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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春臨人間。儘管天氣還沒回暖,但枯寂的枝頭,已蹦出點點新綠。

    長安街頭仍是車水馬龍,一條街上各式店鋪林立,藥材、香燭、雜貨、綢緞等鋪子不一而足。當然,也少不了買賣珠寶手飾的店家。

    “師傅,您看仔細點兒,可別誆人唷!”阿敏一臉世故説道。

    “敏姑娘,您這……這不是擺明不信我嗎?您已經來第五趟了,我也和您説了好幾次,這塊紫玉是珍品,沒有一萬兩是絕對買不下手的,所以您要脱手也一定差不了這個價錢。”

    阿敏聞言,笑逐顏開的。

    “雪兒,你聽到沒?”她一轉頭,發現身後的雪兒竟然站着睡着了!

    “喂,唐雪兒,你給我醒醒!”阿敏出手輕推她。“搞什麼呀?你最近怎麼老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樣子?現在居然可以説睡就睡!”

    “啊?”雪兒惺忪睜眼,還弄不清楚狀況,只傻傻地回問她:“你看完了嗎?”

    阿敏扯了扯她的衣袖,附耳説道:“一萬兩耶!賣了吧?”

    又是老調重彈!一個多月來,阿敏三不五時就帶着她往珠寶鋪子跑,要她拿出那塊紫玉讓店家估價,希望雪兒聽到那不貲的價值之後心動,將它變賣出去。

    雪兒俏皮的噘起小嘴,嬌睇阿敏一眼,走到櫃枱前拿回自己的東西。她對師傅頷首説道:“又辛苦您了,這玉我不賣。”説罷,將紫玉掛回頸間,藏在衣衫下,二話不説走出鋪子。

    阿敏見狀追了出去。“雪兒,你幹嘛不把它賣啦?”

    雪兒停下腳步,轉過頭來,説:“阿敏,我已經説了好幾次,不賣就是不賣!”

    “你留那塊玉做啥?那個臭男人還算他有良心,知道你給了他——”阿敏説到關鍵處頓了下,改説:“你把這玉賣了,正好拿來替你爹還債,你不也就可以回去和你爹、姐姐、還有你念得緊的奶孃團圓了嗎?”

    雪兒還是搖首。“我爹的債我會再想辦法。”空氣中瀰漫着一股香氣,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是肉餡蒸餅的味道。

    雪兒揚起笑臉,指了指蒸餅攤子,問阿敏:“你要不要吃?”

    阿敏瞥了一眼,意興闌珊。“別開玩笑,你出門前不是才吃一碗桂花粥嗎?”

    雪兒溜轉了下眼珠子,撒嬌般的説。“我又餓了嘛!”

    阿敏真的覺得不大對勁。“我勸你最好去給大夫看看,你最近不是吃就是睡,絕對有問題。”説罷,伸出手探探她的額頭。

    “我沒事啦,可能是太累了,所以想靠吃東西補補力氣。”她拉着阿敏的手,往攤子走去。

    雪兒買了二個蒸餅邊走邊吃。

    “嘖,你真的吃得下?”阿敏看她吃得津津有昧,大呼不可思議。“我得先走了,蘭陵院一入春就有一票宴席等着我,我得趕快去練舞,不然那個像娘兒們的舞師傅一發狂鬼叫,我可受不了!”

    雪兒吃吃嬌笑,可以想象那有點娘娘腔的舞師傅生氣起來的模樣。“那你趕快走吧,我待會兒也要去藥館。”

    阿敏伸手捏了捏她總是透着一抹淡粉紅色的香腮,既捉弄又關切似地説:“找時間多休息,可別累壞身子。然後,你好好想想玉佩的事,快點把它賣了!”語畢,拍拍她粉嫩的臉頰,轉身離開。

    雪兒淡然一笑,阿敏對她的關心,她是再清楚不過了。她看着阿敏走遠了才轉身沒走幾步,她突然間感到一陣眩暈,身子踉蹌了下。她是怎麼了?最近老是莫名其妙就頭暈!

    “糟糕,該不會真是病了?”她喃喃自語。“不成,我得趕快到藥館請大夫瞧瞧是怎麼一回事?要是病了不能工作怎好?”

    她加快腳步往藥館走去,説也奇怪,暈眩感竟愈來愈加劇。她硬是撐着走到藥館,才一進門,整個人頹然倒下,昏厥了過去

    ***

    濃黑的長睫顫動了下,雪兒緩緩睜開眼,聞到空氣中瀰漫着一股藥材味。意識慢慢收攏,她回想起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她——昏倒了?

    “你醒了?”老婦的聲音似乎顯得寬心不少。

    “老闆娘?”她側身,看到藥館老闆娘坐在牀邊,手裏拿着布巾。

    雪兒支起身子,微微的眩暈感仍在,但己較先前舒緩許多。她食指揉着大陽穴,昏昏沉沉地問老闆娘。

    “我記得一進門,人就昏了過去。我是怎麼了?”

    老闆娘聞言,輕抿嘴角,欲言又止,神色有些許的尷尬。她起身,將布巾放回水盆,走到桌前拿起一包東西,再踅回牀邊坐下。

    “看你瘦瘦小小的,身子骨倒是不錯,每天做這麼多工作又累成這樣,竟然……沒事……”

    雪兒不明所以。“我真是病了?”

    “你——大夫幫你把過脈了”她心疼啊,這麼一個黃花大閏女竟然……“大夫説你已經有一個多月的身孕,得多注意身體。”

    雪兒一臉愕然。身孕?她有身孕?“我……我……”她想要再次確認老闆娘所説的意思。

    老闆娘懂的,僅是頷首以對。

    “想你來藥館做事也大半年了,我和大夫早就把你當成是自己的女兒一樣,我們是心疼你……”一個雲英未嫁的女孩,離家在外,丟了清白還懷了孩子。

    “那個男人呢?”

    雪兒搖首。

    老闆娘似乎早料想到這答案。“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咱們就得面對現實。來,這你拿去——”她將那包東西遞給雪兒。“這是大夫配好的藥,回去之後把它煎好喝了,就當它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雪兒手捧着藥包,仍處於震驚之中。

    “大夫説這藥喝了得躺個幾天,你儘量在家休息,我們還是照算你的工錢。”

    雪兒稍稍聽懂她的意思。“您是説……這藥……這藥是……”

    “替你拿掉肚裏的孩子。”她直接回答。“還沒嫁人就懷個孩子可是會遭人指指點點的,這件事只有你知、我們知,你拿掉孩子之後還是清清白白的一個人,不會有人知道發生過什麼事。”

    這突如其來的事實,教雪兒一時之間也反應不過來。她愣傻傻地直盯着藥包,老闆娘的話不斷在腦海裏反覆着。

    她見雪兒呆然的模樣,明白這件事對她的衝擊。她拍拍她的手,柔聲説道“你休息一會兒再走,我去前頭忙了,有事就叫我一聲。”説罷,起身離去。

    房裏寂闃無聲。

    淚水不知怎地,蓄滿了眼眶。她低頭看着自己的小腹,巍顫顫地伸出手輕觸腹間,噥噥説道:“我的……孩子……”

    她舉起右手,凝視着手心,那昔日手心上的撫觸依然清晰。她將右手覆在小腹,喃喃説道:“我、我們的孩子……”淚水悄然滑落。

    淚流滿面的她竟輕笑一聲,低頭看着自己的腹部。“小娃兒,我……我是你娘……我叫雪兒……”一説完,才意識到自己傻氣的行徑。

    她又哭又笑又搖頭。“別害怕,我會把你生下來,一定會把你生下來……”

    雪兒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住處的,但她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算告訴阿敏她有了孩子的事。

    大老遠的,就聽到阿敏的房裏傳來一陣怒不可遏的叫罵。她急忙趕去一探究竟。

    “我不管!你給我捅出這種樓子,你一定要幫我想辦法!”舞師傅氣極敗壞的手插腰際,直跺腳,那拔尖的嗓子,任誰聽了都受不了。

    “你行行好,我都已經傷成這樣了,不能跳就是不能跳,我也沒辦法啊!”阿敏火氣也上來了,這人怎麼説都説不聽!

    “什麼沒辦法?你一定要給我想出辦法!”舞師傅的嗓門開拔得更尖鋭,聽來更是刺耳得令人難以忍受。

    阿敏的房門未合,雪兒一進門便見到這劍拔弩張的場面。

    “怎麼了?”她問。正好看到阿敏一腿橫放在凳子上!小腿及至腳踝皆纏上白布。“阿敏,你的腳……”

    “也不知道她是怎麼跳的,好好的一個人,説跌倒就跌倒。”舞師傅在一旁沒好氣的説。

    “雪兒你來得正好,一起來想辦法。”眼看事情己是火燒眉睫,多一個人出主意總是好的。

    “喂,這關雪兒什麼事?”阿敏怒瞪舞師傅一眼,旋即抬起下巴示意雪兒,“你最近太累了,先去休息吧!”

    “死阿敏!”舞師傅又氣得跺腳。“三天後就要啓程到揚州,你這傷沒十天半個月是好不了,你叫我怎麼辦?我已經答應西門家,訂金也跟人家收了,這……這要我怎麼辦?我——那我去死了算了!”一個大男人,竟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阿敏見他這模樣,無奈地翻了白眼。“再找人不就得了?幹嘛像個娘兒們似的哭哭啼啼!”

    “嚇!找人?要是找得到人,我做什麼還在這裏跟你窮磨蹭?這種時節舞伎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哪兒去生個舞伎出來?而且這回的買家咱們可是得罪不起,要是有個閃失,小心我跟你的飯碗不保,接着是人頭落地!”

    有這麼嚴重嗎?站在一旁的雪兒大概明白他們兩人之間的爭執為何。

    突然間,舞師傅心生一計。“阿敏,你別怪我狠心。三個月前你跟我借了一千兩,我不要求你馬上還,可是,你得幫我找個頂替你的舞伎,好讓我順順利利的去這趟揚州。不然,我會把那借據押給紅窯,到時候……”他若有所指的哼笑二聲。

    “你?!”阿敏坐直身子,恨不得能夠站起來撕破他那張猥瑣的臉。妓女户也是有等級之分,而那紅窯是專接低下階層的恩客,妓女擺明就是供男人泄慾之用,就算空有一身技藝,在那種地方也是毫無用處,不像在蘭陵院,可以選擇賣藝不賣身!

    雪兒在這兒待了半年,大抵也知道紅窯是什麼地方,只不過更令她訝異的是,阿敏怎會去跟人家借了這麼多錢?

    “阿敏,你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跟人家借這麼多錢?”

    “當然是為了還債!”

    “住口!”阿敏來不及堵住舞師傅的嘴。

    “還債?”雪兒一臉不解,她從來沒聽説過阿敏欠人債務啊?突如其來的靈光一閃,她明白了!

    “阿敏,你……”這是今天第二件令她愕然的事。“你借錢幫我還債?”

    阿敏默不作聲,只是狠狠瞪着舞師傅。

    舞師傅面對阿敏的怒顏,僅是聳了聳肩,一派無所謂,意指他也是狗急跳牆才説出這件事,不能怪他呀!

    “舞師傅……”雪兒輕蹙細眉,撫着藏在衣衫下的那塊紫玉。“別這樣對阿敏,我把錢還你。”

    舞師傅聞言睜大眼,她哪來的錢啊?

    “你要把那塊玉賣了?”阿敏問她雪兒輕點了下頭。

    “我不許你這麼做!”阿敏吼道。她側過臉對舞師傅説:“你要是敢收她的錢,老孃就跟你拚命!還有你——”她接着對雪兒説:“你要是敢把它賣了,老孃就跟你在紅窯見!”

    “阿敏!你——”

    “我不要你在這種情況下賣掉那塊玉!”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阿敏卯起來,也是頑石一個!

    雪兒抿緊嘴,在心裏下了個決定。“如果你不讓我賣玉,那麼就得答應讓我頂替你。”

    “不成!”阿敏在舞師傅聽到這話,幾乎要跳起來歡呼之前,直接反駁了她。

    舞師傅一雙手騰在半空中,心底咕噥着:到嘴的鴨子真要飛了?

    “如果你不讓我頂替你,我就非賣掉這塊玉不可,你要是到紅窯,我——我會跟你去!”雪兒的固執程度也不亞於阿敏。

    最樂的人還是舞師傅,他的手還沒放下,現在到底是怎樣?

    “你?”阿敏嘆了口氣。“你能跳嗎?”

    噢,成了!舞師傅一把抓住雪兒的手,高興得眼淚都快掉下來。“沒問題,這事包在我身上,瞧雪兒身子輕的,又沒肉沒骨,最適合當舞伎!”

    阿敏怒哼一聲,這是什麼話?誰想生下來就當盡現人前的舞伎啊?

    舞師傅知道自己失言了,但仍笑逐顏開,事情有了轉機,他當然鬆了口氣。

    “這只是暫時的嘛,就這麼一個月,去幫我撐撐場面、撐撐場面——”他左右陪笑臉。

    “雪兒跟着你去揚州,你可要好好照顧她。”

    “放心、放心,我包她吃好的、睡好的。這回生意要是做成了,我看蘭陵院一年不做生意都餓不死人!”他現在的神色和方才張狂的模樣真是判若兩人。

    “阿敏,你不跟去倒是可惜了,哎,難得啊!揚州西門家可是當今天下首富,能夠受邀去一趟見見世面,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哦!”

    阿敏卻嗤之以鼻。“胡扯!”

    舞師傅對她的態度倒是不以為意。偏過頭對雪兒説:“我先替你準備、準備去。”

    一説完,挾着娘娘腔的笑聲離開房裏。

    雪兒走到阿敏身側。“為什麼?”她問。“你知道我不想用別的方式籌錢的。”

    “若不先給對方一筆錢,你爹一個人在家,難保那些債主不會來找麻煩。這你很清楚,不是嗎?”

    阿敏説得一點也沒錯!她很擔心家裏,常常在夜裏驚醒,總以為爹爹出了事,然後波及從小就疼她的奶孃……

    “這錢是我借你的,當然要你還,我不會讓你白白欠着,這要算利息的。”

    雪兒撫着胸口。“你不是一直要我賣掉這塊玉?我現在想賣了,可你又不肯。”

    阿敏淡笑一聲。“你要真能賣掉它,早就賣了!賣掉它,就表示你心裏再也沒有那個男人存在,可是你辦不到,是不?我可不要你是因為我才勉強自己割捨掉!”

    “阿敏……”她哽咽着,眼眶噙滿淚水。

    “傻瓜,哭什麼哭!”阿敏的眼睛也濕了。

    雪兒一把抱住她,任淚水淌下。“阿敏,謝謝、謝謝你。”她實在對阿敏説不出口——她有了孩子的事。

    阿敏吸了吸鼻強作鎮定,嬌斥她:“跟你講幾次了?別跟我抱來抱去,我愛的可是‘男人’!”

    雪兒聞言輕笑出聲,語帶哽咽問她:“阿敏,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阿敏沉吟了會兒,輕道:“如果我的孩子還在,也跟你一樣大了。”

    她的話讓雪兒的肩膀輕顫了下。但她忽然想起什麼,隨即抬起身子,一臉疑惑。

    “阿敏,你不是才大我三歲嗎?”

    阿敏撇撇嘴,漫不經心地説:“女人的年齡,哪能相信啊?”

    ***

    初春時節,豪門名士相邀宴,座上鶯鶯燕燕,川流不息,共話風花雪月。

    蘭陵院舞伎、樂伎一行數十人浩浩蕩蕩從長安南下,直達揚州。

    經過大半月的顛簸,車隊終抵城內。

    “到了、到了,揚州城到了!”一名舞伎興奮叫道,她轉過頭想找人分享她的喜悦。可身旁的人卻——

    “雪兒,你怎麼又在吃啊?”真是不可思議,一路上沒見雪兒的嘴巴曾停過。

    雪兒滿嘴的甜糕,朝年齡和她相仿的舞伎甜甜一笑,含糊説道:“我肚子又餓了嘛!”

    “我真羨慕你,怎麼吃都吃不胖!”

    雪兒聞言頓了下,再過不了多久,肚子就會大起來了吧?

    舞伎見雪兒沒反應,轉向坐在對面的舞師傅,問道:“咱們還要多久才到西門家?”

    “轉過幾條大街就到了,很明顯的宅第,幾乎佔了整條街呢!”

    車內的舞伎除了雪兒,聞言皆瞠大眼,這是什麼樣的富豪之家啊?

    舞師傅掩口輕笑。“瞧你們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舞師傅,聽説西門家富甲天下,連當今皇帝都敬他們三分,是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你們難道沒聽説,西門少爺在江南可是人稱‘揚州皇帝’?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人又是出了名的風流——”

    眾舞伎屏息聽他繼續説下去。

    “你們要是有幸見到他的人,我看哪,要你們做牛做馬都甘心!”

    眾舞伎聞言譁然,彼此竊竊私語。

    “舞師傅見過西門少爺嗎?”

    舞師傅驕傲的點了下頭。“六年前初春,我也帶了一票舞伎到西門家。告訴你們,連我這樣一個堂堂大男人,被他那雙利眼一瞧啊——哎喲我的娘喂,我整個人都軟啦!”語末,還略帶軟弱無力的語氣。

    惡——這還敢稱自己是“堂堂大男人”?舞伎們嬌嗔四起——

    “對了、對了,舞師傅,西門少爺叫什麼名字啊?”

    舞師傅偏頭思索。“讓我想想——嗯——他叫——西門……”

    四下靜默,皆等着他的答案。忽而,不知道從哪兒傳來一陣細細、有規律的呼吸聲。

    眾人一致望向呼吸聲的來源——

    天啊,雪兒竟然又坐着睡着了!

    不知是哪個人首先發難。“吼——這女人不是吃、就是睡,真是厲害耶!”

    頓時,對西門少爺的好奇,遂演變成“雪兒之特異功能”研討大會。

    哎!這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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