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同學,我媽說這個是要給妳的。」
一袋又大又重的芒果「砰」一聲壓在桌上。石丹琪訝然抬頭,陳九湘笑吟吟地從窗戶探進來,對她揮揮手。
「替我謝謝陳媽媽。」她瞬即漾出笑容。
「很甜哦!這芒果是我表舅的果園自己種的,我媽寄了一箱上來,還特別交代我拿幾顆給妳。」陳九湘眨眨眼。
誰會想象得到,堂堂其它幫的幫主,還是抵擋不住命運的捉弄,跟好學生幫的代表人物結為好友?
兩年前,石丹琪考上臺北的這間國立大學,不久便退了臺南的租屋,搬到臺北來。
本來以陳九湘的爛成績絕對是搭不上這間大學的邊,不過她高中時期惹到了一個剋星,從此以端正她的未來為己志,每天拿課本和講義喂她,喂到最後竟然讓她吊車尾上了同一所大學。
就讀中文系的石丹琪外表還是沒有太大改變,只是頭髮留到及肩的長度,讓她從原本純可愛的長相,多了絲年輕女人的秀媚。陳九湘倒是迫不及待的留起長髮來,他們家的人五官本來就深邃,頭髮一留長,整個人益發明豔亮麗。
石丹琪上了大學,與高中時的行事風格差不多,還是低調不愛引人注目。而陳九湘一上了大學,依然發揮她高人氣的實力,吃喝玩樂一把罩,各種活動的暖場人物非她不可,大二的她儼然已是個小有知名度的校園美女。
「伯母最近還好嗎?」她把芒果提下椅子旁放好。
陳九湘聳了聳肩。「還好啊!除了我那個死老弟以外,她這輩子大概也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事了。」石丹琪微微一頓,沒有多說什麼。「那個死小子真的越來越欠扁,虧他當初是最高分考上我們高中的,結果後兩年成績爛得要命,我媽都很擔心他混不混得到大學念。」
「應該不會太難吧,現在升學率這麼高,考不上比考上還難。」石丹琪微笑道。
「拜託,要是讓他去那種野雞學校混,不如早點去當兵算了。」頓了一頓,陳九湘才說:「我媽說,從妳搬離臺南之後,他就像脫韁野馬一樣,再也沒人管得住了。我本來以為他這兩年會死念活念,無論如何也要考上我們學校和妳團聚,沒想到他根本是呈放棄的狀態。」
「他那時候年紀還小。後來我搬來臺北,大家距離拉開,他應該也『醒』過來了吧。」石丹琪不想多談。
「還說呢!他的脾氣比以前更壞,一天到晚跟學校附近的小混混打架。現在我上來臺北唸書,家裡沒人揍他了,他就給我猴子稱大王。」陳九湘真是恨鐵不成鋼。
「我媽就常常念,妳要是還在就好了,妳可以像以前那樣當他的家教,說不定他的成績還有一點救。」
一陣細微的波瀾畫過她的眉心,她抬起皓腕,瞄了下時間。快上課了!
「其實我並不是一個好家教,也沒有幫上什麼忙,大部分還是靠……靠陳九瀚自己讀的。只要他肯用心,有沒有家教並不重要。」
「那倒是,那小子其實滿聰明的,只要他肯用心,大學指考哪難得倒他。不過以他現在這種自甘墮落的樣子,我看是不太可能了。」談起這個從小打到大的弟弟,陳九湘不是不嘆息的。「好了,我也該走了。我下一堂還有課,改天有空再一起去吃飯吧。拜拜。」
「再見。」
那道亮麗的身影匆匆地離去。
上來臺北的兩年,石丹琪很少想到他。
說到底,他們當初算是不歡而散,她沒有辦法說自己很想念他。
其實直到現在,她仍然不瞭解當初陳九瀚是看上自己什麼?她真的沒有對他特別好,好到會讓他千方百計要纏住自己。
不過她現在已經能用比較客觀的眼光去看待許多事情。
兩歲的差距在二十歲和二十二歲之問,或者三十歲和三十二歲之問不算什麼,大家都還是同一輩的人;可是在學生時期,兩歲往往就代表了一個學校的級距。
身為一個高中女生,國中就像是一個被拋在背後的年齡,她想象不出一個高中女生能跟國二男生有什麼共通話題,就好像現在上了大學的她,也想象不出可以跟一個高中男生廝混什麼。
所以,現在想起陳九瀚,她不再有高中時期那種「被纏住」、「不自由」、「討厭」的感覺,她就單純只覺得兩個人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而已。
他在她最彆扭的高中時期認識她,所以兩個人格珞碰碰,總也對不在一起。
這兩年來,生活上的變遷讓她對人事物有了一些新的看法,再回首高中時期,那彷佛是好遠好遠以外的另一個時空,而不只是七百多天的差別而已。
如果現在讓她再遇見陳九瀚,她不敢說自己就會一改印象變得喜歡上他,但是起碼普通朋友那樣來往是有可能的。
只是,那個人的性子天生執拗,聽陳九湘的說法,他似乎又做回舊有的他自己遠遠搬到臺北來的她,在他心中應該已經被列為一個叛徒了吧!
也好,反正他們的距離本來就只會越來越遠,很多事情不必強求。
胡思亂想間,教授走入教室。石丹琪打開課本,回到屬於她的世界裡。
火巾火巾火平時間無聲無息的演進,石丹琪以書卷獎結束了她大二的生活,順利迎來大學第三年。
第三年,該是輪到他們這一屆接各系學會和學生會了。天生閒雲野鶴的石丹琪當然跟這些組織沒什麼關係,倒是倒黴的陳九湘被她的剋星要挾,只好出來搭檔選學生正副會長。
「開什麼玩笑?我長得像那種犧牲奉獻的人嗎?本人可是辦聯女王,聯誼女王是最忙的,哪來的時問當學生會的奴隸?」受害人在她面前大聲嚷嚷。
「一般出來選學生會的人,不是都找跟自己有默契的人出來搭擋嗎?我哪一點跟他有默契了?我只是常年在他的欺壓下忍辱負重、苟且偷生的小小咖而已,他竟然連大學最後的兩年都不放過我!」
不過不管她抗拒多久,他們這一組高票當選了,陳九湘從此成為立校以來最痛苦哀怨的副會長。
石丹琪很想好好同情一下這位高中老同學的,無奈她自己的麻煩也很多。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有個學長今年突然被雷打到,竟然在開學不久向她表白了。
石丹琪為此苦惱了好久。她一直很欣賞這位學長,可是隻限於「欣賞」而已。
她對談戀愛從來沒有什麼興趣,她很怕自己拒絕之後,兩個人連朋友都做不成,又不願違背自己的心意答應。
那一次她很希罕的去找陳九湘出主意。
想也知道,向來鬼點子一堆的陳九湘當然是大力鼓吹她接受。
「沒談過戀愛怎麼算得上大學生呢?」陳九湘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說。
「那妳自己呢?」
「拜託,本姑娘男朋友是以航空母艦為單位的,妳沒看到嗎?」
「妳那不算男朋友吧!頂多算酒肉朋友,人家男朋友應該只有一個!」
「嘖!妳幹嘛那麼想不開,早早在一棵樹上吊死?」
聽聽這話!
後來她唯一能做的事,只有躲!
上課躲,下課躲,社團活動躲,躲躲躲躲躲!躲到最後她都很哀怨了。
為什麼?為什麼她念高中的時候要躲陳九瀚,她念大學的時候還是要繼續躲?
她到底招誰惹誰了?
幸好她躲得實在是太明顯了,學長比她更怕失去這段友情,從此沒有再提這件事。石丹琪終於鬆了口氣,樂得裝作他從來沒有告白過。
終於三年級也過去了一大半,下學期的期末考剛考完,陳九湘興高采烈地約她一起來慶祝自己即將「再世為人」的日子!因為過完這個暑假,這一屆學生會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到了約定的那一天,石丹琪先到陳九湘的租屋處會合。因為陳九湘的一個學妹必須暑修一堂通識課的學分,陳九湘幫學妹向她借一些舊筆記。石丹琪先拿過來,以免待會兒那個沒頭神又掉在餐廳裡。
陳九湘租的這問小套房在學生族裡算是高檔的了。這個小區落成才三年而已,管理良好,設備新穎,一樓還有警衛管制,大家都開玩笑陳九湘住在五星級的學生宿舍裡。
石丹琪來到她的門口,按下電鈴。
裡面傳來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然後門被悠然打開——
「來來來,我們一定要敬丹琪一杯。她雖然不是學會的人,卻幫我們寫了好多精采的文案。」另一位副會長大志從桌子的這端站起來,遙遙對她舉高杯子。
石丹琪低頭望著自己的餐具出神。
「喂!」旁邊的人趕快推她一下。
啊,她回過神來,發現每個人都盯著她,俏臉微微一紅,連忙舉起自己的果汁站起來,回敬大志一杯。
「妳幹嘛,整個晚上都在發呆?」旁邊的人問她。
[沒事。」她笑了笑掩飾。
陳九瀚。
真沒想到會再見到他……
他竟然長得更高大了,她從高中起就沒再長過了,而他竟然比她記億中又抽高不少,估計超過一八五了吧?
他的肩膀更厚實寬闊,短短的小平頭也長長了,鼻樑依然筆挺,雙眸依然深利,但峻削的臉龐多了一絲懶散,越發讓人猜想不透。
都是陳九湘啦!聽她的敘述,石丹琪一直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長大版充滿戾氣的男生,沒想到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到現在她還記著那道站在門裡的身影。他只是單肩斜斜往門框一倚,對她撇開一抹微諷的笑意,眉宇間的成熟老練與她印象中那個孤怪的少年完全不同。
幸好,在他能說些什麼之一刖―這是指,如果他原本有意說些什麼的話―陳九湘急急忙忙地衝出來,直呼著「遲到了遲到了」,然後拉著她就跑了―
「喂,妳又走神了!」旁邊的同學連忙推推她。
石丹琪趕忙回過神,看了一下時間。
「快要十二點了!」她驚叫,「陳九湘呢?我們該走了,我和她是一起來的。」
「剛剛會長好像跟她出去說話?到現在還沒進來。」說曹操、曹操到。會長突然臉色鐵青地走進餐廳裡,而陳九湘卻不見人影。
「會長,九湘人呢?」她連忙湊上前問。
「……她先離開了。」會長陰沉沉地道。
「她先走了?」石丹琪大驚。她是坐陳九湘的機車一起來的,現在都快十二點了,如果陳九湘一個人跑了,她要怎麼回家?
她連忙起身追出餐廳,馬路上依然是人來人往的車潮,卻已不見陳九湘和她那臺小綿羊的影子。石丹琪呆立在街頭,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大部分的同學都是自己騎車,或搭別人的便車一起來的,當然也是原車回去,如今她的「車」不見了,叫她搭誰的便車回去?
她發了一會兒呆,餐廳的門推開來,一群聚餐的大學生陸續走出來。
「丹琪,我們要回去囉,拜拜。」
「……拜拜。」她真是欲哭無淚。
感覺身後有人接近,偏眸一看,果然是會長。向來波瀾不興的一個人,今天晚上竟然氣成這樣。他和陳九湘吵架,受害者為什麼是自己呢?
她嘆了口氣。「會長,九湘她這人機靈是機靈,對有些事又很少根筋。你若想讓她明白什麼,最好是直接跟她講;如果期待她自己哪天頓悟,你可能有得好等了。」
會長死氣沉沉地嗯了一聲。石丹琪也不理他,回頭問問還沒走的人,還有誰的便車可以搭。
可惜,機車幾乎都分配完畢了,她幾乎快哭出來。只好回頭麻煩會長了……
慢著,為什麼連會長都不見了?她發誓她才走開一下下而已!
石丹琪呆在路邊,任憑晚風呼呼地吹在她身上……
「丹琪,妳要怎麼回去?」美編坐在男朋友的機車上,停在她面前問。
「我……我搭出租車好了。」她肉痛地掏出皮夾,便利商店的打工在上個月就結束了,因為店裡不需要那麼多班人,她到現在還沒有找到新的打工機會,這幾百塊還得支撐到月底呢!
叭叭!
兩聲機車喇叭在她身後一小段距離外響起,石丹琪好奇地回頭一望。
「那是誰啊?」幾個還沒走掉的女生開始議論。
「長得好高喔。」
「好帥。」
石丹琪呆呆地望進一雙漆黑的眸子裡。
他……他來這裡做什麼?
陳九瀚臀部倚著一臺機車,雙手盤胸,不知道在那裡等了多久。偉岸的體魄,讓一二五的重型機車在他身旁也像小綿羊一樣,包裹在牛仔褲裡的腿長得不可思議。「丹琪,他好像在看妳,他是誰?趕快介紹一下。」小芳立刻雙眼放光地湊過來。
「他、他是陳九湘的弟弟。」她猶豫了片刻,終於,現實的需要戰勝一切,她遲疑地走了過去。
等她走近,陳九瀚也沒有多說什麼,面無表情地從車腹裡翻出一頂安全帽。
「戴上。」
「謝謝。」她吶吶地接過來。「你怎麼知道……」
「那個笨蛋打電話叫我來接妳。」他平淡地道。
石丹琪鬆了口氣,陳九湘到底是有良心的!
如今憂慮盡去,她開心地向他點頭為禮,「謝謝你!」
陳九瀚徑自轉頭跨到車上。原來他這些年來是學會了耍酷嗎?石丹琪在心裡偷做個鬼臉。
其實他以前就很酷了,只是從不這麼對她而已。
這樣很好。這表一丁在他心中,她已經和其它人沒兩樣了。她是可以做到對他心無芥蒂,如果他不行,那她也不勉強,反正他們從此兩清。
她戴好安全帽,輕快地想跨上後座。
可是陳九瀚手長腳長,隨便跨過這臺一二五像吃飯一樣,人矮腿短的她完全被難倒了。
通常以前給她搭便車的人會很好心的扶她一把,石丹琪可不敢奢想他會如此好心。她在後面小狗抬腳了幾次之後,不得已,只好主動扶住他的手臂,使勁一撐幫自己跨上後座。一坐穩,她便立刻放開他,一點都不敢耽擱。
機車「噗嚕」一聲往前射出去,她重心不穩,整個人撞上那堵堅實的背。她連忙扶穩自己,然後偷偷抓緊他的襯衫後襬。
好不容易坐穩了,這人卻開始效法踩著風火輪的哪吒,東竄西鑽,南甩北撇,不斷以毫釐的差距鑽過夜晚的車潮。石丹琪心驚膽戰,手不知不覺地越抓越緊,最後只好改扶他的腰。
也不知道陳九瀚是故意的還是怎樣,綠燈起動時突然呼嚕一聲飄出去,害她再度撞上他的背,最後她只好緊緊抱住他,不敢再鬆手。
「請你騎慢一點!」她在夜風裡大叫。
前面那個人不知道聽見了沒有,車速倒是漸漸慢下來。石丹琪鬆了口氣,指點他何處該轉彎,十幾分鍾後,終於騎到她家樓下。
她跳下機車的時候,雙腿還在發軟。
無論陳九瀚來臺北的目的是什麼,她希望他不會只是希望死在臺北街頭而已!
「安全帽還你,謝謝你載我回來。」她虛脫地把安全帽脫下來,遞進他手裡。
陳九瀚抬眼看看她住的地方,雖然沒有多說什麼,但她幾乎可以讀出他腦中的。他大概以為她一來到臺北就會搬去和母親同住,但這附近全部是廉價的學生,比以前她在臺南的舊房子好不到哪裡去,怎麼看都不像是一般家庭在住的。
「再見。」石丹琪不打算多說,向他揮揮手,自己轉身走向大門口。
啊,房東又忘了替鑰匙孔上油了,門一天比一天難開。她把鑰匙插進去,用力,很辛苦地轉了小半圈。
一隻大手突然從後面摸過來,搶過她的鑰匙。她愣了一下,傻傻地回頭。
一道灼熱的軀體緊緊將她鎖在懷中,陳九瀚惱恨的低吼飄進她耳裡―
「妳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
然後,她的唇,便被重重地封住。