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說,其實我一點都不冷。"
"我跟你說,大學的時候我們班的男生都想和我一起去野營。然後他們會想辦法在路上弄丟我的帳篷。然後半夜的時候我沒有帳篷,但是忽然他們也都不敢說方若虹你和我共用一個吧,反而是乖乖地兩個人擠一個,空一個給我住,然後賠給我帳篷。你說他們是不是自討苦吃,哈哈。"
"我從來不覺得我會愛上一個男生,我甚至連雷同都不愛,我只是覺得心裡有個缺口,如果不填補,我一定會死掉……"
思維越來越混亂,說英文需要越來越多力氣。後來,我也搞不清楚我自己在說英文還是中文。只能記得他一直好耐心地看著我,眼睛裡一直閃著光,那些光裡有憐惜,有溫柔,有很多的溫度……他能不能聽懂我說的話?我能不能在這不知道還剩下多少的時間裡,對他解釋完我這二十四年的人生?我能不能向他解釋清楚,其實我原本不想成為這樣的一個人?其實我可能有機會深深地去愛一個人,也為人所愛,就像這一刻我和他一樣?
我們是在相愛嗎?在這生死未卜的黃昏,相愛著嗎?我看著陽光已經一點一點隱去,絕望地伸出手,用力地探求他的臉。
終於觸到了,是和我自己的手一樣冰冷的溫度。我用力將身子再往上探一點,可以摸到他鼻樑的輪廓,再往上,終於觸到一絲潮溼的溫度,是他的眼淚。
他為我而哭下的眼淚。
忽然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仰身往後便倒。
哎,現在就死掉好了。
"無論如何,一切都得重新開始,這是必須。"Neo說。這是我昏過去以前,聽清楚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結果是,我沒有死。
雜草一般微賤的生命力,助我闖過了人體的極限。醫療隊用擔架抬著我下山,從他們的嘀咕裡我才知道,我只不過上了不到兩千米。
下山的過程中,Neo一直握著我的手。半昏迷狀態的我,仍能感覺到從他掌心傳來的體溫,我們一直沒有再說一句話,我甚至沒有睜開眼睛,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在看著我,用我能想到的最熾熱的眼光。
一個被這樣看過的女人,真的不應該再尋死。
我在醫院裡躺了三天,便即康復。
這三天,我的床頭一直有新鮮的花朵。尼泊爾的鮮花並不多,但是不曉得Neo哪裡給我找來那麼多白色的雛菊,插在透明的玻璃杯裡,夢裡都有淡淡清香。
他來看我的時候,我們一直不說話。他在我的病房裡看書,陽光灑在他的身上,他會看著我微笑,我也貪婪地看他,他實在太帥,我懷疑我這一生再也找不到這麼帥的男朋友,他給我倒水,喂藥,喊護士來看我的體溫計,而我像個任性的小孩般纏住他,不肯讓他離開我視線一步。
我的錢已經所餘無幾,醫藥費都是他在打理,我也安然承受,對我激烈的自尊心來說,這是奇蹟。
第三天我辦出院,到客棧裡去拿我的行李。他開車送我去博卡拉的小機場,我的行程是回到加德滿都,然後是上海。
我仍然穿著白色的高跟鞋。他跑去給我辦登機手續,回來的時候額上有汗。我伸手去拿,他卻忽然發起瘋來,死死地攥住那張紙和我的護照,不肯還我。
"飛機要起飛了呢。"我提醒他。他仍然是那樣地看著我,這一次,目光裡多了幾分孤注一擲的味道。"你留下。留在我身邊。"他說。用的是中文,不知道事先演練過多少次。
"Neo,"我出奇不意地問他,"那天,在店裡那個,是你太太吧?"
他的臉一下漲得通紅。
"那是……我的家庭,可是……"到底還是個老實孩子,做了點虧心事,馬上拘謹得連英文都不會說。
我微笑,好脾氣地伸手,幫他理順額上的亂髮。
"你們佛教徒,可以娶很多妻子的嗎?尼泊爾的法律可以嗎?"我還是不厚道地開著他的玩笑。他的臉愈發紅了,我終於不忍,伸手握住他的手:"Neo,你知道我愛你。這三天是我一生裡最幸福的三天。唯一幸福的三天。"
"可是你不會留下來和我一起。"他悲傷地說。
我別過臉去不看他。小機場裡的喇叭,催人登機了。
如果他始終沒有把護照還給我,我會不會走?
如果他那一刻對我說他愛我,沒有我就不能生活,我還會不會走?
可是他始終沒有這麼說,他只是把我看得很清楚,我缺少一雙登山鞋,我一個人爬山,我需要錢來付醫藥費,我需要有人送我去機場,幫我拿行李,需要他幫我去換登機牌,需要有人用悲傷的、清澈的眼睛看著我,然後什麼都不說。
我需要的僅僅是愛而已。
而這份愛,從他不顧自身危險尾隨我上山那一刻,便已表露無遺。
我再也不需要任何其他的證明。
在回國的飛機上,我遇到一個旅行團。遊客們戴著黃色的帽子,一派喜氣洋洋的神色,他們都不知道,這是一個悲傷的國度。
那個旅行團由一個個子矮矮的女導遊帶領,她長著一張娃娃臉,讓人看不出年齡。飛機上,她正好坐在我旁邊,問我:"一個人旅行?"
我點頭。
"喜歡尼泊爾嗎?"她問。
"還行。"我說。
"下次可以找我。"她遞給我一張名片,"我對東南亞很熟,跟我的團,又便宜又放心啦。"
我看名片上她的名字:"七喜。"
一定不是真名,但真的是個好名字。聽上去就解渴,喜慶。
記得雷大義曾經跟我說過,一個人的名字裡藏著很多命運的玄機,我捏著那張紙片胡思亂想,倘若我叫七喜,我的愛情,會不會是完全不同的結局呢?
當然這都是想象。方若虹永遠只是方若虹,然而Neo說得對,無論如何,一切都得重新開始,這是必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