說話的人居然是維維安。

    “你說暱?”他反問她。

    維維安用手裡的書用力拍了他大腿一下,大聲說:“我都說叫你別騎這樣的車出來丟人現眼了吧,整個一街頭流動小丑!”

    劉翰文笑得像個太監。諂媚又討好。

    緊接著,只見維維安以非常矯健熱練的姿勢跨上了劉翰文的車,抱住了他的腰。“拜拜!”他回頭跟我打了個招呼,不過短短幾秒,兩人已經風馳電掣般的消失於我的視線中。

    這兩個人居然認識?這是演的哪一齣?

    不過我才不要友情客串。讓他們自娛自樂去吧。

    “送完禮”回到家中,發現我媽特意關了店,要帶我去買新手機。我真心想要一臺iPhone4,但它顯然完全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連看都不多看它一眼。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用的始終還是當年那個諾基亞,邊都磨白了,還常常死機。我慫恿她說:“你手機也該換了,不如換個蘋果吧,很好用的,玩遊戲。”

    “我沒事玩什麼遊戲?”她舉著她的古董對我說。“我用手機頂多就是給你發發短信,這個挺好,用得順手,換一個還不會使。”

    最終她給我挑了一個小小的三星。一千元左右。

    “女孩子用這個好。”她高興地說,“小巧,又漂亮。

    我不喜歡,但仍然雙手接過,裝出微笑跟她說謝謝。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恥於當面跟她提任何的要求.我早已習慣在她面前藏起我所有的慾望,彷彿這才是懂事體貼的唯一象徵。我出自真心不想為難她,所以寧願為難我自己。

    本來都說好買完手機在附近吃小火鍋。誰知道她看了看貼在門口的價格表,拉我一把說:“還是回家吧,昨天烤鴨還在冰箱呢,不吃多浪費。”

    我懶得抗議,是因為早已經習慣,明白抗議也是無效。

    這三年來,我不時會想起池振宸和他曾帶給我們的那種生活。他對生活品質的講究和他用錢的大方甚至揮霍總是不免讓我有一種被珍視的嫩覺。但我知道那只是幻覺,而且那樣的生活再也不會有了。他沒有找來,我想大概也再不會出現吧。

    不過那晚我居然夢到他,夢裡我又回到我的小姑娘時代,他卻已經是滿頭白髮,牽著我的手走到老師面前,對她說:“她要不好好寫作業,就罰她抄十遍。”

    說心裡話,我願意抄。如果這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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