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一下回答我說:“就是愛一個人,全心全意,不考慮任何回報。”
“可是。”我說,“你知道她有家,有老公,為什麼還要逼他離婚呢?”
江辛不是一般地驚訝,他轉頭看著我,差點兒從沙發上直接站起來。沒等他說話,我繼續說了下去:“十七歲的某一天晚上,我看到了媽媽寫給你的一些沒有寄出去的信,還有你們的合影。從那一天起,我就恨你,恨死你了。我覺得,你就是一個惡魔,是你,奪走了我媽媽的生命,還有我們全家的幸福。所以當你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真恨不得把你撕成碎片。失去爸爸後,我選擇跟你走,其實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希望能有機會報復,我想看到你家破人亡,看到你所有的付出都不被承認```我的心裡,真的是這樣想的。可是,當我自己遇到真正的愛情的時候,我才知道它是那樣的神奇,排山倒海,不可理喻,無法自控,就好象地震,天地都好像不存在了```我有些語無論次,但你一定懂得,是嗎?就像我到現在才明白那時候的你和她,因為相愛卻不能在一起,一定一定會有那麼多無奈和辛酸。江伯伯,說句實話,我也不知道我和江愛笛聲以後會怎麼樣,但是,請相信,在我眼裡,他真的很好,我很喜歡他,他也很喜歡我,給我們一次機會,讓我和他試一試,好不好呢?就算是試一試,也好過就此放手,終生遺憾,你說對不對呢?”
其實說這些的時候,我基本沒有停頓,完全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覺得自己好像一條深海游魚,不知何故,浮在最淺層的海水裡,每一下呼吸都那麼艱難,魚尾膠動水面,我滿腦子都聽見嘩嘩的水聲,卻什麼也看不見```
說完這些,我沒敢抬頭看江辛。我沒有把握,他會不會被我打動,然而,就在這時候,裡屋的門一下子被打開了,只見江愛笛聲像個炮彈一樣從裡屋彈出來,大喊著:“醒醒,你說的太好了,我愛你,你太有才了!”
說完,他當著他父親的面,用力的放肆的毫無顧忌地將目瞪口呆的我緊緊地擁入懷中。大年初四,江愛笛聲陪我回了老家。
南山的墓地,距離上一次來,也已經有兩年了。我依然記得,上一次回來時她的忌日,夏天,漫天飄著細碎的雨絲。以至於重新踏上這條散落著花瓣碎片和枯枝敗葉的小徑的時候,我仍以稀記得那微涼的雨水密密匝匝落在臉上的感覺。
只是,那是一起和我祭奠白然的他,如今正在等待我的祭奠。
他和她相隔不遠,我先去看她。
十二年不變的照片,除卻泛黃,完好無損。她仍然是亙古不變的笑容,清澈而多情的眼神,可眉宇間那無可救藥的憂傷卻若隱若現。直到今日我才驀然發現,原來江愛笛聲拍的我之所以獨特,只是因為把我拍得好像她,或許正是因為這張照片的影響吧,我才覺得彷彿對照片裡的自己似曾相識一樣。原來我從未忘記過她的模樣,原來記憶永遠不會背叛自己的心,原來我一直都是她的小小女兒。
噢,你見到了他了嗎?在那個世界,你們有機會好好相愛嗎?即使你從未撫摸我,牽過我的手,媽媽。你恨我如同恨你自己,愛我也如同愛你自己,不是嗎?
而他,仍舊是不變得寬容眼神,皺紋舒展開來,樂呵呵地看著我,看著來看他的所有人。我窩囊的爸爸,善良的爸爸,他仍寬容我媽?寬容我在他剛剛下葬後就匆匆離開這裡遠走他鄉?連他去世後的第一個清明時都未曾來給他磕過頭?他寬容我不是嗎?他仍然在笑,在原諒,像他這輩子一直做的那樣。像從沒曾離去,依然會在某個清晨端給我一杯牛奶,然後溫和地對我說:“醒醒,週末爸爸給你做魚吃。”
我終於撒開江愛笛聲一直拽著我的手,跪在他的墓前。
這遲到了多少天的“對不起”,遠在天堂的你可能聽到?可能瞭解?
子欲孝,親不在。樹欲靜,風不止。
天下可有別的事,比這更加悲傷無奈?
江愛笛聲不知何時也默默跪在我身後。他重新用手牽住我的,溫暖的體溫傳遞過來。他對著他們用宣誓一樣的聲音說道:“請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醒醒,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讓她受一丁點兒委屈。”冷風颳在佈滿淚水的臉上,一陣陣刺骨的痛後是滿心的感動和幸福。
哦,我的雙親,這是你們賜予我的幸福嗎?是你們的安排嗎?如果真的是,我會更加義無反顧,好好珍惜。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腳步聲,我和江愛笛聲同時回頭,看到的竟然是許琳和路里。
江愛笛聲扶我站起來,我用衣袖擦掉淚水,許琳悲喜交加地看著我,許久許久才說:“回來了?回來了就好。”
她身後的路里,手裡抱著兩束不知道名字的白色花朵,對我點頭,微笑。
這微笑,連眼角都上揚的落括溫暖的微笑。一如從前,就在他笑得那一霎那,我幾乎已經肯定:他沒有變,他仍然是以前的他。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和米砂在一起,為什麼他會有新的女朋友```太多的為什麼我想質問他,可江愛笛聲一直握緊了我的手,讓我沒法走上前。
路里一直微笑著看著我,那眼神里有祝福,有驚訝,還有些別的什麼,我卻不能一次讀出。他只是笑,一句話都沒跟我說。
我的眼光又落到徐林的身上。只不是才是兩年的時間,原來人也會變得如此之快。她那頭兩年前燙得的捲髮如今已經不是很時興,可是看得出,她並沒有換新的髮型。她仍然穿著兩年前的舊衣服,一件簡單的灰色大衣。真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四十歲後的女人,一年一個樣嗎?不,我不信。我仍然記得那個夏天她穿著粉綠色裙子,抹著橙色的唇膏,帶著一個話劇團的女孩子們在舞臺上笑顏如花的樣子。那才是她真正的樣子——有愛情,有秘密,有希望,有成功。
可是如今呢?生離死別,或許才是催人變老的致命毒藥吧。
路里一隻手拿著花,從我父親的墓前往白然的墓地走去。那一瞬間,我彷彿被雷擊中。他的腿```
我分明看到,只是短短的距離,他的步伐就異於常人,甚至要許琳伸手去扶他。只是短短地一秒鐘,我想明白了——
米礫口中的瘸子,就是路里!
我捂著嘴退後了一步。我想上前,卻又躊躇,終於沒有。
只是一秒我就完全明白了,他是因為救我才這樣。所以米砂才不告訴我。不是嗎?他是因為瘸了,才不希望連累米砂。一定是!不是嗎?
我站在原地,恨不得把自己用土全身埋起來,斗大的眼淚隨著胸腔的起伏一顆顆落下。我無法自控地兩腿癱瘓。
不明白情況的江愛笛聲摟住我的腰,著急地問:“醒醒你沒事吧,要不要先回去?”
我再也沒法說出話,連以手顏面的力氣都沒有。也沒有跟他們說再見,就讓江愛迪生扶著我,匆匆離開了南山。
天依然地下著小雨。我無力地躺在出租車裡,看著窗戶上細細的水霧,漸漸模糊了一切景物。我無法從剛剛的震驚裡恢復。江愛笛聲一直握著我的手,不停的說話:
“你是不是發燒了?”
“我們去醫院好不好?”
“你到底有沒有事?”
我虛弱得說不出一句話。我把頭放在他的膝蓋上,淚水仍然不停地流著,一定弄溼了他的褲子。他用手遮著我的眼睛,淚水就從他的指縫裡源源不斷地流了出來。
可不可以把我的腿換給他?可不可以?
我想還給他,還他們幸福。我說過,只要米砂幸福,我願意傾盡所有。可是上天,你為什麼偏偏不讓我如願?是我的任性毀掉了這一切,是嗎?可是我卻活得比他們好,還心安理得的享受所謂愛情的幸福。哦我的天,我算什麼東西?!
回到賓館以後,江愛笛聲一刻也不走的守著我。
他皺著眉頭用一塊熱毛巾給我擦臉,一邊擦一邊用他自以為是的語氣說:“原來以為瓊瑤的片子是騙人的,現在才曉得,女孩子的眼淚真的可以這麼多!多到這麼恐怖!”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他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在他給我擦完臉之後,或許是因為一冷一熱太過刺激,一股噁心的感覺湧上心頭。
我推開他衝進了衛生間。
我吐得昏天黑地。
吐的時候,我沒忘記鎖上門。
我不想讓他看到我醜陋嘔吐的樣子。不想和他一起揭開傷疤查看皮肉。他一定不會懂,一定不要懂,他一定不要來參觀。
他一直耐心地敲著門,說:“喂喂,你有沒有事,你放我進去。不然我要翻臉了,我要砸門了。”
我把門拉開一道縫,對他說:“可不可以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呢?”
“不可以。”他說著就要拉開門進來,幸好我早有準備,用腳死死抵住了門的下沿。
“好吧。”他疼愛地看著我,用一根手指在我額頭輕輕撫摸一下,說:“那我半個小時再來看你,好不?”
我點點頭。
他戀戀不捨的離開了衛生間的門。
我自己將穢物處理乾淨,然後撥通了許琳的電話。謝天謝地,她的號碼還是原來那一個,她很快接了,並告訴我:“聽說你們住賓館,我正打算把你家鑰匙送過去。”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問她。
她猶豫了好一會才打:“因為路里不讓。”
“我要見他。”我說。
“他走了。”許琳說,“看過你媽媽之後,他就走了。”
“啊?”我說,“他去了哪裡?”
“說是跟家人一起出去度假。”許琳說,“他給你留了一封信,等見面的時候,我拿過去給你。”
他留了一封信?他見到我就走?他一定是恨死我了是嗎?他不會原諒我的,是嗎?
我掛了電話,眼淚又要下來了,當我拉開衛生間的門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他靠在門邊。他雙手插在口袋裡,好像等待已久,見我開門,他輕笑一聲,然後用一種無比古怪的口氣對我說:“你的眼淚,都是為那小子流的,對嗎?”
我覺得,我沒有任何解釋的力氣。
“你想清楚了,我和他,你只能選一個。”
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江愛笛聲走了,整整七天時間。他渺無音訊。
這些天,許琳陪我住在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