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醒醒(5)
站在樓下的時候,我抬腕看了一下我的手錶,十點半,估計他應該到家了。如果他問我去了哪裡,我該如何撒謊才好?我一面想著一面三步兩步地上了樓。我沒有按門鈴,而是直接用鑰匙開的門。門一推開,一股濃重的酒氣夾雜著煙味撲鼻而來。茶几上擺了兩瓶二鍋頭,一瓶倒在桌上,一瓶放在茶几的邊緣,搖搖欲墜的樣子。不過都是空的。懷裡還抱著半瓶酒的他,半躺在沙發上,不知是醒是睡。
他又喝酒了!
只是,按時間算來,他到家應該才一小會兒,怎麼就能醉成這樣?
我快步走進去,先把空調關了,再打開窗。
隨著夜晚溼熱的空氣一下子湧入,讓人噁心的酒味終於被慢慢沖淡。我疲倦地把滿滿的菸灰缸沖洗乾淨,又把空掉的酒瓶扶正,放到了桌腳。這才走近他,把手伸向他懷中的半瓶酒。
“別跟我搶。”一直沒說話的他突然開口,而且聲音毫不含糊。
“你怎麼又喝酒了?”我握住酒瓶上部,想把它抽出來,可是怎麼用力都不行,酒被他用十倍於我的力氣按在胸前,好像要把整個酒瓶按進他身體裡去。我只好縮回了手。
他忽然揚起頭,在從窗口滲進來的慘淡的月光中,用一種憎恨的目光直視我。他的眼皮是腫的,整個臉部都是紫紅色,眼珠渾濁,佈滿血絲,淒厲而憔悴。他的確是喝醉了,而且不是一般的醉。
好像從來,我從未見他有過這樣的眼神。無論是對白然,對我,對許琳,甚至對外人,對白然去世後說風涼話的那些鄰居們,他都從未有過這樣的眼神。
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是一個忠厚得有些窩囊的男人,從一個誓死保衛祖國的志願兵到退伍後成為一個事業單位的小科員,事業上毫無起色,進而結婚生子,買菜,做飯,直至喪妻,性格才變得有些孤僻。現在雖然辭職,做著一份看上去還算不錯的生意,骨子裡卻依然改不掉前半輩子的懦弱和善良。
所以,當他這樣看著我的時候,我簡直是有些呆住了。我能看出他的哀怨,卻不知道這哀怨從何而來。我只好在客廳裡裝模做樣的忙碌,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
“罪孽。”他突然用他沉悶而低啞的嗓音說了這樣兩個字,接著從沙發的背面緩緩掏出一張巨大的黑白相片。
是他和白然的結婚照!我習慣性地抬抬頭,原先掛照片的地方果然是空的。他把照片舉到我面前,白然那張巨大的駭人的笑臉緊緊貼著我的鼻子,他還在把照片往前推,一邊推一邊粗聲粗氣地對我說:“道歉,你要道歉!”
我的全身像過電一般地顫抖了一下,我用力把照片一推,站起來大聲說:“你真的喝多了!快去睡吧!”
“你對不起她。”他的手一鬆,照片滑落在地上。白然躺在地板上,在那層薄薄的灰塵後面,依然笑得那樣無恥而寂寞。他珍惜地抱著那瓶二鍋頭,突然縱聲大笑。這種笑令我窒息,我手足無措地把窗戶噼裡啪啦關上,他在我身後繼續說:“關窗戶!你關什麼窗戶!不該讓別人知道知道嗎?你害死自己的媽媽!你這個罪孽!”他用一種陌生而嘲笑的口吻說完這些,又一次笑了起來。只不過這種笑聲轉眼就瓦解,變成了乾澀的嗚咽。
我艱難地轉回頭,他把自己手中的酒瓶朝我扔過來,我沒有躲,酒瓶卻沒有打中我,而是砸在地板上,早就過時的舊地板上又多了一塊新的劃痕。我搖搖晃晃地俯下身去收拾玻璃碎片,他又伸出一根手指直指著我大喊:“住手!你這個罪孽!罪孽啊!你說,我上輩子欠了你什麼!欠了你什麼!我大半輩子的人生,大半輩子都毀了,都被你毀了。你把我送到你媽媽那去,你把我送到你媽媽那去!”他一邊語無倫次地說著,一邊從沙發上滾下來,膝蓋在地上迅速地移動,碾過玻璃碎片,朝我的方向挪來,他握著拳頭舉著自己的雙手,彷彿在等待我用手銬把他銬起來一樣,他把拳頭送到我的眼前,晃著它們對我喊:“然然,然然,帶我走吧然然!”
他逼近我以後,我才發現他真的在流淚。眼淚從他縱橫的皺紋裡不知不覺無聲無息地流了出來。他頭髮蓬亂,衣著骯髒,潦倒異常。我不知道他到底怎麼了,我其實並不是很生他的氣,相反,我真的很想把這樣一個受傷失常的爸爸摟住,和他一起大哭一場,可是他卻對我擲地有聲地喊著她的名字。
莫醒醒(6)
然然,然然。
一聲又一聲。
然然!哼,你可曾知道,她的靈魂從未系在你和你的女兒身上?你可曾知道,她在死的那一刻是那樣快活而甜蜜?她有多麼不堪你和我的重負,她有多麼解脫而放鬆,而你可曾知道?哦,不對,你應該知道,不是嗎?你瞭解一切真相,不是嗎?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還要欺騙你自己呢?
想到這裡,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爬到那幅巨大而骯髒的黑白照片旁邊,舉起了它。我站起身,把白然的臉轉朝地面,用盡全力高舉起它,把它摔在了地板上。
我不願看到她的臉,無論是破碎還是完好。一分一秒都不願。
那一刻,我腳下的地板有些輕微的震動。
那一聲驚天動地的破碎聲之後,我的耳朵裡彷彿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我只看到他抱著酒瓶半躺在地上,我沒有聽到他堅硬的哭聲,也沒有聽到桌腳的酒瓶倒地的聲音,我只是飛快地跑上了樓,把我的房間鎖了起來。
這一次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我只是很累。我躺在我的小床上,從閣樓的小窗戶裡,數著那些飄過的雲彩。
一朵,兩朵,三朵。每一朵都被太陽染得鮮紅,那麼醉人。
死一般的沉寂之後,樓下終於傳來驚天動地的聲音,我不知道他在發什麼瘋,我也不願意去猜測和關心,我只是數著我的雲彩,一朵,兩朵,三朵,四朵,朵朵鮮紅,朵朵醉人。
其實到第二天我才反應過來,那是夜晚,哪裡會有什麼雲彩呢?我也是瘋了,真的瘋了,被他們逼瘋了。
這是遲早的事。
那晚我睡著的時候不知道是幾點,很奇怪的,我在夢裡夢到許琳,她穿得像個新娘子,頭髮剪得很短,她伸出手來摸我的臉,人卻忽然消失在空氣裡。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在敲我小閣樓的門,一面敲一面低聲喚我的名字:“醒醒,醒醒。”
我掙扎著爬起來開了門。路理彎腰進來,看著睡眼惺忪的我說:“都中午了,你怎麼還在睡?”
我理了理凌亂的睡衣,捂著嘴打了個哈欠,問他:“幾點了?”
“十一點半。”他說。
噢,我居然睡了這麼久。
我忽然想起來:“你怎麼進門的?”
“你爸開的門。”路理說,“我和許老師一起來的。”
我跑到門邊,想探頭看看樓下的動靜。路理在我身後說:“許老師是來告別的,你知道嗎,她調到省裡的一所學校去了,明天就走。”
“什麼?”我大驚,忽然明白他昨天醉成那樣的原因了。
他是愛她的。
“那邊邀請她很久了,她到今天才做決定。”路理說,“我先下去,你換了衣服快點下來,今天中午我們到外面吃飯。給許老師餞行!”
閣樓的門重新被關上了。我坐回我的小床邊,心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她要走了,他喝成那樣,他和她是不是再也不會有故事了?這難道不是我一直盼望的結局嗎?可為什麼它真正來臨的時候,我卻不堪承受了呢?我想起他昨晚罵我的樣子:你這個罪孽!罪孽!!我終於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只是在借白然開口,他生氣的主要原因,是因為我的存在,而讓他不得不和他心愛的人分飛天涯,不是嗎?
想到這一點,我差點要跌坐到地板上去。
罪孽!罪孽!他罵得沒錯,不是嗎?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咬著牙對我說:“我也要有我自己的生活。”哦,誰能告訴我,我該如何安排我自己,才能不影響到他的生活呢?
我坐在床邊想了好一會兒,然後,我換好我的衣服下了樓。我並沒有看到他,只看到坐在沙發上的路理和正在埋頭掃地的許琳。許琳果然換了新發型,不過不是剪了短髮,而是燙了頭髮,讓她看上去更年輕更時尚。
“我爸呢?”我問。
“他在裡面換衣服。”路理說。
許琳的動作很快,只不過短短時間,我家地上除了劃痕什麼也沒有,到處被收拾得乾乾淨淨,誰也看不出昨晚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又抬頭看了看那個放照片的牆壁,只有一個鏽跡斑斑的鉤子還在那,像一個很大的委屈。只是照片不在了,不在了也好,未必有多少人願意看到它整天掛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打開房門走了出來,他穿了一件以前我從來沒見過的襯衣,嶄新的淡黃色的,穿在身上,也顯得年輕些。
“我還有事,不去吃飯了。”他說,“我把你們送到飯店就好。”
誰也沒想到情況會是這樣,氣氛忽然變得很僵,我看到許琳笑了一下,然後問他說:“忙成這樣,連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嗎?”
他把脖子昂起來,裝出很酷的語調說:“你應該早說。”
傻子都聽得出來,他話中有話。
許琳沉默了一下,從沙發上拿起她的包:“既然這樣,那我看就改期吧。”
“等下!”我攔住許琳。
“有什麼嗎,醒醒?”
我覺得我們都沒有再裝下去的必要了,這樣的日子過著,我累,他累,她也累,興許連死去的白然都會覺得累,不是嗎?於是我清了清嗓子,用盡量清楚的語氣說道:“你們結婚吧,我可以離開這個家。”
“你胡說什麼?”他上前一步,像是要揪住我的衣領。
我則後退一步,用更大聲更清楚的語氣再說了一次:“你們結婚吧,我可以離開這個家。”
“閉嘴!”他是真的生氣了,脖子上青筋直冒,用手指著小閣樓,大聲地衝我喊道,“你給我閉嘴,你給我滾到樓上去,去,上去!”
“你別吼孩子!”許琳插話。
他們真是奧斯卡最佳男女主角。
“我現在就滾。”說完這句話,我迅速地跑到門邊,彎腰套上我的球鞋,拉開門就跑了出去。
我受夠了他們這種把戲。喝醉,離開,雙簧,吵架,不就是要結婚嗎?結結結!不就是我多餘嗎,我消失行不行?我滾行不行?
我像一隻無頭蒼蠅,在夏天正午炎熱的大街上埋頭疾走,沒有方向,不能思想。哦,白然,如果你在天之靈看到此情此景,到底是該笑,還是該哭?
我真替你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