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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喬房門關上那刻,緯翔動手替以珂脫去長外套,直到此時,以珂才曉得緯翔防的是哪一類型病毒。

    “快吃,予璇的廚藝不錯。”緯翔把筷子遞給她,催促她吃東西。

    “謝謝。”低頭,她夾起麵條放進嘴巴里。

    抬眼,發現緯翔盯住自己,她笑笑,尋出話題。“喬力夫的脾氣不錯,你們這麼說他,也沒見他發脾氣。”

    “如果我們說的是謊言,他大可以反對。”他不介意在以珂面前毀謗小喬,朋友和妹妹,怎麼算都是妹妹比較重要。

    “他真的很壓抑嗎?”她知道,不管小喬壓不壓抑,他們室友之間的感情真的不錯。

    “誰曉得,不過他滿臉的孤臣孽子倒是真的。”

    “他那麼花心?是不是感情曾經受創?”她企圖分析小喬。

    “你幹嘛對他那麼感興趣?”他沒發覺自己口氣充滿醋酸味兒。

    所有人都嫌他過分嚴肅,說不苟言笑的他讓人心生畏懼,公司裡的員工下屬,沒有人敢跟他鄉說話,生怕下一秒工作不保。

    有這樣一張臉不能怪他,他長得像父親,再加上抑鬱的童年,他學不來開心。即使他事業有成,即使他早不受任何人控制威脅,他仍然不認識快樂的定義,直到小恩和以珂加入他的生活。

    原本只是因為罪惡感而對她們盡心,但現在,他在付出關心的過程中,尋到被愛與快樂。

    “他是你的朋友,不是?”以珂的聲音將他從沉思中拉回。

    “不是。”

    假使她再繼續問個不停的話,也許他會考慮和小喬斷交。

    以珂聳聳肩,低頭認真吃麵。

    她不說話,緯翔反而擔心起來。“你不會被小喬的外表吸引吧!”

    夾起一塊肉片,放入口中,微笑,以珂不表示意見。

    “書青說得夠清楚了,他是個虛有其表的爛傢伙,多少單純無辜的少女慘死在他的魔掌下,要是你晚上在這裡聽見淒厲的哭聲,肯定是被他害死的女人,死不瞑目,前來索命。”他的說法比書青更誇張。

    “你把他說成劊子手了,沒那麼嚴重啦,他頂多是缺乏被愛經驗,如果有女人肯提供足夠的愛情予他,也許能終結浪子心。”

    以珂話說完,喝兩口湯,予璇的手藝好到令人驚豔,有空要向她討教幾招。

    緯翔被以珂的說法嚇到了,憂慮轉為憤怒。

    難不成她要扮演提供小喬很多愛的女人,好終結他的浪子心?她是執意和他唱反調,執意愛小喬?

    突地,緯翔表情凝肅,語調掛上冷漠。

    “蘇以珂,我警告你,要是讓我知道你和喬力夫搞在一起,我保證,我一定會……”

    討人厭的蚊子在他面前飛來飛去,也不想想他正在教育妹妹,火氣正熾,它還敢停在以珂的頭髮上面。

    厚,爆炸!反射動作,他高舉右手,不想打人,想打的是飛蟲,但直覺地,以珂認定緯翔要打她。

    她迅速拋下筷子,迅速把身子縮到沙發邊。

    瞬間,視線渙散,她的意識被拉進另一度空間,好讓留在這個空間裡的蘇以珂感受不到半分疼痛。

    沒錯,只要一下子痛就過去了,不怕……不怕……

    她想起美麗的春天。那些玫瑰花啊,九百九十九朵,情人節每個男生都要把花送給班上最美麗的女孩,她幻想過,自己是最美麗的那一個,上課時,花香陣陣,連講臺上的老師情緒也變得很好……

    春天的風那麼柔,一陣陣拂過髮梢,紫丁花盛開,放眼放去,公園裡紅的黃的粉的……各色花朵綻放,蜂蝶穿梭其間,尋尋覓覓,為著它們的愛情。

    再多停留一會兒吧,別管站在門口數秒的繼父,別理會他嚇人的情緒,讓風吹過她的臉頰,讓她的雙瞳沾滿春天氣息……

    Jerry養的花栗鼠真可愛,尤其它偏著頭,張著兩顆大眼睛望人的模樣,讓人好想摸摸。

    Jerry對她說:“以珂,你有一雙花栗鼠的眼睛,無辜又可愛,讓我好想餵你吃核桃。”

    聽見他的話,她低頭逃跑了,她不習慣和同學太親近,人人都說她是怪物,說她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Leslie有件美麗的長洋裝,在學校舉辦的舞會里,她像個高貴女王,以珂多想碰碰她波浪般的藍色裙襬,一層一層,像大海、像層層拍上岸的海浪……

    “以珂、以珂!”緯翔焦躁地拍拍她的臉頰,她沒有分毫反應。

    她昏了嗎、傻了嗎、笨了嗎?怎麼前後才兩秒,她判若兩人。

    “你怎麼了?不舒服、生病了,還是哪裡痛,告訴我,快告訴我!”句句心焦,他將她抱在膝蓋上,圈入懷裡。

    “說話,不準嚇我,你哪裡不對,趕快告訴我,如果你是想向我抗議,好吧好吧,我妥協了,你要喜歡小喬就喜歡他吧,你要愛小喬就愛他吧,我不生氣、不反對了!”

    他沒想過自己那麼容易妥協,更沒想過以珂的漠然會讓他嚇得六神無主。

    雖然同意讓她喜歡小喬,他的心會不明所以地抽痛;雖然以珂和小喬四個字圈在心中,會教他呼吸窘迫,解釋不清的酸楚會一下下敲擊著他的知覺神經……但不管了,她的失神茫然,比他的痛更教人不捨。

    “以珂、以珂,說句話,一句就好,一句就好……”他拼命喚她,企圖將她自另一個世界中喚回。

    終於終於,她醒來,終於終於,她發現自己被壓在他懷間。他不再生氣了嗎?耳膜間傳來穩定的心跳聲,安撫了她的恐懼。

    “說話,聽見沒,快跟我說話。”他的命令既無力又悲哀。

    “你不生氣了?”放低聲音,她開口。

    是她在說話?緯翔喜出望外,稍稍推開以珂,捧起她的臉審視。“你好了?你沒事了?”沒等以珂回答,下一秒鐘,他又把她塞進原處,穩穩地抱了滿懷。

    “你打完了,心情有沒有好一點?”以珂問。

    他打完什麼?把以珂的話在腦袋裡理解一圈,他發覺自己被栽贓了。二度推開她,他要把話說明白。

    “誰說我打你?”他的口氣不友善。

    “沒有嗎,你剛剛明明很生氣。”低頭,她找找自己的手臂和雙腿,只差沒撩起襯衫,往裡面翻上一翻。

    以珂的動作讓緯翔聯想到某些事情,他嘆氣,對著她的眼睛認真說:“不是每個人,都習慣用打人發洩情緒。”

    “我以為你抬手……”

    他接下她的話。“我抬手打你?所以你迅速將自己抽離,讓意識飄開?”

    “這樣比較不痛。”人類是經驗法則下的動物。

    說得好,原來發呆是她的警急裝置,用來不讓自己太痛苦?他恨父親,更加深。

    “笨,清醒後還不是一樣痛。”

    當自我逃避成了她唯一解救自己的方式,他……親親她的髮梢,他心疼不捨呵!

    “至少,最痛的時候已經過去。”不必面對猙獰面孔,不必讓暴厲的吼叫聲凌遲神經,對她而言,足夠。

    “以珂,我要你記住一件事情。”

    “嗯。”

    “不管我再生氣,我都不會打你,永遠都不會。”他強調了不會。

    “嗯。”

    “所以,你不可以再讓意識飄開,不可以不說話,不行我怎麼叫你都不回答。”被這份恐懼凌遲過一回合,他再受不了另一次。

    以珂眼看著他的焦灼,她嚇壞他了對不?

    “好。”她點頭。

    “如果你真那麼喜歡小喬,我不反對了,試試吧!如果他真是你想要的男生,我會要……”他急著表明自己的態度。

    “我沒有喜歡他呀!”她不理解緯翔的意思。

    “你不喜歡他,真的?”那麼他在發哪一國的火?他們又是哪條線沒銜接?

    “你和書青姊不是說,他是濾過性病毒?”以珂有點混亂,搞不清緯翔到底要不要她喜歡小喬。

    “是你替他說話,說他不是劊子手,說他是缺乏被愛經驗,如果有女人肯提供足夠的愛情予他,也許能終結浪子心。”這些話是他親耳聽見,容不得她狡辯。

    “我是就事論事,我不認為他是壞人。”

    “對-,他在你心目中是好人。”

    “好人又怎樣,我又不可能喜歡天底下所有的好男人。”

    “所以你對小喬……”

    他望她,她肯定地搖搖頭。

    “那就好。”弄懂了,鬆口氣,烏籠事件撂下結局。

    起身,他將她打橫抱起。

    “你做什麼?”她驚呼一聲。

    “你累了,需要休息。”

    不經她的同意,他逕自將她抱回房間,這個晚上,他要同她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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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麼,不理解自己怪異舉動的背後理由,更沒想過橫在胸口的、醋酸泛過的酸澀組成因子為何。

    並躺在床上,兩人都保持沉默。

    對以珂而言,感覺很奇怪,說討厭?不是,說喜歡,又彆扭得說不上來,尤其在小喬警告過她,他將和女友步入禮堂之後。

    緯翔也不好受,房間不大,擺不下Kingsize的床鋪,平時一個人躺,將就將就,現在躺兩個人,而且身旁還是個小女生,一不小心翻身,怕會將她壓扁。

    他還能怎麼辦,帶她回家?

    巷子淹水了,車子開不過去,而這種颱風夜願意冒生命危險的計程車司機不多。如果予璇的阿航哥、書青的Dam別出現,或者能讓以珂同她們擠一擠,但沒辦法,法律規定所有女生在臺風夜一定要男友相伴才行,所以,唉……

    讓以珂睡客廳?別傻了,公寓裡有隻會流口水的雙腳獸,他怎敢讓以珂落單!

    “小恩適應不壞,陳太太說老師很誇獎她。”以珂找來話題亂哈拉,稍稍驅逐彼此的尷尬。

    “嗯,上星期學校舉辦班親會,我去了。”手臂貼上她的,畢竟是女孩子,纖細柔軟得引人遐想。

    他去參加班親會?不會吧,他那麼忙。

    “你怎麼……有空?”半側身,她問。

    “不是親自去的,當時我正在開會,我讓員工帶電腦去拍錄班親會的過程。”他也側過身,同她面對面。

    “真先進,老師不覺得尷尬嗎?”透過昏黃的小床燈,她盯住他的臉。

    “我事先和老師溝通過,會議之後,還透過視訊和小恩的班導師談談。”他發現她的眼睛黑得亮人。

    “老師怎麼說?”以珂笑笑。

    “他說小恩有正義感,以後可以去當律師或立法委員。”

    “他該不是在說小恩和男同學打架那次吧!”以珂拉拉棉被,對於兩人同床這回事已沒有剛才那麼不適應。

    “你也知道小恩和同學打架,為什麼沒告訴我?”他問。

    “她不敢讓大家知道,只好打手機給我,要我去救她。”實話實說,她對不起小恩。

    “救她?我以為她是勝利女神。”

    緯翔不以為然。知道嗎?對方家長找到學校,要求老師把小恩的家長找來“面對面”溝通,幸好老師太明理,知道做錯的不是小恩,才勉強將對方家長勸退。

    “她是沒打輸,不過也夠狼狽了。”以珂抿唇輕笑。

    “到底發生什麼事?”

    他皺眉,粗黑的麵包蟲得了急性腸胃炎,糾成兩道半圓。

    “小恩說,班上有個脾氣很差的男生常常欺侮同學,聽說他的家世好,老師校長都不敢得罪他的父母,那天他心血來潮,罵一個有點胖的小女生豬頭,還扯掉人家的裙子,指她說母豬不必穿衣服,弄得小女生拼命哭。”

    “小恩看不過去,就衝上前當英雄?”這段,他聽老師說過。

    “對,小恩很行,把男孩子壓在地上哭,可她也很悽慘,衣服撕破了,頭髮亂成一團,身上還有幾塊瘀傷。她打電話向我求助,央求我替她帶一套衣服,並要求我立誓,對大家保密。”

    “我也是你們保密的對象之一?”他怏怏。

    “對不起,是小恩太擔心,擔心你一生氣,會把我們送回美國。”

    “不會,不管發生什麼狀況,我都不會讓你們回到那個人身邊。”他還是沒讓她們有足夠的安全感嗎?看來,他需要更努力才行。

    “為什麼對我們這麼好。”以珂忍不住問。

    這麼簡單的問題,還需要問?

    緯翔笑笑,橫過手臂,插入她脖子下方,手勾起,把她的頭拉到自己肩上。“因為你們是我的妹妹。”

    妹妹……是妹妹呀,小小的嘆氣聲,在以珂肚子裡。

    “他的確找過你們,知道你們到了臺灣。”緯翔突如其來的話讓她嚇一大跳。

    “你怎麼知道?”眼睛瞬地瞠大,以珂嚇到了。

    “他聯絡我。”

    緯翔的偽裝很成功,他不知道緯翔事業有成,不知道他有能力供起一棟豪宅,照顧以珂和小恩,只曉得他是個苦哈哈的窮學生,連手機費也要東省西省。

    緯翔投以溫和笑容,她的驚嚇被成功安撫,感受著他的大手一下一下刷過自己頭髮,莫名地,她心安。

    “我們要不要搬家?要不要搬到偏僻山區躲起來?”以珂問。

    “不必擔心,臺灣不大,但對於一個語言不通的老外,想找人也不容易。”他很有信心。

    “你確定?說不定他有很多朋友幫忙。”

    “他的朋友沒你想像的多。”冷笑,他早看透父親。

    “他有很多錢,可以花錢買消息。”

    “我的錢比他更多,可以花錢封鎖消息。”

    “問題是……”

    “問題是你不信任我,你以為表現不夠好,我會送你們回美國;你以為惹我不開心,我會和‘他’一樣,用拳頭逼你臣服;你以為不管怎樣,我身上流著那個人的血液,肯定有某種可怕的性格基因隱藏在我身體當中。”一口氣,他說盡自己的不滿意。

    “我沒這麼想過。”以珂反對他的不滿意。

    “你有,不然你不會小心翼翼,時時討我歡心,小恩不會把我當外人,發生事情不敢向我求助,還要求你保守秘密。”

    “對不起,小心翼翼是真的,想討你歡心也是真的,但不是你有教人害怕的性格,我們希望被你喜歡,希望你一天比一天更加離不開我們。”以珂嘆氣,續道:“我們不把你當外人,卻明白十幾年的隔閡讓我們不夠親密,雖然口口聲聲說是兄妹,事實上,你對我沒有任何責任,我有很多的矛盾,卻釐不清矛盾的源頭在哪裡,如果我的表現讓你不開心,我真的很抱歉。”

    久久,緯翔不語,他拉高棉被裹起兩人,長長的手臂增加力量,將她圈入自己的身體裡。

    是颱風夜氣溫偏冷,也是她說十年隔閡教他們不夠親密,那麼就從今日、今夜起,他要修補彼此間的親密等級。

    “不必刻意討我開心,你們存在就夠讓我開心了。”

    意思是他不覺得被麻煩?他不認為她們是討人厭的負擔?悄悄地,笑容出門。

    “快點睡,如果明天放颱風假,我帶你出門逛逛。”他要開出無數個好條件,讓她確定,她不是他的責任義務,而是他的心甘情願。

    “嗯。”她聽話閉眼。這些年,她學會屈服在暴力之下,養成為了安全而聽話的本能,但聽緯翔的話,不是本能、不是屈服,而是百分之百的情願。

    以珂偏過頭,有一點大膽、一點開放,她讓自己的頭靠進他的頸窩間,汲取他的體溫。

    “可以問一句話嗎?”

    “你問。”

    “聽說你有很不錯的女朋友了?”

    不必懷疑她的聽說,小喬應門時,攪和那麼久,他一定提供她不少“聽說”。

    “嗯。”短短一句,算是回答。

    他不相信愛情也不需要愛情,對於人際,他向來冷情,至於Susan,她的能力高超,符合他擇偶的所有要求,如果沒出現意外的話,他想他會娶她,在哪一天,他覺得時機適合時。

    “早晚有一天,我也會嫁人,嫁到德國美國或臺灣,誰也不知道,也許再一次十年相隔,也許我們再見面已歷經半個世紀,到時候,你會徹底忘記我。”她說得有點悲觀。

    “然後?”

    “可不可以,我們交換十根頭髮或十片指甲,在想念彼此時,就複製一個對方,讓對方陪伴自己若干年。”

    這麼麻煩做什麼?他只要控制她交往的男人,不準離開臺灣本土,有必要的話,他不介意替她養一個丈夫,只要掌控那個男人,他便能掌控她的幸福人生。

    不過她的丈夫……才想到這號人物,他的心情就有點糟,鵝黃染上灰,變得沉甸甸。

    他沒回話,以珂又說:“我會一輩子記得你對我的好,在最沮喪痛苦時,我會記得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真心喜歡我、關懷我,那麼,再大的痛苦,我都不怕了。”

    痛苦?想太多,他會將挫折痛苦排除於她的生命之外。

    “我不貪心,能和你再相聚,我心滿意足。以前,我常幻想,只要你回家,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我還是可以鑽進你的桌子底下,還是可以拉著你的衣角到處跑……”發覺他沒應聲,以珂轉頭。

    他睡了嗎?看著他舒展的雙眉,她的心也跟著舒展開來。不吵他,以珂閉上眼,窩進他胸口處,細數他的心跳聲,這種兄妹關係……可以了,真的可以了。

    輕輕地,漂亮弧線在他唇角上揚,抱住她,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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