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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時光荏苒,一眨眼,深深從法國回臺灣已經半年多,這半年,她過得平靜。

    當深深從法國回來,家裡有個最棒的禮物等著她,那是亮君,她用深深給的鑰匙,在這裡住下來。

    看見她,深深看見上帝為她開啟的一扇窗戶,她的孩子毋須絕望,抱住亮君,深深太感動。

    半年來,亮君和深深的感情像親姊妹般,她們都是獨生女,有了親人相依恃,這是多麼美好的感受!

    她們賣掉深深叔叔留下來的農地,只留下住宅處和木瓜園,錢不多,但省吃節用,再加上代工收入和亮君臺北房子的房租收入,足夠讓她們在產後一年不工作,專心帶孩子。

    知不知她們省到什麼程度?

    她們省到亮君的助聽器被工藤靳衣摔壞,捨不得花錢買新的;省到深深的心絞痛發作,拿糖果當心髒藥品醫。

    超音波照出來,深深肚子裡的是女娃兒,亮君懷的是男孩子,她們的預產期相近,前後不超過一星期,於是兩人約定,先出生的叫寶寶,晚出生的叫貝貝。

    他們還約定,兩個小孩若是郎情妹意,二十年後把他們送作堆。另外,若深深真熬不過產程,亮君要把貝貝當作親生孩子,扶養長大。

    她們都希望最後一個約定別成真,但那是操在上帝手中的事情,沒人知道結果。

    另一方面,遠在法國的奎爾,在簽帳卡遲遲不見賬單,卻每個月收到創世紀基金會從臺灣寄來的收據時,暴跳如雷。

    他派了傑森再跑一趟臺灣,這回有亮君擋在前面,傑森沒辦法再利用深深的善良,完成老闆託付的重責大任,只好乖乖轉述亮君的話--如果不想收到創世紀基金會的收據,就別再匯款到臺灣,

    於是,他決定再也再也不要管深深,她愛把錢捐給誰就捐給誰,反正他已達到了父親的要求。

    這個決定一下,痛苦的人不是深深,而是下決定的人。

    奎爾常常夜半驚醒,他聽見她的哭泣;常常工作到一半,她紅著眼眶的影像浮現。他被弄得坐立不安,時時分心。

    他的不對勁許多人都感覺到了,伯爵夫人還為此找他談過,但他堅持自己沒問題,所有人只好保持沉默。

    他的不對勁在最近幾個星期,更見明顯,尤其和艾琳娜的婚期確定之後,他的暴躁,明顯到下人也能感受。

    奎爾向自己解釋,這是婚前躁鬱症,只要婚禮舉行過,問題不會再出現。

    但……深深蒼白的臉色不斷不斷浮現,她一次次對他說:「我會祝福你,不管天上人間。」

    他的心不在焉讓人生氣,他的夜不安枕讓自己火大,他討厭這樣的自己,卻無法控制自己別這樣。

    門推開,艾琳娜紅著眼進屋,身後跟著伯爵夫人,她不斷安慰艾琳娜,但顯然效果不大。

    「如果你不想結婚,大可以說清楚,而不是用這種方法羞辱我。」她指著奎爾,氣急敗壞。

    「-哪裡不對?」穩住心,他把腦海中深深的影像收拾乾淨。

    「我不對?居然是我不對?挑婚紗你不出現、訂酒席你不在場,今天更離譜了,連拍婚紗照片你都不見人影,請問,這是什麼意思?」艾琳娜跳腳。

    她太兇了,深深就不會這樣亂髮飆。

    深深?!不行!不能再想起深深!搖頭,他搖去有關她的所有事情。

    「搖頭是什麼意思?你以為自己了不起嗎?不嫁給你,我的人生不見得缺乏光明,你不必用一副高高在上的面貌對我,想追我的男人,世界五大洲都有。」

    她是自尊自傲的嬌嬌女,哪受得了閒氣?更何況,他接二連三,一次次讓她沒面子,她的生日宴不出席,聖誕節晚餐放她鴿子,知不知道她的好朋友怎麼取笑她?更可惡的是,連情人節他都忘記送她花束,就算再忙,他也可以交代下面的人辦呀!

    所以她推來推去,推出一個結論--他不在乎她,一點都不。

    「-太情緒化!等-冷靜下來,我們再討論。」打開計算機,奎爾不和她吵這種沒建設性的架。

    「我情緒化?不對,是你不敢面對我,承認吧!你心裡有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不是我。」

    他總在看她時,分神,次數太多,多到她不能不猜測,他的焦點不在她身上。

    他心裡有女人?他想反駁,深深的聲音跳出來阻止,她說:「不管如何,我喜歡你是真的,我不後悔,就算你恨我,我仍然愛你。」

    「承認了是嗎?」抓住他的不語,艾琳娜拿他當默認。

    「我沒有承認什麼,-先回去吧!等-氣消,我們再談。」艾琳娜的情緒從不能影響他半分。

    「今晚我們要辦家宴,如果你再不出席,我們的婚禮就此取消!」撂下恐嚇,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奎爾眼神平靜無波動。

    李伊夫人是過來人,她怎不懂這種表情,兒子心中有沒有艾琳娜,根本不需要費神確定。

    她想開口勸勸兒子,但比她更快的,是電話鈴聲。

    奎爾頤手接起,電話那頭的女人話說得又快又急--

    「奎爾-李伊,你是全世界最爛的男人……」

    奎爾的眼神起了變化,不再平靜無波,他抓住的筆桿在一個用力之下,應聲折斷,他喘息、他皺眉、他焦慮憂心……

    久久,電話那頭的中文停止,他握住話筒的手遲遲不放。

    李伊夫人瞭然於心,拍拍兒子的肩膀,當奎爾和她視線相觸,她可以感覺兒子硬壓下胸中狂潮,不在她面前表露感覺。

    她微笑問:「我聽不懂中文,但那是於深深,對不?」

    他想反駁、想再一次向母親確定,不管怎樣,他都將母親放在第一位,不讓任何人有機會傷她,就算她是……深深……

    想至此,他的心無比沉重……

    「孩子,如果深深是艾琳娜口中的女人,去把她帶回來吧!」

    「母親?!」他不解母親的決定。

    她喟嘆,事情是該公開的時候了,雖然瑞奇已不在,但她仍要還他公道。「等你把她帶回來,我再告訴你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

    奎爾的猶豫只有三秒鐘,他大步走出房間。

    往臺灣的路程很遠,他必須加快腳步,至於艾琳娜晚上的家宴,他只能……抱歉。

    亮君贏了,在深深陪她上下幾十次樓梯後,她產下一名小男嬰,所以他的小名是寶寶,至於深深肚子裡跑輸人的傢伙,只好喊貝貝。

    當護士把洗得乾乾淨淨的小男嬰抱到母親面前,深深看到亮君臉上的驕傲,身為母親是多麼令人驕傲的事啊!

    若是可以……她願意用一切,向上帝換得身為母親的機會,只是,她擁有的東西不多,連生命都在上帝囊袋裡,她哪有籌碼和上帝談判?

    「深深,-看他長得多好。」

    亮君不停碰碰他的小臉,碰碰他的小手,一個小小的生命在逆境中形成,他沒放棄一絲絲生存的機會,她該為他喝采。

    「他的眉毛很濃。」深深說。

    一個白淨的小男嬰居然有兩道濃眉,特殊得可以!

    「他像他。」

    亮君點頭,想起工藤靳衣。分離多時,每次想起,她依舊有哭的慾望,他還周旋在大老闆娘、小老闆娘、粉紅老闆娘中間?或者娶了條件資格相符的餘瑛潔?她不知道。

    看著亮君的黯然神情,深深抬起她的下巴,要她看自己的嘴形。

    「亂講,他手長腳長,一點都不像倭寇。」深深努力把氣氛弄輕鬆。

    「工藤靳衣很高啊!不像倭寇,大概是他有來自臺灣母親的遺傳。」亮君知道深深的用意,撇開傷心,把注意力放在手中的小生命。

    「我可以抱抱他嗎?」

    「當然。」她把孩子遞給深深。

    碰碰他白白的小臉、皺皺的額頭,不曉得要怎麼養,才能將他養成一個豐腴的小傢伙。

    「我的貝貝生出來也會和他一樣嗎?」

    「會吧!我們看一樣的東西、吃一樣的食物、做一樣的胎教,我想他們一定很有夫妻臉。」亮君笑說。

    「那麼……如果我沒有機會抱貝貝,抱寶寶也是一樣的,對不對?」抬起眼,帶笑的臉龐閃過兩行淚。

    「深深,-有機會的,一定會有。」

    亮君握住她的手,淚水跟著滾下。越接近生產,她們越不敢談論這個話題,每談起,便是禁不住的傷心。

    「我但願有,可如果……如果我真的不在,亮君,-必須一個人當媽媽、當爸爸,我知道很辛苦,可是我沒有別的人可以託付……請-好好扶養貝貝長大,要真有下輩子,我做牛做馬還給。」

    「傻瓜,下輩子我又不當牧童,-做什麼牛馬?」摟住深深,兩個人哭成一團。

    「亮君,我好不甘願,不甘願就這樣死了,可是……不甘願又能怎樣?」

    「不會不會,-好久沒發病,從貝貝五個月後,-再沒住院、再沒吃藥,我們說過,為母則強的,對不對?」

    不對!她的心臟常覺無力,她昏倒的次數一次比一次更密集,只是她不想浪費,想把錢省下來給孩子買奶粉。

    「亮君,如果日子過不下去,把木瓜園和房子賣了,再不行的話,他每個月給我的五千塊歐元,拿出來用吧!」

    「不行,那是-的驕傲和自尊,說什麼都不能動那筆錢。」亮君搖頭。

    「孩子和驕傲自尊相比,我選擇孩子。」

    「不會的,一定有更好的選擇,比方選擇-健康、孩子活潑,選擇我們兩個不需要丈夫的女人一起努力,為孩子打下一片事業江山。」

    亮君一點都不去設想最壞狀況,但是……深深不能不多替她和孩子著想。

    「如果貝貝是不健康的……我不想她和我受相同的苦,放棄搶救吧!把她葬在我身旁,我親自照顧她。」

    「不準說不吉利的話!我們約定好,歡歡喜喜迎接新生命,-會安然度過,貝貝會健康正常。」圈住深深,她拒絕聽這種話。

    「我只是遺憾,遺憾不能再見他一面,聽聽他的聲音,就是聽他罵我也好。」

    「笨蛋!奎爾-李伊不值得-愛他。」

    「工藤靳衣也不值得愛,-仍然無可救藥地愛上他了,不是?」

    「是啊!我們是兩個大笨蛋。」

    「亮君,我想他,要是能再見一面就好了,通常死刑犯可以要求一個願望,我的願望是見他,一面,只要一面……」

    她也想啊!也想再為靳衣煮一次湯圓,也想再享受一次「員工福利」……

    深深哭了,亮君也哭了,兩個女人的淚水匯流到孩子的頰邊,生命的形成需要女人付出多少犧牲?

    夜半,深深在病床邊照顧未出院的亮君,突然陣痛催逼,她搖醒亮君,說她不行。

    話方出口,深深痛暈過去,亮君顧不得自己也是病人,扯下點滴,連拖鞋都來不及穿,她捧著下腹到護理站喊救命。

    躺在病床上面,深深有短暫清醒。

    一群穿白衣的護理人員在她身邊奔跑,天花板一盞盞燈迅速掠過,她看見剛生產完的亮君牽著她手,不放。

    她發不出聲音,但她曉得亮君能讀唇語,她打開嘴巴,重複說:「替我照顧貝貝,當她的好媽媽……」

    「我會!我一定會!」亮君大聲回答。

    她有好多不放心,可是死神的腳步越行越近,再不放心,終是得捨棄。「替我愛她、替我寵她,告訴她,我好愛好愛她。」

    「我知道、我知道。」亮君淚流成河。

    「我抱歉,無力當個好媽媽,我求-……」

    「別求我,那是我的責任與義務,我會疼她,比疼寶寶更甚;我會愛她,比愛寶寶更多,我保證!」

    深深微笑,眼神變得渙散。「亮君,謝謝,奎爾,我要走了,再見……天上人間,我祝福……」

    手術室到了,厚重的兩扇門隔絕她們的視線,亮君背靠著門,頹然滑下,抱住膝蓋,她失聲痛哭。

    「我會照顧貝貝,我會用生命愛她,我保證、我保證,我保證……」

    半個小時後,護士小姐送出來-個健康的貝貝,她哭聲宏亮,混血兒的臉蛋,再沒人比她更漂亮。

    亮君認為上帝聽到她的聲音,認為上帝願意再賜給她另一個奇蹟,於是她跪在椅子旁禱告,禱告深深能走過這個關卡。

    然而這次,她足足等了五個鐘頭,等到天漸明,太陽昇起,等到跪在地上的雙腳癱軟無力。

    終於,手術室門打開,她勉力扶著牆站起來。

    「於深深的家屬?」

    「我是。」

    她走到醫生面前,一個踉蹌,差點摔跤。

    醫生扶起她。「很抱歉,我們盡力了。」

    「你的意思是說……深深死了?」

    「她陷入重度昏迷,我們為她接上維生系統,不確定她能撐到什麼時候,她的情況只有換心手術能挽救,但時間緊迫,我想……-要有心理準備。」

    「準備什麼?」亮君茫然。

    「作最壞打算。」

    哦……繞了一圈,醫生只是用最委婉的口氣,宣佈深深的死刑。聽懂了,裸足踩在冰涼地板,她的心比地板更冷。

    突然,亮君想起什麼似的,拔腿奔到病房,從口袋裡翻出全部紙鈔,她到護理站換得一堆零錢,站到公共電話旁,尋著記憶裡的電話號碼,一個字一個字按下數字鍵。

    那是深深時時背誦的號碼,客廳桌上、書桌上、牆上處處貼著這組號碼,常常,她看見深深凌空對著電話鍵盤撥下這組號碼,然後用甜甜的聲音和漬了蜜的笑臉,對著空話筒說話,這樣的遊戲可以讓她快樂上一整天。

    電話撥通,屏幕上的錢數減少,亮君根本聽不到對方的聲音,不管接電話的是男或女,她劈里啪啦,一古腦兒說話。

    「奎爾-李伊,你是全世界最爛的男人,你不愛深深,為什麼讓她懷孕?你不知道她有重度的心臟病嗎?你不知道生產會要她的命嗎?你不知道這十個月,她一面期盼孩子健康成長,一面倒數自己的死期嗎?她戰戰兢兢過著每一分鐘,她每天都心驚膽顫,害怕熬不過十個月、熬不到孩子正常出生。」

    國際電話吃錢吃得很兇,亮君一面說,一邊抖著手指,把錢幣一個個往裡面塞。

    「你很惡劣!你怎可以在她求助無門時把她趕回臺灣?你怎能罵她自私自利,最自私的男人是你自己啊!她求你在她臨死前見他一面,你卻一口回絕,你怎可以在這麼恨她的情況下,讓她愛你愛得無法自拔?」

    「深深只是弱女子,她無能主張母親和叔叔的愛情,你把帳算在她頭上不公平!就算你要恨她,為什麼不恨得更徹底一點?在她牽你的手時,用力推開她呀!在她投入你懷抱的時候,別過頭去啊!結果你什麼都不做,讓她以為愛情有希望,讓她誤以為愛情值得幻想,你好殘忍!」

    亮君忍不住哭了,為深深的痴心,也為自己的「蠢情」,

    「知不知道,深深每天寫信放到信箱給自己,假裝那是你的來信,她讀一次,笑一回,跳著告訴孩子,爸爸好愛她們;知不知道,她天天假裝打電話給你,說著說著,表情陶醉。我告訴她,幻想是最壞的安非他命,吃多了對自己有害無益,她回答我,如果安非他命能給癌症末期病患帶來安慰,她覺得醫生應該大量給予。」

    亮君完全不知道對方的反應,她就是要說,一直說,拚命說。

    「昨天,她告訴我,如果錢不夠,你每個月給的錢拿出來用了吧!那是她的驕傲呀!她再苦再窮都不願意碰的東西,居然要我拿出來用!因為她走投無路了,醫生說她執意生下孩子,就等於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而她選擇留下你的孩子,選擇結束自己。她說死刑犯能擁有一個願望,她的願望是再見你一面,她進手術室時,喊著你的名字,說天上人間,她祝福……你怎值得她這樣待你啊!你怎值得!」

    亮君泣不成聲,來來往往的人看著她,她不在乎別人眼光。

    「她進了手術室,醫生說她不會醒了,醫生要我作最壞的打算,打算?怎麼打算?要如何打算?我統統不會啊!我只會笑著看她醒來,只會握住她的手說:我們一起為孩子奮鬥。我哪裡懂得如何送她走入死亡?只要她快快樂活著,就是她要幻想、要假裝寫信給你,我統統不管她了,只要她快樂,我保證不再管……」最後一塊錢掉進去,電話斷線。

    亮君掩面大哭。斷了,斷了,什麼都斷了,深深的生命、她們的愛情,全斷得一乾二淨……

    一個發高燒的產婦照顧一個昏迷不醒的產婦,這樣的兩個女人居然以為自己有本事獨立?

    奎爾氣瘋了,憑什麼她們有權利這樣對待自己?憑什麼她們認為沒有男人會擔心?

    他應該心慌意亂的,奇怪的是,一見到深深,這些日子的焦慌憂懼反而不見蹤影,空虛的心一旦被填平,他反而變得篤定,他又是充滿信心的奎爾-李伊。

    他才不管醫生做了什麼宣判,他執意要搶救的女人,死神都擋不了。

    於是,他花大錢找心臟,他在全世界的電視新聞、各大媒體播出這則消息,只要能延續她的生命,什麼事他都做。

    奇蹟吧!十二小時之內,深深得到一個美國腦死病人的捐贈,手術很成功,奎爾從上帝手裡搶回一條命。

    手術後第三天,遠從法國來的醫療團隊,用專機把還沒清醒的女人帶回法國,當然還有那組有夫妻臉的小嬰兒--寶寶、貝貝。

    另外,那個得了產褥熱,還有辦法在電話裡面哭得聲嘶力竭的女人,也被帶回法國,她讓一群護士限制在床上,不能動、不能起床,連兒子媳婦都不準抱,成天只能吃和睡。

    伯爵夫人對奎爾說了那個遠古時代的故事,在那個故事裡,妻子和朋友在酒醉之後發生性關係,有感情潔癖的丈夫離家出走,他懷著怨恨,不願意面對。

    他在外面認識一個女人、一份愛情,在他學會諒解時,回家面對妻子和友人。

    他知道兒子心中的母親是貞潔偉大的,所以他寬容地沒有揭開這一切,十幾年來,他不說破,只暗地要求友人專心愛情,愛護妻子、照顧妻子。

    他期待妻子同他一樣,在愛情中學會諒解,可惜妻子太過魯鈍,懷著怨恨一天一月一年,她不放過丈夫,也不放過自己。

    最後,從臺灣來的女孩帶來叔叔的遺願,不只為母親求得原諒,更要妻子學會珍惜手邊幸福。她聽進去了、她大徹大悟了,她不再執著對與錯,她學會珍惜眼前一切。

    故事結束,她把權利交給兒子,如果他不願意原諒自己當年錯誤,她願意離開尼克,但求贖過。

    經過三天詳細思考,奎爾決定成就母親的幸福,十幾年前的錯誤,不該讓它無限制延伸,更何況,深深說過,一旦撞上愛情,他會了解它的威力。

    是的,他了解了,他願意敞開心靈,接納愛情。

    病床上的深深,一直沒醒,通常家屬對這種情形都會憂心忡忡,但奎爾並不,因為他相信他的醫療菁英,也清楚自己有個嗜睡妻子,只要她的臉色一天好過一天,只要醫生告訴她,所有的排斥問題沒有出現,只要睡夢中的她表情越見豐富,他願意給她更多更多的休息時間。

    但亮君可沒有他的耐心,她一逮到機會就闖進深深房間,追問他,為什麼深深不清醒?然後罵他不關心深深、不替深深擔心,最後,逼著他更換醫療團隊。

    奎爾理解她的焦慮,因為她聽不到聲音、讀不懂法國人的唇語,於是他給她配了助聽器,找來老師教她法語。

    亮君的進度很慢,但也漸漸和奎爾的母親比手劃腳成了好朋友,她們的話題全是可愛的寶寶與貝貝。

    清晨,奎爾在上班前親自到深深床邊,撫著她日漸紅潤的臉頰,和濃濃密密的睫毛。

    她很美,這是他第一次承認。

    「如果睡夠了,可以準備起床-!等-精神好一點,我帶-暢遊巴黎,不是觀光客那種走走逛逛,是巴黎的深度旅遊,我們可以花一整個月逛羅浮宮,把所有的藝術品看個夠,我帶-看歌劇,進紅磨坊,雖然LV貴得不象樣,但-可以買幾個送給亮君,那個沒見過名牌的愛說話女人。」

    深深的眼皮眨了眨,他沒注意,自顧自走到窗邊,從瓶中取出一枝薰衣草。

    「-說這種東西純觀賞太浪費,應該拿來做花茶,那麼快醒來吧!園丁已經為-在園子裡種下一大片,想做多少花茶,全由。」

    奎爾把花放在枕邊,紫色小花映著她紅潤面頰,誰說她不是最清麗的睡美人?

    「信紙和筆在-的左手邊的桌子,高興的時候,給我寫封信,郵票和地址都填好了,只要丟進郵筒裡,會直接寄到我手上。」

    他把一支新型手機塞進她手裡。「我在裡面輸進我的手機號碼,想打電話給我,按下鍵,隨時來電,不要害怕、不必凌空撥電話,我樂於聽到-的聲音,一如樂意承認我愛。」

    親親她的額頭,他離開她三步,幾個回眸,幾次的依依不捨,好不容易轉身,奎爾跨出她的房間。

    兩個小時後,奎爾在辦公室裡,接到一通電話。

    「奎爾-李伊。」他說。

    「是你?!真的是你?!」嗓聲提高,深深的音調問,有掩藏不住的欣喜。

    聽見這個熟悉聲音,奎爾的心臟提高一-半。

    「是我。」他回答得小心翼翼。

    下一個動作,他關上計算機、合起檔案數據,用筆在紙條上寫下--取消今天所有行程會議。

    「你在哪裡?」怯怯地,深深問。

    「我在辦公室裡。」

    說完,他起身拿大衣,走出辦公室,把紙條放在秘書桌上。

    「你還在為俗事繁忙?真辛苦!我和你不一樣,我在天堂。」

    輕輕笑,深深好快樂,他沒有被自己的電話干擾而發怒,沒有指著她喊自私,更沒有大吼大叫「-是我的困擾」,然後掛上電話。

    「天堂?」他揚揚眉頭。

    「嗯,窗臺上有一瓶新鮮的薰衣草,深深淺淺的紫色亮了我的眼睛。我的床上方有一層層的輕紗,風吹,它飄呀飄,飄出我滿懷幸福感。天氣不冷不熱,空氣中散播著春天的味道,天堂裡四季如春。我想,死亡沒有我想象中那麼可怕,這裡很美好。」

    咯咯笑開,最美好的是她可以打電話給他,肆無忌憚。

    「是嗎?」他走進電梯,傾聽她的聲音很有樂趣。

    「是。我想我掉進中古世紀的天堂。」

    電話這頭,他聽見她起床的聲音,仔細些,甚至可以聽見她赤腳踩在地毯上。

    「天堂也有中古世紀?」奎爾問。

    「嗯,我在一張古典的鑲銀絲梳妝檯上,看見一杆羽毛筆,和漂亮的信紙。這是不是代表,上帝允許我寫信給你?」

    不是上帝的允許,是他,他承認愛情,再不拒絕她給的每分感情。

    「唉……我真喜歡天堂。」

    「喜歡為什麼嘆氣?」

    「天堂很好,可惜沒有你。」

    低喟,人類總是貪心,有了甲便祈求乙,有了乙還想擁有丙,深深知道這樣很糟糕,但貪心是天性,她改不來。

    奎爾坐進轎車,指示司機用最快速度開回家中,接到罰單也沒關係。

    接到老闆的命令,得了水的魚,不再像往常般優雅,正經八百的司機露出一抹詭魅笑容,腳踩,傾聽引擎嘶吼。

    呵呵……這種高級轎車就是要這樣操,才不枉費它的價值。加足馬力,奮力向前,沖沖衝!

    奎爾沒坐好,額頭撞上隔板,揉揉發紅的碰撞處,他非但沒生氣,心裡還想著該給司機加薪。

    他問深深:「-還想寫信給我嗎?」

    「想,但是郵差願意到天堂為我收信嗎?」

    「法國的郵差仁慈慷慨,我想他們會願意-想寫信告訴我什麼?」

    「想問問你,你現在好嗎?」

    深深想,有了嬌妻,人生肯定幸福吧!酸酸的、澀澀的感覺湧上,原來成了一縷孤魂,心痛仍然。

    「我很好。」

    「你快樂嗎?」

    「快樂!」尤其是現在,他的深深終於醒來。

    「那就好。」

    「有沒有其它的話告訴我?」

    「曾經,我想送你一個小天使,可惜我沒見到她的模樣,不能向你形容她的長相。」

    想起她的貝貝,深深哽咽,淚滑下,在白色睡衣上暈出一點溼。

    「為什麼想送我小天使?」

    「她代表了一件重要事情。」

    「什麼事?」

    「代表愛情曾經存在,代表它不是我的空想。」

    奎爾不斷引深深說話,因為小小的害怕在心底,他擔心,回到家她又進入休眠狀態。

    司機很合作,在破世界紀錄的時間裡,把他送回家中。

    他一面說話,一面從庭院跑進大廳,再跑上樓梯,不顧母親和亮君的詫異,他要在最短的時間裡跑進「天堂」,告訴裡面的女人--她的愛情,真實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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