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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姊姊、湛平哥,你們在哪裡呢?已經到巴黎了嗎?有沒有看到巴黎鐵塔,有沒有去走走香榭大道?聽說巴黎處處浪漫,塞納河的黃昏為無數戀人留下永恆。

    姊,不曉得為什麼,整整十天,我的眼皮跳得好厲害,夜裡莫名其妙驚醒,嚇出滿身冷汗。大概是太擔心你們了吧,擔心你們被湛平哥的家人找到,擔心你們在異國天空下,無人相助,請打個電話回來,告訴我一切平安,好嗎?

    爸媽,請幫幫姊姊和湛平哥,他們是真心相愛的,相愛的人不該被拆散的,對不?請讓他們的計畫順利,讓他們在生下小寶寶之前,不被找到。」

    雙手合掌默禱的辛羽沛抬頭,看一眼窗外,法國有這樣的好天氣嗎?

    換上制服,拉拉裙襬,她笑著對自己喊話。

    勇敢點,頂多一兩年分離,姊姊就會帶著可愛的小侄子回國,妳應該對他們多點信心。是的,信心、勇氣,媽媽教過她們姊妹倆,用樂觀心情迎接每個完美的日子。

    對著鏡子,羽沛把頭髮梳順夾緊,將髮尾處塞到耳後。該到學校了,今天是畢業典禮,姊姊不能參加,多少遺憾。但,沒關係的,下次她確定,會有姊夫、姊姊、小侄子參加自己的大學畢業典禮。

    背起包包,羽沛是好學生,功課好、聰明乖巧,是師生眼中的模範學生,今天她要代表畢業生上致謝詞。

    辛羽沛十歲喪母、十一歲失去父親,艱苦的童年並沒有讓她自暴自棄,相反地,她和大七歲的姊姊相依為命,刻苦自勵。她比任何同齡女孩認真上進,因她深切瞭解,未來掌握在自己手中,自憐自卑並不能為生命帶來助益。

    換鞋子時,臨時想起一件事,她匆匆忙忙進屋裡找出存款簿和印章。

    今天得去銀行領錢繳水電費和房租,湛平哥離開前替她存下一筆錢,數目不多,但省著點,足以讓她撐兩個月。

    湛平哥叮嚀過她,要她別害怕。等他和姊姊在法國安定下來,找到工作後,會陸續把錢匯進戶頭裡,要她安心準備大學聯考,別浪費聰穎天資。

    羽沛答應了,承諾他們,會盡全力考進第一學府,光耀門楣。

    再看一眼手錶,真該上學了,再不走,就要遲到。

    打開屋門,爬下陰暗潮溼的狹窄樓梯,這裡是國宅,是姊妹兩人唯一租得起的地方。

    爸媽去世後,留下的債務逼得她們不得不賣掉房子,還清貸款。

    幸好,她們遺傳父母親的樂觀,很快地,姊姊找到正職和晚上餐廳的兼差工作,而羽沛除上學之外,負責家裡所有打掃工作和雜務,在眾人的驚訝眼光中,她們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正常生活,艱困並沒有為難到她們,她們從沒讓陽光自臉上褪色。

    打開鐵門,門鏽得厲害,每次開關都要花大把力氣,又扭又轉像和猛獸搏鬥過般,才能把門弄開,平常人來弄,大概不到半分鐘就要大發脾氣了,但羽沛不會,她是吃苦耐勞型的現代臺傭,三分鐘弄不好就弄五分鐘,她把每次的開關門都當成戰鬥,並享受起戰鬥後的成功。

    門打開,鬆口氣,她順順頭髮,跨出大門,往公車站牌方向走。

    她低頭,默背畢業生致詞。「校長、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學弟學妹好……」

    要不是巨大身軀擋住去路,她能順利地把講稿一字不漏背齊全,鼓了頰邊,羽沛無奈抬眼。

    她的表情在瞬間轉變,從無奈到狂喜,從震驚到相信,她衝上前,緊緊拉住對方的手說:「湛平哥,你怎麼回來了?是不是事情出現轉機?是不是家人同意你們?事情怎麼這麼快就被解決,一定是爸媽在天上保佑你們,姊姊呢,姊姊在哪裡?」連迭問,她不給對方發言空間。

    回神,她才發現自己的過度急促,收斂微笑,雙手背在身後,她笑道:「我不講話,你來說。」

    他沒回話,望住羽沛的眼神平淡而冷漠。

    四目相交,羽沛明顯感覺不對勁,親切的湛平哥換了一張她不認識的嚴厲面容。說不上為什麼,冷顫自心底竄起,不自主地,她退後兩步,小手在學生裙後握出拳頭。

    不安地拉拉揹包,深吸氣,再退一步,她提出勇氣問:「湛平哥,姊姊呢?她沒跟你回來嗎?還是……你們根本沒到法國去。」

    瞬地,幾百個歸類在她腦海裡成形。

    湛平哥和姊姊吵架了,姊姊失蹤,他四處尋不到人,只好回到這裡?湛平哥和姊姊被找到,姊姊讓人囚禁,他只好出現,要求自己幫忙救姊姊?姊姊和湛平哥在法國走散,姊姊出了意外……

    不管是哪個狀況,湛平哥看她的眼神不該陌生,他對自己的態度沒道理冷淡,那麼……是那個環節出錯?

    「湛平哥,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你這樣子,讓我很害怕。」冷汗自額間冒出,兩隻手在身後絞成麻花,她讓他的冷酷弄得無所適從。

    「收拾妳的東西跟我走。」

    「要走到哪裡?」

    他沒回應,凌厲眼光閃過,她不自覺瑟縮,幾經猶豫,她吐出字句:「湛平哥……我做錯什麼事嗎?」

    他深吸氣,像抑住極大情緒似地,冷冷說:「我給妳一天時間,下午三點鐘我在這裡等,妳把所有該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好,隨我回臺北。」

    意思是……不再回來?她想問清楚,他卻一轉身,往轎車方向走去。

    為什麼要到臺北?姊姊被湛平哥家人接受,可是兩人的處境並不好,所以湛平哥的態度怪異?她想破頭想不出答案,為什麼不直接告訴她?

    「湛平哥,請告訴我,姊姊怎麼了?她還好嗎?你們為什麼沒到巴黎,那是你們的共同夢想,是什麼情況改變了你,你的態度奇怪得讓我好心驚。」

    坐入車廂前,羽沛追上腳步,拉住他手,阻止他下一步行動。可是……震驚,她居然觸電?急促間,她鬆開他,低頭看自己手心,不對、不對,統統都不對……

    他也觸電了,陌生的電流在掌間流過,她鬆開他同時,他縮回手。嫌惡地,銳利眼神掃過羽沛。

    她受到驚嚇,但不允許自己退縮,往前一步,在他身前抬頭挺胸,態度堅定。

    「把話說清楚,姊姊去了哪裡?為什麼我要跟你走?」

    她害怕,是真的,在他的寒冽眼光下,所有人都會畏縮,但再怕,她必須弄清楚來龍去脈。

    「哼,妳會感激我肯讓妳跟我走。」他丟出話。

    鄙夷口氣傷人太甚,彷佛她是隻搖尾乞憐的流浪狗。

    「你……不是湛平哥,對不對?」咬住唇,她做出最不可能也最沒道理的假設。

    居然教她看出來?有一絲訝異,訝異她的敏銳,但下一秒,他端正態度,重複同樣的話:「三點鐘,把行李準備好,如果妳想知道辛羽晴下落的話。」

    不再看她一眼,他上車,他關門,他揚長而去,留下呆在原處,不知所措的辛羽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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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對羽沛而言是忙碌而心慌的日子,她反覆想起那位酷似湛平哥的男子,他的冷酷、他的鄙夷,和他將給自己的答案。

    她很合作,早上,她還是到學校領畢業證書,然後約房東見面,把該繳的費用繳清,最後打包行李,在兩點五十分時,背起包包,站到租處門外,等待約定中的「三點鐘」。

    他會出現嗎?若他說的純屬戲言怎麼辦?

    萬一他真的是湛平哥,只是裝出另一張面孔權作戲弄,當作回國驚喜,她卻把房子退掉、行李整出來,會不會……

    矛盾在心裡,她焦急、她來回踱步。

    他或「湛平哥」會出現嗎?

    咬咬指甲,那是壞習慣,從小到大,羽沛焦慮時就把指甲啃得凹凹凸凸,偶爾不慎還會扯出鮮血,姊姊叨唸過很多次了,無奈,她改不來習慣,彷佛這習慣是與生俱來。

    在羽沛胡思亂想時,轎車出現,沒見到早上的「湛平哥」,是司機走到她面前,替她把行李放進後座,並把門打開。

    遲疑三秒,她跨進車後座,車內那雙長腿引她注意,彎下腰,羽沛才發現,「湛平哥」在這裡。

    小心翼翼,她把自己挪進車裡,小心翼翼,她在自己和他中間留下空間距離。

    再見面,他不是湛平哥的想法增添幾分認定。

    湛平哥讓人覺得和藹可親,而他,同樣的面容五官,卻威勢得讓人退卻。

    羽沛低頭,不自覺地,又啃起指甲,疑惑在胸口充斥、焦憂在腦際蔓延,她有一肚子話,卻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這個男人,真教人懼怕。

    「辛羽晴。」

    他出聲,羽沛嚇一大跳。猛地抬頭,接觸到他冷冽雙瞳,畏縮,垂眸,三秒鐘,她鼓舞自己正視他的眼睛,別教怯懦出頭。

    睜大眼睛,直視他,羽沛讓眼神替自己發問。

    勇敢!暗地贊她一聲,她出乎湛鑫的預料,如果她不是辛羽沛,也許他會喜歡上她。不過……沒讓讚揚出現,他仍然冷漠,仍然讓嘴角帶上淡淡的不屑。

    「辛羽晴和我小弟……」

    小弟?他是湛平哥的哥哥!

    對呀,這麼簡單的答案她居然想不出來,他們是用相同模子印出來的啊,沒猜錯的話,他們是同卵雙胞胎。

    他的聲音繼續傳出,不管羽沛是否分心。

    「他們在法國發生車禍,辛羽晴傷重不治,湛平雙腿重傷,臨死前,她要求湛平好好照顧妳……」

    「什麼?對不起,我沒清楚你說的……」

    聽錯了,她肯定是聽錯。

    人在恍神間,容易錯解別人的意思,否則她怎會聽見這麼古怪的話語?

    羽沛勉強擠出聲音,不顧對方嚇人的嚴厲表情,她再問:「你剛剛是不是說,湛平哥和我姊姊已經到法國?沒錯啊,算算日子早該到了,他們一直沒給我打電話,我有點慌呢,不過,我相信他們一定很幸福,幸福到忘記我在家裡等他們的消息,沒關係的,只要他們高興就好。知不知道,湛平哥和我約定好,很快就帶小侄子回來看我,到時候,生米成熟飯,我們開心住在一起……」

    她自我欺騙,以為說得夠長夠久,事實就會照她想象中進行。

    望住她叨叨不休的嘴巴,張張合合,不肯停歇,句句說得全是欺心假話,她的臉色蒼白,像塗滿白粉的藝妓,分明恐慌傷心,卻抹出一臉白,裝扮快樂。

    湛鑫冷眼瞧她,不滿在胸口擴大,原來那就是她們的如意算盤?生一個小孩,逼關家不得不承認兩人關係?

    沒錯,儘管再不樂意,奶奶絕不會讓關家骨肉流落外頭,果然是好計策,可惜這種陰謀連天都看不過去。

    「閉嘴!」終於,他阻止她的假裝。

    她安靜了,無助雙瞳轉向他。

    她想笑,想用美美的笑容對他說,我看好姊姊和湛平哥的愛情,我相信他們的愛情會天荒、會地老,會長長久久永不停息。

    但他的尖銳教她無法言語。

    「話,我只說一次,要怎麼解釋隨便妳。這回,妳最好仔細聽清楚,我不會再重複。湛平和妳姊姊在法國出車禍,妳姊姊死了,而妳成了我小弟的包袱,現在他被接回臺灣,在醫院裡面,身子尚未恢復。我帶妳去見他,並不是要妳加遽他的痛苦。」

    事實上,湛平不吃不喝,拒絕所有的醫療照護,他一心求死、一心追求他那荒謬的愛情,所以,他來了,找到辛羽沛,企圖用「責任」拉回小弟求生意志。

    呆呆地,羽沛做不出反應,沒力氣追問他,他說的話是否句句真實,淚水先行翻下,在學生裙間烙下黑影。

    騙不來自己,雙肩垮下,崩潰了,她的精神迅速渙散,聚集不起。

    姊姊死了?怎麼可以?他們的愛情才開始,他們的美麗剛剛走入劇情吶,他們規畫出那麼多、那麼多的甜蜜計畫,怎能轉眼成泡影。

    小小的肩膀抖動,她壓抑著不哭出聲。

    姊姊說過,死去的人最怕親人的眼淚,那會羈絆得他無法前進另一段新旅程,會讓他的痛苦恆久亙遠。所以……不能哭……死咬下唇,她不哭,她要笑著祝福姊姊一路好走……不能哭,她要比任何時候都堅強,不能哭……

    嘴唇顫抖,她瞠大眼睛,不準淚水翻湧。

    偏偏,人總有力不從心的時候……她翻船了,傷心從四面八方將她淹沒,她不能呼吸,說不出祝福話,祝福姊姊一路好走……

    她的壓抑在湛鑫眼底進行。

    她咬唇、她吞下哽咽,稚嫩的小女生正用全部力氣對付悲愁,不讓軟弱出頭,替自己贏取同情。

    這麼堅強的羽沛,教他有一絲動容、兩分不捨、三分心憐,他有強烈慾望將她攬進懷間,悉心安慰。但,不!他絕不浪費自己的同情心,在這對看似清純卻心如毒蠍的姊妹身上。

    他提醒自己,要不是她們,湛平的大好前程不會毀於旦夕;要不是她們,湛平的人生有歡笑有驕傲,有所有值得稱羨的美好事物,就是沒有深沉的悔恨悲慟。他要恨她們,必須恨她們,恨到極點。

    「現在起到臺北,妳有三個小時的時間整理情緒,我不準妳加重我小弟的情緒負擔。」湛鑫拋下話,不管有沒有聽到,她都必須在湛平面前揚起笑臉。

    不公平的,對不對?湛平哥說過,他要讓姊姊變成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她們都相信了,相信湛平哥有能力把幸福帶進姊姊的人生。為什麼?為什麼會出現三百六十度大轉變,扭轉兩條交集線?姊姊的愛情才發芽,才結出花苞,怎能教意外摧殘?

    他們說要給她一個聰明可愛的小侄子啊,他們說兩年忍耐能換得終生幸福啊,怎麼說過的話全都不算數?

    呼吸不過,她吞了又吞,吞不盡委屈,咽不入痛楚,拳頭在身側扭絞。這下子,她成了真真正正的一個人,沒有父母兄姊,沒有親人相疼,她的開朗要裝給誰看?她的成就要由誰來分享?

    頭偏靠在車窗邊,窗外景色飛快奔馳,她的人生迅速褪色,從今天起,辛羽沛再沒有依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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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不動、做不出安慰人的表情,辛羽沛成了一具不能動作的傀儡娃娃,三小時不夠讓她整理情緒。

    呆呆地站在醫院長廊,她看著湛鑫的長腿大步往前行,看他的背影和自己拉開距離。

    「湛鑫」這兩個字是她到後來後來才知道的,在還沒認識這兩個字之前,她就明白,這個名字帶給她的快樂遠遠不及痛苦。

    回身,他死盯落後的辛羽沛。

    小小的臉龐掛滿淚珠,無助的眼眸向下垂,她失去靈魂,失去她的喜怒哀怨。

    他又動心了,為了她的滿臉無助,可他怎能容許自己心疼她?端起刻板臉龐,掛上強悍威勢,往前走幾步,抓起她的手腕,用力扯過。

    「妳該做的事情不是哭。」

    不該哭?他的要求好過分,她才失去唯一親人吶。

    搖頭,羽沛反對他的話。

    她要哭、她該哭,不管眼淚是否羈絆姊姊,會否教她心疼,以至於她的魂魄在人間飄蕩、徘徊不去。

    「我叫妳不準哭。」他湊近她,低聲恐嚇。

    眨眼,又一串新淚,垂在她紅腫的眼眶下面。微張口,她啜泣,小小的嘴唇顫抖。

    「湛平的情況不好,如果妳還有一點點良知的話,就走進病房裡,安慰他、鼓勵他,幫助他站起來。」分明是請求的話,他的態度不僅缺乏誠懇,還霸道得讓人反感。

    她懂了,總算了解自己站在這裡的主要原因,原來,她還有利用價值。

    有幾分叛逆,因為他的態度。

    退兩步,羽沛仰著臉說:「這不是我的責任範圍。」

    她居然說出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也不想想是誰造就這種下場?要不是她們姊妹的「精心設計」,湛平會躺在裡面,失去求生意志?

    「不是?很好,那麼照顧辛羽晴的屍身也不在我的責任範圍,明天我就去刨墳,讓她曝屍野外。」

    「你!」

    「我是說到做到的男人。」態度堅定,他的話從未打過折扣。「要不要進去,隨便,別說我勉強妳的意願。」

    她還有考慮空間?根本沒有!不甘願,卻不能不妥協。「走吧。」她不看他。

    「識時務是好事。」

    冷哼一聲,湛鑫往前走,他刻意忽略自己還拉住她的手,忽略手心裡纖細的手腕微微發抖,更刻意的是……他假裝手心裡的一陣一陣陌生電流,從未存在過。

    門打開,羽沛在湛鑫高大的身後探出頭。

    當她看見蒼白床單上的蒼白臉孔,雙眼失卻生氣,茫然地望住天花板,瘦骨嶙峋的手臂露在床單外頭時,所有的叛逆、不平全數消滅。那是一個和自己同樣悲傷的男人呵……

    緩緩搖頭,她不要湛平哥變成這模樣,姊姊看見了,會心疼、會不捨,會痛哭淚流。

    「湛平,你看我帶誰來了?」湛鑫走向前,扶起湛平。

    溫柔的口吻、溫柔的動作,溫柔得像另一個湛平哥,羽沛有一絲恍惚,躊躇地往前走兩步。

    「小沛……」看見她,湛平抓到浮木,伸出手,淚水淌下。

    「湛平哥。」向前,奔進他懷裡,她是他的安慰,他又何嘗不是她的。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好好照顧羽晴。」

    「告訴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你們的幸福在彈指間翻臉,為什麼我等不到我的小侄子,等不到你們愛情的春天?」

    她瞭解,問出這樣的問題,身後的男子肯定要大大生氣,但她管不了,她要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知道。

    「湛平哥,請你想想清楚,為什麼會出車禍?肇事人呢?姊姊坐在什麼位置,為什麼姊姊會死?會不會你的法語不通,也許姊姊並沒有死,她留在法國哪一家醫院裡,沒跟你回來?」

    她提出一大堆問題,把湛鑫要求她「不準加重湛平情緒負擔」這回事,拋諸腦外。

    湛平被她的話問住了,歪著頭,拚命回憶起當時狀況,思緒流過腦海,疼痛佔滿整顆腦袋,痛……他痛得齜牙咧嘴,雙手捧住頭殼,死命掐住。

    「夠了,不要想,什麼都不許想。」用力拉開湛平雙手,湛鑫狠瞪羽沛一眼。

    該死的女人,他警告過她,不準提及辛羽晴,不準擴大湛平的傷口,她幾時把他的話聽進去?她何止是擴大傷口?她根本是拿剪子,凌虐起湛平未結痂的心。

    「有車子尾隨我們的計程車……」湛平喃喃自語。

    「然後呢?」羽沛急問。

    「我說夠了。」湛鑫大吼一聲。

    用力,湛鑫把羽沛從床邊推開,一個踉蹌,她幾要摔倒,在她穩住身子的同時,湛平的聲音再度傳出。

    「羽晴說純粹湊巧,奶奶派來的人不會從臺灣一路跟蹤到法國。但我不放心,拚命、拚命催促計程車司機開快一點,車子過了和平廣場……各地的觀光客很多,他們緩步慢行,在廣場上尋找陳年舊事……我要司機繞路……我們到了香榭里居……

    路又大又平,我頻頻回頭看,看藍色車子有沒有跟在後面,羽晴半點都不緊張,還打開窗戶向外探,她說造型像皮包的LV大樓好漂亮……

    天!藍色車子又追上來了,我又催又催,把皮夾裡的錢全塞給司機,要他在最快的時間內擺脫它……我們撞車了,怎麼撞的?不記得了,我只記得羽晴流好多血,她抓住我的手,告訴我,照顧羽沛……

    統統是我的錯……我不要催司機就好了,最多被奶奶抓回來,最多我們分開幾個月,我終能想到辦法再和羽晴見面,都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羽晴想多看幾眼LV大樓啊,我在著急什麼呢……路邊賣的櫻桃又紅又漂亮,我為什麼不下車買幾袋呢?左岸咖啡飄香……」他自顧自敘述,羽沛和湛鑫聽在耳裡,各有不同解讀。

    奶奶派人追蹤他們?不對!奶奶答應過自己,讓他們獨處一段,時間一久,或者湛平會了解,愛情不過是年少輕狂的玩意,經歷過便不足為奇。

    湛鑫蹙眉,不確定自己該不該相信小弟的囈語。

    「你應該停下來的,姊姊好喜歡吃櫻桃,可是櫻桃好貴哦,我們哪裡買得起……姊姊說過,到法國要拿櫻桃當三餐,從早吃到晚。」

    羽沛不怕死,走到床邊,拉住湛平哥的手,說話。

    他該阻止他們繼續討論辛羽晴,但湛平嘴角勾起的笑容讓他心一震,這會兒,他又有了情緒,不再是具只會呼吸的屍體。

    「我知道啊,羽晴說過,我還計畫著,要帶她到果園裡採櫻桃,滿足她對櫻桃的所有想象。」

    腦海間,他的羽晴包著頭巾,站在梯子上,攀著櫻桃樹對他微笑。

    「有人說櫻桃很酸,也有人說櫻桃很甜,每個人嘗進嘴裡各有不同解讀。不過姊姊篤定說,櫻桃的味道像愛情,淺嘗不能滿足,我問她怎麼知道,她說等我長大,碰到心愛的男子,便能理解她的話。湛平哥……姊姊說過一百次了,她說,愛上你是她人生裡最滿足的部分。」

    「她真的這麼說?」

    「嗯,她說這輩子不能滿足她,她要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都跟在你身旁,就算你嘲笑她是跟屁蟲也無妨。」她記得姊姊說這些話時候的表情,記得她臉龐散發出的光芒,耀人心眼。

    「妳相信人有下輩子、下下輩子?」

    「當然有,姊姊說,人一生該吃多少苦,生死簿上早有明文記載,等你把該吃的苦全吞了,人生自是從頭來過,重入輪迴,再世為人。這輩子的情、下輩子延續,我們早早說好下輩子再當姊妹,下輩子再尋到父母親重為一家人。」

    「所以我留下,是為了吃我尚未吃盡的苦頭?」湛平問。

    「是,不畏苦難,勇敢活下來,把自己的份兒吃完,就可以從頭開始。」

    同樣的話,羽沛說服著湛平也說服自己,說服他,世界有另一個空間,在那裡,心愛的人兒正耐心等待,等待愛情從頭再來。

    湛鑫冷笑,多不科學的說法,真難相信,二十一世紀的今日,還有人延用老奶奶那代的觀念說服大家。

    不過,他再鄙夷都無法否定,羽沛的說詞的確打動了湛平的心,他皺起的眉頭平順了,嘴角的焦慮釋放了,似有似無的笑意染上臉龐。

    「湛平哥,幫幫忙好嗎?」羽沛在他懷間說。

    「什麼忙?」

    「你快點好起來,等你好了,我們買很多櫻桃和玫瑰花去看大姊,她一定迫不及待想嚐嚐櫻桃的滋味。」她同湛平立下約定。

    「好,我們買櫻桃、看羽晴。」

    點頭,他同意,湛鑫扶他躺下。

    這一覺湛平整整睡了十二個鐘頭,湛鑫幾乎想狂叫了,從法國回臺灣,不管醫生用什麼辦法,都沒辦法叫他合上雙眼,羽沛居然有本事讓他睡著,他是對的,這著棋危險卻也解了他的圍。

    然,胸口的不暢還在,從她奔進湛平懷間開始,他就「非常」不愉快,然後他們執手、他們相談甚歡,她神奇地讓湛平入睡……這不都是他想要的?那麼哽在喉間的不愉快是什麼?他不懂自己,不懂起伏無序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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