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洗手間足足呆了有二十分鐘。
那個洗手間很寬敞。馬桶很舒服。我一直都希望能擁有這樣一個馬桶,但我媽說,像我們那種老式的房子,水壓跟不上,再好的馬桶也沒有用。我坐在馬桶上想了很久,終於想明白了是什麼給我的挫敗感——是那些輕薄的脫口而出的謊言,什麼日本的設計師、美國的叔叔……我從未如此地不自信,又從未覺得自己的貧窮是如此赤裸裸,這簡直讓我看不起自己。
還好,我還有保持個性的最後一招——默默離開。
想明白後,我從洗手間裡走出來,我知道穿過走道左拐是電梯,那裡正對著宴會大廳,搞不好劉翰文就等在那裡。不過我驚喜地發現,就在我的右前方有一扇門,那裡應該是樓梯。我如果從這裡下去,應該神不知鬼不覺。就在我快走近那扇門的時候,對面匆匆忙忙走過來一個穿格子襯衫的男生,他一邊走一邊在看手機,走得又很快,應該是沒注意到,竟然狠狠地撞到了我。
“對不起,對不起。”他連聲說道。
我們四目相對。我忽然覺得他很眼熟,但不記得是在哪裡見過。他個子很高,正用左手舉著手機,問我:“有沒有撞到你?”
他的臉離我很近,關切地看了我—眼,只那一眼,我整個人就像被電擊中了,渾身發顫。
是他嗎?
不可能。絕不可能!
他一定是被我的表情嚇到了,所以,他只是對著我抱歉地微笑了一下。然後就走到我前面,直接走進了男廁所。
我靠在牆邊,好不容易才按住自己的心跳,逼自己平靜下來——他此時此刻出現在三樓,肯定是來參加這個生日宴會的。如果真的是他,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又怎麼會認不出我?如果不是他,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有兩個人,長得如此之像?
池軒。我在心裡輕輕地叫了一聲,像是有一面蒙塵的鏡子,忽然被回憶的抹布擦得透亮,照得我整個入都熱沸騰了。
我忽然改變了主意,我決定不走了,留下來搞清楚狀況。
兩分鐘後,我重新進了大廳,劉翰文早已經體貼地給我弄了一大盤吃的,埋怨我說:“怎麼這麼久,你要再不出現,我就要請保安去搜女廁所了。”
“可能是受涼了,肚子有點不舒服。”我佯裝應他,但眼睛一直都盯著大門口。
“那生的別吃了。”他叫住經過的一服務生說,“把這些統統拿走,去給這位小姐拿塊西冷牛排來,記得要全熟。”
“謝謝。”我說。
“你怎麼心不在焉?”他盯著我說,“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有。”我說,“就是剛剛接了我媽一個電話,她不高興我現在還在外面。”
“那關機唄。”他笑著把牛排—口塞進嘴裡說,“今晚才剛剛開始呢。”
沒過多一會兒,果然看到那身影的出現。格子襯衫,只是手裡多了一束鮮花。我看到劉二小姐飛奔過去,開心地挽住他。小跟屁蟲維維安,接過了他手裡的花。
“那是誰?”我裝作不經意地問劉翰文。
“沒見過。新相好吧。”劉翰文說,“搞不好就是那個二十二樓的房客。”
“二姐可真是心想事成啊。”我說。
“不過逢場作戲。”劉翰文不放過任何一個表白的機會,“可是我們不同,我對你絕對是認真的。”
“你喜歡我什麼?”我扭頭問他。
“有勁。”他用刀敲了一下盤子邊說,“女人有時候跟牛排也差不多,要嚼著有勁的,才會有味道。”
臺上換了個魔術師在表演,白紙最後全部變成了紅包,撒到臺下任人爭搶。
我問:“裡面真有錢?”
劉翰文說:“可不,二十二歲嘛,聽說一個裡面裝二百二十元。”
“真奢華。”我說。
“那算啥,上次我一哥們兒過生曰抽獎,大獎是真的鑽石,值好幾十萬。最後還請保安把中獎者護送回家的。”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富二代。
我們正說著,劉波已經帶著那個男的走到我們面前,她悄悄地朝劉翰文一眨眼,然後介紹說:“小五,這是我的新明友,Joyce,他喜歡打檯球,我告訴他你是高手,所以他很想認識認識你。一會兒這邊結束,你陪他打幾局去?”°“沒問題,很榮幸。”劉翰文起身與他握手。
我看著那張微笑的側膾,覺得自己已經完全不能呼吸。
“那過會兒再聊。”他禮貌地放下劉翰文的手,然後看了我一眼,說:“啊,是你。”
“你們認識?”劉翰文很奇怪。
“剛才在過道,不小心撞上這位小姐。”他說,“真是魯莽,再次道歉。”
“沒關係。”我弱弱地說。
“Joyce,Joyce!”等他們走後,劉翰文坐下來搖頭晃腦地叫著他的名字,“你記住我說的,有英文名字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像我二姐這種腦殘型的,只要對方腦門上寫著‘男人’兩個字,她估計都hold不住。”
“怎麼你二姐叫你小五?”我問。
“我在孃胎裡的時候就叫小五。”劉翰文說,“其實我在家排行老三,不過我爸迷信,算命的說他生第五個孩子才能發財,所以就直接叫我小五了。我爸娶了四個老婆,別人都覺得他花心,其實吧,他這一生就愛過一個女人。我這一點跟他很像,我要是看準了誰,一定對她變著法兒的好,不會輕易變心的。”這個劉翰文,簡直是把甜言蜜語當狗皮膏藥,逮哪兒貼哪兒。
“這話你到底跟多少人說過味?”我笑著問他。
“不相信人!”他指著我說,“回頭收拾你。”
他錯了,其實我信的。我為什麼不信?甜言蜜語不就是這樣的嗎?哪怕期限只有這短短的—秒,你只要懂得享受就好了,管它真假作甚。你認真了,反而就輸了。
晚宴快結束的時候,劉翰文低聲求我說:“今晚就別回去了,這邊正好有開好的房間。咱們好好happyhappy。?”
“我媽會殺了我的。”我說。
“我保證不亂來還不行嗎?”他朝我舉起雙手發誓。
“你不是還要陪人去打什麼檯球嗎?”我說。
“就在八樓健身中心,陪他耍兩局,咱們就走。”
我本該拒絕他,然後直接回家,但是我實在抗拒不了要再見一次那個叫什麼Joyce的人的誘惑,所以我也就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我們倆剛走出宴會廳的大門,就見維維安拎著大包小包從後面殺了過來。她氣喘吁吁地攔在我們前面說:“喂,二姐的生曰禮物,她忙眷泡帥哥,沒空,讓我替她放後備廂。你給我鑰匙。”
“這麼多東西,你就陪她去吧。”我說,“我到樓上去等你。”
“我女朋友可真體貼。”劉翰文在維維安的白眼裡露骨地表揚完我,和維維安一起去了地下車庫。
我進了另—個電梯,按下了“8”這個鍵。電梯越往上,我覺得我的心跳就越加速。進入健身中心,我只看到他一人在臺球桌旁打得正酣。
“二姐呢?”我強壓狂亂的心跳走過去故作輕鬆地問。
“去洗手間了。”他說。
“你一人?”我又問了句廢話。
“可不?”他一面打球一面問我,“我的對手呢,他去哪裡了?我迫不及待地等著跟他好好較量較量呢。”
“就來。”我試探著說,“我叫闕薇,認識你很高興。”
“會打檯球嗎?”他轉過身問我,對我的名字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我失望地搖搖頭。看來,我的記憶真的欺騙了我。
“我教你。”他忽然把手裡的杆子遞給我,並把我拖到桌子旁,教我如何執杆。他站在我的身後,我們貼得很近。
他幾乎就在我耳朵邊上輕聲說道:“首先你得學會瞄準,瞄準是檯球運動中最為基礎的兩項基本功之一,幾乎在每次擊球中都需要用到,所以說,消滅敵人的第一步,就是先瞄準敵人。”他說完,手一動,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球已經應聲入袋。
我回頭看他,他那稜角分明的側臉和堅毅的嘴角,簡直與那人如出一轍。我竟看得有些呆了。
“你的玉墜,還真是特別,祖傳的嗎?”他打破沉默,眼睛盯著我胸前的玉墜。
我一驚,下意識地捂住胸口,並且飛快地退出來,站到他的身後去。
“怎麼了?”我的忽然失控嚇到了他。
此時此刻,眼前的Joyce與我記憶中的那個人幾乎就要重合。
可等我回過神來,卻發現他們又有些不一樣,那個人是狡黠的,他對我瞭如指掌,可是Joyce,他的眼裡寫滿了陌生與茫然,種種跡象都表明一點:他真的不認識我。
我們面對面站著,忽然有些尷尬,健身房裡的LED顯示屏里正在放城市宣傳片,片頭是一群老年人打太極。我看著屏幕,故意說:“聽說太極真能強身健體。”
“是嗎?”他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拿精球杆走回球桌前,很明顯對這個話題一點也不感興趣,“你要不要自己試試?”他問我。
“還是不要了。”我搖搖頭說,“我很笨的。”
“聽說你男朋友是這方面的高手,他沒教過你嗎?”
“我沒有男朋友。”
興許是因為失望,我的語氣不太好,說完這話轉頭就看見了劉波,她剛從洗手間那邊走過來,估計是聽到了我們的對話,更明顯的是,她對我和他目前的距離不太滿意。
“姐姐,我得先走了。”我說,“一會兒劉翰文上來,你幫我告訴他一聲。”
在確認他跟那個人沒有半毛錢關係後,我覺得在這果多呆一秒都是浪費我的時間。我需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來好好消化消化我內心的失落。
可是,Joyce居然上前一步拉住我說,“別那麼掃興嘛。”
就讓她走吧。小朋友回家太晚也不太好。要不要我找司機送你?”說話的人,是劉波。瞧她一臉的黑線,我覺得我要是再不知趣,估計會被她當作球,用檯球杆當機立斷地捅到海角天邊去。
“不用,我自己走就好。”我輕輕地掙脫了Joyce往前走去,我感覺到他的手在我胳膊上遲疑了一下才放開,但是我沒有回頭。
可是,我沒走出幾步遠,就被迎面走過來的劉翰文和維維安堵住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劉翰文看我的表情怪怪的。
維維安說:“闕薇,你過來一下。”
著我四處
“有什麼事,就這裡說,我馬上要走了。”我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才不怕她。
“我找我爸。”她急急地說,“他電話關機,我要知道他在哪裡。”
“麻煩找警察叔叔。”我不為所動。
“你把你媽電話號碼給我。”她朝我伸出手說,“我要打你媽電話。”
“憑什麼?”我問她。
“憑你媽騙走了我爸!”她忽然拔高聲音喊了出來。我一轉頭看她,喲呵,真夠誇張的,看上去像是要哭了。
“好了。”劉翰文攔住她說,“今天是二姐生日,你別鬧行不行?”
我沒鬧,我就是要找我爸!”她朝著劉翰文大吼大叫說:“你知不知遒我爸從來都不會讓我找不到他,不管他走到哪裡,他手機總是有兩塊電池。現在我找不到他!手機不通,不回電話!這種情況從來都沒有過,我擔心他會出事啊!現在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她媽騙走了我爸,我不找她我找誰!”
“闕薇。”劉翰文為了息事寧人,居然反過來求我說,“你給我個面子,就給你媽打個電話,搞清楚在哪兒不就行了?”
憑什麼?!偏不,就不!
你們讓我打電話我就打電話,實在太掉價!一個半瘋一個二傻,跟他們再糾纏一秒我都嫌多。
我狠狠地推開劉翰文,快速往電梯那邊走去,劉翰文上來拉我:“喂,別這樣!”
我甩開他,按下了電梯的下行鍵。沒想到維維安競從後面撲上來,抱住了我的脖子,不依不饒地吼叫著:“把電話交出來,不交出來,你哪兒也別想去!”
她就像一塊骯髒的橡皮糖死死地粘在我身上,任憑我怎麼用力也甩不掉她,她狠狠地拽著我的脖子,讓我喘不過氣來也使不出力。
劉翰文趕緊上來幫我,讓我吃驚的是,瘦小的維維安居然一把就推倒了他,他跌在地上在光滑的大理石上哧溜滑出老遠。
我掙扎著用指甲死命地掐維維安的胳膊,也許是疼,她終於肯鬆開我一點點但是她飛快地換了招數,從後面一把扯下了我的包,我反身與她爭奪,包裡的東西全部掉到了地上,手機摔壞了,機身掉得老遠,後殼和電池則掉在我腳下。
維維安先是跑到遠處去搶了手機,接下來肯定就是要趴到我腳下來搶殼和電池,我想好了,她若是敢,我一腳踹到她腦門上也不能讓她得逞。
就在此時,電梯門正好面對著我打開了,我靈機一動,飛起一腳就把電池踢進了電梯。維維安慢了半步,當她撲過去的時候,電梯正好關上。她一頭撞在門上,哐的一聲。
看著她狼狽的樣子,我心情再壞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氣急敗壞,跌坐在地上就直接把手中殘廢的手機當成炸彈,往我臉上砸過來。
“夠了!”替我擋住的人是劉翰文,他彎腰撿起我的包,把所有的東西都替我放進去,然後一把把我摟到他懷裡,指著維維安說,“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動她一根毫毛,我今天可是誰的面子也不會給!”
“你怎麼就這麼賤,你是殘了還是廢了,偏偏就喜歡這麼一個爛貨!”維維安完全失態,已經由半瘋進階成全瘋,只差沒變成梅超風。
“好了,小安你住嘴!”劉波從後面走上來,遞給劉翰文一張門卡說:“你先走,帶妹妹去我房間休息休息,消消氣。”劉翰文摟著我進了電梯,電梯門快關上的那一刻,我聽到維維安破口大罵:“婊子,騙子!跟你媽一模一樣的婊子加騙子!”
我甚至還清楚地看到那個神秘的叫作Joyce的人站在她的身後拉住她,臉上浮現出的是一絲嘲弄的笑容。
電梯角落裡,我的手機電池靜靜地躺在那裡,彷彿也是在駕我:“傻X。”
我彎下腰撿起它來,也就是在那兩秒鐘,我把眼淚硬生生逼了回去。
從小我就懂得,哭屁用都沒有。
我會用我自己的方式,讓維維安為自己愚蠹的錯誤買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