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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她的殘缺就是我的殘缺

    星期四本不是韓述慣例裏回家吃飯的日子,下班後他在辦公室磨蹭了好一段時間,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出了門,到了父母住處樓下時,卻不幸的正好遇上因開會晚歸的韓院長。

    給韓院長開車的司機仍是謝望年,他下車給韓院長遞包,末了鎖好車離去,在這個過程中韓述裝作漫不經心的掃了他一眼,卻發現謝望年竟也在偷偷打量自己。視線與韓述對上,謝望年趕緊垂下頭去,跟韓家父子倆道別。

    韓述心想,自己以前怎麼會覺得謝望年長得跟桔年有些神似,簡直完全不像。在他看來,謝望年小小年紀,卻不知從哪學來的既世故又油滑,很難想象一母同胞的姐弟倆差別竟會如此之大。

    謝望年走開後,韓院長才對韓述“哼”了一聲,“這麼有空回來?你媽都快以為寶貝兒子失蹤了。”

    韓述笑着道:“不是上個星期才回來過。”他説着,眼尖的看到了媽媽的車已經停在那裏,頓時鬆了口氣,今天韓院長看上去心情馬馬虎虎,媽媽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父子倆等電梯的時候,韓述趁機狗腿,一把接過韓院長手中沉甸甸的公文包,“爸,我來拿。”

    韓院長看看兒子,“溜鬚拍馬倒精通了不少。”

    韓述跟着他走進電梯,笑嘻嘻的説:“別人我可不這樣,對您那是孝順。”

    “就知道耍貧嘴。”韓院長嘴上雖那麼説,臉色卻緩和了不少。

    進了家門,韓母孫謹齡迎了出來,看到兒子,又是意外又是高興。“回來也不先打個電話,好讓我多買些菜,你看我剛下班,飯到現在都沒做好。兒子,跟你爸先看會電視,我看冰箱裏還有什麼好吃的。”

    韓院長最見不得妻子對兒子的寶貝狀,搖搖頭,“兒子都多大了,還當孩子似的,難怪他總是成熟不起來。”

    孫謹齡哪理會他,自顧給兒子張羅吃的去了。韓述隨父親坐到沙發上,邊喝茶邊看電視裏的本地新聞播報。正好新聞播至全省政法工作年會的片段,一直有些忐忑的韓述樂了,指着電視笑道:“爸,那不是你嗎?”

    韓院長不置可否。

    “你別説,鏡頭掃過,就我們家韓院長最帥。”

    韓院長也禁不住笑了起來,“胡説八道,大家正兒八經開會,誰理會帥不帥。説到開會,我在會後跟你們市檢察院的歐檢察長一塊吃了飯,他也問到你了,二十年前小歐還在我手下工作過一段時間,你到市院的事,他也出了力。你啊,也是不知輕重,有你這樣拖着在原單位不肯到新部門報到的嗎?”

    説到工作韓述認真了些,他只説:“爸,您等着吧,我很快就會抓一票大的。”

    韓院長鬆鬆領帶,“年輕人,做事切記要謹慎和紮實。這次開會我也見到林靜,人家林靜能比你大幾歲,現在已經穩坐城北院的一把手,你跟他關係也不錯,別人的言談行事你就不能學着點?”

    “您表揚一個也犯不着貶低另一個啊,就像我喜歡喝檸檬茶,但也沒説您的龍井苦是吧。何況做到林靜那一步,也未必有多難。”

    “你要不是我韓設文的兒子,再説難跟不難!”

    韓述還想據理力爭,他承認自己在事業上的順利跟“韓設文兒子”這一身份是分不開的,但這不能否認他自己的努力;一如他不一摸一樣。但是他忍住了,他今天不能跟老頭子鬧翻。

    飯桌上,孫謹齡照舊頻頻往兒子碗裏夾菜,韓述心裏有事,嘴裏的滋味也淡了。

    “想什麼呢,兒子,茶不思飯不想的。”孫謹齡問。

    韓述笑:“就不許我有心事?”

    “你還能想什麼,盡是些烏七八糟的。”韓院長説。

    “終身大事怎麼能説烏七八糟?”

    韓述半開玩笑的説完,一會兒沒聽見父母搭腔,從飯碗裏抬起頭,才發現桌上另外兩人不約而同都放下了筷子看着自己。看來他還是低估了這件事在老人心中的重要性。

    “寶貝,你又找到女朋友了?”

    韓述輕咳了一聲,他説:“媽,能不能去掉那個‘又’字。”

    “是誰啊?怎麼樣的?”孫謹齡問。

    “是誰?是我喜歡的人唄,至於長什麼,就是長我喜歡那樣。”

    以前孫謹齡也不是沒那麼問過,韓述的回答也總是千篇一律,可是那時他總説,“那是跟我結婚的人,長得像你兒媳婦一樣”,這次他説他“喜歡”。孫謹齡與丈夫對望了一眼。

    “真的?那你得把那女孩子帶回來讓我們瞧瞧。”

    韓述連連搖頭,“你們這副嚴陣以待的樣子,我看了都怕,何況是她?”

    “胡鬧!”韓院長責備道:“我跟你媽什麼時候過分干涉過你感情方面的事,不過是想要你正正經經找個身家清白的人。”

    “我是正正經經的,可別人未必願意跟我上門來。”

    孫謹齡一聽便笑了,看着丈夫説:“想不到我們家小二也有啃不下來的骨頭。”

    韓院長卻沒有笑,“對方姓什麼,是做什麼的?”

    “媽,您看我爸這是政審呢。”韓述避開韓院長太過直接的問題,轉而向媽媽求助。

    “你爸那是關心你。”

    韓述説:“我知道你們會問什麼,她做什麼工作,多少歲,家裏是幹什麼的……可是這些都是虛的。為什麼不問她善不善良,聰不聰明,我跟她在一起快不快樂?”

    孫謹齡順着兒子,“好吧,那你説她善不善良,聰不聰明,你們在一起快不快樂?”

    韓述放下筷子答的斬釘截鐵,“當然!”繼而又補充了一句,“至少我覺得很快樂。”

    “三分鐘熱度,只貪圖眼前,那是也膚淺的快樂。”

    孫謹齡按住了丈夫的手,“你別把兒子想得那麼不堪。韓述啊,你也別怪我們兩個老的着急,你姐在國外生孩子,你爸嘴上不説,心裏也是遺憾的,要是你能早一天定下來,有個孩子……”

    韓述漫不經心的接口:“要是有一天我真把孩子帶到你們面前,你們可不許下一跳。”

    “你説什麼?”

    見父母俱是一愣,韓述才自悔失言。一番試探下來,他心裏益發沒底,看來還是得走迂迴政策,先把老頭子放一邊,説服媽媽再説。於是他“嘻嘻”一笑:“我是説,等你們退休了,我真把孩子扔給你們,媽,到時你沒那麼多手術,我爸也沒那麼多會議和應酬,就天天給我帶孩子,可不許説煩。”

    他本是信口胡説,孫謹齡也一笑而過,沒想到剛又端起碗的韓院長聞言,重重把筷子一放,“你也盤算着我退休,我退休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韓院長莫明其妙的火氣讓韓述吃了一驚,不知就裏,見媽媽不語,他也不敢吭聲,低頭扒着飯。餐桌上頓時沉寂了下來,誰也沒再説話。

    等到韓院長放下筷子離桌,韓述才入蒙大赦,見媽媽收拾好碗筷走進廚房,趕緊跟了進去,搶着洗碗。

    孫謹齡打小寵愛兒子,韓述沒做過什麼家務,洗碗的次數寥寥無幾。見他有模有樣的戴上了洗碗手套,孫謹齡笑道:“這孩子今天是怎麼了,讓你爸看到,非説你‘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不可。”

    韓述心中正納悶着,隨即湊近孫謹齡,小聲問:“媽,我也沒説錯什麼吧,看老頭子的模樣,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到底哪不對了?”

    孫謹齡趕緊提醒道:“你可別在你爸面前提‘退休’兩個字了,前一陣上面來了風聲,打算讓你爸這個年齡段的提前退居二線,讓更年輕一些的幹部頂上,你爸心裏不痛快。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一輩子要強,不肯服老,其實若不是真的老了,哪來那麼多疑心,上頭的文件還沒正式下來,他的脾氣倒先來了,稍不留心就觸到他的痛處,以為別人都盼着他無權無勢成‘廢人’的那一天。不止是你,就連我都碰了幾次冷臉。男人和女人真的不一樣,我整天想着,要是我退了,就一心一意伺候你們爺兒倆,你爸呢,越是到了臨近退下來的時候,工作和應酬越是一天多過一天……”

    正説着,客廳隱約傳來了韓院長接電話的聲音,也不知道另一端是誰,只聽見他言詞厲句的呵斥。孫謹齡朝着丈夫的方向努努嘴,低聲對兒子説道:“聽見了吧,不知道誰又觸了黴頭,你可得小心點。”

    韓述作出了哆嗦的樣子,“怪不得別人説男人也有更年期,媽,還是你最好了。”

    孫謹齡沒好氣的笑“別給我帶高帽子,我當然好,但那也得看對誰。”

    “愛吾子已及人之子,媽,前天我電話裏跟你説的那事安排得怎麼樣了?”韓述打蛇隨棍上。

    “什麼事?”孫謹齡似乎想了想,才做出醒悟的樣子,“哦,你説那個朋友家生病的孩子啊,我給你聯繫了,可是我們醫院牀位實在太緊張,而且我手頭上排的手術也多,恐怕……”

    “媽,那孩子如果不能及時救治,她有可能會死的,她才11歲!”韓述當即停下了雙手的動作,“反正我不管,您得給她手術!”

    “兒子,媽不是不管,實在是管不過來。”

    韓述急了,“醫者父母心,您不能見死不救。”

    孫謹齡的臉稍稍冷了下來,“你回來吃飯,給我洗碗就為了這個?既然你説醫者父母心,那也該知道作為醫院對待病人應該一視同仁,我不是沒有見過病得可憐的孩子,但是可憐的孩子千千萬萬,我不是神仙,能救得過來嗎?我説了我可以儘量幫助她,但也得有個原則,難道別的患了病的人就不是一條活生生的命?”

    “別人是別人,現在是您親兒子求你,能一樣嗎?”

    “韓述,不是媽説你,幫朋友要有個限度!你也跟你那個朋友説,我看了病歷,那孩子的手術就算我親自來做,也未必有把握,有些時候人得接受現實。”

    “如果她不是我的朋友,是我的親人,也是你的親人,你還會説這樣的話嗎?”

    “但她不是。”

    “誰説她不是?”韓述脱口而出,媽媽話裏不詳的暗示讓他益發不安。他早已想過對媽媽説出一些事情,但是沒有料到用的是這種方式。

    孫謹齡安靜了數秒,才抬起頭看着韓述,“我也看出來了,最近你爸一樣不對勁,説吧,你到底想説什麼?‘她’是誰?”

    韓述一遍一遍的洗着那個早已光潔如新的碟子,他的焦慮就像洗碗槽裏的清潔劑泡沫,越攪越濃,一些往事的片段如泡影逐個炸開,悄然驚心。

    “媽,你還記得謝桔年嗎,謝茂華的大女兒,她弟弟就是現在給我爸開車的謝望年,很久以前他們家住過我們樓下。”韓述遲疑的説。

    “謝桔年?有點印象,記不太清了。”孫謹齡淡淡的説。

    “怎麼會,你過去在我面前跨過她又乖又懂事的。”

    “那是很久以前。”

    “現在也一樣啊,她就是我説的那個朋友,也是我……”

    “我説昨天謝茂華怎麼就能堂而皇之的找到你爸談他兒子轉正的事呢。”孫謹齡忽然打算了韓述,嘴角有幾分譏誚。

    韓述一怔,繼而説:“那肯定跟桔年沒關係,真的,她跟她父母太不一樣了。”

    “韓述!不管她怎麼不一樣,也不管以前我怎麼樣誇過她,都不能代表我現在會對她認同,更不代表我會把她的孩子當作我們的親人!”孫謹齡看了一眼客廳,壓低聲音正色警告。

    “是嗎,可是如果她願意,我會娶她的,真有這一天的話,您連我都不認嗎?”韓述試着心平氣和的跟媽媽説話,他不願意讓媽媽以為他是在賭氣。

    “你別又一次犯渾,為了她自毀前程。”

    “您説過不在乎我找個什麼樣的人,只要我喜歡。”

    “我跟你爸是都説過這樣的話,我們對你未來的妻子,我們的媳婦沒有什麼要求,她可以沒有家世,也不漂亮,甚至可以沒有工作,沒有學歷,什麼都沒有,但是唯獨有一點,她不能坐過牢,不能帶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你知道這對於我們這樣的家庭來説意味着什麼嗎,這是底線,你現在就是在挑戰我和你爸的底線!”

    孫謹齡在韓述心中,一直是寵溺孩子的慈母,她彷彿可以包容韓述的一切,韓述從沒有見過媽媽用這樣痛心而嚴厲的樣子對自己説過話。他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然而這疑惑不是因為媽媽的態度轉變,因為這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只是忽然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對。

    媽媽之前説,她一句不記得舊時司機的女兒謝桔年了。的確,從桔年被送往她姑媽家起,韓院長和孫謹齡再也沒有提起過她,甚至就連高三那一年韓述的噩夢發生後,也從來沒有,他們好像順理成章的遺忘了這個女孩。

    韓述曾經慶幸過,他一直以為是乾媽蔡一林和自己把事情隱瞞得很好,然而現在他忽然不那麼確定了,真的是這樣嗎?為什麼他今天還來不及説起桔年當年發生的事,他那早已“不記得”桔年這個人得媽媽卻一口道破桔年曾經坐過牢的事實,不但如此,她還知道桔年的孩子“來歷不明”,在説起韓述“犯渾”的時候,她用的是“再一次”這個詞。難道……難道當年的事情他們並非毫不知情,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有他一個人藏在他透明的秘密裏?

    不能不説,這個猛然間的覺悟極度的震驚了韓述,他有些不知所措的解着滑溜溜的洗碗手套。

    “媽,你們……你們是不是早知道……”韓述的聲音帶着顫意。

    孫謹齡帶着難以言説的意味凝望自己的兒子,最終嘆了口氣。

    他猜對了,他們竟然一直都是知道的。知道他偷偷戀過司機的女兒,知道他跟這女孩坐牢息息相關,甚至知道他曾經對桔年作過什麼。然而這麼多年來,面對他,面對他們年少荒唐鑄下過大錯的兒子,他們竟然能夠死死守住這個秘密,若無其事假裝一切從未發生,直到如今韓述自己按耐不住親手點破。韓述使勁晃了晃腦袋,這是真實的世界嗎?

    知子莫若母,彷彿是猜到了韓述心裏的疑問,孫謹齡扶着額頭緩緩説道:“你以為蔡一林四處託人的事瞞得了你爸?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等到我們反應過來,事情都過去了,一切都成了定局。那時我跟你爸想了很久,好多個晚上都睡不着啊,你也太渾了,可是有什麼辦法,再提也於事無補,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韓述,你畢竟是我們的兒子!”

    “是,我是你們的兒子!”韓述雙手覆在整個臉上,可那眼角的潮意依舊真切,漸漸的在指尖薰染。他當然是他們的兒子,因為他和父母多麼相似,他們愛得一樣自私。他甚至不敢去想,假如當年他肯對父母坦白,假如他父母願意出面,桔年得牢獄生涯是否會有轉機,那答案讓他驚恐不已。

    “所以,謝望年給爸爸開車也不是巧合?”

    “那樣不是很好嗎?韓述,媽本來不想説的,以為你長大了自己會變得懂事,不再犯錯,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得讓我和你爸失望!”孫謹齡語重心長的説。

    “可是,你們既然知道過去的事,就明明知道桔年沒有做錯過什麼。”韓述尤不敢置信。

    “還要我再説一次嗎,就算我承認她像你所説的那樣是個好女孩,那又怎麼樣,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是不可逆轉的,她的過去也是既成事實。監獄是什麼地方,那是個大染缸,能讓白的變黑,黑的變得更黑,她不可能像過去一樣了。你靠近她,只會給自己惹得一身麻煩。你要找什麼樣的找不到,為什麼偏偏一而再再而三的中她的邪,我記得你是個喜歡完美的人,補償她可以有很多方式……”

    “那就從救那個孩子開始,媽,算我求你了,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不可能,你們的孩子……”

    “什麼?”

    “沒有什麼。”孫謹齡繼而用近似哀求的語氣説道:“韓述你醒醒吧,尤其是現在,你爸已經夠煩了,你別再這風口浪尖逼他發作,難道你嫌他的命太長了?這些事你對我説説也就罷了,那個孩子的手術我再儘量安排,可是在你爸面前?這些事提都不要提!”

    韓述點頭,“好,我不提。可是遲早有一天他會知道的。”他頓了頓,含糊的笑了一聲,“您剛才説我是個喜歡完美的人,大概是吧,這點我是跟爸爸學的,可是他那個結婚時用到現在的搪瓷水杯,您也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補了多少次,可他就是喜歡,怎麼也不肯換,您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那每一道疤痕都是他親手造成的。桔年對於我而言也一樣,如果她不完美,那每一個原因都跟我相關,她的殘缺就是我的殘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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