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裡,秋意蕭索,風颳起,陣陣寒意。
惜織在院裡為母親熬煮湯藥,這些日子母親意識益發不清醒,胡太醫日日過來看望,卻不見好轉。
胡太醫是宮裡唯一願對惜織伸出援手的人,他從不介意惜織的身世之謎,不在意別人對她們母女的眼光,一心一意教導惜織醫術,將自己所懂的傾囊相授,並不斷在暗處相助她們母女。對她,他無異是另一個父親。
濃煙嗆上,惜織輕咳幾聲,-開濃煙,為母親倒上一碗湯汁。惜織明白這些藥,幫不了母親幾分,心病尚且心藥醫呀!
走進屋裡,簡陋卻乾淨,她扶起母親,喂她吃藥。
「我怕是不行了。」喟嘆,對於自己的身子,昀妃不看好。
「別這麼說,您說過要好起來,帶我出宮找爹爹。」惜織拍拍母親,不讓擔憂浮上面容。
「-爹爹?是啊,他是我最大的遺憾,我總盼著見他一面,一面就好,可是他讓我左等右等等不到人。
爹爹急了,娘也急了,未出嫁的女兒懷了小娃娃,傳出去,鄉里間是要大大恥笑的呀!再怎麼說,爹爹都是有名望的人,怎能容得女兒敗壞門風?
蕭郎啊,你是不是忘了我們的約定……」說著說著,昀妃陷入回憶。
這段日子,母親反反覆覆的囈語,讓惜織前接後續,續出自己的身世之謎。
宮裡傳說果然是真的,她並非名正言順的公主,並非父皇的女兒。所以她被留在冷宮養大理所當然,她被看輕欺凌亦是應當。
不過,事實並沒有帶給惜織太大的痛苦,因為自出生起,惜織便習慣了所有不平等的待遇,她從沒認真看待過自己的公主名銜,在冷宮,她和母親,相依十數載,在飽受冷落中,她學會了怡然。
「皇上來了,他要帶我走。不,我不走,我走了蕭郎回來怎麼辦?爹孃歡歡喜喜送我上花轎,他們的笑眼裡看不見我的哭泣。蕭郎,你在哪裡?為什麼不快快回來,要讓我空焦急?」
惜織為母親悲傷,這個時代,女子沒有自己,從父、從夫、從子,順從的全是別人的心意。
「皇后打我、罵我,我不怕,死了不過是兩眼一翻,我心疼的,是我那剛出世就沒了爹孃的女兒。」
怨啊、怨啊,她的怨、她的愛揉成團,讓她分不清對蕭郎是怨多,還是愛濃。
淚自眼角滾下,她從不哭的呀,她很早即學會認命、學會看清世局,知道世事全不由己……
「我沒有害皇太子,我不曉得髮簪怎會落在皇太子床上,皇上請相信我呀,我真的不知道髮簪怎會落在那裡……淑妃,-救救我,-知道我的委屈,對不?我們是好姊妹,-該對皇上說清楚……」她將陳年舊事翻了又翻,卻是怎麼翻,都翻不出一個清白事實。
「娘,藥涼了,您醒醒吃藥。」
女兒的呼喚暫且拉回母親神志,看著眼前女兒,昀妃悽然一笑。
「惜織,-跟娘好像。」
「是啊,大家說我是您的翻版,和您一樣美麗。」強拉起笑,惜織寬慰母親。
「美麗?就是這份美麗讓皇上強要了我,如果我長得醜陋些,也許命運不至乖舛。好孩子,答應娘,有機會便逃離皇宮,去找尋-的父親,替我跟他說一句,我從沒背叛過他的心。」
「我答應。」
點頭,這句話,她允過母親數十次,但她心底明白,憑她一個弱女子,想離開後宮,難上加難。
看著女兒,恍恍惚惚地,彷佛時光倒轉,她又回到青春年少,坐在畫舫裡,倚窗哼唱江南小調,哼著哼著,簫聲相和,她的郎呵,她的情……
母親眼光渙散,唱著不成調的曲子,輕輕搖晃。
「娘,您怎麼了?」母親的怪異,讓惜織心頭一震。
望著門扇,她突然笑開,手伸向半空,想握住什麼人似的。「蕭郎,你來了,可知我等你,等得好辛苦。」
「娘,這裡只有我,沒有爹爹,您醒醒。」她撫觸母親臉頰。
昀妃輕笑,笑聲宛轉,拉起女兒的手向前傾,她認真說話:
「蕭郎,你過來,看看咱們的女兒,雖然被禁錮在冷宮,我還是把她教養成好女孩,她能詩會文,撫琴墨筆全難不倒她,蕭郎,你是否為我驕傲?」
「娘,別這樣,我知您思念爹爹,但……」
昀妃聽不見女兒聲音,一味對著屋門講話,彷佛門前真有人在聽。
「我不苦,能再見你一面,再多的苦我都不怕,只是呵,你為什麼不早點出現?可知我的心含了膽,一月苦過一月,一年苦過一年……」
猛地,不祥念頭閃過,惜織心慌,放下藥碗衝出門、衝進太醫院。
輕巧跳過橋面,這裡是御花園,偌大的皇宮裡,前前後後,康恨探勘過十幾次。
他摸清宮裡每條路徑,精準確知皇帝和那個「昀妃」居處。
老百姓的說法是正確的,隆治的確是好皇帝,他常常批閱奏章到夜半,比起鄒國的殘暴國君,他更值得人民愛戴。
但,即便隆治再好,他仍是自己的-親仇人。
一隊夜巡士兵走來,康恨飛身躲到假山後面,他不能在刺殺隆治之前引起任何騷動,否則,他的成功率將大大降低。
繞過靜思閣,轉進德懿樓,他在最短的時間內進入皇帝的御書房。
從窗邊躍進,輕微的騷動引起隆治皇的注意,他抬頭,一個酷似自己的年輕人站在眼前,有片刻呆愣,皇上定住身形。
康恨看著隆治皇,不明所以的熟悉感沁入,他見過對方?
不可能,他是曜國天子,而他來自鄒國,嚴格來說,他們是敵對國家,況且,這樣的威儀男子,只消見過一次,他有把握,自己不會忘記他。
一模一樣的眼睛、一模一樣的斜飛劍眉,薄薄的嘴唇和那股沒人模仿得來的煥發英氣……
「你是……」隆治方開口,靈光閃過。
會嗎?有可能嗎?他會是失散多年的龍幀太子?
是不是老天願意待他優厚了?是不是上蒼為鼓勵他的努力治國予以賞賜?下意識,他伸手去拉康恨左手。
隆治的動作快,康恨的動作比他更快,劍橫過,刺入對方的左心窩。
沒有驚惶、沒有憤怒,隆治的表情是康恨解釋不來的慈愛。
猶豫,康恨的劍沒再往下刺入,劍停住,凝眉,他眼看血從劍口處汩出。
「孩子,你是我的龍幀對不?」
不顧身體痛楚,隆治只想抓住康恨的左手看仔細。
龍幀?再一次教康恨難以解釋的熟悉,這名字他曾經聽聞?
左手終於被抓住,康恨不在意,他在意的還是隆治的表情,人在臨死前不該充滿歡喜,更不該帶著滿足笑意。
攤開對方的手,隆治看見了,終於看見,他是龍幀啊!是自他身邊失蹤近二十年的兒子,是最酷似自己、最聰穎,也最仁慈的兒子呀!
隆治來不及喊康恨一聲兒,御書房門即被打開,兩個太監進門,撞見這場景,其中一個直覺驚呼,尖叫著衝出門外,對宮廷衛兵吼叫抓刺客,另一個則傻在原地,作不出反應。
康恨該聽從義父的指示,不聽隆治說任何話便一口氣把劍往下刺的,但他仍然猶豫,為了那股不能言喻的熟悉感。
「抓刺客!來人啊,抓刺客。」
終於,嚇呆的太監總算也有了反應,他尖起嗓子,拚命嘶叫。
「不準喊!不準傷他!」掙扎著,隆治意圖阻止太監的舉動。
習慣遵從命令的太監立刻住嘴,兩瓣控制不了的發抖嘴唇,不斷重複皇上的話。「不準喊、不準傷他、不準喊、不準傷他……」
太監聽見了,站在隆治正對面的康恨也聽得一清二楚。不傷他?為什麼?他是刺客呀!
看著發呆的兩個人,他想自己再問不出個所以然,從隆治身上拔出劍,康恨迅速轉身,跳出御書房。也許他該尋找另一個人來說明。
沿著小徑,飛身,數個縱越,躲過幾波前進御書房的士兵,康恨在暗處,走著自己早已熟稔的路徑,那是通往冷宮的方向,越近冷宮,宮中士兵越少。
跨進有著熒熒火光的院子,地上未熄的爐火旁有幾個陳舊壺碗,這裡是名副其實的冷宮,冷冷清清、沒有絲毫人氣。
推開木門,連門都殘破得比不上尋常人家,誰想得到皇宮裡也有這樣一塊地方。
康恨聽到聲音,循著聲音前進,他挑開簾子,簾子裡一個瘋女人在對空氣說話。
取出懷中畫像,毋庸比對,他可以認出她是畫像中女人,雖然她兩鬢微霜,雖然她憔悴的臉龐布上皺紋,但她確是義父口中的仇人。
「蕭郎,告訴我,這些年你好嗎?為什麼不託夢給我?若是早知你已不在人間,我又何必苦守多年?」她說得眉飛色舞、精神奕奕,病痛不見、悲情不見,返照回光讓她成為全新女人。
聽見腳步聲,昀妃回頭說:「惜織,-跑到哪裡去,-爹……」
話至半途,當昀妃的眼光接觸到康恨,歡喜表情轉為驚恐,她慌地跪地,匍匐哀求:
「皇上,請饒了我們,您知道蕭郎是我心中男人,您有淑妃侍奉,根本不需要我,請放過我們母女好嗎?」
所以,民間傳說是真的,她是不守貞操的蕩婦,也的確害了康寧皇后和皇太子?胡塗皇帝居然將這種女子留著,卻遷怒誅殺他母親,這是什麼道理?
昀妃哭得好激動。
「請皇上信我一句,我沒要人綁走皇太子。」
不是她?她的哭訴,推翻了康恨若干認定,他不確定是否該相信,因為他組織不起義父、隆治和昀妃的話。
但昀妃的一聲聲「皇上」讓他驚醒,他理解那份熟悉了,他和皇上居然有張相似臉龐。
義父並沒有提到母親和當今曜國皇帝有任何親戚關係,他只說母親受昀妃妒恨,被昀妃指控與太子失蹤有關,便讓胡塗皇帝判了全家抄斬。
如果隆治是胡塗皇帝,又怎能處處為百姓著想?如果他真是殘暴不仁,又何必不願出兵鄒國?
越來越多的疑問在他胸中衝撞,義父的話、皇帝的面容表情、昀妃的哀慼,反覆在他腦間交織。
「皇上,我不想進宮,又怎會謀害皇太子?」幽幽嘆口氣,她仰起頭看著眼前的「皇上」。
康恨不語,太多的事糾結成團,圖裡的美人匍匐膝邊,遲暮女子的哀愁在他眼前盡現,在她身上,他看不到義父口中的奸詐多心。
「皇上怨我嗎?我也怨過自己,我問自己為什麼不在回京的路上一頭撞死,以示堅定?我不甘心啊!等不到蕭郎,我不甘死去。皇上,原諒我吧!原諒我無法成為您忠心的妻妾。」她自說自話。
他真的和隆治皇那麼相像,引得她錯認?難道他和隆治間真有某種關係。
遠遠地,抓刺客聲音傳來,在寂靜的深夜裡顯得分外突兀,他分辨出雜沓的腳步聲,正往冷宮方向前進。
「皇上不肯原宥我?是不是我死才能換得皇上的釋懷?沒關係,反正我見到蕭郎,心願已足,再無放手不下。」
她起身,猝不及防地拔出康恨佩劍,尖聲喊:「請皇上賜臣妾一死!」
說著,劍往脖子處劃過。
康恨速度比她更快,搶手奪劍,他將昀妃推開。
當康恨想將事情釐清時,門口的腳步聲分散他的注意力,死意甚堅的昀妃趁機撞進他懷裡,硬是將自己身體往劍上送去。
霎時,劍從她前胸刺入、後胸穿出,血流如注。
進門的人不是宮中侍衛,而是胡太醫和惜織,這一幕讓他們傻眼。
怎麼會!不過是冷宮棄妃,怎值得刺客冒險進宮行刺?
所有事情均在一瞬間發生,康恨拔劍、康恨離開、康恨看見另外一個和畫像一模一樣的女人。
盯住他的眼睛不放,說不出的恨與驚駭在惜織臉上交錯,四目相接,這是他們的第一眼,這一眼結下無數恩怨,結下他們糾葛一生。
惜織搶到母親身邊,她聽不見窗外劍槍交錯的鏗鏘聲,不關心壞人是否伏首,她只在乎胡太醫能否救回母親。
「娘,您還好嗎?哪裡痛,告訴我!」
急切地,她將母親摟抱胸前,她責怪自己不該離開娘,氣自己讓這幕有機會發生,她好恨自己。
「惜織,皇上原諒我了呢!」昀妃笑開,沒有苦難憂愁,多年來,真正的展眉。
躺在女兒懷裡,她的一生呵,磨難結束,往後是輕鬆快意、是幸福美麗,天上人間,她有蕭郎為伴,即使是死亡,她亦無懼。
「娘,您胡塗了,您要好起來,咱們才能去尋爹爹呀。」
惜織擁住母親。不要,她不要娘放手,她做了無數準備,告訴自己母親終要離她遠去,無奈,之於死亡,再多的準備都不夠用。
「傻孩子,-爹爹早不在人世。瞧,他就站在-身後,要來接我呢!好孩子,娘去了,往後要照顧自己。」
握住女兒,她的笑不是勉強,閉上眼睛,她走得安詳。
死了、沒了,惜織最害怕的一刻終於來臨,從此,天地間只剩她一人孤零。
「娘。」輕輕喚,低聲喊,娘不在,她心斷呵。「娘,我不認得爹爹,您走了,我怎麼找爹去?」
「昀妃是對的,-爹不在人間。」喟嘆,胡太醫在她身後說話。
「胡太醫?」她回望他,眼裡淨是不解。
「-爹在進京趕考半途染上瘧疾,是我幫他看的病。當年我是個落魄舉子,身無分文,空有一身醫術,卻窮途潦倒,遇上你父親,臨終前他託我照護-母親,並把身上所有盤纏留給我,助我上京。你父親過世,辦好後事,一把火,我帶走你父親的骨灰,想親手交給-母親。我四處打探,查出-母親已經入宮,我本不屑-母親寡義薄情,但幾經談話,瞭解事實並不如我想象,我……很高興晉閔兄後繼有人。」
「為何不早點告訴我們事實?」
「-娘犯的是心病,要是早讓她知道晉閔兄已故,恐怕她拖不到今日。」
「所以,爹是真的來接娘,她得償宿願,了無牽掛?」她問,問出短暫心安。
「對,她再無牽掛。孩子,替-娘更衣吧,讓她漂漂亮亮去見-父親。」嘆氣,胡太醫拍拍惜織肩膀,走出屋外。
側耳,惜織再聽不見腳步聲、打鬥聲,只有秋蟬偶爾發出幾聲悲鳴,-在哀悼年將盡、命將絕?悽悽苦雨灑下,秋澀。
低眉,她擠出一絲微笑,對母親。「娘,我們來打扮打扮,到天上別忘了爹爹還欠您一場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