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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趕往欽州的那一晚夜裡無月,漆黑一片,說是伸手不見五指,一丁點都不過分。

    向幼薇原不想接連趕夜路的,只是白日投宿小鎮,幾家客棧都沒有空房,鎮民又謹慎不肯借住,無奈之下就決定坐著馬車繼續往前趕,想著前面也許會有人家,卻不知方圓十幾裡都沒見到人煙,倒是一場急雨來得快,幾片烏雲遮住了皎潔的月色。

    這樣的黑夜裡,四周的空氣都顯詭異得緊,要不是仗著三人都有些功夫傍身,她是決計不敢走這樣的夜路。馬車顛簸著行進在樹木林立的小路上,樹影重重,四周不時傳來野鳥的怪叫聲,讓人骨頭裡都透著寒意。

    「小姐,這聲音可真是嚇人!」馬車中傳出少女的抱怨聲,帶著些濃濃睏意。

    「一些山林野鳥罷了,靠著我睡吧。」有女子淺笑,語氣嬌柔沉穩,卻有些許疲憊嘶啞。

    馬車裡的人沒有繼續說下去,車伕回頭看一眼裡面影影綽綽緊挨著的兩個人,咧嘴一笑,咬喝著繼續往前走。

    突然,一個高大的物體從左邊衝出來,徑直撞上了馬車。

    原在暗夜裡趕路就有些戰戰兢兢,這麼的突發意外讓人高馬大的向家車伕,都忍不住心跳驟然加速,雖然忍著沒有大吼,卻還是驚出一身冷汗,緊急拉住了馬車,才沒有從那個突然衝出來的東西身上輾過去。

    未料到馬車會緊急停下來,坐在裡面閉目養神的向幼薇身體冷不丁前傾,依靠著她的丫鬟青寧更是差點撲出馬車。

    待到坐定身子,一股怒氣直衝腦門,「怎麼了?」青寧耐不住性子高聲詢問。

    「有東西擋了路。」拎起馬車上綁著的燈籠走下去,車伕踢了一下癱在馬車前的物體,「小姐,是個受傷的男人。」

    「真是晦氣。」被折騰醒的青寧滿肚子氣,比向幼薇這個主子還不耐煩,俐落的翻身下了馬車,走到前面看看地上躺著的傢伙,「丟一邊去,懶得管這種閒事。」

    聽青寧這樣說,車伕有點為難地看看地上躺著的傢伙,再往馬車裡望一眼,諾諾開口:「小姐……怎麼說都是條人命,咱們不能見死不救。」

    熟知家丁脾性,早就料到他會這麼說,向幼薇掀開簾子看看地上的那人,又似笑非笑看一眼車伕,不過幾個眼神就讓他漲紅了臉,「不是我們不救人,實在是人心隔肚皮不得不防,這荒山野嶺突然跑出來一個受傷的男人,你說是不是有些古怪?再者說,在前面的鎮子上也聽說了附近盜匪多慣使奸計,不然也不會不敢留宿咱們三人,這個受傷的人這時候出現在夜裡,還是不得不防。」

    對於車伕的善良,她絲毫不見怪,他是個實心眼的老實人,人高馬大的漢子卻有一顆樸實簡單的心,這也是向幼薇相信他,讓他一起隨行的理由。

    「可他若是遭了難的好人呢……」車伕還在猶疑。

    看他不情願離開,青寧翻翻白眼,沒好氣的瞪他,劈里啪啦一陣斥責:「你覺得小姐是冷血無情的人嗎?要怪只能怪他出現的不是時候,這黑咕隆咚的天兒,能出現的會是什麼好人,到時候救了他,遭難的說不準就是咱們三人,荒山野嶺鬧個生死不知!」這話說得雖然誇大些,卻就是這麼個道理。

    向幼薇強迫自己去無視車伕眼裡的不忍,但自己心裡卻怎麼都覺得不安,如果這人的出現是個陷阱,她當然可以心安理得不去管他,可是,想著這也許真的只是一個受了傷需要幫助的男人,自己這樣避事兒是不是真的太過冷血無情?

    在她還在猶疑的時候,車伕已經不再說什麼,只是挪動衣衫凌亂的男人到路邊,聽著他發出連串的呻吟聲,很是不忍的快步回頭上車。

    青寧也爬上馬車,車伕再瞧一眼那人,嘆口氣,揮動鞭子就要往前走,卻沒料到向幼薇會突然喊停。

    直到後來的許久許久,向幼薇還會想,如果她沒有因為內疚看那受傷的男人一眼,會不會一切還停留在原地,兩人擦肩而過,按部就班的過著平靜的日子?

    可惜,有些事已經發生就再也回不去。

    向幼薇失控地疾聲喊停的原因,是路旁的一點溫潤亮光,如果她沒有看錯,那是受傷男人身上的一塊流雲百福玉佩,因為燈籠的反照,在黑夜裡閃著盈盈的光,一時想不出這東西在哪裡見過,只是覺得熟悉得很,在自己的記憶深處,也許是曾經最深刻的回憶。

    凝思片刻,她終於恍然……這玉佩,和他的好像!

    「小姐,怎麼了?」聽到向來冷靜的向幼薇如此激動的聲音,車伕連忙收回鞭子。

    沒心情多解釋什麼,向幼薇急著驗證自己的猜測,掀起車簾跳下去,來不及聽青寧的詢問,就拎著燈籠走到那受傷的男人面前,等到看清楚那張臉,頓時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要驟然停止。

    「真的是他!」向幼薇驚叫出聲。

    眼前的人雖然臉上、身上都是血跡,髒亂不堪,但那熟悉的彷佛刻在了心裡的眉眼,還是讓她一眼看出是蘇景澤!他怎麼了?為什麼會受傷流落荒野,難道死了……

    向幼薇不敢再多想下去,顧不得那濃濃的血腥味帶來的不適,蹲下身子湊到男人口鼻前,感覺到鼻息,一顆心才安定下來。

    是他,竟然真的是他!一剎那,向幼薇不知道自己該露出何種表情,只是身體因為激動而顫慄,深深地慶幸自己多看了那一眼,如果沒有看到受傷的男人是他,會不會就這樣狠心丟下他自生自滅?只是這樣想著可能的後果,向幼薇就覺得心生寒意。

    她沒料到眼前受傷的男人會是蘇景澤,就如同沒有料到兩人會有再見的一天,此情此景,詭異的讓人不敢置信。

    眼前的向幼薇是青寧和車伕所不熟悉的,因為從來不曾見她這樣慌亂失措的模樣,所以都有些呆愣,面面相覷,直到看她手忙腳亂拖動受傷的男人才回過神,快步跑過去幫著抬人上車。

    被三人合力抬上車的蘇景澤,原本還在昏迷中,卻因為扯動身體而疼痛呻吟,迷濛中,他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樣,只是虛弱地說出一句話,聲音有些低啞,卻是極好聽的。

    「前面……路口……向左拐……右邊……有人……」

    這是蘇景澤昏倒前最後的一句話。

    那一晚的記憶,他只記得自己被人追殺,受傷之後憑著一口氣不知跑了多久,最後看到一絲亮光越來越近,才不顧一切地撞了上來。

    那一撞差點把他的身體都撞散了,神智卻還是有些清楚的,所以他當時模糊的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聽她焦急的喚著自己的名字,心裡有些奇怪。他沒想到會在這樣境況中遇到相識的人,使出全身的力氣想看得分明,卻只覺得渾身痠痛難忍,肩頭的傷口一陣陣銳利的疼痛,只能說出最後一句警示就陷入了昏迷中。

    所以,當他再次睜開眼,原以為必死無疑的自己卻躺在暖和的馬車上,上身靠著一個柔軟的身體,身下是有規律的晃動,心裡鬆了一口氣,自己還真是命不該絕呀,他嘲弄的笑了笑,卻因為扯動傷口倒吸一口氣。

    肩頭有隱隱的痛,讓他沒辦法再歇下去,低頭看看自己肩頭的傷口,血已經不再流,也被人簡單包好,就連身上都還披著禦寒的薄被,救自己的人是誰呢,竟然這樣的細心。

    蘇景澤回憶昏迷前一刻聽到的聲音,有丁點的熟悉,更多的卻是陌生,在他的記憶裡,只有一個少年的聲音是那樣的清亮,可卻又有些不同,因為他昏迷前聽到的分明是女子的聲音。

    蘇景澤艱難地想要看清楚把自己攬在雙腿上的人,卻冷不丁對上一雙眼眸。

    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呢?細長的眉毛下邊嵌著一對大眼睛,烏黑的眼珠,好似晶瑩剔透的黑色琉璃,每一次忽閃,上翹的長睫毛都會隨著上下襬動。她直直的看著自己,一丁點也不懼怕這樣的對視,明明應該是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眸,卻偏偏透著清冷,又帶著一絲期盼。

    期盼?好奇怪,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眼前這貌美女子看著自己的目光,是真的藏滿了期待,這樣的一雙眼眸,靈動誘人,與自己記憶中的那青澀少年重迭,蘇景澤只覺得心中怦然一動,已經不自覺順著看下去這眼睛的主人,該是何等的美麗。

    幸好,一切都沒讓他失望,顧盼的眼眸透著疑惑和打量,精緻的嘴鼻宛如畫中人一般精緻,更別提那纖細的身姿,還有因為靠得太近傳來的隱隱香氣……好一個美人,不只是女子的柔媚,更有一種英氣。

    這樣的一個女人,簡直稱得上傾城容顏,更古怪的是,他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覺,再加上女子目光中的期待,於是他試探的開了口:「你是不是向威?」

    他的口氣是不肯定的,只是憑藉著記憶中的感覺猜測,可是在看到她眼中亮光突現的時刻,蘇景澤知道自己猜對了,覺得世事無常之後,便有更大的驚詫溢出心頭。

    「向威……你是女兒身!」他笑容裡帶著不敢置信。

    真的好奇怪,記憶深處那個讓他念念不忘的俊秀少年,竟然是女兒身,那一瞬間,蘇景澤是驚喜的,不知這喜從何來,卻只是想到向威是女兒身就感到莫名的歡欣。

    「沒想到你還會記得我。」向幼薇低低的感慨,似喜似悲的表情顯露了她的猶疑。

    真的沒想到和蘇景澤還能相遇,更沒想到蘇景澤還記得自己,如同自己心底一直對這個男人念念不忘一般。

    「當然記得!」在向幼薇的幫助下起身靠在車壁上,蘇景澤凝視著眼前的俏麗女子,還有有些不敢置信,「你的真實名字不是向威吧,當年女扮男裝的小子突然變成千嬌百媚的姑娘家,我實在是驚奇不已!怪不得那時的向威向小公子會有那樣的媚麗姿態,讓我至今難以忘懷。」他說著,眼神還放肆的打量向幼薇,英眉一挑,眼底的趣味毫不掩飾。

    這行為作風……當真是輕佻,和記憶中風流不羈的蘇景澤完全重迭,哪裡有半分對救命恩人的感激。

    向幼薇忍耐著不滿,斜睨他一眼,刻意忽略掉那並不算是很愉快的初見,才能讓自己鎮定自若與他對答。青寧就在一邊酣睡,她不想吵醒她,就這麼低低的交談著,時不時被他的豪放言語刺激到,只能一次次無視,才保持了自己一貫的鎮定。

    馬車搖搖晃晃趕了一晚的路,待到天亮時候才到達下一個小鎮。

    一夜的交談讓她記得了很多想要忘懷的事情,恍恍惚惚有些不安,儘管很想拋下那個言行舉止不正經的男人,可看看他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過分蒼白的臉頰,還是決定停下步伐為蘇景澤找大夫。

    昨晚問起他肩膀的刀傷,這男人咕噥不清的說是仇敵追殺,至於詳細情況如何,卻是一句話都沒有透漏。

    看著他不願多說,刻意岔開話題的模樣,向幼薇沒有過多追問,只是難掩著惆悵,原來過了這許久,蘇景澤蘇公子仍是個神秘不為人知的男人,他的心裡永遠清楚什麼該做、什麼該說,看似放蕩不羈的外表下是可怕的冷靜。

    這樣的一個男人,就像是外表熱烈,內心神秘幽遠的一灘湖水,讓人抓不住、放不開,惹得一個個佳人心甘情願的往下跳,至於結果如何,誰也顧不得了,遇到這樣的人,是厭惡還是自甘沉淪?向幼薇說不清楚。

    只一條讓人愛恨不得,因為蘇景澤對這些女人來者不拒,卻又不下流,守著最後的規矩,輕聲細語的與之調笑,一雙鳳眼總是多情的凝視著,言語溫存,可他的心裡真正在想些什麼,喜歡誰,沒人能看清。

    就像向幼薇從來覺得自己會極度厭惡,可真接近他,卻只有越來越多的好奇,忍不住靠得更近一些,直至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就像有人說,千萬別對一個男人好奇,因為等你開始要了解的時候,你可能會不自覺的愛上他,當年的自己,也許正是那樣一步步陷入迷惑當中。

    向幼薇坐在榻上,想起那時的無知少女,有些失笑,整個人陷入回憶之中。

    「文大哥,你真的要去遠遊嗎?外面是不是很有趣?」十四歲的少女,又是閒不住的性子,即便假裝的再少年老成,在聽到文大哥要遠遊時還是羨慕得不得了,兩眼亮晶晶的盯著他瞧,糾纏在身邊,期待他會帶自己一起去。

    「嗯,當然要去了。」從來都溫柔的男人眯著眼睛笑,摸摸她的額髮,「小薇兒是不是想去呢?」向幼薇的眼睛裡清清楚楚寫著「帶我一起去,帶我一起去」,文少然怎麼會看不出,他從來疼愛這個用冷漠掩飾一切的孩子,好像能看到自己以往的身影,所以總是有求必應,這一次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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