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星期日,是世鈞在南京的最後一天。他母親輕輕地跟他說了一聲:"你今天可要去看看爸爸。"
世鈞很不願意到他父親的小公館裡去。他母親又何嘗願意他去,但是她覺得他有一年光景沒回家來了,這一次回來,既然親友們都知道他回來了,如果不到父親那裡去一趟,無論如何是有點缺禮。世鈞也知道,去總得去一趟的,不過他總喜歡拖延到最後一刻。
這一天他揀上午他父親還沒出門的時候,到小公館裡去。那邊的氣派比他們這邊大得多,用著兩個男當差的。來開門的一個僕人是新來的,不認識他,世鈞道:"老爺起來了沒有?"那人有點遲疑地向他打量著,道:"我去看看去。您貴姓?"世鈞道:"你就說老公館裡二少爺來了。"
那人讓他到客廳裡坐下,自去通報。客廳裡全堂紅木傢俱。世鈞的父親是很喜歡附庸風雅的,高几上,條几上,茶几上,到處擺著古董磁器,使人一舉手一投足都怕打碎了值錢的東西。世鈞別的都不注意,桌上有一隻托盤,裡面散放著幾張來客的名片和請帖,世鈞倒順手拿起來看了一看。有一張粉紅色的結婚請帖,請的是"沈嘯桐先生夫人",可見在他父親來往的這一個圈子裡面,人家都拿他這位姨太太當太太看待了。
嘯桐大約還沒有起身,世鈞獨自坐在客廳裡等著,早晨的陽光照進來,照在他所坐的沙發上。沙發上蒙著的白布套子,已經相當舊了,可是倒洗得乾乾淨淨的。顯然地,這裡的主婦是一個勤儉持家的人物。
她這時候正上小菜場買了菜回來,背後跟著一個女傭,代她拎著籃子,她自己手裡提著一杆秤,走過客堂門口,向裡面張了一張,笑道:"喲,二少爺來了!幾時回南京來的?"世鈞向來不叫她什麼的,只向她起了一起身,正著臉色道:"剛回來沒兩天。"這姨太太已經是個半老徐娘了,從前雖是風塵中人,現在卻打扮得非常老實,梳著頭,穿著件半舊黑毛葛旗袍,臉上也只淡淡地撲了點粉。她如果是一個妖豔的蕩婦,世鈞倒又覺得心平氣和些,而她是這樣的一個典型的家庭主婦,完全把世鈞的母親的地位取而代之,所以他每次看見她總覺得心裡很不舒服。
她見了他總是滿敷衍,但是於客氣中並不失她的身分。她回過頭去叫道:"李升,怎麼不給二少爺倒茶?"李升在外面答道:"在這兒倒呢!"她又向世鈞點點頭笑道:"你坐會兒,爸爸就下來了。小三兒,你來叫哥哥。來!"她的第三個孩子正揹著書包下樓來,她招手把他叫過來,道:"叫二哥!"那孩子跟世鈞的侄兒差不多大。世鈞笑道:"你幾歲啦?"姨太太笑道:"二哥問你話呢。說呀!"世鈞笑道:"我記得他有點結巴。"姨太太笑道:"那是他哥哥。他是第三個,上次你看見他,還抱在手裡呢!"世鈞道:"小孩子長得真快。"姨太太道:"可不是。"
姨太太隨即牽著孩子的手走出去了,遠遠地可以聽見她在那裡叫喊著:"車伕呢?叫他送小少爺到學堂去,馬上就回來,老爺要坐呢。"她知道他們父子會談的時間不會長的,也不會有什麼心腹話,但她還是防範得很周到,自己雖然走開了,卻把她母親調遣了來,在堂屋裡坐鎮著。這老太太一直跟著女兒過活,她女兒現在雖然徹頭徹尾經過改造,成為一個標準的人家人了,這母親的虔婆氣息依舊非常濃厚。世鈞看見她比看見姨太太還要討厭。她大約心裡也有點數,所以並沒有走來和他招呼。只聽見她在堂屋裡——坐下來,和一個小女孩說:"小四呀,來,外婆教你疊錫箔!喏,這樣一折,再這樣一折……"紙折的元寶和錠子投入籃中的——聲都聽得見,這邊客室裡的談話她當然可以聽見。她年紀雖大,耳朵大概還好。
這裡的伏兵剛剛佈置好,樓梯上一聲熟悉的"合罕!"世鈞的父親下樓來了。父親那一聲咳嗽雖然聽上去很熟悉,父親本人卻有點陌生。沉嘯桐揹著手踱了進來,世鈞站起來叫了聲"爸爸-嘯桐向他點點頭道:"你坐。你幾時回來的?"世鈞道:"前天回來的。"嘯桐道:"這一向謠言很多呀,你在上海可聽見什麼消息?"然後便大談其時局。世鈞對於他的見解一點也不佩服,他只是一箇舊式商人,他那些議論都是從別的生意人那裡聽來的,再不然就是報上看來的一鱗半爪。
嘯桐把國家大事一一分析過之後,稍稍沉默了一會。他一直也沒朝世鈞臉上看過,但是這時候忽然說道:"你怎麼曬得這樣黑?"世鈞笑道:"大概就是我回來這兩天,天天出去爬山,曬的。"嘯桐道:"你這次來,是告假回來的?"世鈞道:"沒有告假,這一次雙十節放假,剛巧連著星期六星期日,有好幾天工夫。"嘯桐從來不大問他關於他的職業,因為父子間曾經鬧得非常決裂,就為了他的職業問題。所以說到這裡,嘯桐便感到一種禁忌似的,馬上掉轉話鋒道:"大舅公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世鈞本來要說:"我聽見媽說的,"臨時卻改成:"我聽見說的。"
他們親戚裡面有幾個僅存的老長輩,嘯桐對他們十分敬畏,過年的時候,他到這幾家人家拜年,總是和世鈞的母親一同去的,雖然他們夫婦平時簡直不見面,這樣儷影雙雙地一同出去,當然更是絕對沒有的事了。現在這幾個長輩一個個都去世了,只剩下這一個大舅公,現在也死了,從此嘯桐再也不會和太太一同出去拜年了。
嘯桐說起了大舅公這次中風的經過,說:"真快……"嘯桐自己也有很嚴重的血壓高的毛病,提起大舅公,不免聯想到自己身上。他沉默了一會,便道:"從前劉醫生替我開的一張方子,也不知到哪兒去了,趕明兒倒要找出來,去買點來吃吃。"世鈞道:"爸爸為什麼不再找劉醫生看看呢?"嘯桐向來有點諱疾忌醫,便推託地道:"這人也不知還在南京不在-世鈞道:"在。這次小健出疹子就是他看的。"嘯桐道:"哦?小健出疹子?"世鈞心裡想,同是住在南京的人,這些事他倒要問我這個從上海來的人,可見他和家裡隔膜的一斑了。
嘯桐道:"小健這孩子,老是生病,也不知養得大養不大。我看見他就想起你哥哥。你哥哥死了倒已經有五年了!"說著,忽然淌下眼淚來。世鈞倒覺得非常愕然。他這次回來,看見母親有點顛三倒四,他想著母親是老了,現在父親又向他流眼淚,這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也是因為年老的緣故麼?
哥哥死了已經五年了,剛死那時候,父親也沒有這樣涕泗縱橫,怎麼五年之後的今天,倒又這樣傷感起來了呢?或者是覺得自己老了,哥哥死了使他失掉一條臂膀,第二個兒子又不肯和他合作,他這時候想念死者,正是向生者表示一種無可奈何的懷念。
世鈞不作聲。在這一-那間,他想起無數的事情,想起他父親是怎樣對待他母親的,而母親的痛苦又使自己的童年罩上一層陰影。他想起這一切,是為了使自己的心硬起來。
姨太太在樓上高聲叫道:"張媽,請老爺聽電話!"嘴裡喊的是張媽,實際上就是直接地喊老爺。她這一聲喊,倒提醒了世鈞,他大可不必代他父親難過,他父親自有一個溫暖的家庭。嘯桐站起身來待要上樓去聽電話,世鈞便道:"爸爸我走了,我還有點事。"嘯桐頓了一頓,道:"好,你走吧。"
世鈞跟在父親後面一同走出去,姨太太的母親向他笑道:"二少爺,怎麼倒要走了?不在這兒吃飯呀?"嘯桐很不耐煩地道:"他還有事。"走到樓梯口,他轉身向世鈞點點頭,自上樓去了。世鈞便走了。
回到家裡,他母親問他:"爸爸跟你說了些什麼?"世鈞只說:"說起大舅公來,說他也是血壓高的毛病,爸爸自己好象也有點害怕。"沈太太道:"是呀,你爸爸那毛病,就怕中風。不是我咒他的話,我老是擔心你再不回來,恐怕都要看不見他了!"世鈞心裡想著,父親一定也是這樣想,所以剛才那樣傷感。這一次回南京來,因為有叔惠在一起,母親一直沒有機會向他淌眼抹淚的,想不到父親卻對他哭了
他問他母親:"這一向家用怎麼樣?"沈太太道:"這一向倒還好,總是按月叫人送來。不過……你別說我心腸狠,我老這麼想著,有一天你爸爸要是死了,可怎麼辦,他的錢都捏在那個女人手裡-世鈞道:"那……爸爸總會有一個安排的,他總也防著有這樣的一天……"沈太太苦笑道:"可是到那時候,也由不得他做主了。東西都在別人手裡,連他這個人,我們要見一面都難呢!我不見得像秦雪梅弔孝似的跑了去!"
世鈞也知道他母親這並不是過慮。親戚間常常有這種事件發生,老爺死在姨太太那裡,太太這方面要把屍首抬回來,那邊不讓抬,鬧得滿天星斗,結果大公館裡只好另外佈置一個靈堂,沒有棺材也照樣治喪,這還是小事,將來這析產的問題,實在是一樁頭痛的事。但願他那時候已經有這能力可以養活他母親、嫂嫂和侄兒,那就不必去跟人家爭家產了。他雖然有這份心,卻不願拿空話去安慰他母親,所以只機械地勸慰了幾句,說:"我們不要橙擻翹臁"沈太太因為這是他最後一天在家裡,也願意大家歡歡喜喜的,所以也就不提這些了。
他今天晚車走,白天又陪著叔惠去逛了兩處地方,下午回家,提早吃晚飯。大少奶奶抱著小健笑道:"才跟二叔混熟了,倒又要走了。下次二叔再回來,又要認生了!"沈太太想道:"再回來,又要隔個一年半載,孩子可不是又要認生了。"她這樣想著,眼圈便紅了,勉強笑道:"小健,跟二叔到上海去吧?去不去呀?"大少奶奶也道:"上海好!跟二叔去吧?"問得緊了,小健只是向大少奶奶懷裡鑽,大少奶奶笑道:"沒出息!還是要媽!"
世鈞和叔惠這次來的時候沒帶多少行李,去的時候卻是滿載而歸,除了照例的水果,點心,沈太太又買了兩隻桂花鴨子給他們帶去,那正是桂花鴨子上-的季節,此外還有一大箱藥品,是她逼著世鈞打針服用的。她本來一定要送他們上車站,被世鈞攔住了。家裡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站在大門口送他們上車,沈太太笑嘻嘻地直擦眼淚,叫世鈞"一到就來信。
一上火車,世鈞陡然覺得輕鬆起來。他們買了兩份上海的報紙躺在鋪上看著。火車開了,轟隆轟隆離開了南京,那古城的燈火漸漸遠了。人家說"時代的列車",比譬得實在有道理,火車的行馳的確像是轟轟烈烈通過一個時代。世鈞的家裡那種舊時代的空氣,那些悲劇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難填的事情,都被丟在後面了。火車轟隆轟隆向黑暗中馳去。
叔惠睡的是上面一個鋪位,世鈞躺在下面,看見叔惠的一隻腳懸在鋪位的邊緣上,皮鞋底上糊著一層黃泥,邊上還鑲著一圈毛輻返牟菪肌K謂"遊屐",就是這樣的吧?世鈞自問實在不是一個良好的遊伴。這一次回南京來,也不知為什麼,總是這樣心不定,無論做什麼事,都是匆匆的,只求趕緊脫身,彷佛他另外有一個約會似的。
第二天一早到上海,世鈞說:"直接到廠裡去吧。"他想早一點去,可以早一點看見曼楨,不必等到吃飯的時候。叔惠道:"行李怎樣呢?"世鈞道:"先帶了去,放在你辦公室裡好了。"他幫著送行李到叔惠的辦公室裡,正好看見曼楨。叔惠道:"別的都沒關係,就是這兩隻鴨子,油汪汪的,簡直沒處放。我看還是得送回去。我跑一趟好了,你先去吧。"
世鈞獨自乘公共汽車到廠裡去,下了車,看看錶才八點不到,曼楨一定還沒來。他盡在車站上徘徊著。時間本來還太早,他也知道曼楨一時也不會來,但是等人心焦,而且計算著時間,叔惠也許倒就要來了。如果下一輛公共汽車裡面有叔惠,跳下車來,卻看見他這個早來三刻鐘的人還在這裡,豈不覺得奇怪麼?
他這樣一想,便覺得芒刺在背,立即掉轉身來向工廠走去。這公共汽車站附近有一個水果攤子。世鈞剛才在火車上吃過好幾只橘子,家裡給他們帶的水果吃都吃不了,但是他走過這水果攤,卻又停下來,買了兩隻橘子,馬上剝出來,站在那裡緩緩地吃著。兩隻橘子吃完了,他覺得這地方實在不能再逗留下去了,叔惠隨時就要來了。而且,曼楨怎麼會這時候還不來,不要是老早來了,已經在辦公室裡了?他倒在這裡傻等!這一種設想雖然極不近情理,卻使他立刻向工廠走去,並且這一次走得非常快。
半路上忽然聽見有人在後面喊:"喂!"他一回頭,卻是曼楨,她一隻手撩著被風吹亂的頭髮,在清晨的陽光中笑嘻嘻地向這邊走來。一看見她馬上覺得心裡敞亮起來了。她笑道:"回來了?"世鈞道:"回來了。"這也沒有什麼可笑,但是兩人不約而同地都笑了起來。曼楨又道:"剛到?"世鈞道:"噯,剛下火車。"他沒有告訴她他是在那裡等她。
曼楨很注意地向他臉上看著。世鈞有點侷促地摸摸自己的臉,笑道:"在火車上馬馬虎虎洗的臉,也不知道洗乾淨了沒有。"曼楨笑道:"不是的……"她又向他打量了一下,笑道:"你倒還是那樣子。我老覺得好象你回去一趟,就會換了個樣子似的。"世鈞笑道:"去這麼幾天工夫,就會變了個樣子麼?"然而他自己也覺得他不止去了幾天工夫,而且是從很遠的地方回來的。
曼楨道:"你母親好嗎?家裡都好?"世鈞道:"都好。"曼楨道:"他們看見你的箱子有沒有說什麼?"世鈞笑道:"沒說什麼。"曼楨笑道:"沒說你理箱子理得好?"世鈞笑道:"沒有。"
一面走著一面說著話,世鈞忽然站住了,道:"曼楨!"曼楨見他彷佛很為難的樣子,便道:"怎麼?"世鈞卻又不作聲了,並且又繼續往前走。
一連串的各種災難在她腦子裡一閃:他家裡出了什麼事了──他要辭職不幹了──家裡給他訂了婚了──他愛上了一個什麼人了,或者是從前的一個女朋友,這次回去又碰見的。她又問了聲"怎麼?"他說:"沒什麼。"她便默然了。
世鈞道:"我沒帶雨衣去,剛巧倒又碰見下雨。"曼楨道:"哦,南京下雨的麼?這兒倒沒下。"世鈞道:"不過還好,只下了一晚上,反正我們出去玩總是在白天。不過我們晚上也出去的,下雨那天也出去的。"他發現自己有點語無倫次,就突然停止了。
曼楨倒真有點著急起來了,望著他笑道:"你怎麼了?"世鈞道:"沒什麼。──曼楨,我有話跟你說。"曼楨道:"你說呀。"世鈞道:"我有好些話跟你說。"
其實他等於已經說了。她也已經聽見了。她臉上完全是靜止的,但是他看得出來她是非常快樂。這世界上突然照耀著一種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別清晰,確切。他有生以來從來沒有像這樣覺得心地清楚。好象考試的時候,坐下來一看題目,答案全是他知道的,心裡是那樣地興奮,而又感到一種異樣的平靜。
曼楨的表情忽然起了變化,她微笑著叫了聲"陳先生早",是廠裡的經理先生,在他們身邊走過。他們已經來到工廠的大門口了。曼楨很急促地向世鈞道:"我今天來晚了,你也晚了。待會兒見。"她匆匆跑進去,跑上樓去了。
世鈞當然是快樂的,但是經過一上午的反覆思索,他的自信心漸漸消失了,他懊悔剛才沒有能夠把話說得明白一點,可以得到一個比較明白的答覆。他一直總以為曼楨跟他很好,但是她對他表示好感的地方,現在一樣一樣想起來,都覺得不足為憑,或者是出於友誼,或者僅僅是她的天真。
吃飯的時候,又是三個人在一起,曼楨仍舊照常說說笑笑,若無其事的樣子。照世鈞的想法,即使她是不愛他的,他今天早上曾經對她作過那樣的表示,她也應當有一點反應,有點窘,有點僵──他不知道女人在這種時候是一種什麼態度,但總之不會完全若無其事的吧?如果她是愛他的話,那她的鎮靜功夫更可驚了。女人有時候冷靜起來,簡直是沒有人性的。而且真會演戲。恐怕每一個女人都是一個女戲子。
從飯館子出來,叔惠到韁降耆ヂ蛞話香紓世鈞和曼楨站在稍遠的地方等著他,世鈞便向她說:"曼楨,早上我說的話太不清楚了。"然而他一時之間也無法說得更清楚些。他低著頭望著秋陽中的他們兩人的影子。馬路邊上有許多落葉,他用腳尖撥了撥,揀一片最大的焦黃的葉子,一腳把它踏破了,"相"一聲響。
曼楨也避免向他看,她望望叔惠的背影,道:"待會兒再說吧。待會兒你上我家裡來。"
那天晚上他上她家裡來。她下了班還有點事情,到一個地方去教書,六點到七點,晚飯後還要到另一個地方去,也是給兩個孩子補書,她每天的節目,世鈞是很熟悉的,他只能在吃晚飯的時候到她那裡去,或者可以說到幾句話。
他扣準了時候,七點十分在顧家後門口撳鈴。顧家現在把樓下的房子租出去了,所以是一個房客的老媽子來開門。這女傭正在做菜,大烹小割忙得烏繒紋,只向樓上喊了一聲:"顧太太,你們有客來!"便讓世鈞獨自上樓去。
世鈞自從上次帶朋友來看房子,來過一次,以後也沒大來過,因為他們家裡人多,一來了客,那種肅靜迴避的情形,使他心裡很覺得不安,尤其是那些孩子們,孩子們天性是好動的,乒乒乓乓沒有一刻安靜,怎麼能夠那樣鴉雀無聲。
這一天,世鈞在樓梯上就聽見他們在樓上大說大笑的。一個大些的孩子叱道:"吵死人了!人家這兒做功課呢!"他面前的桌子上亂攤著書本,尺,和三角板。曼楨的祖母手裡拿著一把筷子,把他的東西推到一邊去,道:"喂,可以收攤子了!要騰出地方來擺碗筷。"那孩子只管做他的幾何三角,頭也不抬。
曼楨的祖母一回頭,倒看見了世鈞,忙笑道:"呦,來客了!"世鈞笑道:"老太太。"他走進房去,看見曼楨的母親正在替孩子們剪頭髮,他又向她點頭招呼,道:"伯母,曼楨回來了沒有?"顧太太笑道:"她就要回來了。你坐,我來倒茶。"世鈞連聲說不敢當。顧太太放下剪刀去倒茶,一個孩子卻叫了起來:"媽,我脖子裡直癢癢!"顧太太道:"頭髮渣子掉了裡頭去了。"她把他的衣領一把拎起來,翻過來,就著燈光仔細撣拂了一陣。顧老太太拿了支掃帚來,道:"你看這一地的頭髮!"顧太太忙接過掃帚,笑道:"我來我來。這真叫-客來掃地-了!"顧老太太道:"可別掃了人家一腳的頭髮!讓沈先生上那邊坐吧。"
顧太太便去把燈開了,把世鈞讓到隔壁房間裡去。她站在門口,倚在掃帚柄上,含笑問他:"這一向忙吧?"寒暄了幾句,便道:"今天在我們這兒吃飯。沒什麼吃的──不跟你客氣!"世鈞剛趕著吃飯的時候跑到人家這兒來,正有點不好意思,但也沒辦法。顧太太隨即下樓去做飯去了,臨時要添菜,又有一番忙碌。
世鈞獨自站在窗前,向-堂裡看看,不看見曼楨回來。他知道曼楨是住在這間房裡的,但是房間裡全是別人的東西,她母親的針線籃,眼鏡匣子,小孩穿的籃球鞋之類。牆上掛著她父親的放大照片。有一張床上擱著她的一件絨線衫,那想必是她的床了。她這房間等於一個寄宿舍,沒有什麼個性。看來看去,真正屬於她的東西只有書架上的書。有雜誌,有小說,有翻譯的小說,也有她在學校裡讀的教科書,書脊脫落了的英文讀本。世鈞逐一看過去,有許多都是他沒有看過的,但是他覺得這都是他的書,因為它們是她的。
曼楨回來了。她走進來笑道:"你來了有一會了?"世鈞笑道:"沒有多少時候。"曼楨把手裡的皮包和書本放了下來,今天他們兩人之間的空氣有點異樣,她彷佛覺得一舉一動都被人密切注意著。她紅著臉走到穿衣鏡前面去理頭髮,又將衣襟扯扯平,道:"今天電車上真擠,擠得人都走了樣了,襪子也給踩髒了。"世鈞也來照鏡子,笑道:"你看我上南京去了一趟,是不是曬黑了?"他立在曼楨後面照鏡子,立得太近了,還沒看出來自己的臉是不是曬黑了,倒看見曼楨的臉是紅的。
曼楨敷衍地向他看了看,道:"太陽曬了總是這樣,先是紅的,要過兩天才變黑呢。"她這樣一說,世鈞方才發現自己也是臉紅紅的。
曼楨俯身檢查她的襪子,忽然噯呀了一聲道:"破了!都是擠電車擠的,真不上算!"她從抽屜裡另取出一雙襪子,跑到隔壁房間裡去換,把房門帶上了,剩世鈞一個人在房裡。他很是忐忑不安,心裡想她是不是有一點不高興。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看,剛抽出來,曼楨倒已經把門開了,向他笑道:"來吃飯。"
一張圓桌面,坐得滿滿的,曼楨坐在世鈞斜對面。世鈞覺得今天淨跟她一桌吃飯,但是永遠有人在一起,而且距離她越來越遠了。他實在有點怨意。
顧太太臨時添了一樣皮蛋炒雞蛋,又派孩子去買了些燻魚醬肉,把這幾樣菜都擁擠地放在世鈞的一方。顧老太太在旁邊還是不時地囑咐著媳婦。"你揀點醬肉給他。"顧太太笑道:"我怕他們新派人不喜歡別人揀菜。"
孩子們都一言不發,吃得非常快,呼嚕呼嚕一會就吃完了,下桌子去了。他們對世鈞始終有些敵意,曼楨看見他們這神氣,便想起從前她姊姊的未婚夫張豫瑾到他們家裡來,那時候曼楨自己只有十二三歲,她看見豫瑾也非常討厭。那一個年紀的小孩好象還是部落時代的野蠻人的心理,家族觀念很強烈,總認為人家是外來的侵略者,跑來搶他們的姊姊,破壞他們的家庭。
吃完飯,顧太太拿抹布來擦桌子,向曼楨道:"你們還是到那邊坐吧。"曼楨向世鈞道:"還是上那邊去吧,讓他們在這兒唸書,這邊的燈亮些。"
曼楨先給世鈞倒了杯茶來。才坐下,她又把剛才換下的那雙絲襪拿起來,把破的地方補起來。世鈞道:"你不累麼,回來這麼一會兒工夫,倒忙個不停。"曼楨道:"我要是擱在那兒不做,我媽就給做了。她也夠累的,做飯洗衣裳,什麼都是她。"世鈞道:"從前你們這兒有個小大姐,現在不用了?"曼楨道:"你說阿寶麼?早已辭掉她了。你看見她那時候,她因為一時找不到事,所以還在我們這兒幫忙。"
她低著頭補襪子,頭髮全都披到前面來,後面露出一塊柔膩的脖子。世鈞在房間裡踱來踱去,走過她身邊,很想俯下身來在她頸項上吻一下。但是他當然沒有這樣做。他只摸摸她的頭髮。曼楨彷佛不覺得似的,依舊低著頭補襪子,但是手裡拿著針,也不知戳到哪裡去了,一不小心就紮了手。她也沒說什麼,看看手指上凝著一顆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世鈞老是看鐘,道:"一會兒你又得出去了,我也該走了吧?"他覺得非常失望。她這樣忙,簡直沒有機會跟她說話,一直要等到禮拜六,而今天才禮拜一,這一個漫長的星期怎樣度過。曼楨道:"你再坐一會,等我走的時候一塊兒走。"世鈞忽然醒悟過來了,便道:"我送你去。你坐什麼車子?"曼楨道:"沒有多少路,我常常走了去的。"她正把一根線頭送到嘴裡去咬斷它,齒縫裡咬著一根絲線,卻向世鈞微微一笑。世鈞陡然又生出無窮的希望了。
曼楨立起來照照鏡子,穿上一件大衣,世鈞替她拿著書,便一同走了出去。
走到-堂裡,曼楨又想起她姊姊從前有時候和豫瑾出去散步,也是在晚餐後。曼楨和-堂裡的小朋友們常常跟在他們後面鼓譟著,釘他們的梢。她姊姊和豫瑾雖然不睬他們,也不好意思現出不悅的神氣,臉上總帶著一絲微笑。她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真是不可恕,尤其因為她姊姊和豫瑾的一段姻緣後來終於沒有成功,他們這種甜蜜的光陰並不久長,真正沒有多少時候。
世鈞道:"今天早上我真高興。"曼楨笑道:"是嗎?看你的樣子好象一直很不高興似的。"世鈞笑道:"那是後來。後來我以為我誤會了你的意思。"曼楨也沒說什麼。在半黑暗中,只聽見她噗哧一笑。世鈞直到這時候方才放了心。
他握住她的手。曼楨道:"你的手這樣冷。……你不覺得冷麼?"世鈞道:"還好。不冷。"曼楨道:"剛才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有點冷了,現在又冷了些。"他們這一段談話完全是縋蛔饔謾T詁縋幌攏他握著她的手。兩人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經關了門。對過有一個黃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懸在街頭,完全像一盞街燈。今天這月亮特別有人間味。它彷佛是從蒼茫的人海中升起來的。
世鈞道:"我這人太不會說話了,我要像叔惠那樣就好了。"曼楨道:"叔惠這人不壞,不過有時候我簡直恨他,因為他給你一種自卑心理。"世鈞笑道:"我承認我這種自卑心理也是我的一個缺點。我的缺點實在太多了,好處可是一點也沒有。"曼楨笑道:"是嗎?"世鈞道:"真的。不過我現在又想,也許我總有點好處,不然你為什麼……對我好呢?"曼楨只是笑,半天方道:"你反正總是該說什麼就說什麼。"世鈞道:"你是說我這人假?"曼楨道:"說你會說話。"
世鈞道:"我臨走那天,你到我們那兒來,後來叔惠的母親說:-真想不到,世鈞這樣一個老實人,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給搶了去了-"曼楨笑道:"哦?以後我再也不好意思上那兒去了。"世鈞笑道:"那我倒懊悔告訴你了。"曼楨道:"她是當著叔惠說的?"世鈞道:"不,她是背地裡跟叔惠的父親在那兒說,剛巧給我聽見了。我覺得很可笑。我總想著戀愛應當是很自然的事,為什麼動不動就要像打仗似的,什麼搶不搶。我想叔惠是不會跟我搶的。"曼楨笑道:"你也不會跟他搶的,是不是?"
世鈞倒頓了一頓,方才笑道:"我想有些女人也許喜歡人家為她打得頭破血流,你跟她們兩樣的。"曼楨笑道:"這也不是打架的事。……幸而叔惠不喜歡我,不然你就一聲不響,走得遠遠的了。我永遠也不會知道是怎麼回事。"說得世鈞無言可對。
剛才走過一個點著燈做夜-的水果攤子,他把她的手放下了,現在便又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她卻掙脫了手,笑道:"就要到了,他們窗戶裡也許看得見。"世鈞道:"那麼再往回走兩步。"
他們又往回走。世鈞道:"我要是知道你要我搶的話,我怎麼著也要把你搶過來的。"曼楨不由得噗哧一笑,道:"有誰跟你搶呢?"世鈞道:"反正誰也不要想。"曼楨笑道:"你這個人──我永遠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世鈞道:"將來你知道我是真傻,你就要懊悔了。"曼楨道:"我是不會懊悔的,除非你懊悔。"
世鈞想吻她,被她把臉一偏,只吻到她的頭髮。他覺得她在顫抖著。他說:"你冷麼?"她搖搖頭。
她把他的衣袖擄上一些,看他的手錶。世鈞道:"幾點了?"曼楨隔了一會方才答道:"八點半。"時候已經到了。世鈞立刻說道:"你快去吧,我在這兒等你。"曼楨道:"那怎麼行?你不能一直站在這兒,站一個鐘頭。"世鈞道:"我找一個地方去坐一會。剛才我們好象走過一個咖啡館。"曼楨道:"咖啡館倒是有一個,不過太晚了,你還是回去吧。"世鈞道:"你就別管了!快進去吧!"他只管催她走,可忘了放掉她的手,所以她走不了兩步路,又被拉回來了,兩人都笑起來了。
然後她走了,急急地走去撳鈴。她那邊一撳鈴,世鈞不能不跑開了。
道旁的洋梧桐上飄下一片大葉子,像一隻鳥似的,"嚓!"從他頭上掠過。落在地下又是"嚓嚓"兩聲,順地溜著。世鈞慢慢走過去,聽見一個人在那裡喊"黃包車!黃包車!"從東頭喊到西頭,也沒有應聲,可知這條馬路是相當荒涼的。
世鈞忽然想起來,她所教的小學生說不定會生病,不能上課了,那麼她馬上就出來了,在那裡找他,於是他又走回來,在路角上站了一會。
月亮漸漸高了,月光照在地上。遠處有一輛黃包車經過,搖曳的車燈吱吱軋軋響著,使人想起更深夜靜的時候,風吹著鞦韆索的幽冷的聲音。
待會兒無論如何要吻她。
世鈞又向那邊走去,尋找那個小咖啡館。他回想到曼楨那些矛盾的地方,她本來是一個很世故的人,有時候又顯得那樣天真,有時候又那樣羞澀得過分。他想道:"也許只是因為她……非常喜歡我的緣故麼?"他不禁心旌搖搖起來了。
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姑娘表示他愛她。他所愛的人剛巧也愛他,這也是第一次。他所愛的人也愛他,想必也是極普通的事情,但是對於身當其境的人,卻好象是千載難逢的巧合。世鈞常常聽見人家說起某人怎樣怎樣"鬧戀愛",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別人那些事情從來不使他聯想到他和曼楨。他相信他和曼楨的事情跟別人的都不一樣。跟他自己一生中發生過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樣。
街道轉了個彎,便聽見音樂聲。提琴奏著東歐色彩的舞曲。順著音樂聲找過去,找到那小咖啡館,裡面透出紅紅的燈光。一個黃鬍子的老外國人推開玻璃門走了出來,玻璃門盪來盪去,送出一陣人聲和溫暖的人氣。世鈞在門外站著,覺得他在這樣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叢裡去。他太快樂了。太劇烈的快樂與太劇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點的──同樣地需要遠離人群。他只能夠在寒夜的街沿上躑躅著,聽聽音樂。
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車站上等她,後來到她家裡去,她還沒回來,又在她房間裡等她。現在倒又在這兒等她了。
從前他跟她說過,在學校裡讀書的時候,星期六這一天特別高興,因為期待著星期日的到來。他沒有知道他和她最快樂的一段光陰將在期望中度過,而他們的星期日永遠沒有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