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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一門之隔的世界

    桔年手忙腳亂地把熱騰騰的清蒸魚從鍋裏端出來,燙得她直甩手,就在這時,她隱約聽到了大門處傳來的動靜。已經是下午五點左右,按照當地的風俗,除夕年夜飯普遍吃得比較早,飯前照例是要放鞭炮,零落的“噼啪”聲中,桔年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斷定那一陣叫門聲並非自己幻聽。

    非明仍是靠在牀上看她喜愛的韓劇,迷迷糊糊的,手裏還抓着遙控器,見桔年走過來察看,便揉着眼睛問:“姑姑,晚飯好了?”

    桔年朝外走去,説:“馬上就好,我去看看是不是你唐叔叔回來了。”

    她拿了把傘穿過門廳走至小院,鐵枝焊就的院門外果然是有人,但是並非她意料中的唐業,而是一手握住鐵枝,一手徒勞地遮擋着細雨的韓述。

    看見她的人之後,門外的韓述顯然鬆了口氣,“千呼萬喚始出來啊。”

    桔年卻駐足不再近前,這個時候韓述的出現可以説是意外,也可以説不是意外。之所以説這麼矛盾的話,因為自打兩個重逢開始,他一直都是陰魂不散的,可今天的日子特殊,他縱有一千個膽子,也不敢在一年一度團圓飯的時節拋下父母跑她這胡鬧,更何況一天之前他剛在她面前負氣而去。

    韓述見她不動,頓時有些耐不住了,沒好氣地抱怨道:“你吃了定身丸,快給我開開門,衣服都快濕透了。”

    他説得如此理所當然,就好像一個晚歸的丈夫對妻子的要求,桔年卻輕易打破了這種讓他滿意的親暱氛圍。她撐着傘,雨水讓他們的距離看起來更遠一些。

    “你有什麼事?”她問得很是小心。

    韓述頓足,“你非得隔着這個破鐵門跟我説話?這也不是待客之道吧?”即使有一隻手擋在頭頂,但他的頭髮還是濕了泰半,一縷縷地貼在額前,看起來很是狼狽。

    桔年説:“今天不是待客的日子,大過年的,你來這幹什麼,別鬧了,回去吧。”

    韓述看來是真急了,單手抓着鐵門的枝條直搖晃:“你能不能讓進去再説,這雨澆在身上真不是開玩笑的。”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指節蒼白得泛青,想來真的是冷得厲害,話音剛落,還很應景地哆嗦一下,側身打了個噴嚏。

    桔年猶豫了會,惻隱之心似乎讓她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有了一絲軟化,她上前幾步,與他一門之隔。

    韓述剛升起的期待很快就熄滅了,他看見桔年伸出手,一度誤以為她要將門打開,誰知她卻是收了手裏的傘,欲從鐵門縫隙中塞過去給他,“傘拿着,你原先那把我放在孫醫生辦公室,我……我先進去了,你趕緊回家吃飯吧。”

    韓述安靜了一會,沒有去接桔年遞出來的雨傘,他隔着髮間流淌下來的水滴和雨幕端詳着她,好像剛剛才發覺,她那麼不擅於強硬的一個人,對他的拒絕之意卻是如此之堅定。他一度以為自己那麼努力,已經離她近了些,更近了些,其實不然,就算像此刻,不過是一步這遙,她的門從來就沒有想過為他開啓。她在她一門之隔的封閉世界裏,他在門外,是遠還是近,其實沒有區別。

    她不知道這個除夕他經歷了什麼,忙碌、疲憊、驚愕、憤怒、委屈……韓述覺得自己已經到了極限,全世界沒有比他更倒黴的人了,全世界都跟他過不去。在那扇和她一樣固執緊閉的鐵門面前,所有的負面情緒忽然攀至頂峯,他退後一步,毫無風度可言地抬腿在鐵門上狠狠揣了一腳,“我就這麼招人討厭?”

    那可憐的鐵門在他們上次爭執的時候已經崩塌過一次,後來在財叔的幫忙下重新立了起來,也是個防君子不防小人的豆腐渣工程,韓述發泄式的踢出一腳,那鐵門震了震,邊緣的粉塵和着泥塊呼啦啦地往下落,有一小塊甚至打到了桔年的褲腿上。

    桔年慌慌張地退後一步,好在鐵門一息尚存,搖搖欲墜尚未倒下。她在這難以收拾的情境下竟然荒唐地生出一種可笑的感覺,怎麼會有這麼無賴的人,他明明正在做着讓人討厭的事,還一邊問,我為什麼會這麼討人厭。

    她漠然掉頭回屋,心裏卻不得不惴惴不安地想,要是他發起渾來再補上一腳,鐵門真的犧牲了,她該怎麼辦是好。

    然而韓述補上一腳的慘劇並沒有發生,桔年走到屋檐下,才聽到一個可憐兮兮的聲音:“我被老頭子趕出來了。”

    “嘎?”桔年一驚,愣愣地轉身看他。在桔年一貫的印象裏,韓述雖然無賴且不講道理,但是他很少説謊。

    韓述站在細雨中,垂頭喪氣地,可那彆扭勁卻仍在,他踢着鐵門邊上掉下來的小泥漿塊,不情不願地説道:“我沒地方去,行了吧。”

    桔年猶有些不信,她早些從非明那間接聽説過,韓述跟父母並不是住在一起的,即使他真的跟韓院長鬧了彆扭,終歸也不是沒有容身之外,何況以他的本事,要找個收留他的人和去處實在不算件困難的事。

    韓述好像猜到她心裏在想什麼,“我知道你不信,可是我現在的住處還是老頭子付的全款,在他名下……我就想爭口氣,讓他看看,我不是離了他就活不了。”

    “何必呢。”桔年是沒有得到過父母任何庇廕的人,所以她無法理解韓述這樣的人苦苦想要證明的東西。

    “我沒那麼不要臉,你説不可能,我認了,也不想幹什麼,就想找個地方喘口氣……”

    屋檐下穿堂風掠過,桔年感到刺骨的涼意,韓述要面子,沒有在雨中瑟縮發抖,可她知道想必是冷透了。桔年沉默了,她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也不是非得看他受苦才能從中收穫快慰。換作別的時候,別的地點,容他小坐也不是不可以,但這裏不同。這是小和尚生活過的地方,收納着她所有不願示人的記憶,是她堅守的最後一個屬於她和小和尚的天地。她可以容忍唐業這樣與回憶完全沒有交集的人偶爾踏足,但是韓述不行,唯獨他不行,她不要這僅有的一寸安靜的角落也被他驚擾得天翻地覆。

    她只顧着思前想後,不知道此處的動靜已經引來了牀上的非明,非明從姑姑手臂旁鑽出來,看到門外的人,又是驚又是喜,大叫一聲“韓述叔叔”,眼看着就要撲過去開門。

    桔年趕緊一把摟住非明,心中仍然後怕,這孩子連外套都沒披,還想一頭扎到雨水裏,這不是要命的事情是什麼?

    “姑姑,韓述叔叔來了,他淋雨了,會生病的!”非明被桔年攔在屋檐下,仍拼命探出頭看着門外的韓述直嚷嚷。

    桔年手忙腳亂地回頭,只見韓述一言不發地立在鐵門外,他不再發火也不再開口請求,渾身濕嗒嗒地看着她。這廂還在她懷裏的非明也是睜大了眼睛,滿是困惑。在這兩雙眼睛的前後夾擊之下,不知道為什麼,桔年感到孤立無援。

    在非明再一次喊着“韓述叔叔”,試圖掙脱桔年的桎梏要奔去開門之後,桔年穩住了這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孩子,用從來沒有過嚴厲目光蹬着非明,厲聲喝道:“別鬧,你知道他是誰嗎?”

    這孩子,她只念着韓述的好……她什麼都不明白。

    非明不敢動了,她雖有些小任性,但到底還是個聽話的孩子,姑姑驟然冷下來的容顏和眼裏看不懂的東西讓她陌生而驚恐,她低下頭,一雙大眼睛泫然欲泣,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他是韓述叔叔。”

    在這樣簡單的一個句子下,桔年唇顫抖着,居然一句話都説不出來,是,她無言以對,門外的那個人,是非明喜愛崇拜,甚至假想為父親的韓述叔叔。她能怎麼反駁,難道她要説,他是間接讓你淪為孤兒的罪人,他是姑姑十一年孤獨的禍端。

    然而,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有時她覺得是的,有時,她又覺得不是。

    十一年了,已經走到這一步,什麼是因,什麼是果,什麼是真,什麼是幻?

    桔年脱下身上的外套,緊緊地裹在了非明身上,非明的眼淚流了下來,唐業的失約已經讓她失望過一輪,對於桔年來説,這一扇鐵門把守住的小小院子是她最渴望的安寧,但對於孩子來説,是與生俱來的孤寂。

    “你站在這別動。”她害怕這孩子再不要命地往雨裏跑,帶着點警告意味地對非明説。然後她一步步走到搖搖晃晃的鐵門前,不去看韓述此時作何表情,低着掏出一把小鑰匙,插進鏽跡斑斑的鎖孔裏。

    鎖孔旋轉,開啓的瞬間,桔年聽見那彈簧機括輕微的“咔嚓”一聲,門開了。

    韓述推門而入,第一步就踏在被雨水泡得綿軟的枯葉上,這一段時間以來,桔年忙於照顧非明,哪裏顧得上收拾打掃,水“吱吱”地從鞋底邊緣冒了上來。桔年沒有招呼他,已經先領着非明走進屋裏,他厚着臉皮尾隨着跟了進去。他以往從沒有得以進入這屋內,也素知她們日子進得清寒,心中雖有準備,但看到昏暗老舊的屋子裏,除了必備的生活用具外幾乎空無一物,再配上枯葉遍地的院落,有種説不出的破敗寥落之感。他是個再注重生活品質不過的人,吃穿用度無不講究個精益求精,乍一看她們多年來過的竟是這樣的日子,強烈的心理落差之下,如硬在喉,説不出的酸楚艱澀。

    韓述四處打量的空隙,桔年取了塊乾毛巾,默默地遞過去給他。他心中難過,又恐她看穿笑話,便管不住那賤兮兮的嘴。只見他“嘖嘖”有聲,邊擦着濕漉漉的頭髮邊説:“我看你這院子裏亂七八糟的東西要是都賣收廢舊的傢伙,換來的錢都足夠讓我現在就提前退休,安享晚年了。”

    桔年聽罷,無限同情,“那恐怕你的晚年得很短才行。”

    “英年早逝”的韓述很明智地在這個話題上打住了,因為他無法判斷謝桔年這傢伙是完全喪失了幽默感,還是在跟他講一個冷得更青出於藍的笑話。

    不知是什麼緣故,老房子更容易令人感覺陰寒一些,更談不上取暖設施。韓述的手冷得半僵,好不容易擦得頭髮不再往下滴水,實在仍不住又打了一個噴嚏。非明已不肯躺回牀去休息,搬張凳子緊緊地挨着她的韓述叔叔坐着,桔年見狀,只得將非明平時用的一個小小的電取暖器拎了出來,放在兩人的身畔,韓述趕緊拉着非明一塊將手靠近取暖器烤着,好一會,才覺得渾身的血液又開始循環了起來,這時濕漉漉的衣服貼在肌膚上的不適感覺益發明顯。

    他脱了外套,裏面的薄毛衫和襯衣也被雨水濡濕了一大片,別人程門立雪,他是謝門立雨,目的似乎達到了,後果也很嚴重。非明果然不枉費他疼了一場,當即就“哇哇”地叫出來,“韓述叔叔,你這樣是要生病的。”

    韓述空抖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咳了幾聲,適時地對桔年提出了一個看似合理的請求,“那個……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你們的浴室洗……洗個澡?”

    他實在是十分謙恭,但桔年也實在是十分意外兼為難。在她看來容許他踏入這個屋子已是她的底線,想不到他會繼而提出這樣的要求。

    桔年喏喏地説:“你不是説坐坐,緩口氣就走嗎?”

    韓述睜大眼睛,“我是這麼説的,但是你看我一身都濕成這樣了,天又冷,再不換下來非得感冒不可,我現在也沒個人給我煮粥照顧什麼的,感冒就成了肺炎,肺炎就成了腦膜炎,到時別説緩口氣,別斷了氣就算是好的了。”

    他心裏暗暗説道“呸呸”,大過年的,他以前可不會説這樣的話,不過跟謝桔年對話多了,就會很自然地説一些莫名其妙的對白,不過,管它呢,有效果就行。

    桔年勉強一笑,“我這也沒有能讓你換洗的衣服啊。”

    “有的,姑姑,你忘了,在你房間裏……”

    “非明!”

    桔年蹙着眉打住了孩子童言無忌的話語,非明沒有心眼,她只想留住她的韓述叔叔,哪裏知道一句話足以讓姑姑滿臉通紅,尷尬莫名。

    “那都是你斯年爸爸的舊衣服,韓述叔叔怎麼能穿?”

    韓述沉默地看了她們姑侄倆幾眼,欣然站了起來,“這個不是問題,我車上有換洗衣服,只是借一借你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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