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安通猶可,大是吃驚的倒是韋小寶!
站在身周的四個人是:手握神龍鞭的晴兒、癆病鬼似的鄭義虎、手執飛鉤的魏至心,還有一個,便是憑著一雙肉掌與人對敵的過山虎了。
韋小寶心道:“他奶奶的,老子的幫手、對頭一塊兒來了,只怕大是麻煩。”
豈知丐幫四人相商,推舉睛兒主持大局。
晴兒帶領著其餘三人,一起躬身施禮道:“屬下參見幫主。”
韋小寶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大夥兒化敵為友,那好得緊啊。”便笑道:“晴兒姑娘,你好麼?”晴兒卻是“哼”
了一聲。
韋小寶討了個沒趣,訕訕地指著洪安通道:“這位是名震江湖的神龍教洪教主,晴兒姑娘,你們幾個多親近親近罷。”
晴兒拱手道:“洪教主,久仰久仰。”
洪安通眼一翻,大模大樣他說道:“嗯,你久仰本座甚麼了?”
晴兒的嘴巴原本刻薄得緊,見洪安通這等高做,不禁心中有氣,笑道:“洪教主的武功、人品,樣樣是武林楷模,自然都值得久仰的了。”
語氣中滿含譏刺的昧兒。
洪安通反唇相譏,道:“是啊,你們丐幫確實應該好生學一學本座的武功人品,免得在窩裡自己鬥得亂七八糟,貽笑江湖。”
晴兒微微一笑道:“門戶之事,神龍教也是在所難免的罷?聽說貴教原先好生興旺,洪教主如今卻孤身一人,不知甚麼緣故?”
韋小寶笑道:“這有甚麼?洪教主並不窩裡鬥,只是窩裡殺,那些屬下殺不過他老人家,只有被他老人家殺的份兒了。”
洪安通“哼”了一聲。
晴兒道:“洪教主,打狗還得看主人哪,姓韋的好賴是丐幫的第十九任幫主,你這般捉了他,不是與整個丐幫過不去了麼?”
韋小寶笑道:“是啊,打狗……”
忽然住了嘴,心裡大怒,暗暗罵道:“臭小花娘,將老子比做狗麼?”
他於嘴頭上素來不吃虧,改口道:“打公狗還得看母狗呢。是不是啊,晴兒姑娘?”
晴兒面孔一紅,也不理睬他。
洪安通冷冷道:“甚麼公狗母狗?老子便公狗母狗一塊兒打了,又待怎樣?”
韋小寶心道:“他奶奶的甚麼公狗母狗一塊兒打?是一隻老烏龜,打一隻小母狗。”
洪安通說著,倏地起身,身子直如陀螺,猛地旋轉起來。
就見那一部又長又濃又密的鬍子,便如千百件兵刃,同時襲向四人。
丐幫的四人之中,並無一個庸手,並且久經陣仗,然而誰也沒有見過一個人使了鬍子做兵刃,並且具有這等威力!
一怔之下,年紀最大、武功最弱的過山虎先吃了個虧,被洪安通的幾根鬍子掃在臉上。
儘管他皮厚粗糙,臉上也被拉了一道口子,熱辣辣地刀割一般。
其餘三人,則一躍後退一步。
過山虎大怒,揉身直上。
晴兒揮動神龍鞭,癆病鬼小叫花鄭義虎咳嗽著,魏至心飛起江湖罕見的“飛鉤”,與過山虎一起,從四個方位襲向洪安通。
其實這種打法,正中洪安通的下懷。
洪安通自遭巨大變故,只剩下孤身一人,並且神龍教在江湖上樹敵甚多,知道只要現身江湖,冤家對頭找上門來,自己雙拳難故四手,最終將難逃一劫。是以苦練了這門神奇之極的“鬍子功”。
一個人,無論是武功如何的登峰造極,也怕眾手難敵,如果遇到了高手的圍攻,便難保不會失手遭擒。
洪安通這門功夫的神效之處,在於將千百根鬍子都變成了兵刃。
一個人千百件兵刃,自然威力大增。
這“兵刃”運用自如,內力到處,忽如軟鞭,忽似長矛,忽若“暗青子”。
是以敵人越多,洪安通越佔優勢。
洪安通力敵四人,卻是遊刃有餘。
韋小寶原來見丐幫的人前來,心中極是欣喜,及到晴兒的一番話,甚麼“打狗看主人”,心裡便涼了半截:“他奶奶的,丐幫的人出手相救,只怕也未必有甚麼好心。晴兒小花娘、癆病鬼小叫花自不必說,便是過山虎老叫花、魏至心中叫花,與老子也沒有甚麼深交,哪裡實心實意地來幫老子?不要是才脫虎口,又他媽的進了狼窩,老子可是得倒黴了。”
洪安通第一招便佔了優勢,叫道:“韋副教主,你閃開些罷。”
韋小寶慢慢地向邊上挪了挪,出了圈子,心裡道:“最好是丐幫殺了洪老烏龜,洪老烏龜又殺了丐幫,殺得天昏地暗,殺得兩敗、三敗俱傷,老子甚麼相爭,漁翁得利。”
他於武功一道,知之甚少,只見洪安通的白鬍子根根飄起,卷、掃、抽、打,而晴兒等四人,忽進忽退,繞著洪安通遊鬥。
其實丐幫四人,此時已是逐漸適應了洪安通的怪異招數。
武功一道,與其他事物同出一理:一通百通。丐幫是江湖大幫,有著數百年的歷史,無論內力、外功,均有獨到之處。
晴兒等四人長年受丐幫武功薰陶,已是幫中屈指可數的高手。
是以十餘招過去,四人已是將洪安通的招數摸得較為透了。
他們只是將洪安通的鬍子,作為一種尋常的兵刃、一種尋常的暗器,見招拆招。
洪安通的神秘“兵刃”失去了神秘之處,立時威力大減。他以一敵四,雖說不至於敗北,卻也只是稍稍佔優而已。
韋小寶覺得時機已到,便慢慢朝外挪去。
倏地,洪安通身形躍起,躍出圈外,將頭一搖,一縷鬍子甩了過去,捲住了韋小寶的腰,猛地向上一拋,將他向一棵大樹上扔去。韋小寶“啊呀”、“啊呀”地驚叫著,罵道:
“他奶奶的洪老烏龜,要摔死老子麼?”
洪安通笑道:“小孩子沒大沒小,這等與本座說話,不怕外人笑話麼?…韋小寶道:
“老子的命都快沒有了,還甚麼內人、外人的?”
洪安通道:“本座為你好啊,站得高、看得遠,你好生看著本座是怎樣施展神功,殺了一群母狗、公狗、老狗、小狗,殺了這一群瘋狗的。”
韋小寶道:“還殺了一隻老烏龜……”
忽然,他的嘴被一隻小手堵住了。
同時,又一隻手拉住了他的脖領,將正在落下的他拉坐在樹權上。
韋小寶愕然,抬頭一看,卻又大喜,剛想叫一聲:“雯兒妹子。”
雯兒卻輕輕地擺了擺手,向下指了指。
韋小寶沒有向下看,卻是看了看雯兒的懷裡:躺在雯兒懷裡的,是曹雪芹。
曹雪芹臉孔紅撲撲的,香甜地熟睡著,渾不知道身在何處,更不知道這樹林之中,正在經歷著一場你死我活的拼殺。
韋小寶的心裡忽然飄起了一陣酸味。
雯兒沒有發現韋小寶神色有異,只是神情專注地看著樹下。
丐幫的人與洪安通的打鬥,由於洪安通將韋小寶扔在了樹上,不怕他跑了,兔除了一心二用,鬍子更是有力、準確。
晴兒、癆病鬼小叫花他們卻並不慌亂,進退有序,極有章法。
而在此之前,被洪安通以強勁內力震倒在地的數十名武功低微的丐幫尋常弟子,此時已是陸陸續續地清醒過來。
以他們的武功,自然不敢上前與洪安通相鬥,卻打開了身上揹著的袋子,將裡面藏著的毒蛇、蠍子盡數放了出來。
丐幫是以叫花為主的幫派,馴養毒物,成了弟子們一種愛好和謀生手段。
頓時毒蛇、蠍子、蜈蚣……毒物滿地。韋小寶害怕之極,連看都不敢看。
過了一會兒,雯兒輕聲自語道:“他們沒事了,咱們走罷。”
雯兒一手抱著曹雪芹,一手攬著韋小寶的腰,輕吸一口氣,身形頓起。兩人重量二百餘斤,她卻輕如乳燕,鷂子般飛身而起。
雯兒從這棵樹到那棵樹,在一棵接著一棵的樹梢上快步如飛。
底下的眾人卻一個也沒有發覺。
韋小寶渾然忘卻了危險,閉著眼睛,任雯兒擁抱著,軟王滿懷,香澤微聞,只覺得天下至樂,便在這溫柔富貴鄉了。
瞬息之間,已到了樹林的邊緣。
雯兒下得樹梢,快步如飛,又出了數里,方才放下韋小寶。
她懷中依舊抱著曹雪芹,道:“韋大哥,你臉色這樣難看,沒有事麼?”
韋小寶面色忽然一紅,道:“洪老烏龜……洪安通他不知道使了甚麼手法,點了老子的穴道,老子連路也不能走啦。”
雯兒關切地一摸韋小寶的腕脈,也無端地紅了臉,道:“這點穴的手法,果然怪異得緊。”
韋小寶知道心事被雯兒看穿了,“啪”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
雯兒驚愕道:“大哥,你這是做甚麼?”
韋小寶道:“我對不起妹子,我被點穴了是不假,但是並沒有到動彈不了的地步。”
生平第一次,韋小寶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童,顳顬道:“我只是……只是……”
又是生平第一次,韋小寶竟然在女子面前有了說不出口的話。
雯兒面色慢慢凝重,緩緩道:“大哥,咱們是兄妹。”
甚麼話也不要說了。韋小寶喃喃自語道:“不錯,咱們是兄妹,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忽然大笑道:“哈哈,兄妹!兄妹!”
雯兒道:“大哥,你怎麼了?”
韋小寶道:“我怎麼了?我不怎麼!哼哼,我們只是兄妹,你管我做甚麼?”
雯兒低頭道:“大哥,對不住…”
韋小寶滿懷酸楚,一眼看到曹雪芹還在雯兒的懷裡酣睡,忽然大發雷霆,道:“喂,你老是抱著曹小花臉做甚麼7”
雯兒道:“你與他爺爺過招,使得他受了極重的內傷,我一直為他治了這許多天,才……”
韋小寶冷冷道:“是啊,曹家於你有有恩有德,你該傾心報答才是,至於你這位不爭氣的大哥,死也罷,活也罷,你管我做甚麼?”
雯兒面色蒼白,道:“你這是甚麼意思?”
韋小寶拖長了聲音道:“沒有甚麼意思啊,甚麼意思也不敢有啊!”
雯兒嘴唇顫抖著,道:“大哥,我們在自結拜了一場,你一點也不知道人家的心。”
說著,站立了起來,抱著曹雪芹,道:“大哥,你多加保重,小妹就此告辭。”
韋小寶愕然道:“你到哪裡去?”
雯兒道:“為人應當有始有終,我將曹公子給曹家送去。”
韋小寶急道:“那我怎麼辦?”
雯兒冷然道:“大哥本事高強,手眼通天,江湖上朋友遍天下,我一個弱女子,幫不了大哥的忙,沒的給大哥添麻煩。”韋小玉默然半晌,道:“雯兒妹子,你說大哥不知道你的心,其實,你一樣不知道大哥對你的一片心意,我,我……”
雯兒打斷了他的話,道:“大哥,你別說了,連曹公子這樣小小的年紀,都知道‘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這等道理,何況我們這些闖蕩江湖的人?我們還是好合好散罷。”
“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韋小寶也聽曹雪芹說過,這時他說道:“曹小花臉一個小小孩童,如何能說出這等話來?那是他爺爺曹大花臉說的,偏你對小花臉甚麼話都信。”
雯兒板著臉,道:“大哥,你怎麼不尊重人?甚麼大花臉、小花臉,難聽得緊。”
韋小寶忽然翻身躍起,向後跑去。
雯兒叫道:“大哥,你做甚麼?”
韋小寶道:“你不要管,我去找洪老烏龜去!我去死!
叫他殺了我!他奶奶的,人活到這份兒上,倒不如死了的好!”
韋小寶素來怕死,這番話,如果是他守著天地會的一幫朋友去說,或是守著他惟一的親人韋春芳去說,他們都沒有一個相信。
韋小寶會想到死?!
韋小寶會主動去送死?!
然而這一次,卻是貨真價實,有假包換……
韋小寶轉身,跑向洪安通與丐幫弟子拼鬥的小樹林。
他的心裡,翻來覆去地只有一個聲音:“我要死!我要死!”
他知道,不管是洪安通還是晴兒他們,誰得到了他都會欣喜若狂;同樣,不管自己落在誰的手裡,都是自尋死路。
雯兒大急,抱起了曹雪芹,向前急追韋小寶。
跑著跑著,雯兒忽然眼前直冒金星,“哇”地噴出一口鮮血,“撲通”一聲,不由自主地栽倒在地,便甚麼也不知道了。
曹雪芹的頭撞擊到地上,忽然清醒了過來,驚叫道:“雯兒姑娘,你怎麼啦?”
韋小寶聽得背後曹雪芹帶著哭音的呼喊,急停了腳步,回頭一看,雯幾摔倒在地,一怔之下,叫了聲“雯兒”,急忙跑了回來。
韋小寶輕輕抱起了雯兒,輕聲地呼喚道:“妹子,妹子……”
雯兒雙目緊閉,嘴角的鮮血汩汩的流,眼角滴落了兩滴晶瑩的珠淚。
曹雪芹道:“前輩,雯兒姑娘她怎麼啦?”
韋小寶道:“她沒事。”
說著,橫抱著雯兒,拉過曹雪芹的手,道:“咱們走,給雯兒姑娘治病去。”
韋小寶穴道被點,雖說不影響走動,然而抱著一個人,卻是極為艱難。
韋小寶緩慢而沉重的行進著,心裡道:“妹子,大哥一定治好你。”
看到雯兒氣息奄奄,暗自說道:“妹子,我們是磕頭結拜的兄妹,打不散、扯不開。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假如你真的有個三長兩短,大哥便隨你去。”
雯兒呼吸微弱,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韋小寶武功低微,於內傷更是一無所知,更不用說如何去施救了。
韋小寶後悔之極,在心裡對雯兒說道:“大哥生在世上,沒有認真學過一門武功,無法維護你的周全。到了地獄,大哥從頭來過,下苦力學幾門硬功夫,隨時在你的身邊,聽候你的驅使,看護著你,保護著你,永生永世不離開。”
在他的身後,便是可以隨便置他於死地的強敵。他絲毫不顧,抱著雯兒,綴步前行,似乎懷裡抱著一個嬰兒,而他怕驚醒了這嬰兒的美夢。
這條路很長,然而他覺得很短。他願意在這條路土永無休止地走下去。
有生以來第一回,韋小寶領略到了人世間的另一種境地:原來,人還可以這樣活著!
還是原先那個小鎮。
在一家小診所裡,年近花甲的老郎中為雯兒把了把脈,搖搖頭,不對韋小寶說話,向曹雪芹道:“你爹爹失心瘋,你媽媽死得透了,還看個甚麼病?唉,孩子,入土為安……”
“韋小寶一把抓住了郎中的脖領子,眼睛裡像要滴出血來,喝道:“你說甚麼?
郎中並不生氣,勸解道:“人死不能復生,還諸先生節哀。”
韋小寶猛地拔出匕首,抵在郎中的背心上,喝道:“你再胡說一句,老子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給你一個透心涼!”
郎中這才慌了,道:“這……這……”
韋小寶卻又從懷裡掏出一把銀票,足有數萬兩,扔在郎中面前的桌子上,道:“從目下開始,你不許再給別人看病。治好了我妹子的病人老子還有重賞,若是我妹子當真有個三長兩短麼,哼哼!”
將匕首使勁兒朝桌子上插去。
桌面上頓時現出一個洞。
當“嘟”一聲,匕首從洞口跌落在地上。
郎中驚嚇得半響作聲不得:“俺的娘哎!這樣快的刀子,俺的脖子便是鐵做的,也禁不住這狠霸霸的魔頭來上這麼一刀啊。”
郎中又看了看銀子,再在雯兒的口邊探了探手,感到還有些微熱氣。
郎中便道:“在下一定盡力而為。”
韋小寶直眉豎眼道:“甚麼叫盡力而為?總之我們幾個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炸,要活一塊兒活,要死一塊兒死,你看著辦罷。”
這郎中於醫藥一道,其實很有些根底,略一思索,道:“我家裡還有一支百年老人參,先煎了,吊住令妹的一口氣再說。”
雯兒的牙關已然緊閉,使勁兒撬開,才將參湯灌了進去。
一晃一個來月,雯兒不見好,也不見壞,只是靠參湯吊住了一口氣。
韋小寶又有的是銀子,手筆又大,取了銀子給郎中,買了許多的茯苓、何首烏等貴重補藥,硬硬將雯兒的一條命保下來了。
郎中專門收拾了一間精舍,讓韋小寶、雯兒與曹雪芹居住。
儘管郎中在背後只是搖頭嘆息:“聊盡人意而已。”但韋小寶從未失望。他與雯兒晝夜相伴,伺候湯藥,極是周到。
這裡離北京極近,京城名醫薈萃,於雯兒的治病大有好處,但雯兒己是不能移動寸步。
只得在這裡先治標,待得稍有好轉,再進京城治本。
曹雪芹雖是孩童,卻極懂事。尤其是侍候女子,天生的溫柔細心。因此他不但不是韋小寶的累贅,而且相助韋小寶照顧雯兒。
眼看著雯兒的病情毫無轉好的跡象,韋小寶憂心如焚。
那日夜晚,曹雪芹打熬不住,先睡覺了,韋小寶坐在雯兒的床沿上,燭光搖曳,將雯兒的臉上晃動出捉摸不定的光彩。
韋小寶不禁喃喃自語道:“妹子,你放心,你這樣躺一天,大哥便陪你一天;躺一輩子,大哥便陪你一輩子!妹子,你聽得到大哥的話麼?”
雯兒面色平靜,一如往昔。
韋小寶道:“江湖上風波險惡,大哥一個市井無賴小流氓,猶自無法廝混,你一個冰清玉潔、落魚沉雁、閉花羞月的好姑娘,實在也不能混跡其中了。待得你稍有好轉,大哥便帶著你遠走高飛,咱們找一個世人不到的荒山野嶺,大哥打獵、打魚、種瓜、種菜,盡心盡意地侍候你一輩子,你說可好?”
忽然,雯兒的睫毛不易覺察地動了一下。
韋小寶的心猛烈地跳動了起來,道:“雯兒妹子,你聽到了大哥的話了麼?”
雯兒的睫毛又動了一下。
韋小寶心頭狂喜,搖晃著曹雪芹,道:“雯兒姑娘醒了!雯兒姑娘醒了!”
曹雪芹揉揉眼睛,也是大喜過望。
韋小寶又輕聲對雯兒道:“妹子,你睜開眼睛看一看,大哥陪著你,還有你最關心的曹小……公子,也在這裡陪著你。”
雯兒的嘴角,露出一絲悽絕而又疲倦的笑意。
曹雪芹忽然說:“前輩,雯兒姑娘在說話。”韋小寶用心的聽了聽,道:“沒有啊。”
曹雪芹側起耳朵,凝神細聽,道:“真的,雯兒姑娘就是在說話。”
韋小寶將信將疑,道:“她說甚麼?”
曹雪芹道:“她說:‘謝謝大哥的照顧。’還說,還說……”
韋小寶急道:“她還說甚麼啦?你這個曹小……公子,說話婆婆媽媽,太也不爽快了。”
曹雪芹的淚水忽然滴落下來,哽咽道:“雯兒姐姐還民‘我好不了啦,送我回家,送我回家。’前輩,她的家在甚麼地方啊?”
韋小寶神色黯然,道:“飄泊江湖,四海為家。雯兒妹子你別急,你會好的。”
雯兒的頭微微一動,看樣子是想搖頭,卻沒能搖得起來。
曹雪芹道:“雯兒姐姐又說道:‘我自己己的病,我自己知道。毒火攻心,內傷極重,神仙也治不好啦。’……嗚嗚,雯兒姐姐,你不要死。我要你活,我要你活嘛……”
‘毒火攻心,內傷極貫”八個字,使得韋小寶心如刀絞,對曹雪芹喝道:“他奶奶的,你哭個屁啊!不是因為你們曹家,他奶奶的曹大花臉、曹小花臉,雯兒哪裡能受了內傷?”
曹雪芹哭著問雯兒道:“雯兒姐姐,這是真的麼?不,一定是真的,你救了我,可是你自己……”
韋小寶的眼裡冒著野獸一一樣的火,罵道:“小王八羔子,我妹子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四長三短,老子將你們曹家趕盡殺絕!”
曹雷芹彷彿沒有聽到韋小寶的惡毒咒罵,卻將耳朵貼在雯兒的胸口。
韋小寶越發怒道:“小花臉,你做甚麼?”
片刻,曹雪芹道:“雯兒姐姐說道:‘我得的是心病,心病是沒有法兒治的。’姐姐,你得的是甚麼心病?甚麼?韋,韋前輩知道?”
曹雪芹扭頭問道:“前輩,雯兒姐姐的心病是甚麼啊?”
韋小寶心頭一熱,道:“雯兒妹子,你的心事大哥知道,你放心,大哥……”
曹雪芹卻又傾聽著,道:“雯兒姐姐道:‘大哥,你不要再說下去了,這是命。人,是不能與命硬拼的。……大哥,我有許多對不住你的地方,我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好,我騙了你……,’”
韋小寶勃然大怒,道:“放你奶奶的狗臭大驢屁!小孩子胡說八道,雯兒妹於甚麼時候騙過我?雯兒姑娘又怎麼能騙我?”
曹雪芹嚇了一跳,顳顬道:“不是我說的,是雯兒姐姐說的。”
停了一下,曹雪芹又道:“前輩,雯兒姐姐還說:‘晴兒是個好姑娘,她受了許多的委屈,我……我死之後,大哥,你與晴兒好生相處,那時候,她會像我一樣對待你的。’”
韋小寶心道:“晴兒那個刁鑽古怪的小花娘,心狠手辣,有甚麼委屈了?她不給別人委屈,別人已是燒了十七二十八代的高香啦。”
曹雪芹間道:“前輩,晴兒是誰啊?”
韋小寶道:“啊?一個尋常之極的丫頭罷咧。”
心裡卻道:“與晴兒好生相處?哼哼,老子見了她,魂兒先自走了一般。”
忽然,曹雪芹的嘴裡輕輕地哼起了小曲兒。韋小寶怒道:“你唱甚麼?好高興麼?”
曹雪芹道:“是,是雯兒姐姐讓我唱的。”
韋小寶道:“好,你就好好的唱罷。”
曹雪芹應聲道:“是。”輕輕唱道:“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裡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韋小寶聽下懂曹雪芹都唱些甚麼,卻依然感受到了歌聲清麗悽絕,如位如訴。
他覺得在甚麼地方聽到過,忽然想了起來,那一日在麗春院裡,那個被曹寅殺死的假雙兒,唱的便是這支小曲兒。
韋小寶心裡道:“這個小花臉他奶奶的的好聰明,一聽就會……不過又有甚麼了小起的?尤非是聽婊子唱小曲兒記得牢些就是了。教他練文刁武,只怕便成了呆子大傻瓜一個了。”
一曲終了,曹雪芹淚流滿面。
韋小寶道:“喂,流馬尿,不害臊。快聽聽,雯兒妹子還說些甚麼?
曹雪芹抽咽著,道:“雯兒姐姐睡著了。”
果然,雯兒的眉毛、嘴角,俱已不再顫動了。
雯兒睡得太過平靜了,平靜得韋小寶放心不下,伸手一漠她的鼻子,卻是一絲兒氣息也沒有。
韋小寶大驚,喊道:“郎中!郎中!
(庸按:曹雪芹極神奇地聽到了雯兒說的話,可見他對於女子的心理,有著特殊的感應,至少是對女子的體察極是細微。這就是為甚麼曹雪芹數十年之後寫作鉅著《紅樓夢》,能夠塑造出那樣一群空前絕後的女子極為重要的佐證。)郎中跌跌憧憧地跑了進來,問道:
“先生,甚麼事啊?”
韋小寶道:“快看看我妹子怎麼了?”
郎中把了半天的脈,道:“她大累了,倒是不礙。不過……”
那郎中猶豫了片刻,作揖道:“先生,在下孤陋寡聞,實在不識得令妹的病,已是無能為力,還是請先生另請高明罷。”
韋小寶冷笑道:“甚麼叫‘孤摟寡婦’?拿了老子的銀子,沒日沒夜的去‘摟寡婦,,治起病來,倒是一句無能為力,便想將老子打發走了麼?發你奶奶的清秋大夢罷。”
郎中愁眉苦臉地走了。
韋小寶可是無法人睡,忽然想起了雯兒所說的八個字來:“毒火攻心,內傷極重”,頓時一拍腦袋,恍然大悟:“老子忒也糊塗之極,雯兒妹子是受的內傷,找這庸醫有甚麼用?
當然得請武林泰山、五臺山、南斗北斗的,以內力醫治才是。”
他想起自己那一日被洪安通逼得服食了“百涎丸”,又使了內力將毒性迫進穴道,引得毒發,正是雯兒施行了“奼女陰陽大法”,以內力拔除體內毒性;而後來,又是玄貞道長他們數人,加上自己的七個老婆合力,才打通了雯兒的任、督二脈。
這樣一想,不覺又犯愁道:“喝酒賭錢、插科打諢要無賴,老子的本事是有的,可武功、內力,可是一塌糊塗了。
不要說‘奼女陰陽大法’,便是‘奼男陰陽大法’老子也不會。”
自己無能,遷怒別人,韋小寶向來如此,便罵道:“他奶奶的,老子平日在江湖上,一等一的朋友大約不少啊,怎麼到了這等性命交關的時刻,一個個的便都去做縮頭烏龜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郎中的門前,稜出了囚們別出心裁的“求醫告示”:一幅畫著一位美貌獨臂尼姑。
一幅畫著一位鬍子直拖至地的老者。
一幅畫著一位神情木吶的青年漢子。
一幅畫著一位戴著人皮面具的老者。
主意是韋小寶的,畫卻是那郎中畫的。
那郎中醫道平平,丹青倒是極具造詣:只憑著口頭描繪,便將四人畫得極是傳神。
韋小寶坐在自己的客房裡,呷著茶水,極是得意:“老子的男師父陳近南死了,女師父獨臂神尼還在。再加上義弟於阿大,還有藏頭露尾的黃龍大俠,還有心狠手辣的洪老烏龜,這四個人,算得上當今武林的四大高手南斗、北斗了罷?”
韋小寶做事,其實心細如髮,掂量這四人之中,只要有一個人出子為雯兒治療內傷、當可保無虞,若是四人一快兒來,便是死人也醫得活了。
心中得意了一陣,忽然覺得有些不妥。到底甚麼不妥,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曹雪芹極是乖巧,將韋小寶的茶壺裡注滿了水,道:“前輩,這四位前輩,醫道極高麼?”
韋小寶道:“那是自然,老子的朋友……老子的朋友……”
忽然說不下去了!
韋小寶心裡打了個頓:“他們四個,倒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可他們是老子的朋友麼?
女師父獨臂神尼、義弟於阿大當然是,那個臧頭露尾的黃龍大俠,就大大的不見得了。至於洪老烏龜,不但不是朋友,簡直是你死我活的冤家對頭。”
韋小主猛地怕了一下後腦勺,道:“老子請幫手,請來了對頭怎麼辦?請名醫,請來了閻王那也是大事不好,乖乖不得了!”
想著洪安通種種折磨人的手段,韋小寶不禁不寒而慄。
韋小寶向來心裡不存事,立即道:“他奶奶的鹹鴨蛋。
管他朋友也罷,對頭也罷,只要治好了雯兒妹於,就是老子的親爹。”
可是,“求醫告示”貼出去了三天,沒見到一個敵人,更沒見到朋友。
雯兒的中毒症狀,卻是越來越明顯。
那個郎中,能躲就躲,能藏就藏。這兩天,乾脆不見面韋小寶計無可施,又給雯兒灌了參湯,走了出來。
韋小寶忿忿地罵道:“平日裡沒事,老子隨便見到的武林一流、二流高手,比揚州河浜的四條腿蛤蟆還要多,今日遇到急難,連個武林十流八流的低手也他奶奶的見不上啦。”這時候,韋小寶已經不再是單單盼望著師父他們了,即便是洪安通出現在面前,他也會像見到救星一樣的高興。
一直到第五日的夜晚,依然沒有見到一個“名醫”的影子。
眼看著再也拖不下去了,韋小寶摸出骰子,對曹雪芹道:“喂,咱們來擲骰子,好不好?”
曹雪芹索然無味,道:“賭錢麼?我沒有錢,也不會賭。”
韋小寶大奇,道:“你難道從未賭過錢?”曹雪芹搖搖頭。
韋小主的臉上立時現出鄙夷的神色,心道:“那麼大的人還沒有擲過骰子,也是沒用之極。老子可是比曹小花臉出息得多了:還沒認得親孃,便認得了錢;剛剛認得了錢,就認得骰子了。”
韋小寶道:“不會也不打緊,咱們別管至尊寶還是別十,誰擲的點子大,誰就贏。”
曹雪芹道:“賭甚麼啊?”
韋小寶道:“你贏了我,雯兒姑娘便在這裡等‘四大名醫’;若是你輸了,咱們立即動身,將雯兒姑娘送到京師,請大內名醫救治。”
治病要靠賭博決定,曹雪芹遲疑道:“這……”
韋小寶道:“你還小,不懂。天上那麼多的神仙,玉皇大帝啦,南海觀音啦,托塔天王啦,西天佛祖啦,送子娘娘啦……最靈驗的要數賭神爺爺,賭神爺爺說雯兒該在甚麼地方救治、那是沒有錯的。”
說了半天,曹雪芹依然一臉的迷惘,韋小寶只得說道:“總而言之,雯兒姑娘的命,目下就操在賭神爺爺的手上啦。”
三局兩勝,第一把,曹雪芹贏了,第二把,韋小寶贏了。
第三把,兩人都擲了個人點——平局。
韋小寶大為頭疼:連賭神爺爺也決斷不了,看來雯兒妹子的病……”
話音未落,忽然聽得一個聲音笑道:“賭神爺爺決斷不了的事,本座決斷得了。”
洪安通就如同從地下冒出來的一般,突然出現在韋小寶的面前。
韋小室大喜,道:“教主,屬下祝你老人家壽與天齊,仙福永享。”
洪安通笑道:“那也不用客氣啦,咱們還是先瞧病人罷。”
當下進了雯兒住著的裡間。
洪安通是當世罕見的武學大家,一看雯兒的氣色,便吃了一驚,暗道:“這丫頭是毒火攻心,不過,甚麼樣的毒,能到這種程度?便是老子的百涎丸,也沒有這等厲害啊。”
韋小寶擔心道:“教主,我妹子還有救麼?”
洪安通不回答韋小寶的問話,冷冷道:“本座向來不做賠本買賣。”
韋小寶道:“理所當然,理所當然。不為三鬥米,誰起五更天?”
洪安通一伸手,道:“那好,拿來。”
韋小寶一改油嘴滑舌的神態,正色道:“教主,你老人家知道雯兒姑娘在我的心裡有多重要麼?實話同你說,我的命,我七個老婆的命,再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罷,教主,便是再搭上你老人家的老命,也沒有我雯兒妹子的一根頭髮重!”
洪安通諗知韋小寶的話不盡不實,一句也不能相信。
然而見他說得如此鄭重實事,特別是那句“便是再搭上你老人家的老命”的話,使得洪安通竟相信了韋小空幾分了。
韋小寶道:“屬下知道教主要甚麼,屬下既然敢請教主來,便是將那東西看得一文錢不值。不過,咱們做買賣,講究的是一手交錢,一手交美人,這才是買賣公平,童叟無欺,是不是啊?”
洪安通點頭道:“有道理。不過,咱們先小人後君子,定錢總要給的罷?”
韋小寶緩緩道:“呼你媽的山。”
洪安通一怔,道:“你說甚麼?”
韋小寶沒有回答洪安通的話,卻連珠炮似他說道:“唏哩呼嚕江、阿媽兒、阿爸兒……”
一口氣說了十個地名。
洪安通道:“本座倒是越聽越不明白了。”
其實心裡卻是用心的聽,用心的記。
韋小寶道:“好,矚下再說一遍。呼你媽的山…”又從頭重複了一遍。
洪安通早就覬覦著鹿鼎山寶藏,是以對鹿鼎山周邊地形,默記得滾瓜爛熟。
雖然韋小寶說的甚麼“阿媽兒”、“阿爸兒”,局外人聽了定是糊塗之極,洪安通卻是明朗白白:“阿穆兒山”、“阿穆兒河”、“精奇里江”……
都是實實在在的關外滿洲的江河湖泊的名字。
洪安通搖頭笑道:“本座還是記不住。”
韋小寶又從頭背誦了一遍。
又是分毫不爽。
最後,韋小寶道:“教主,這十個地名,作為定錢,總可以了罷?待得雯兒妹子的病最終好了,其餘的七十四個地名,矚下一次付清,決不拖欠。”
洪安通默默地在心裡將十個地名反覆記得明白了,心道:“這小流氓不學無術,急切之間也編造不出這許多的名字,看來所言非謬。”
當下笑道:“咱們救命要緊。”
儘管仍然有疑心之處,但以此證實了韋小寶確實掌握了藏寶圖,洪安通極是高興。
然而他一把雯兒的脈,卻又心頭一沉!“這小娘的病況,比老子想象的要嚴重得多了,五臟六腑,簡直都被毒火燒得爛了,哪裡能夠救得轉來?”
眉頭一皺,便有了主意:“老子以內力催動她的精氣神,教她迴光返照,冒充治得好了,討得藏寶圖,老子一走了之,管她是死是活。”
不過,能不能做到這樣,也是毫無把握。
洪安通也不怕。
只要韋小寶知道藏寶圖,他就有辦法制限他;洪安通神色莊重,道:“韋小寶,本座以內家真力為你妹子治療內傷,極是兇險不過。你便充當本座的護法,保得本座的周全。若是本座行功受阻,走火入魔,哼哼,那後果你可明白?”
韋小寶道:“屬下明白,保得教主的局全,便是保得我妹子的周全。”
洪安通點點頭,說道:“你能懂得這層道理,那便最好。”
洪安通便在裡間,將雯兒背靠著牆端坐,與她四掌相對。
洪安通將一股霸道之極的內家真力,通過雯兒掌心的“勞宮穴”,沿著“手厥陰心包經”,源源不斷地湧進雯兒的奇經八脈。
七天七夜,洪安通不吃不喝,只顧行功療傷。
韋小寶連個噸也不敢打,強打精神,為洪安通充當護法。
韋小室不懂得以真力治療內傷的門道,不知道洪安通此時宛如拔苗助長的農夫,只顧眼前效用,不窗日後危險。是以看到洪安通這樣耗費精力為雯幾療傷,心中倒是生了幾分感動:“他奶奶的,洪老烏龜倒是有些無良,便將藏寶圖給了他,也不枉了。”
洪安通果然神功益世,第八天的夜裡,雯兒的面色便漸漸地轉了紅潤。忽然間“唉呀”
一聲,雯兒輕輕地叫了起來。
韋小寶猛地跑進了裡間。
雯兒並不像久病初愈,面露潮紅,目光炯炯有神,韋小寶驚喜之極,大叫一聲“雯兒”,衝了過去,一把將雯兒摟抱在懷裡。
雯兒將頭緊緊地貼在韋小寶的胸口,低低地叫道:“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